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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短篇小说集》 作者:全集

弗兰纳里·奥康纳:启示

**T*xt*小*说*天*堂

医生的候诊室很小,特平夫妇走进去的时候,里面差不多已经坐满了人;特平太太的庞大身躯的光临使那间屋子显得越发小了。室内正中放着一张桌子,上面摆了些杂志;她赫然耸立在桌子上首,活生生地证实那间屋子小得荒谬不当。她在找寻座位时,两只乌亮的小眼睛把在场的病人一个个都看了一遍。那边有把椅子空着,沙发上有一处让一个身穿肮脏的蓝色连裤外衣的金发男孩占着,应该有人告诉他挪动一下,匀出一块地方来让这位太太坐才对。他约摸五、六岁,特平太太一眼就看出没人会叫他挪动一下的。那孩子陷在座位里,胳臂耷拉在两边,两眼呆滞,鼻涕流个不停。

  特平太太把一只结实的手搭在克劳德的肩膀上,扯起谁想要听都听得见的嗓门说:“克劳德,你去坐那把椅子,”接着就推他去坐那个空椅子。克劳德面色红润,秃顶,体格健壮,比特平太太稍微矮一点儿,他果然坐下来,好象一向惯于听从她的指挥似的。

  特平太太仍然站着。室内除了克劳德之外,唯一的男人是一个瘦得青筋暴露的老家伙,他把两只赭色的手各自摊在左右膝盖上,紧闭双眼,好象不是睡着了就是已经死了,要不就是在装睡,好用不着站起来把位子让给她坐。特平太太的目光和蔼地落在一位衣着体面、头发灰白的妇人身上;两人眼神相遇,后者的表情表示:那孩子如果是我的,就会懂得点礼貌,挪动挪动——沙发上有的是地方可以匀出来让你坐,也让他坐。

  克劳德抬头一望,叹口气,仿佛要站起来。

  “坐下,”特平太太说。“你知道不应该靠你那条腿站着。他的腿上有个肿块,”她解释道。

  克劳德便把一条腿抬起来,搁在那张放杂志的桌子上,卷起裤腿,露出大理石一般雪白的胖腿肚子,上面果真有个肿大的紫疙瘩。

  “哎哟!”那位和蔼可亲的夫人说。“您这是怎么搞的?”

  “一头母牛踢了他,”特平太太说。

  “老天爷!”那位夫人惊叹道。

  克劳德把裤腿又放了下去。

  “也许那个男孩能挪过去一点,”夫人提议道,可是那个孩子却一点儿也没动窝儿。

  “很快就会有人离开的,”特平太太说。她感到纳闷,一位医生——拥有他们赚到的那么多的钱,他们只把脑袋从医院门里探出来瞧瞧你,就收五块钱一天——为什么不能提供一间大小象样的候诊室呢。这一间简直不比汽车房大多少。那张桌子上乱七八糟地堆着一些皱皱巴巴的杂志,一头还放着一个挺大的绿玻璃烟灰缸,里面盛满了烟蒂和带点血迹的棉花团儿。她要是插手负责管理这个地方,准会时常把它倒得干干净净。室内里端,靠墙没摆椅子。墙上嵌着一个长方形窗格,通过它可以看见里面的诊室,那儿有一名护士走进走出,一位女办事员在听收音机。入口处放着一个金色花盆,里面是塑料做的石竹,叶子差不多垂到了地板。收音机里正在播放柔和的福音音乐。

  就在这当口,里间那扇门开了,一位护士从门缝探头招呼另一位病人进去,她那一脑袋高高盘起来的黄头发要算特平太太平生所见堆得最高的了。那个坐在克劳德旁边的女人抓住圈椅两边的扶手,慢慢撑起身来;她先把粘在大腿上的衣服拉拉平整,然后蹒蹒跚跚地从那扇门走进去,那位护士可早就没影儿了。

  特平太太宽慰地坐进那把空椅子,可是圈椅太窄,就象紧身胸衣那样把她箍得好紧。“我真希望减减肥,”她一边说,一边转转眼珠,古怪地叹口气。

  “噢,您一点儿也不胖,”那位时髦的夫人说。

  “哎呀,我可够胖的了,”特平太太答道。“克劳德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体重可从来没超过一百七十五磅,而我呢,只要瞧瞧那些好吃的就长分量,”她笑得肚皮和肩膀直颤悠。“你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对不对,克劳德?”她转身问他。

  克劳德只咧嘴一笑。

  “嗯,只要您有这样开朗的好性情,”时髦夫人说,“我想不管您是胖是瘦,根本就无所谓。好性情是最难得的。”

  坐在她旁边的是个十八、九岁的胖姑娘,正沉着脸在看一本挺厚的蓝面书,特平太太发现书名是《人类的发展》。那个姑娘抬头瞪了一眼特平太太,仿佛不喜欢她那副长相似的。看来她生气了,因为她想看会儿书,而别人居然在哇喇哇喇地讲话。可怜的姑娘一脸粉刺,面色发青,特平太太心想这样年轻轻的怎么长了这么一张丑脸,真叫人可怜。她朝姑娘友好地微微一笑,可是对方瞪眼怒视得更厉害了。特平太太本人尽管肥胖,却一向细皮白嫩的;她虽然已经四十七岁,脸上除了眼角由于笑得过多而出现些鱼尾纹之外,真是一点皱纹也没有。

  丑姑娘旁边是那个男孩,姿态依然如故;他身边坐着一个干瘪的老太婆,身穿一件棉布印花衣裳。特平夫妇在自己家中水泵房里存有三口袋喂小鸡的饲料,麻袋上印的就是那种花样。特平太太一起头就看出那孩子跟那个老太婆是一伙儿的。从他们的坐态她便看出他们的身份——又蠢又穷的下等白人;他们坐在那里,仿佛如果没人去叫他们站起来,就会一直坐到世界末日似的。正对面,但是在那位衣着体面、和蔼可亲的夫人身旁,坐着一个长脸膛的婆娘,肯定是那个男孩的母亲。她上身穿一件圆领长袖的黄运动衫,下身是一条松松垮垮的紫红色长裤,两件都透出磨损了的样儿;她的嘴唇边上沾着鼻烟迹。一头肮脏的黄头发用一小段红纸带子扎在脑背后。不管怎么说,都比黑鬼还要糟,特平太太心里想。

