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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短篇小说集》 作者:全集

弗兰纳里·奥康纳:帕克的脊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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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克的妻子坐在前门廊的地板上剥豆荚,发出劈啪的响声。帕克坐在离她稍远的台阶上,闷闷不乐地看着她。她长得很丑,很丑。她那张瘦脸上的皮肤象洋葱头的外皮似的紧绷着。灰色的眼睛锋利得象两把碎冰锥的尖头。帕克心里明白当初为什么要和她结婚——不这样就弄不到手——但是他想不通为什么现在还和她呆在一起。她已怀了孕,而孕妇可不是他喜爱的那种女人。尽管如此,他还是呆着没走,好象被她的什么魔法镇住似的。这实在难以理解,他自己也感到害臊。

  他们租赁的房屋孤零零地坐落在俯瞰公路的路堤高处,只有一株高高的山核桃树和它作伴。时而有一辆汽车从下面飞驶过去,他妻子怀疑的眼神会随着汽车的声音转过去,然后再回到膝盖上堆满豆荚的报纸上。在她不赞成的事物中,汽车就是一个。除了其它坏品性之外,她还老是怀疑别人犯了罪。她自己烟酒不沾,不讲下流话,也不爱涂脂抹粉。上帝知道,她要是稍微打扮打扮,也会好看一些的,帕克想。她讨厌鲜艳的色彩,自从和他结婚以来更加厉害了。有时候他想:她嫁给他大概是为了拯救他吧?有时他又怀疑她嘴上说不喜欢的东西,骨子里是喜欢的。他可以这样那样解释她的表现,可就是无法理解他自己。

  她掉转头来对他说:“你不去给男人干活真没有道理。为什么非要替一个女人干不可?”

  “哎呀,又来了,别讲了好不好?”帕克嘴里嘟哝着。

  如果他能确定她是嫉妒他的女雇主,那他就高兴了。但是恐怕她主要是担心那女人和他相爱起来,结果要犯罪的。他以前对她讲过那女人是个健壮的金发碧眼的少妇。实际上她是个快七十岁的老太婆了,年老干枯得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只有使唤他多多干活除外。这倒并不是说老太婆就永远不会对年轻男子感兴趣,特别是象他自诩的那种有魅力的男子汉。但是在这位老太太心目中,他就和她那架破旧的拖拉机一样——似乎她留着它,只是因为它是她拥有的一切。拖拉机在帕克坐上去的第二天就出了故障。她立即吩咐他去割草。她对那黑人从嘴角里迸出一句话:“他碰到什么,就弄坏什么。”她还要他干活时穿上衬衫。帕克往常在天气还不太热的日子就脱下衬衫了,现在只好无可奈何地穿上。

  帕克娶的这个丑女人是他第一个妻子。他过去有过其他女人。但他早就盘算好了,千万别让自己受法律关系的束缚。一天早上他初次遇见她,当时,他开的卡车在公路上抛了锚。他费了力气把卡车拖到公路旁一个打扫得很干净的院子里,那里有一座两间房的屋子。他下了车,打开卡车的引擎罩,检查起马达来。帕克的第六感觉告诉他:附近有个女人在瞅着他。他俯身检查了几分钟,感到脖子酸痛起来。他用眼睛扫视了一下空空的院子和房屋的门廊,觉察到有一个他看不见的女人躲在近旁的一簇金银花后面或是在房间里隔着窗户窥视他。

  突然帕克乱蹦乱跳起来,拚命甩他的手,好象手被机器轧碎的样子。他弓着腰,把那只手抱在胸前。“真该死!”他喊道,“耶稣基督,下地狱去!万能的上帝,罚入地狱!该死的,下地狱去!”他扯开嗓子咒骂了一遍又一遍。

  冷不防一只怕人的硬毛爪子打在他脸上。他向后打了个趔趄,倒在卡车引擎罩上。“不许你在这儿讲脏话!”他身旁有人尖声叫着。

  帕克的眼前一阵模糊,他还以为自己遭到了来自上天的打击,好象是一个巨大的鹰眼天使,挥舞着一件灰白色的武器。他定睛细看,才看出面前是个瘦骨嶙峋的高个子姑娘,手里拿了一把扫帚。

  “我的手受伤了,”他说,“我的手受伤了。”一阵狂怒使他忘记自己的手并未受伤。“我的手恐怕轧断了,”他吼叫着,但口气并不坚定。

  “让我看看,”那姑娘命令他。

  帕克伸出手去,她走到他跟前,看了看他的手。手掌上没有伤痕,她抓起手把它翻过来。她自己的手干枯粗糙而且发烫。帕克碰到她的手,不禁心头一震,清醒过来了。他更仔细地看了看她,心里想:我可不想和这一位打什么交道。

  姑娘锋利的眼睛盯住抓在她手中粗短发红的手背。那儿用红蓝两色刺了一头鹰,栖息在一尊大炮上。帕克的袖子卷到肘部。鹰的上方有一条蛇盘绕在盾牌上。在鹰、蛇之间的空档里刺着几颗心,其中有的被箭射穿。蛇的上方是一手展成扇形的纸牌。帕克的胳臂从手腕到肘部都刺着鲜艳的图案。姑娘凝视着,脸上浮出被惊吓得几乎失神的笑容,好象是无意之间握住了一条毒蛇一样,她松开了手。

  “我身上其他的刺花多半是在国外弄的,”帕克说,“这儿一些大部分是在美国刺的。我第一次刺花才十五岁。”

  “不要对我说这个,”姑娘说,“我不喜欢,它对我没有什么用。”

  “你应该看看你看不到的那一些。”帕克眨眨眼睛说。

  姑娘的脸颊上泛起两块苹果似的红晕,使她显得温柔了一些。帕克感到很有趣。他没有料到她不喜欢刺花。他还没有遇见过不喜爱刺花的女人。

  帕克十四岁时在集市上看到一个人从头到脚全刺了花。帕克从远处望去——他站在近帐篷后面的一条板凳上——除了腰里围了一块豹皮以外,那人身上的刺花好象是一整幅艳丽精致的图案。那个结实的小个子在台上走来走去,伸缩一块块肌肉,使皮肤上阿拉伯图案里的人兽花卉似乎在各自表现巧妙的动作一样。帕克十分激动。当表演人的旗帜经过时,他和有的人一样踮起脚来观看。他这孩子习惯把嘴张得大大的。他迟钝而认真,脑子不灵活。表演结束后,他仍然站在凳子上,盯着身上刺花的人原来站着的地方,一直到帐篷里的人快走完为止。

  帕克从未感到自己身上会出现什么奇迹。在他见到集市上那个人之前,脑子里从来没有想到他活在世上有什么不平凡的地方。即使在他见到那人的时候,也没有这样想过,但是在心里留下了一种奇怪的不安之感。就好象一个盲童被人轻轻地拨转到另一方向,自己还不知道目的地已经改变了。

  过了一些日子,他身上第一次刺了花——就是那个站在大炮上的鹰,是当地的一个画师给他刺的。刺的时候痛得并不厉害,那一点微痛正好使他感到这样干是值得的。这也是奇妙的事,因为过去他总以为只有不感到痛的事才值得干。第二年他停了学,因为他已十六岁,可以不上学了。他进过职业学校,但过了一些日子就离开了,到一家汽车修理厂做了六个月的工。他做工的唯一目的是拿钱刺更多的花。他的母亲在洗衣房做工,可以养活他。但是她不愿意出钱让他刺花,除非把她的名字刺在一颗心上。他嘴里叽叽咕咕,却照办了。不过她的名字叫贝蒂·琼,谁也不知道那是他妈妈。他发现这刺花吸引了他很喜欢但以前从未喜欢过他的那一类姑娘。他开始喝啤酒,参加斗殴。他妈妈看到他成了这个样子就哭起来。有天晚上她硬拉他去参加一个福音布道会,事先不告诉他到哪里去。他一看见灯火通明的教堂就挣脱她的手逃跑了。第二天他虚报年龄参加了海军。

  帕克身上的水兵紧身裤嫌太小一些,但那顶可笑的白色军帽遮住他的前额,相形之下却使他的脸显得富于思想,几乎是感情热烈的样子。进了海军一两个月以后,他的嘴不再张开,五官也长得刚毅有力,象个男子汉了。他在海军干了五年,似乎和那艘灰色的舰船自然地融合为一体了,只有他的双眼,还象海洋那样,是灰蓝色的,映现出周围一望无际的空间,仿佛它们就是神秘的大海的缩影。帕克漫步在他所到的各个海港,把这些破烂不堪的地方和亚拉巴马州的伯明翰相比。他每到一处,就在身上刺更多的花。

  他再也不要刺船锚、交叉的步枪这一类无生命的东西了。他的双肩各刺了一只虎、豹。胸口是一条盘在火炬周围的蛇,大腿上是鹰。胃部和肝部分别是伊丽莎白二世和菲利普亲王。他只求色彩艳丽,不讲究什么内容。他的小腹部刺了些下流画,仅仅是因为那个部位刺这些东西最合适。帕克对每一个新刺的画在头一个月之内总是称心满意的,过后他的兴趣就渐渐淡薄了。只要能找到一面够尺寸的镜子,他就站在镜前审视身上刺花的全貌。但他看到的并不是一幅精致的阿拉伯彩色图案,而是一片东拼西凑杂乱无章的东西。他感到极大的不满,想出去再找一个画师把另一块空白刺上花。帕克的前身几乎已刺满了,后背还是空白。他不愿意在自己不容易看到的地方刺花。随着前身的空白处越来越少,他的不满就越来越强烈,而且发展到对整个一切都不满。

  有一次休假期满,他没有归队,未经请假继续在外面鬼混,醉倒在他连名字也不清楚的一个城市的寄宿舍里。他的不满情绪从潜伏状态慢性发作一下子转为剧烈的爆发。似乎那豹、狮、蛇、鹰、隼都钻进他的皮肤,在他体内互相猛烈地搏斗起来。海军找到了他,在军舰上关了他九个月禁闭后将他除名了。

从此以后,帕克断定只有乡村的空气才适合于他。他在路堤上租了棚屋,买了一辆旧卡车,干着各种不同的营生,什么时候干腻了一种就再换一种。他遇见未来的妻子时正在贩卖苹果,按蒲式耳①论价买进,再以每磅同样的价钱卖给偏僻农村路旁单独的住户。

①蒲式耳:英美制容量单位,约合36升。

  “这些玩意儿,”那女人指着他的手臂说,“比印第安傻瓜干的好不了多少。一大堆虚荣,”她似乎找到了自己需要的字眼,“虚荣中的虚荣。”

  哼,我才不管她怎么想呢。帕克心里这样想,但明显地着了慌。“我想你对这一个总比别的更喜欢些吧!”他迟疑地找出一处自己认为会吸引她的刺画。他再次伸出手臂说:“你最喜欢哪一个?”