  这当儿,收音机里播放的福音赞美诗正唱到“我抬头观望,上帝低头俯视”,特平太太会这首歌,便在内心补充末了一句,“我知道我会在这些日子里成为殉道者。”

  特平太太向来喜欢暗地里观察别人的脚。那位衣着体面的夫人为了配她那身衣裳穿了一双红灰两色的羊皮皮鞋。特平太太本人穿着她那双好看的浅口黑漆皮鞋。丑姑娘穿的是女童子军鞋和厚袜子。那个老太婆脚登一双网球鞋,而那个下等穷白人婆娘则趿拉着一双很象卧室里穿的黑草编的还镶着金线边的拖鞋——恰恰是您料想她准会穿的那种玩意儿。

  特平太太有时晚间睡不着觉,就会琢磨一个问题。她倘若不是现在这样一个人,会选择做个啥样的人呢。要是耶稣在造她之前对她说:“只有两个身份由你挑选,要么做一个黑鬼,要么做一个下等穷白人婆娘,”那她该怎么回答好呢?“求求您,耶稣,求求您,”她会说,“让我等一等吧,等到另有一个合适的身份时再说,”可耶稣就会说:“不行,你得马上下凡,我只有这两个身份由你挑,所以打定主意吧。”她便会扭来扭去,踌躇不安,死气白赖地央求,但是全都白搭,最后她只好答道:“好吧,那就把我造成个黑鬼——可是不等于说是个下等的穷人。”于是耶稣就把她造成一个挺体面的黑女人,干净利落,就象她本人现在这样,不过肤色是黑的。

  那个男孩的妈妈旁边是个年纪还算轻的红发女人,她在看一本杂志,嘴里吃着一块口香糖,正象克劳德会说的那样,玩命地嚼着呢。特平太太看不到她的脚。她并非是个下等的穷白人,只是粗俗罢了。特平太太有时候在夜间排列起人的社会阶层来。最底层的是大多数有色人,并非是她想当的那一种,如果她会成为其中之一的话,而是大多数那样的人;然后是在他们旁边——不是在上面一层,只是同他们稍微隔开一点——是那些下等的穷白人;然后他们上面一层是有房产的人,再上面一层是又有房产又有地产的人,她和克劳德就属于这一等级。她和克劳德上面一层是拥有更大的房子和更多的土地、钱多得不得了的阔人。但是问题到这儿在她的脑子里就会变得复杂起来,因为有一些阔人粗俗得很,理应在她和克劳德之下才对;另有一些血统很好的人破了产,不得不租房子住,而有些非白种人却照样拥有房地产。镇上就有一名有色人牙医师,不仅有两辆红色的林肯牌汽车和一个游泳池,而且还有一座农场,养着登记过的白脸儿良种牛。通常在特平太太坠入梦乡时,各阶层的人便在她的脑海里浑成一团,她就会梦见他们统统给塞进一辆棚车,运走送进煤气炉。

  “那座钟倒挺漂亮啊,”她一边说,一边朝右边点点头。那是一座挺大的壁钟,钟面镶嵌在旭日形的铜框里。

  “是啊,很漂亮,”时髦的夫人同意道。“而且时间也很准咧,”她朝自己的手表瞥了一眼,补充道。

  她身旁的丑姑娘抬头瞧一眼那座钟,傻笑一声,接着直勾勾地瞧着特平太太,又傻笑一声。然后她接着看她的书。很明显她是那位夫人的女儿,因为她俩尽管气质迥然不同,却有同样的脸型,同样的蓝眼睛。夫人的脸上,两眼闪耀着和蔼的神情,而那个姑娘憔悴的脸上,两眼却好象时而含着愠怒,时而闪出烈焰。

  如果耶稣说:“好吧,你可以成为一个下等的穷白人,或者一名黑鬼,或者一个丑八怪,”那该怎么办!

  特平太太挺可怜那个姑娘,尽管她认为人长得丑是一回事,行为丑又是另一码事。

  那个嘴唇上沾着鼻烟迹的婆娘转身抬头瞧了瞧那座钟。她回过身来,脑袋好象稍微朝特平太太那边偏了一点。一只眼睛歪斜着。“你想知道在哪儿能买到那样的一座钟吗?”她大声问道。

  “不用啦。我家里已经有一座挺好的钟,”特平太太说。每逢有那样的女人一插嘴,特平太太就会立刻停住话题,不再往下谈。

  “你可以用绿色彩券①得到一座,”那婆娘说。“他大概就是那样得来的。存足了绿色彩券,差不多什么东西都能得到。我还弄到过一些首饰呢。”

  该给你自己弄块抹布和几块肥皂好好洗洗才对,特平太太心里想。

“我用彩券换床单②,”和蔼可亲的夫人说。

①六十年代美国一些超级市场为招徕顾客而赠的彩券。

  ②原文是contour sheets,这种床单与床垫一样大,四角往往被固定住。

  那个姑娘猛地合上手里那本书。她瞪视着前方,目光扫过特平太太,一直落到她身后那扇厚玻璃的窗子和黄窗帘上面。姑娘的眼睛好象突然闪现出一种古怪的光芒,就跟夜间指路标射出来的那种古怪的光一样。特平太太回头瞧瞧外面是不是出了什么她应该看一看的事,可她什么也没发现。只有过路行人在窗帘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罢了。那个姑娘难看的眼光单单挑中她,真是毫无道理。

  “芬利小姐,”那名护士把门打开一条缝,喊道。嚼口香糖的女人便站起来,从特平太太和克劳德身前走过,进入诊室。她脚上登着一双红高跟鞋。

  丑姑娘的目光,直勾勾地越过那张桌子,盯牢在特平太太身上,仿佛她有什么十分特殊的理由讨厌她似的。

  “今儿天气挺不错,是不是?”姑娘的妈妈说。

  “您要是能找到些黑鬼来摘棉花,眼下正是收获的好时刻,”特平太太说,“可是黑鬼不想再摘棉花了。您寻不到白人来摘,如今也没法找到黑鬼了——因为他们变得跟白人处于一样的地位了。”