  “一个也不喜欢,”她说,“不过那只鸡倒不象别的那样讨厌。”

  “哪儿来的鸡?”帕克几乎叫喊起来,“哪个傻瓜肯费时间在身上刺一只鸡?”

  “哪个傻瓜肯弄这些玩意儿?”那姑娘说着转过身去。她慢慢地走回屋子,让他自己走开。帕克在那里停留了五分钟之久,目瞪口呆地望着她走进去的黑门洞。

  第二天他带了一蒲式耳苹果来了。连这副模样的女人都对付不了,他可不是那种人。他喜欢胖胖的女人,你摸不出她们身上的青筋,更不用说瘦骨头了。他来时她正坐在最高一级台阶上,院子里挤满了小孩,这些孩子全和她一样瘦得可怜。帕克记得那是个星期六。他和女人厮混时最讨厌有孩子在场。幸好他从卡车上取下那一蒲式耳苹果。孩子们走过来看他拿的什么。他给了每个孩子一个苹果叫他们走开。这样他把一大群孩子全打发走了。

  那姑娘对他的到来没有丝毫表情。他好象一头迷路的猪或羊闯进她的院子,她也懒得抄起扫帚来把它赶走。他把一筐苹果往她身旁一放,在较低的一级台阶上坐下来。

  “自己拿吧,”他朝那筐苹果点点头,接着陷入沉默。

  她赶紧抓起一个苹果,好象不快抓那筐子就要失踪似的。帕克一碰到挨饿的人心里就发慌。他自己一直不愁吃不饱。他看见这样子感到很不舒服。他寻思着:既然自己没有多少话好说,又何必开口呢?他弄不懂自己为什么要来,为什么不早走开,何必在孩子身上白白浪费一蒲式耳苹果?他猜想那些孩子是她的弟弟妹妹。

  她慢慢地嚼着苹果,郑重其事地品尝它的味道,上身微微弯着,眼睛望着前方。门廊外面是一道漫长的斜坡,长满了紫苑草,公路对面是连绵的山峦和一座小山岗。绵延不断的景色使帕克感到沉闷。你要是往那样一块地方望去,就会感到好象有人在跟踪你,海军的,政府的或是教会的人。

  “哪个孩子是——你的?”他终于问她了。

  “我还没有结婚,”她说,“他们是妈妈的孩子。”听她讲话的口气似乎结婚只是时间迟早的事。

  上帝知道,谁愿意要她呢?

  一个光脚的大个子妇女从帕克背后的门口探出缺牙的大面孔。显然她已经在那里站了好几分钟了。

  “您好!”帕克说。

  那女人走出门,捡起筐里剩下的苹果,“我们多谢你,”她说完就拿着苹果回到房里去。

  “那是你家老太太?”帕克低声问她。

  姑娘点点头。帕克心里明白他本来可以说些“我同情你”之类的尖刻话,但他郁闷地一言不发。他只是坐在那里望着景色。他想该拿出点什么货色来了。

  “我要是明天弄到桃子,就给你带些来。”

  “那我就非常感谢了,”姑娘说。

  帕克本来不想带桃子来,但是到了第二天,他不由自主地还是带来了。他和姑娘几乎没有话可说。他讲的一件事是:“我背上一点刺花也没有。”

  “那你背上是什么?”姑娘问他。

  “衬衫,”他说,“呃——”

  “呃,呃,”她有礼貌地附和着。

  帕克想自己大概昏了头了。他一刻也不相信自己竟然迷上这样一个女人。直到第三次他捧着两个甜瓜来之前,她对他带来的东西没有表示过一点兴趣。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他。

  “O·E•帕克,”他告诉她。

  “O•E•代表什么字?”

  “你可以叫我O•E,”帕克说,“或是帕克。没有人叫我的名字。”

  “它代表什么字?”她非知道不可。

  “别去管它,”帕克说,“你的名字呢?”

  “你先告诉我它们代表什么字,我才告诉你。”她的口气里有点卖弄风情的意味,很快就弄得他晕头转向。他从来没有向哪个男人或女人透露过自己的名字,只告诉过海军和政府的人事部门。他是在出生一个月之后从受洗礼的登记簿上得到这名字的。他母亲是一个美以美会教徒。他的名字从海军档案中泄露出来之后,帕克差一点把用他名字称呼他的人揍死。

  “你要到处乱讲的,”他说。

  “我发誓对谁也不讲,”她说,“我对神圣的上帝起誓。”

  帕克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接着他的手伸向姑娘的颈子,把她的耳朵拉到自己嘴边,小声告诉他自己的名字。

  “俄巴底,”她轻声念道。她脸上慢慢露出喜色,似乎这名字对她是一个信号。“俄巴底,”她又念了一遍。

  这名字在帕克心目中还发着恶臭。

  “俄巴底·伊莱休,”她用毕恭毕敬的腔调念着。

  “你要是大声叫我这个名字,我就砸开你的脑袋!”帕克说:“你叫什么?”

  “萨拉·露丝·凯茨,”她说。

  “见到你我很高兴,萨拉·露丝。”帕克说。

  萨拉·露丝的父亲是一个严峻的传福音的教士,但他离开家乡到佛罗里达传教去了。她母亲对他向姑娘献殷勤似乎并不在意,只要他来的时候带上一筐东西就行。至于萨拉·露丝本人,帕克很清楚:他来了三次以后,她已经爱得他发狂了。尽管她仍坚持认为皮肤上刺花是“虚荣中的虚荣”,甚至在听到他骂人、在问他是否得到拯救而他回答说他看不出有什么特别要拯救的以后,她还是爱上了他。帕克听了这话灵机一动,他说:“要是你肯吻我,我就得到够多的拯救了。”

  她做做鬼脸。“那可拯救不了,”她说。

  过了不久,她就同意乘上他的卡车去兜风了。帕克把卡车停在一条背静的路旁,要她和他一起睡到后面车厢里去。

  “等我们结了婚,”她说——她就是这样说的。

  “噢,那没有必要。”他向她伸出双臂,她使劲推开他,由于用力过猛,撞开了车门,他仰面倒在地上。他当场下了决心,从此以后再也不和她来往了。

  他们在本县法官办事处举行了婚礼,因为萨拉·露丝认为教会是崇拜偶像的。帕克对这些都无所谓。法官办事处里摆满了档案匣和登记簿,里面夹着许多灰黄色的纸条,一头搭拉在外面。法官是个红头发老太太,任职已四十年,看上去就和她那些书册一样积满了尘土。她从一个直立式书桌的铁栅后面为他们证婚。结束后,她挥了一下手臂说:“三元五角。愿你们永生永世不分离!”说完后从一架打字机上抽出几张表格。

  结婚并没有使萨拉·露丝有多大转变,却使帕克更加郁闷了。每天早晨他断定自己已经受够了罪,当晚决不再回来了,可是到了晚上还是回来了。他什么时候感到实在忍受不了了,就去刺一次花。可是现在,唯一剩下的空白部位是他的后背。要想看到自己背后的刺花就得有两面镜子,自己站在两面镜子中间,凑成一个合适的位置。帕克觉得这样一来可把自己弄成货真价实的白痴了。萨拉·露丝如果更懂事一些,就会喜欢他背后的刺花,其它部位就连看也不想看了。每当帕克向她指出刺花中的具体细节时,她总是紧闭双眼转过身去。如果不是黑夜,她就要他穿上衣服,把卷起的袖子放下来。

  “在上帝的审判席上,耶稣会告诉你的。你一生中除了全身刺了花,还干了些什么?”

  “你不要挖苦我,”帕克说,“你就是害怕那个雇佣我的键壮的姑娘会爱上我。到了有一天,她会对我说:‘来吧,帕克先生,让我和你……’”

  “你在引诱人家犯罪,”她说,“到了上帝的审判席上也要找你算这笔帐的。你应该回去卖水果。”

  帕克在家里干不了多少事,耳朵里老是听到如果他不改邪归正,上帝的审判席将会对他怎样怎样。只要有可能他就跟她打岔,讲起那个健壮的姑娘来。“帕克先生,”据他说那姑娘是这样讲的,“我雇你来是想靠你动脑筋的。”(她还加了一句:“那你为什么不动动脑筋呢?”)

  “你要是看到她第一次见到我没穿衬衣时她那副脸色就好了。‘帕克先生,’她说,‘你成了一副活动西洋景了!’”这确实是她的原话,不过这话是从她嘴角里迸出来的。

  帕克的不满已经发展到无法忍受的程度,只好再去刺花。要刺花就非刺在后背上不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他的心里有一种模模糊糊的灵感在起着作用。他设想在背上刺一种萨拉·露丝无法反对的图案——宗教方面的。他设想刺上一本打开的书,下面刺上“圣经”两个字,书页上印着一首真的诗篇。在一个时期内似乎这正是他所企求的东西。但随后他的耳际响起她的话:“我不是有了一本真的《圣经》吗?我通篇都能看,你以为我还想把一首诗篇读了又读?”因此他需要一个比《圣经》还要好的东西。他苦思冥想,夜不成寐,渐渐消瘦下去。——萨拉·露丝只知道把吃的东西往锅子里一丢,随它去煮。为什么还要和这个又丑又怀了孕又不会烧饭菜的女人混下去,他实在想不通。这使得他心绪不宁,脾气暴躁。他脸颊上的筋肉开始有点抽搐起来。