  “反正他们要试一试,”那个下等穷白种婆娘欠身说。

  “您有一架收棉花的机器吗?”和蔼可亲的夫人问。

  “没有,”特平太太说,“那种机器把一半棉花剩在地里。反正我们并没有很多的棉花。您如今要是经营个农场,就得样样都有点。我们有两三英亩棉花地,几头猪,一些小鸡儿,还有几头刚够克劳德自己照顾得过来的白脸儿良种母牛。”

  “有一样牲口我可不要,”那个下等穷白种婆娘一边说,一边用手背擦擦嘴。“那就是猪。臭烘烘的东西,呼哧呼哧的,还到处用鼻子拱土。”

  特平太太几乎不理睬她。“我们养的猪不脏,也没臭味儿,”她说。“比我见到过的有些小孩还干净呐。它们的脚压根儿就没沾过土。我们有个猪圈是混凝土地面的,在那上面饲养它们,”她解释给那位和蔼可亲的夫人听,“而且克劳德每天下午都用橡皮水管把猪浑身冲洗干净,还刷洗一遍地面。”她心想,可比就在这儿的那个男孩还干净得多。肮脏的小可怜儿。他除了把他那脏大拇指往嘴里塞塞之外,身子一动也没动。

  那个婆娘别过脸去,不再瞧着特平太太。“我可决不会用橡皮水管冲洗猪,”她冲着墙说。

  特平太太心想你根本就不会有猪让你冲趴下。

  “乱呼哧,乱拱土,乱哼哼,”那个婆娘嘟嚷道。

  “我们样样都有一点,”特平太太又对和蔼可亲的夫人说。“没必要有更多自己照顾不过来的东西。我们今年找到一些黑鬼足够摘我们种的棉花,可是克劳德得用车去接他们,晚间还得把他们送回家。他们连那半英里路都懒得走。他们就是不肯走嘛,我告诉您说。”她欢畅地笑着说,“我真的厌烦巴结那些黑鬼,可您要他们给您干活儿,就得爱他们。他们清早来的时候,我便跑出去说,‘嗨,大伙儿早晨好。’克劳德开车送他们下地的时候,我就又快又猛地向他们挥手,他们也冲我招招手。”说着说着她便挥舞一只手来举例说明。

  “现在事情都这个样儿了,”那位夫人说,表示她对此完全可以理解。

  “真象一群孩子,”特平太太说。“等他们从地里回来,我又拎一桶冰水跑出去迎他们。从今以后事情就得这么办,”她说。“您没准儿也得这样对付。”

  “可我有一件事儿很明白,”那个下等穷白种婆娘说。“有两桩事我是决计不会干的,一是不会去爱那些黑鬼,二是不会用什么橡皮管子把猪浑身冲洗。”说完之后她还大声轻蔑地哼了两哼。

  特平太太同那位和蔼可亲的夫人彼此交换个眼神,表明她俩都懂得你得先有某些玩意儿,才能了解某些玩意儿。但是,特平太太每次跟那位夫人互换眼色时,都意识到丑姑娘那种古怪的目光,依然盯牢在她的身上,这真叫她分散注意,难以回到原来的话题上去。

  “您有了某样东西,”她说,“就得精心照管。”可你除了有口气儿、有条裤子之外,别无它物,她在心里补充道,那你就可以每天上午到镇上去,干脆坐在法院的墙顶上啐唾沫。

  一个转来转去的怪影儿,透过她身后面的窗帘,淡淡地映在对面那堵墙上。接着传来一辆自行车叽里嘎啦停靠在楼房外边的响声。门开了,悄悄走进来一个杂货店黑人小伙计,手里托着盘子,上面有两个带盖儿的红黑两色的大纸杯子。他是个高个儿男孩、皮肤很黑,穿一条染污的白短裤和一件绿尼龙衫。他慢慢嚼着口香糖,仿佛和着音乐拍子似的。在那盆石松旁边的诊室入口处,他把托盘放下来,探头寻找那位女办事员。没有她的人影儿。他便把胳膊肘儿倚在窗台上等待,撅起他那窄屁股,来回摆动身子。他抬起一只手,抓抓后脑勺。

  “小伙子,你看见那个按钮没有?”特平太太说。“按它一下,她就会出来。也许她在后边什么地方呐。”

  “真的吗?”小伙子会意道,仿佛以前压根儿没见过那个按钮似的。他朝右歪着身子,按了一下。“她有时候出门去了,”小伙子转身对他的观众说,胳膊肘儿仍然倚在背后的窗台上。那位护士出现了,他于是转过身去。她交给他一块钱,小伙子便摸索一阵自己的裤兜儿,找出些零钱数给她。护士给了一毛五分钱小费,他便拿着空托盘走出去了。那扇沉重的大门慢慢转动,最后啪嗒一声关上了。室内一时静悄悄的,没人说话。

  “真该把那些黑鬼都送回非洲去,”那个下等穷白种婆娘说。“他们原是从那儿来的。”

  “噢,我可少不了我那些心地善良的黑人朋友,”和蔼可亲的夫人说。

  “天底下有一大堆事可比黑鬼还糟呢,”特平太太附和道。“就象我们白人圈子里有各式各样的人那样,他们黑人也不全是一个样儿。”

  “是啊,有了形形色色的人,这个世界才转动,”那位夫人用她那悦耳的声音说。

  就在她说话那当儿,皮肤粗糙的姑娘突然咬紧牙关,把下嘴唇朝下一翻,露出里面粉红色的嫩肉,过了一会儿才把它翻上来。这可是特平太太平生所见到过的最丑的鬼脸了,她一时间就肯定那个动作是冲她做的。丑姑娘瞪着她,仿佛早已认识她,而且讨厌她一辈子了——看来也是特平太太的一辈子,而不只是姑娘的一辈子。怎么回事,姑娘,我连认都不认识你呐,特平太太暗自思忖。