  有一两次他突然转过身来,仿佛有人在跟踪他。他有一个祖父在州立疯人院过世了,尽管到了七十五岁高龄,临终前还迫不及待地希望在身上刺些花。如今他也同样迫不及待地想刺上一幅合适的画,好叫萨拉·露丝服服帖帖,无话可说。由于他一直在为这件事操心,整天显出失魂落魄的样子。雇佣他的老太太告诉他,如果他没法把心思放在干的活计上头,她就另找一个十四岁的黑孩子,人家是能做到的。帕克因为一门心思想自己的事,也不感到生气。要是在以前,他一定会冷冷地回她一句:“那你去找他好了!”然后一走了之。

  两三天后,他在大田里用老太太破旧的捆草器和拖拉机收干草。地里都收拾干净了,只剩下中间一株很高大的老树。老太太不肯砍倒高大的老树,就因为它是高大的老树。她就是这一种人。她把树指给他看,好象他没长眼睛似的。她吩咐他用机器在大树附近拾草时不要碰到它。帕克从大田外边开始,向里转圈圈。他不时得跳下拖拉机,解开缠住的捆绳,或踢去挡路的石块。老太太叫他把石块搬到路边去。她在场监工时他就照办。他认为可以对付时就开着拖拉机碾过去。他在田里转圈圈,心里思谋着后背上的合适图案。高尔夫球大小的太阳照例从他的前方转到他的后方,但他觉得在前后两头都看到了它,仿佛他脑后也长了眼睛,突然他发现大树伸出手臂来抓他。轰隆一声巨响,把他抛到半空中,只听到自己用难以相信的高声叫喊着:“上帝在上!”

  他仰天倒在地上,拖拉机撞在树干上翻转过来,着起大火。帕克首先看到的是他的鞋,很快被火焰吞噬了。一只鞋压在拖拉机下面,另一只在稍远处自己燃烧起来。他没有穿鞋子。他感到着了火的大树向他脸上喷来灼热的气浪。他坐在地上,向后挪动着身子,两眼深眍进去。如果他懂得怎样划十字的话,这时他也要划十字的。

他的卡车停在田边土路上。他仍然坐在地上,倒退着朝卡车的方向挪动身子,不过挪动得越来越快了,到了半路他站起身来,开始弓着腰向前奔去,有两次跪倒在地。他感到两条腿就象生了锈的落水管②。他终于到了卡车旁,把它开走了。卡车在路上歪歪斜斜地跑着,从路堤上自家房子的旁边驶过,直奔五十英里以外的城市。

②把房屋檐沟的雨水引到地面的竖管。   

他在进城途中,不让自己想什么问题,只是意识到他生活中已发生了重大变化,往前跨跃一大步,进入了更糟糕的未知境地,而他自己是无能为力的,变化已经完成了。

  画师在一条后街治脚病医生诊所的楼上有两间凌乱的大房间。下午三点钟刚过,帕克,仍然光着脚,悄悄地闯进来。那个画师年龄和帕克相仿——二十八岁——但是很瘦,已经秃了顶。他坐在一张小画桌后面,用绿墨水在描画一张图案。他很不耐烦地抬起头来,看来他没有认出站在面前那个眍眼睛的家伙就是帕克。

  “让我看看你那本书,全是上帝画像的那一本,”帕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宗教的书。”

  画师仍在用他那聪明高傲的眼睛打量着来人。“我不给醉鬼刺花,”他说。

  “你认识我的!”帕克怒喊起来,“我是O•E•帕克!你以前给我画过,我每次都付钱的!”

  画师又看了他一眼,似乎还不能肯定。“你瘦了,”他说,“准是蹲了监狱吧?”

  “是结了婚,”帕克说。

  “哦,”画师说。这位画师曾借助于几面镜子,在他头顶上刺了一个微型猫头鹰,每一个细小的部位都刺得完美无缺。画只有半元硬币那么大小,成了他的一件展览样品。城里也有更便宜的画师,但帕克只想找最高明的。画师走到房间后部的一只橱前去翻找一些画册。“你喜欢哪一种?”“圣徒,天使,基督,还是什么?”

  “要上帝,”帕克说。

“要圣父、圣子,还是圣灵③?”

③基督教“三位一体”的教义认为:上帝只有一个,但包括圣父、圣子、圣灵三个位格,结成一个本体。

  “就要上帝,”帕克不耐烦地说,“基督,我不在乎。只要是上帝就行。”

  画师拿着一本书回过来。他拿开铺在另一张桌上的纸,把书放在桌上,叫帕克坐下来看看喜欢什么。“最新的画在后面。”他说。

  帕克坐下来看书,他舔湿拇指,一页一页地翻过去,先从后面的现代画看起。有几幅画他认出了——《好牧人》、《不要禁止他们》、《笑容可掬的耶稣》、《耶稣,医生的朋友》。但他迅速地往前翻过去,对那些画一张比一张更没有把握了。有一幅是一张干瘪发青的死人脸,血渍斑斑。另一幅是一张黄脸,紫红色的凹眼睛。帕克的心跳动得越来越剧烈,最后好象成了一台大发电机似的在他胸腔里吼叫。他迅速地翻动着书页,预感到他翻到命中注定的那一张画时,会出现某种迹象的。他继续一页一页地翻过去,快要翻到书的封面了。有一页上一双眼睛迅速看了他一眼。帕克加快速度翻下去,接着就停下了。他的心好象已经割掉,彻底的沉寂无声。好象沉寂本身就是语言,它明白无误地说:回去。

  帕克又翻回到那一张画——一幅拜占庭风格的基督画像,头上围着光环,没精打采,神色严峻,一双苛求一切的眼睛。他坐在那里,战栗不止。他的心又慢慢地恢复跳动,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力量使它起死回生了。

  “你找到需要的画没有?”画师问他。

  帕克的喉咙发干,话也说不出来了。他站起身来,把书翻到那一页,塞到画师手里。

  “这要花费你很多钱,”画师说,“不过你用不着那些小方块,只要一个轮廓,面容画得好些就行了。”

  “我就要原来这样子,”帕克说,“不是这样的我不要。”

  “一切后果由你负责。”画家说,“我可不能白白地干这种活。”

  “要多少钱?”帕克问他。

  “可能要用去两个工作日。”

  “多少钱?”帕克问。

  “按工时还是按件数?”画师反问他。帕克以前的刺花都是按工时算钱的,但他都照付了。

  “那你就先付十元,以后每天十元。”画师说。

  帕克从皮夹里抽出十元,里面还剩了三元。

  “你明天上午来,”画师把钱放进衣袋后说,“我先得把画从书上描下来。”

  “不行,不行,”帕克说。“你现在就描,要不然就把钱退给我。”他的眼睛里直冒火,好象准备打架的样子。

  画师同意了。照他的分析,一个人傻到要在背上画基督像的程度,很可能一眨眼就要改变主意的,但只要一开工,他就不好收回了。

  他一边描图,一边叫帕克到洗涤池去洗干净他的脊背,用他的特别肥皂。帕克洗完回到房内来回踱步,神经紧张地缩着肩膀。他想再去看看那幅画,但同时又不愿意看。画家终于站起来,叫帕克躺到榻床上去。画师用氯乙烷擦他的背,然后用碘笔开始描画头部。又过了一小时,他使用了电气工具。帕克并不感到太痛。他在日本时上臂刺的佛像是用的象牙针;在缅甸他的膝盖上各刺了一只孔雀,是一个棕色皮肤的小个子用两英尺长的尖棒刺的。一些业余画师则用针和煤黑给他刺花。往常帕克在画师手下轻松自如,常常睡着。但这一次他一直醒着,身上每一块筋肉都紧张起来。

  到了半夜时分,画师说他要歇工了。他在榻床一头靠墙摆上一面四英尺见方的镜子,再取下盥洗室墙上的一面较小的镜子,放到帕克手上。帕克背朝着榻床上的镜子站着,来回移动手上那面镜子,终于看见背上反射出彩色的闪光,脊背上几乎画满了红、蓝、象牙色和藏红的小方块,他从中辨认出面部的轮廓——一张嘴,浓密的眉梢,挺直的鼻子。但脸上仍是空空的,眼睛还没有画上。给他的印象似乎是画师在作弄他,给他画了一个“医生的朋友”。

  “它没有眼睛,”帕克喊叫起来。

  “到时候会有的,”画家说,“我们还要干一天呢。”

  帕克在光明基督慈善收容所的帆布床上过夜。他发现这是城里过夜最好的地方,因为它免费供应住宿和各种各样的食品。他占了最后一张空床。因为光着脚,还领到一双旧鞋。他迷迷糊糊地穿上鞋上了床,白天发生的一切使他心神不安。他躺在狭长的宿舍里彻夜无眠。其他帆布床上躺着笨重的身体。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一端有一个十字架闪着磷光。大树又伸出手臂来抓他,接着就着起火来,鞋子静静地自己烧起来。书上的眼睛清晰地对他说:回去,同时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来。他真希望自己不在这个城市里,不在这里投宿,不单独睡在这一张床上。他非常想念萨拉·露丝。她那刀尖一样的舌头和碎冰锥一样的眼睛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安慰。他断定自己正在失去这种安慰。和书上的眼睛相比,她的眼睛显得更柔和,张得更大,因为尽管他记不起那些眼睛的确切模样,他仍感到它们的锋利。他感到在它们的注视下,自己变得和苍蝇翅膀同样的透明。

  画师叫帕克明天上午十时再来。他自己准时到达时,看到帕克坐在阴暗的走廊地板上等候他。帕克打定主意:身上一刺上这幅画,就不再看它了。他以往日日夜夜的那种激动,都是疯人的表现。今后他要按自己的明智的判断去行事了。

  画师接着干昨天未完成的活。“我想知道一点,”他动手不久就说,“你为什么要在身上画这个?你信教了?你得到拯救了?”他用讥讽的口吻问帕克。

  帕克感到喉咙干得发涩。“不,”他说,“这对我没有一点用处,一个人无法从不值得我同情的任何东西中拯救他自己。”这些话象隐约可见的气体一样溜出他的嘴,顿时蒸发掉了,好象他从来没有讲过一样。

  “那你为什么……”

  “我娶的那个女人得到拯救了。”帕克说,“我本来不应该干的,我应该离开她。她已经完了,怀了孕。”

  “那太糟糕了,”画家说,“那么是她要你刺这个画的?”