  她勉强把注意力又集中到讨论上去。“把他们送回非洲,恐怕不切合实际,”她说。“他们才不愿意去呢。他们在这儿过得太舒服了。”

  “不能让他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如果我插手干预这件事的话,”那个婆娘说。

  “世界上恐怕没有法子能把黑鬼都送回到那里去,”特平太太说。“他们会躲起来啦,躺倒撒赖啦,对你恶心啦,哭天号地前俯后仰啦。世界上恐怕没有法子能把他们送回去。”

  “可他们来到了这儿,”穷婆娘说。“怎么来就怎么回去呗。”

  “那也不会有很多黑人会那样子,”特平太太解释道。

  那个婆娘盯视着特平太太,仿佛这儿真出现了一个白痴,而特平太太考虑到这种目光出自何人,也就根本没把它当回事。

  “不,不,”她说,“他们会呆在这里,然后可以到纽约去跟白人结婚来改善他们的肤色。这才是他们人人想干的事,改善他们的肤色。”

  “你知道那会出现什么后果吗?”克劳德问。

  “不知道,克劳德,是什么啊?”特平太太问道。

  克劳德的眼睛闪闪发亮。“白脸儿黑鬼,”他一笑也不笑地说。

  可是候诊室里,除去丑姑娘和那个下等白种穷婆娘之外,大伙儿都笑了。姑娘用她那白手指头把书抱在膝上。下等白种穷婆娘把周围的人挨个儿环视一遍,仿佛觉得他们真是一群白痴。那个身穿饲料麻袋衣服的老太婆仍然呆视着对面那个男人的高统靴,就是方才一见特平夫妇进来便装睡的那一位。他也笑得挺欢畅,两只手依旧平摊在膝盖上。那个男孩歪倒了,这当儿几乎脸朝下地躺倒在老太婆的怀里。

  正当他们止住笑声时,无线电里播放的鼻音很重的合唱使那间屋子没有归于沉寂。   

   “你走向虚无

   我走向虚无

   咱俩却会沿着虚无

   共同前进,

   沿着虚无

   彼此相助,共渡难关

   不管风和日丽,狂风暴雨

   都是笑容满面!”   

  特平太太并非句句都听懂了,但是她理解的程度足以使她赞同这首歌的精神;这使她的头脑为之清醒。助人渡过难关正是她一贯的生活哲学。她一旦发现有人需要帮助,不管他们是白人也好,黑人也好,穷人也罢,体面人也罢,她都一向严格要求自己,从不吝啬。在她所有应该感到欣慰的事物当中,最得意的就是她确实助人为乐。如果耶稣曾经说:“你可以成为上层社会里的人,要多少钱就有多少钱,身材也苗条瘦小,可你有了这一切,便成不了一个好女人,”她准会说:“那就别把我造成那样的人。让我做个好女人吧,多胖,多丑,多穷,都无所谓!”她内心激动万分。耶稣没把她造成一个黑鬼,一个下等的穷白人,一个丑女人!而让她成为现在这个样子,还样样都赐给她一点。耶稣啊,谢谢您!她说。谢谢您,谢谢您,谢谢您!她每逢计算自己感恩祈祷的次数时,就觉得轻盈活泼,仿佛自己的体重只有一百二十五磅,而不是一百八十磅似的。

  “您的小男孩得了什么病?”那位和蔼可亲的夫人问那个穷婆娘。

  “长了个烂疮,”那婆娘傲慢地答道。“他从打一生下来就没让我安宁过片刻。他跟她简直一个样儿,”她说,同时冲那个老太婆点点头,后者正用她那毛里毛糙的手指头梳理男孩儿的浅色的头发。“看来只有可口可乐和糖果我能叫他俩下咽。”

  你叫他俩下咽的恐怕也就只有这两样,特平太太心里想。懒得连做饭的火都不点。象他们这号人,真可说没有什么她还不了解的地方。倒并不是说他们一无所有。因为您如果样样都给他们,不出两星期这些东西就都会要么损坏了,要么变脏了,要么给劈了当柴烧。这都是她从亲身经验中得知的。帮是应该帮他们的,可您又没法儿帮他们。

  突然之间,丑姑娘又把嘴唇朝下一翻。目光象两把钻头那样钉牢在特平太太身上。这次没错儿,眼神背后必定有什么急切的打算。

  姑娘,特平太太默默感叹,我并没有得罪过你啊!这位姑娘大概是把她错当成某某人了。没必要抱着无动于衷的态度,听任别人威胁。“你想必是在大学里念书吧,”她壮起胆子问道,两眼径直瞧着丑姑娘。“我看见你在读一本书呐。”

  姑娘依旧盯视着,明显地不作答。

  她的妈妈为她这种无礼的态度感到脸红。“那位太太在问你话呢,玛丽·格雷斯,”她悄声说。

  “我有耳朵,”玛丽·格雷斯说。

  可怜的妈妈又脸红了。“玛丽·格雷斯在韦尔斯利学院上学,”她解释道,手里绞弄着衣服上的一颗钮扣。“在马萨诸塞州,”她苦笑着补充道。“暑假里,她还坚持学习。成天地看书,真是个书呆子。她在韦尔斯利学得好极了;她学英文啦,数学啦,历史啦,心理学啦,社会研究啦,”她絮絮叨叨地数说着,“可我觉得学得太多了。我认为她应该出来玩玩。”

  那个姑娘看上去恨不得把她们都从那扇厚玻璃窗户扔出去才好。

  “老远的北方,”特平太太低声说,心想怪不得没教给她什么礼貌。

  “我倒宁愿他生病,”那个穷婆娘说,竭力让人再注意她自己。“他不病的时候讨厌透了。看来有些孩子生来讨人厌。有的一生病就烦人,可他却恰恰相反。一生病反倒乖了。他现在没给我添什么麻烦。是我自个儿在等着看医生呐,”她说。

  如果我要送什么人回非洲,特平太太心里想,就会是你这号人,婆娘。“嗯,真格的,”她大声说,两眼却瞧着天花板,“天下有一大堆事可比黑鬼还要糟咧。”比一头猪还要脏咧,她内心补充道。

  “我觉得性情不好的人可比天下任何人都更叫人可怜,”和蔼可亲的夫人用明显的细嗓音说。

  “感谢上帝赐给我一个好性情,”特平太太说。“天天都能找到叫我笑的事儿。”

  “那可是她跟我结婚以后才发生的事,”克劳德说,一副滑稽而一本正经的神情。

  除了丑姑娘和穷婆娘之外,大伙儿又都大笑起来。

  特平太太笑得肚子直颤悠。“他真是个怪家伙,”她说,“叫我没法子不笑话他。”

  那个姑娘从牙缝里迸出一种又响又难听的声音。

  做妈妈的嘴唇抿得老紧。“我觉得人间最糟糕的事莫过于忘恩负义的人了,”她说,“样样都有,可是并不感激。我就认识一个姑娘,她父母双全,事事依着她,要什么给什么,还有一个爱她的小弟弟;她在受好教育,穿好衣裳;可她从来也没对谁说过一句好话,从来也不笑一笑,成天只会乱批评瞎抱怨。”

  “她是不是已经长大,不能打了吗?”克劳德问。

  丑姑娘的那张脸几乎都涨紫了。

  “是不小了,”那位夫人说,“恐怕没有什么法子可治了,只有任她蠢去呗。早晚有一天她会醒悟过来的,到那时可就悔之晚矣。”

  “其实笑笑也掉不了一块肉,”特平太太说。“倒能使自己浑身痛快些。”

  “当然,”那位夫人伤感地说,“不过人间总有那么一批人,您简直没法儿跟他们说理。他们挨不得批评。”

  “如果说我有什么优点的话,”特平太太深怀感情地说。“那就是感恩戴德。我一想到自己如果不是现在这样一个人,会是个怎么样的人呢,一想到现在自己样样都有点,还有个好性情,就情不自禁地想大声喊道:‘耶稣,谢谢您把一切都安排得象现在这样!’命运原本可以完全是另一个样儿!”就拿一件事情来说,也许别的什么女人可以得到克劳德。一想到这一点,她就充满了感激的心情,一阵极其欢乐的暖流流遍全身。“噢,谢谢您,耶稣啊耶稣,谢谢您!”她高声嚷道。

  那本厚书正打中在她的左眼上方。几乎就在她意识到丑姑娘要把它猛扔过来的刹那间,书已经砸过来了。她还没来得及哼一声,那张粗糙的脸就已经越过桌子朝她猛扑过来,嘴里还嚎叫着。姑娘的十指象夹钳一般掐陷在她那脖颈的软肉里。她听到那个母亲的惊叫,克劳德喊了一声“嚯!”霎时间,她确信自己就要经历一场大地震了。

  她的视觉一下子变窄了,样样东西在她看来都好象出现在很远的一间小屋里似的,或者可以说,好象她错用望远镜的另一头来观望似的。克劳德的脸皱拢起来,接着就消失了。那名护士忙不迭地跑进跑出。随后,医生瘦削的身影从里间那扇门冲出来。那张桌子翻倒了,杂志飞得哪儿都是。丑姑娘砰地一声跌倒在地,特平太太的视觉突然翻了个个儿,样样东西在她看来又都变大了。那个穷白种婆娘的眼睛硕大无比,瞪视着地板。丑姑娘正躺在那里,护士和妈妈各在一边按着她,她拚命地扭来转去,想挣脱她们的摆布。医生叉开两腿,跪跨在她的身上,力图把她高高举起的一只胳膊曳倒下来。转瞬问,他终于设法把一根长针扎了进去。

  特平太太感到体内彻底空空洞洞,只有心脏在晃荡,象是在一个肉做的空大鼓里抖来抖去。

  “谁没事赶快去喊一辆救护车吧,”那位医生说,声调跟年轻大夫遇到非常情况时所采用的那种临时应急的呼叫一样。

  特平太太连一个手指头都动弹不了啦。那个一直坐在她身旁的老头儿,急忙敏捷地奔进诊室去叫人,因为那位女办事员好象仍然出门未归。

  “克劳德!”特平太太喊道。

  椅子上没有他的身影儿。她明白自己得蹦起来去找他,可她觉得自己象是一个在梦中赶火车的人,样样东西都在慢慢移动,你越想跑快,前进得越慢。

  “我在这儿呐,”一个闷声闷气的声音,很不象克劳德的嗓音,说。

  他抱着一条大腿,蜷缩在墙角的地上,脸色苍白如纸。她想站起来,走到他那边去,可是动弹不了。她的视线渐渐低垂,反而让地板上躺着的那个姑娘吸引过去了,她越过医生的肩膀能看到她那张痉挛的脸。

  姑娘的两眼不再转动,而是紧紧瞪视着她。那双蓝眼睛似乎比先前更加淡了,好象后面有扇紧紧关闭的门如今打开了,让亮光和空气透进去了似的。

  特平太太的头脑清醒过来,活动机能也恢复了。她便向前探身,探到能够直接看到那双凶亮的眼睛。那个姑娘确实认识了她,而且是拿某种激烈和个人的方式认识她的,完全超越了时间、空间和条件,这一点她现在是确信无疑了。“你到底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她嘶哑地问道,屏息着等待回答,仿佛在等待一项启示似的。

  那个姑娘抬起脑袋,同特平太太对视着。“你这个从地狱来的,回地狱见你的鬼去吧,你这头老疣猪,”她喃喃道,声音虽然低,却很清晰。她的两眼一时燃亮,好象她乐于见到自己这句口信儿击中了既定目标似的。

  特平太太一下子瘫倒在椅子上。

  没多会儿,姑娘就闭上了眼睛,脑袋倦怠地歪在一边。

  医生站起来,把空注射器交给护士。他又俯身把两只手往那位妈妈肩膀上搭了一会儿。她浑身颤抖,坐在地上,紧闭双唇,把玛丽·格雷斯的一只手握在腿上。姑娘象婴孩攥紧拳头那样攥住她的大拇指。“到医院去吧,”他说。“我会打电话过去做好安排的。”

  “现在让我来治治那个脖子,”他笑着对特平太太说。接着他便用拇指和食指检查一番她的脖颈。两道月牙形鱼骨般排列的粉红色纹痕深深刻在她的气管上面。另外,左眼上方肿起来一个疙瘩。他的手指头也摸了摸那儿。