  “不是,她一点也不知道。”帕克说,“这会使她吃一惊的。”

  “你以为她会喜欢这画,好让你清静一阵子?”

  “她有什么办法?”帕克说,“她总不能说她不喜欢上帝的相貌吧?”他感到个人的私事对画师讲得太多了。这些画师干他们的本行是很行的,但他不喜欢他们打听人家的私事。“我一夜没有合眼,”他说,“这会儿想打个盹。”

  这一句话堵住了画师的嘴,但并未给他带来丝毫睡意。他俯卧在那里,脑子里想象着萨拉·露丝见了他后背上的画以后将是怎样的目瞪口呆,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但这个幻景不时受到着火的大树和在树下燃烧的鞋子的干扰。

  画师一口气工作到将近四点钟,中间也没有歇下来吃饭。他只是偶尔停一下手里的电气工具,擦掉滴在背上的颜料。这幅画像终于完成了。画师对帕克说:“你现在可以站起来看看了。”

  帕克爬起身来,但他端坐在床沿上,并未下地走动。

  画师对自己的作品很满意,希望帕克快看。帕克却仍然坐在床沿,上身微向前倾,露出茫然若失的神色。“你哪里不舒服?”画家问他,“去看看刺花吧。”

  “我没有什么不舒服,”帕克的口气突然凶狠起来。“那刺花是跑不了的。我刺在哪里,它就留在哪里。”他伸手取了衬衫,正想小心地穿上。

  画师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把他猛推到两面镜子中间。“我要你看!”他说,对自己的作品受到冷待火冒三丈。

  帕克看了看,面色苍白地走开了。镜中那张脸上的眼睛还盯着——直楞楞地,严厉地,默默地盯着他。

  “别忘了,这是你自己的主意,”画师说,“我本来想劝你画个别的。”

  帕克一言不发,他穿上衬衫走出门去。画师在后面叫着:“我等着你付钱呢!”

  帕克向街头一家小酒店走去。他买了一品脱威士忌,拿到附近一条小巷里,五分钟内就喝光了。接着他踱进离这里不远的一家弹子房。这是他平常进城后常来的地方。这座象谷仓似的房子里灯火通明,一边是酒吧间,另一边是吃角子老虎,最靠里面是弹子桌。帕克一进门,一个穿着红黑格子衬衫的大个子上来和他打招呼,拍着他的脊背叫嚷起来:“你——这小伙子!O•E•帕克!”

  帕克的脊背冷不防挨了一巴掌。“别打,”他说,“我这里刚刺上花。”

  “你这次刺的什么?”那人问他,接着又对站在吃角子老虎前的几个人叫嚷:“O•E•又新刺了花了。”

  “这次没有什么新鲜东西,”帕克说了一句,就溜到一架没有人占用的吃角子老虎跟前。

  “大家都过来,”那大个子说,“来看看O•E•的刺花。”帕克被他们扭住拼命挣扎着,他们掀起帕克衬衫的后摆。帕克感到那几双手顿时松开,他的衬衫象面纱一样垂落下来。弹子房里异常的沉寂,帕克觉得这沉寂先从他周围的一圈开始,逐渐蔓延到房基之下,屋梁之上。

  终于有人开口了。“基督!”接着大家立刻喧嚷起来。帕克转过身来,咧着嘴迷惘地笑着。

  “随他去吧!”穿格子衬衫的人说,“这小伙子真是个怪人!”

  “说不定他信教了,”有人喊道。

  “根本没有那回事!”帕克说。

  “O•E•信了教,正在为耶稣作证,对不对,O•E•?”一个小个子嘴里叼着一段雪茄烟装着鬼脸问他,“这可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新点子。”

  “随他去想什么新点子吧!”大个子说。

  “你——这小伙子!”有人喊叫起来。大家开始吹起口哨,讽刺挖苦他。直到最后帕克说:“哎呀,别说了。”

  “你为什么要刺这个?”有人问他。

  “为了高兴高兴,”帕克说,“关你什么事?”

“那你这会儿为什么不高兴?”有人叫喊。帕克向他们冲过去,顿时展开一场恶斗,拳头挥舞,桌子掀翻在地,好似起了夏天的旋风。结果有两个人抓住他的手,把他拖到门口猛推出去。这时弹子房里沉寂得叫人的神经受不了。这谷仓似的长房间就好似把约拿④抛入大海时所乘的船。

④约拿为希伯来预言家,因违背上帝,被人从船上抛人海中。

  帕克在弹子房后面一条小巷的地上坐了很久,他在审查他的心灵。他看到它象一个事实和谎言交织的蜘蛛网,这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但不管他自己怎样看,它似乎还是必不可缺的。今后永远留在他脊背上的眼睛是必须服从的眼睛。他确信这一点,正如他以往确信的一切事物一样。因为他有生以来曾服从过属于这一类的任何直觉,嘴里嘟嘟哝哝地,有时是骂不绝口地,常常是战战兢兢地,有一次是狂喜。——狂喜是在他遇见集市上刺花的人后精神大为振奋的时刻;战战兢兢是在他加入海军的日子里,嘟嘟哝哝地抱怨是在他娶了萨拉·露丝之后。