  “甭管我,”她沙哑地说,把他的手拨开。“去看看克劳德吧。她踢了他。”

  “我过会儿就去看他,”他一边说,一边号号她的脉。这位医生是个满头灰发的瘦子,爱开个玩笑。“回家去休息休息,今天就什么也别干了,过个假日得了,”他一边说,一边拍拍她的肩膀。

  闪开你的手,特平太太发火地暗自嘟囔道。

  “别忘了在那个眼睛上方放个冰袋,”他说。接着他便走过去,蹲在克劳德身旁,察看一番他的大腿。没多会儿,他就把克劳德搀扶起来,后者便跟在他身后,一瘸一拐地走进诊室。

  救护车没来到之前,室内只有姑娘的妈妈颤颤悠悠的呜咽声,她还坐在地上呐。那个穷婆娘一直观望着姑娘。特平太太则茫然直视前方。没多会儿,救护车开到,窗帘上映出一条长长的黑影儿。两名护理人员走进来,把担架放在姑娘身旁,熟练地把她放上去,然后抬出去。护士帮着那位妈妈拾拢起她的零碎东西。随后,救护车的黑影便悄悄地移走了,那位护士又回进诊所。

  “那个姑娘快成疯子啦,对不对?”穷婆娘问护士,可她一直往里走,压根儿不答理她。

  “没错儿,快成疯子啦,”穷婆娘对大家说。

  “可怜的孩子,”那个老太婆喃喃道:那个男孩子的脸仍然靠在她的腿上,两眼呆呆地从她的膝头上朝外瞧。方才那阵混乱时,他一动也没动,只把一条腿抬起来蜷缩在身下。

  “我感谢上帝,”穷婆娘热诚地说,“我可不是个疯子。”

  克劳德一瘸一拐地从诊室里走出来,于是特平夫妇俩就回家了。

  他们的小卡车拐进自己那条土道,开到山坡顶端时,特平太太抓住车窗框架,疑惑地朝外张望。那片土地漂亮地朝下倾斜,越过一块薰衣草丛星罗棋布的田地;斜坡底端就是他们那所黄澄澄的小木屋,它端端正正地坐落在两棵巨大的山核桃树当中那块老地方,周围伸展开来的小花坛,真象是一个花边围裙。房顶上,在两个熏黑的烟囱当中,即使看到有一处烧焦的地方,她也不会怎么大惊小怪。

  他们俩都不想吃东西,于是换上了家常穿的衣裳,拉下卧室里的百叶窗,便在床上躺下来。克劳德把一条腿垫在一个枕头上,她在眼睛上方敷了一块湿手巾。她刚一躺平下来,脑中就浮现一头半野猪的形象,它满脸肉赘,耳后生角,哼哼唧唧。特平太太不由得低声呜咽起来。

  “我不是一头疣猪,”她眼泪汪汪地说,“也不是从地狱来的。”可是这一否认显得十分软弱无力。那个姑娘的目光,刺人心的话,甚至那种低沉而清晰的声调,都是只冲她一人而发的,一点也容不得否认的。尽管那间屋子里正有很配那句话的穷白人,却单单把她挑了出来挨那句骂。这桩事实直到这时才给了她一记沉重的打击。那里明明有一个不好好照顾自己孩子的婆娘,却被轻易放过了。那句刺人心的话反倒给了露比·特平这样一个勤劳可敬、笃信上帝的女人。眼泪干了。她不再伤心,反而气得两眼冒起火来。

  她用一只胳膊支起身子,脸上那块毛巾掉在手里。克劳德仰卧在床,打着呼噜。她想告诉他方才那个姑娘说了什么,可她又不想让他在脑海里留下她是一头来自地狱的疣猪的形象。

  “喂,克劳德,”她嘟囔道,推推他的肩膀。

  克劳德张开一只淡蓝色眼睛。

  她仔细观察一下他的眼神。他什么事也没想,真是我行我素惯了。

  “啥,啥事儿?”他问了一声,眼睛又闭上了。

  “没事儿,”她说。“你的腿痛吗?”

  “疼得厉害,”克劳德答道。

  “疼一阵子就会好的,”她说,接着就躺下来。转眼间,克劳德又鼾声大作。一下午,他俩都躺在那儿,克劳德睡大觉,她怒视着天花板。时不时她还抡起拳头轻捶几下胸口,好象在对一些看不见的来客为自己的无辜而进行辩护似的,那些客人就象一群慰问者,表面上合情合理地安慰人而实际上却给人平添痛苦。

  五点半钟左右,克劳德醒了。“得去接那些黑鬼啦,”他叹息道,可是并没有动窝儿。

  她朝上盯视着,好象天花板上有什么莫名其妙的笔迹似的。左眼上方那个疙瘩这时已经肿得青紫。“听我说,”她说道。

  “啥事儿?”

  “吻吻我。”

  克劳德歪过身来亲了一下她的嘴,声音弄得挺响。他还在她的胯骨肉上掐了一把,两人的手便交错在一起。但是她那副聚精会神的表情却没改变。克劳德下了床,嘴里哼哼唧唧、哇哇乱叫,一瘸一拐地走出门外。她继续观察着天花板。

  一直到她听见小卡车载着黑人回来了,她才起床。她站起来,把脚塞进一双棕色的浅口便鞋,连鞋带都懒得系上就跌跌撞撞地走到后门廊去取她那个红色塑料提桶。她往里面倒一盘冰块,装满半桶水,然后拎着它走进后院。每天下午,克劳德把帮手带回来之后,其中一个男孩帮他把晒的干草拾掇起来,别的人便呆在卡车的后车厢上等他干完活送他们回家。那辆卡车停在一棵山核桃树的树荫里。

  “嗨,大伙儿晚上好,”特平太太拎着水桶,拿着长柄勺,冷冷地说。卡车上有三个女人和一个男孩。

  “俺们今天干得挺麻利,”那个年纪最大的女人说。“哎哟,您这是怎么搞的?”她的目光顿时盯在特平太太额头上那个紫疙瘩上面。“您别是摔了一个觔斗?”她关切地问道。这个老太婆肤色黝黑,牙差不多全掉光了。她的后脑勺上扣着一顶克劳德的旧毡帽。另外那两个女人比她年轻,肤色也浅一些,她俩都有一顶新的鲜绿色阔边遮阳帽,一个戴在头上,另一个拿在手里,那个男孩正在这顶帽子下面咧着嘴直笑。

  特平太太把水桶放在卡车后厢的地板上,说道:“大伙儿随便喝吧。”她四下里瞧瞧,查明克劳德确实走开了,便交叉着双臂说:“没有,我没摔倒。可比那还要糟糕。”

  “您才不会碰到什么糟糕的事!”老太婆说。她说这话仿佛她们都知道特平太太一向受到神圣的上帝特殊保护似的。“只摔了个小觔斗罢了。”

  “我们今天早晨去镇上诊所,治一治特平先生让母牛踢的那块伤,”特平太太说,声音单调,表明她们无须乎再犯傻了。“那儿有个姑娘。一个胖姑娘,满脸都是包。我一见到她就看出她性情古怪,可又拿不准是怎么怪。我呢,正跟她妈妈闲聊天,相处得挺融洽;突然之间,砰!她把她看的那本厚书朝我扔过来了……”

  “不会吧!”老太婆喊道。

  “接着她就跳过桌子,掐起我的脖子来了。”

  “不至于吧!”她们都惊呼道,“不至于吧!”

  “她干嘛要这么干呢?”老太婆问道。“她怎么啦,犯了什么毛病?”

  特平太太只是瞪着眼睛看她面前。

  “想必有什么事惹了她吧,”老太婆说。

  “他们用救护车把她拉走了,”特平太太接着说,“可是在走之前,她一直在地上打滚儿撒泼,大家就想方设法把她按住,给她扎了一针;她还冲我说了一句话。”她顿了顿。“你们知道她说了什么吗?”

  “说了什么?”她们问。

  “她说啊,”特平太太欲说又止,脸色十分阴沉难看。这当儿,阳光越来越弱,天空泛白,面对夕阳的那棵山核桃的叶子因而显得黑糊糊的。她没法儿把那句话说出来。“一句难听极了的话。”她嘟囔道。

  “她可不——不该说您什么坏话,”老太婆说。“您温柔可亲。您是我见到过的最温柔可亲的太太了。”

  “她也漂亮,”那个戴帽子的女人说。

  “身体也肥实,”另外那个说。“白人当中,我从来没见过还有哪位太太比您更温柔可亲了。”

  “耶稣作证,句句实话,”老太婆说,“阿门!您的确温柔得不能再温柔了,漂亮得不能再漂亮了。”

  特平太太心里完全明白黑人的奉承值几个钱,因此怒火反而更旺了。“那个姑娘说啊,”她又拾起话头,这次一口气把它说了出来,“我是一头从地狱来的老疣猪。”

  一阵沉默的震惊。

  “她在哪儿?”那个最年轻的女人尖声喊道。

  “让我去见她。我去把她宰了!”

  “我跟你一块儿去宰了她!”另外那个喊道。

  “她准是精神病院里的疯子。”老太婆加重语气说。“您可是白人当中我所见到过的最温柔可亲的太太了。”

  “她也漂亮,”另外那两个女人说。“肥实得不能再肥实了,而且也温柔。耶稣对她挺满意!”

  “千真万确,”老太婆断言道。

  一群白痴!特平太太内心咆哮道。你简直没法儿跟黑鬼说句正经话。你可以指桑骂槐地讲他们,却没法儿同他们交谈。“你们还没喝水,”她简慢地说。“喝完了就把水桶放在卡车上面。我还有好些事要去干,不能总站在这儿瞎浪费时间,”说完她便回身进屋去了。

  她在厨房正中间站了片刻。左眼上方隆起的那块紫疙瘩,很象微型龙卷风的一块乌云,随时随刻都会在她额头那一区域横扫而过似的。她凶狠地努出下嘴唇,端平厚实的肩膀,然后就大步走进前院,再从边门出去,踏上那条通往猪圈的小道。她那副样儿,真象一个身无武器单枪匹马进入战场的女人。

  这当儿,太阳深黄得很象中秋圆月,在远处那片树林上方朝西急遽而降,仿佛打算比她先到猪圈一步似的。那条小道坑坑洼洼,她一边朝前走,一边踢开若干个儿不小的绊脚石。猪圈是在谷仓旁边一道小巷尽头的土墩上面。那是一块混凝土方地,象一间小屋那么大,四周围着四英尺来高的木板栅栏。混凝土地面稍微有点倾斜,好让冲刷猪圈的水流进一条地沟,然后给送到地里去当肥料。克劳德站在混凝±边缘的栅栏外边,身子靠在木板顶端上,用橡皮管朝猪圈地面冲水。那根橡皮管连结在附近一个水槽的水龙头上面。

  特平太太爬上坡,来到他的身旁,怒视着猪群。那里面有七只短硬毛的长鼻子猪仔——棕褐色,身上还有肝色的斑点——和一头几周前刚下了一胎崽子的大母猪。它斜身躺着打呼噜。猪仔四处奔跑,象傻孩子那样晃动身子,眯缝着小眼搜寻地面上剩下的残渣儿。以前她曾经觉察猪是最聪明的畜类,如今她可有点怀疑了。它们可能比狗还机灵。有一头猪甚至当过宇航员。它完美地完成人们交给它的任务,可后来却死于心脏病,因为他们在那段观察它的过程中一直让它身穿带电服笔挺地坐着,而一头猪当然应该趴着才对啊。

  乱呼哧,乱拱土,乱哼哼。

  “给我那根橡皮管,”她说着使劲从克劳德手中把它夺过来。“去把那些黑鬼送回家,然后干脆去锯掉你那条腿。”