  一想到她,他就慢吞吞地站起身来。要让她知道他非做不可的事,其他的她会弄清楚的,她至少会感到高兴的。他感到自己的一贯愿望就是让她高兴。他的卡车还停在画师工作室所在的那座楼前,但路并不太远。他爬上车,开出市区,在夜幕下的郊区公路上行驶着。他的醉意几乎全消了,头脑很清醒。不满情绪也消失了,但他感到他似乎不完全是他本人了。似乎他还是他自己,但是对他自己来说又是个陌生人。他驶进了一个不熟悉的乡村,尽管他看到的一切,即使是在夜晚,对他来说也是熟悉的。

  他终于到达坐落在路堤上的房屋前,他把卡车停在山核桃树下,下了车。他尽量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以证实他还是这里当家作主的人。他没有和她说一声就整夜不归,这只能说明他就是这样办事的,并无其他用意。他用力关上车门,顿着脚走上两级台阶,穿过门廊,把门上的捏手转得咔哒咔哒响,但并无反应。“萨拉·露丝,”他叫道,“让我进去。”

  门没有上锁,显然是她用椅背顶住了房门捏手。他一只手砸门,另一只手不停地转动捏手。

  他听到里面床垫弹簧吱嘎吱嘎的声音,就弯下身子去窥视门上的钥匙孔,但发现它用纸团塞住了。“让我进去!”他吼叫着,又猛敲起门来。“你把我锁在外面做什么?”

  门背后传出尖声:“是谁?”

  “我,”帕克说,“O•E•。”

  他等了一会儿。

  “是我,”他不耐烦地又说了一遍,“O•E•。”

  房内仍然没有反应。

  他再试了一遍。“O•E•,”他说了以后又敲了两三下门。“O•E•帕克。你知道的。”

  一阵沉默。接着传出慢声慢气的话:“我不认识什么O•E•。”

  “不要开玩笑了,”帕克开始央求她,“你不该这样对待我。是我,老O•E。我回来了。你又不是怕我。”

  “是谁?”还是那种冷冰冰的口气。

  帕克掉转头来,似乎等着他身后有人回答他。这时户外已露出熹微晨光,天边飘浮着两三道黄条。接着,正当他站在门口向外看的时候,一束亮光从地平线喷薄而出。

  帕克往后一倒,斜靠在房门上,好象被一根长矛刺穿,牢牢钉在门板上了。

  “是谁?”房间里传来不容分辩的责问。捏手转动了,又传来口气专横的问话:“我问你是谁?”

  帕克弯下腰,嘴对着塞满纸团的钥匙孔,“俄巴底,”他低声说了之后,立刻感到那亮光倾泻在他身上,把他那蜘蛛网似的心灵照成一幅绚烂瑰丽的阿拉伯图案,一个树木葱郁鸟兽嬉戏的花园。

  “俄巴底·伊莱休!”他低声说。

  门拉开了,他跌跌撞撞进了房,见到萨拉·露丝隐约的身影。她两手叉在臀部,顿时发作起来:“雇你干活的不是什么健壮的女人。你毁了人家的拖拉机,你得赔人家,一分钱也不能少。她的拖拉机没有付过保险费。她来了,和我谈了很长时间,我……”

  帕克哆哆嗦嗦地点起煤油灯来。

  “你是什么毛病?天快大亮了,还要浪费煤油?”她责问他。“我又不想看你。”

  昏黄的光笼罩着他们。帕克放下火柴,开始解衬衫的纽扣。

  “到了这个时辰,你休想再和我胡闹。”

  “闭上你的嘴,”他沉静地说,“你看看这个,以后我再也不想听你的话了。”他脱下衬衫,把后背转向她。

  “又添了一个画,”萨拉·露丝吼着说,“我没想到你又出去弄这破烂东西了。”

  帕克感到自己的膝盖发软。他转过身来喊道:“我要你看!不要老是说个没完!快看!”

  “我看了。”她说。

  “你知道那是谁?”他怒气冲冲地问她。

  “不知道,是谁?”萨拉·露丝说。“我不认识他。”

  “是他,”帕克说。

  “他是谁?”

  “上帝!”帕克叫道。

  “上帝?上帝不是这副模样!”

  “你怎么知道他什么模样?”帕克发出了呻吟,“你又没有见过他。”

  “他没有模样,”萨拉·露丝说,“他是个圣灵。谁也看不到他的脸。”

  “哎,你听着,”帕克叹着气说,“这正是他的画像。”

  “偶像崇拜!”萨拉·露丝尖叫起来:“偶像崇拜!烧掉你自己和每棵绿树下的偶像!谎话和虚荣心我可以忍受,但我这房子里不要崇拜偶像的人。”她抓起扫帚,朝他肩膀打过去。

  帕克惊呆了,也顾不上抵挡。他索性坐在那里任她打下去。最后打得他快要晕死过去。基督的脸上出现了条条污痕。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

  她把扫帚丢在地上,狠狠地跺了两三脚,又拿到窗口把沾在上面的脏污拍掉。她手里还抓着扫帚,向山核桃树望去,眼里露出更加冷酷的神色。他在那里——这个自称为俄巴底·伊莱休的人——正倚着树干象婴儿似的哭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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