  “你这副样儿,真象是吞了一条疯狗,”克劳德评论道,可他还是一瘸一拐地下坡走开了。他并不理会她的情绪。

  在他走远听不见这边的声音之前,特平太太一直站在猪圈旁边,手里握着橡皮管,见到哪个猪仔好象想躺下来就往它的屁股猛滋一阵水。克劳德磨磨蹭蹭地爬过山坡,她微微转过头来,用两只发火的眼睛扫视一下那条小道。他已经没影儿了。她于是把头转过来,仿佛想鼓起勇气似的,耸起肩膀深吸一口气。

  “你干嘛要捎给我这样一个口信儿?”她问道,声音低沉而严厉,只比耳语稍微响一点,却带着那种由于满腔怒火而大吼一声的力量。“我怎么会又是猪又是人呢?我怎么会又得救又来自地狱呢?”她一只手攥得紧紧的,另一只手握着橡皮管朝那头老母猪的两眼里里外外地乱滋水,滋得它尖声乱叫,可她根本没听见。

  从猪圈那儿可以清楚地看到后面的牧场,那里有二十头菜牛聚在克劳德和黑孩儿集拢起来的干草堆周围。牧场新近刚剪平了草,朝公路那边斜过去。越过公路便是他们的棉花地,再远一点也是归他们所有的一片灰蒙蒙的暗绿色树林。树林后面,红灿灿的太阳正在观望那排树篱,好似一个老乡在察看自己的猪群。

  “为什么该是我呢?”她低沉地问道。“这一带的穷白人也好,黑人也好,可以说,没有一个我没接济过。而我呢,天天干活儿,累得腰都快折断了。我还帮助教会做事。”

  她好象是主宰身前那一大片领域最合适而有魄力的女人。“我怎么会是一头猪呢?”她问道。“我哪点象它们?”她又冲猪仔猛滋一阵水。“那儿有的是穷白人,不应该是我。”

  “如果您更喜欢穷白人,那就自己去找呗,”她抱怨道。“您原本可以把我也造成个穷白人。一个黑鬼也成。如果您要的是穷白人,干嘛不干脆把我造成一个呢?”她摇晃那只攥着橡皮管的拳头,空中一时舞出一条水蛇。“我可以不干活儿,松松垮垮,不干不净,”她咆哮道。“整天在人行道上一边闯荡,一边喝沙士汽水。闻闻鼻烟,见到水洼就啐唾沫,满脸都是烟末子。我可以邋里邋遢的。

  “要不,您原本也可以把我造成一个黑鬼。现在想让我当个黑鬼已经来不及了,”她挺讽刺地说,“不过我可以象黑鬼那样所作所为。躺在路当中,阻断交通。还在地上打滚儿。”

  在越来越暗的光线下,万物都呈现出一片神秘色彩。牧场渐渐变成特别暗绿的颜色,公路成为一条淡紫色的带子。她鼓起劲儿进行最后一次袭击。这一次她的喊声洪亮地传过牧场。“叫吧,”她扯起嗓门嚷道,“管我叫作一头猪!再叫我一次猪。从地狱来的。管我叫作一头从地狱来的疣猪。颠倒是非吧。世间总还有个辨别是非的理儿!”

  一阵筛拣过的回声传回到她的耳边。

  最后一阵怒火使她浑身直打哆嗦,她吼道:“你当你自己是个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

  这当儿,大地万物,田地啦,天空啦,都明显地一时加剧染红。她那句问话穿过牧场,越过公路和棉花地,最后又清晰地折回到她耳边,就象一句从树林那边传来的对她的答复。

  她张开嘴,可是没有出声。

  一辆极小的卡车,克劳德那一辆,出现在公路上,飞快地驶向远方。微微传来车辆换档的刺耳声。它看起来就象一个儿童玩具。随时随刻都可能有一辆更大点的卡车和它相撞,把克劳德和那些黑鬼的脑浆子溅得路上到处都是。

  特平太太站在那里,两眼盯视着那条公路,全身肌肉紧张,过了五六分钟那辆卡车才重新出现,往回开来。她一直等它转入自己家园那条小道,心中一块石头方落了地。接着,她活象一尊纪念塑像突然苏醒过来似的,慢慢低下头来,仿佛想看穿奥秘的核心那样盯视着猪圈里的畜类。这当儿,它们都安顿在一个角落里,小猪仔围在那头轻轻哼哼唧唧的老母猪身旁,个个身上布满了红光。它们吁吁地喘气,好象在过着一种神秘生活。

  太阳最后在那排树林后边落下去之前,特平太太一直呆立在那儿,目光垂视着那群猪,很象在专心汲取什么莫测高深而提神的知识似的。她终于抬起头来。空中只有一道紫色条纹,刺过一块绯红色云彩,象那条公路的延伸那样,一直导向黄昏薄暮。她在猪圈旁边照僧侣那样意味深长地举起双手。眼前顿时浮现幻景。只见那道条纹宛如一座巨大的旋桥拔地而起,穿过一片熊熊火焰,朝上伸展。桥上有一大群鬼魂正在吵吵嚷嚷地登天。其中有整整几连平生破题儿第一遭修饰得干干净净的穷白人,几伙身穿白袍的黑鬼,几个大队边喊边拍手、象蛤蟆那样蹦蹦跳跳的疯子和怪人。队伍末尾则是另一批人,她一看就认出他们是克劳德和她自己那样的人,一向样样都有一点,而且上帝还恩赐才智给他们,让他们能好好享用。她探身向前,想更仔细地瞧瞧那批人。他们在别人身后非常庄严地大踏步走着,可以说明他们一向生活得有条有理,具有常识,举止也正派。只有他们规规矩矩。可是从他们那副由于震惊而改换了的容颜上,她看得出连他们的美德也正在消失。她垂下双手,抓住猪圈的围栏,眯细着两眼,一眨也不眨地盯视着前方。转瞬间,幻景消逝,而她依旧站在老地方,呆若木鸡。

  后来她终于走下斜坡,把水龙头关上,踏上那条昏暗的小道,慢慢走回家去。在她周围的树林里,不露面的蟋蟀开始奏鸣合唱,而她听到的却只是那些鬼魂发出的声音,他们一边爬向星空,一边高呼哈利路亚③。    

  ③哈利路亚是犹大教和基督教的欢呼声,意为“赞美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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