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文学名著 > 《名家短篇小说集》在线阅读 > 正文 弗兰纳里·奥康纳:火鸡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名家短篇小说集》 作者:全集

弗兰纳里·奥康纳:火鸡

Txt!小!说!天.堂

他的枪在那棵树的枝叶间闪烁着钢铁的亮光。他从牙缝间相当响亮地咆哮道:“好吧,梅森,你就走到这儿为止。一切全完啦。”梅森皮带下的那些六响枪支了出来,象静候着的响尾蛇,但是他把它们向空中一抛,等枪落到他脚下时,把它们象许多干瘪的小公牛脑壳那样一脚踢到自己的身后。“你这个流氓,”他咕哝着,一面把缚在那个被逮住的人脚踝上的绳子收收紧,“这是你会发出的最后一阵沙沙声啦。”他往后退了三步,把一支枪放平,用一只眼睛瞄着。“好吧,”他冷漠、精确地慢吞吞说,“这是……”接下去,他看见了它,轻轻地穿过较远处的矮树丛,一点儿青铜色和一阵沙沙声,随后通过树叶间的另一处缝隙,看见了生在红羽毛中的一只眼睛,红羽毛遮住了头,顺着颈子披了下去,微微地颤动。他寂静无声地站在那儿,火鸡又朝前走了一步,然后停住,提起一只脚来倾听。

  但愿他有一把枪,但愿他有一把枪!那么他便可以瞄准目标,在原地击中它了。一刹那后,它就会悄悄地穿过矮树丛,在他还没有分辨出它朝哪个方向走去时,就飞到了一棵树上。他没有转动头,用眼睛尽力在地面上寻找,看看近处有没有一块石头,可是地面上看起来就仿佛刚打扫过那样。火鸡又走动了。本来提到一半的那只脚放了下去,翅膀张开,垂下去遮住了脚,因此鲁勒可以看见一根根长羽毛的尖头。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一下扑进丛林去,扑到它的身上……它又走动了,翅膀又扬起、放下。

  它在一颠一跛地走,他很快地这么想着。他走近了点儿,极力想使自己的行动不被它觉察到。突然,它的头从矮树丛里伸了出来——他离开它大约有十英尺——随即往后一缩,接着蓦地一下又回进丛林里去。他开始徐徐地走近了点儿,两只胳膊硬僵僵的,手指作好一把逮住它的准备。他可以断定它是跛脚的,也许不能飞了。它再一次伸出头来,看见了他,于是穿梭般地回进矮树丛里,再由另一边走出去。它的动作是朝半边倾斜的,左边翅膀拖曳着。他要去逮住它。他要去逮住它,就算他不得不追踪到县境外的话。他缓慢地穿过灌木丛,看到它在二十英尺以外,警惕地注视着他,颈子一伸一缩。它弯下身,极力想张开翅膀,又弯下身,朝一边走了几步,又弯下身,极力想使自己飞起来,可是他可以断定它不能飞。他要去逮住它。他要去逮住它,就算他不得不追踪到州境外的话。他看见自己由前门走进去,火鸡挂在肩上,还看见他们大伙儿尖声叫道:“瞧瞧鲁勒,提着那只野火鸡!鲁勒!你在哪儿打到这只野火鸡的?”

  噢,他在森林里逮住它的,他想他们也许乐意要他去给他们逮上一只。

“你这蠢鸟,”他咕哝着,“你又没法飞。我已经逮住你啦。”他正步行着绕上一大圈,想绕到它的身后。有一刹那,他几乎认为自己可以去把它捡起来了。这时候,它已经倒下,一只脚伸直着,可是等他走得相当近,可以扑上前去时,它动作笨重地朝前窜去,使他不禁一怔。他追过去,一直到了一片半英亩的空旷的枯萎棉花田里。随后,火鸡由一道围墙下面钻过去,又进入了一片树林。他不得不用手和膝盖在地上爬,才从围墙下面钻过去,眼睛仍然盯着火鸡,同时当心不把自己的衬衫扯破。接下去,他又跟在火鸡身后奔跑,感到有点儿头晕,但是他奔得更快,想赶上火鸡。要是他在树林里丢失了它,那么就永远丢失了。它正朝另一面的矮树丛走去,会朝前走到外面大道上的。他这就要逮住它。他看见它忽地一下穿过一片灌木丛,于是也朝那片灌木丛追去。当他到达那儿时,它又冲出去,一转眼在一道树篱下不见了。他很快穿过那道树篱,听见自己的衬衫给撕破,感到胳膊上给擦伤的一条条冰凉的道道。他停住一会儿,低头看了看撕破的衬衫袖子。火鸡就在他前面不远的地方,他可以看见它越过那座小山的边上,往下又进入了一片空地。他朝前飞跑。如果他提着火鸡回家,他们便不会注意他的衬衫了。汉尼始终就没有逮住过一只火鸡。他从来就没有逮住过什么。他猜想他们瞧见他时,准会大吃一惊的,他猜想他们会在床上谈论这件事。他们对他和汉尼就是这样。汉尼并不知道,他从不惊醒。鲁勒每天夜晚总在他们开始谈话的时候,就醒了过来。他和汉尼睡在一间房里,他们的父母睡在另一间里,两个房间之间的那扇门总是开着,所以每天夜晚鲁勒就静听。他父亲最后总说:“孩子们今儿怎样?”母亲就说,天哪,他们把她弄得劳累不堪,天哪,她认为她不该发愁,可是汉尼眼下这样,她怎么能不为他发愁呢?她说,汉尼一向就是个不寻常的孩子。她还说,他长大起来也会成为一个不寻常的男子汉的。他们的父亲说,不错,如果汉尼没有先给关进教养所去的话。母亲说,他怎么可以这么说话呢?他们就象鲁勒和汉尼那样争论。有时候,鲁勒因为想心思,就没法再睡了。他听完以后,总觉得很疲倦,但是他还是每夜醒过来,静听。每逢他们开始谈到他的时候,他总在床上坐起来,好听得更清楚点儿。有一次,父亲问,鲁勒为什么经常独自玩耍,母亲说她怎么知道呢?要是他想要独自玩耍,她瞧不出有什么理由他不该这么做。他父亲说这件事很叫他烦心。她说,嗨,如果他就是为这事不得不烦心的话,他最好别这样。她又说,有人告诉她,他们在常青①看见过汉尼。他们难道没有告诉过他,不能上那儿去吗?

①酒吧间的字号。

  第二天,父亲问鲁勒最近在做些什么。鲁勒说:“独自个儿玩耍,”说完便有点儿象跛脚那样走开了。他猜想父亲大概显得十分烦恼。他猜想,当他肩上挂着火鸡回家去的时候,父亲会认为这很了不起。这时候,火鸡正朝着一条大道走去,想走进大道旁边的一道明沟。它后来就沿着那道沟跑。鲁勒越追越近,结果他绊在一个翘起来的树根上摔倒了,把口袋里的东西全撒了出来,不得不把它们快快地收拾起。等他爬起身,火鸡己经不见了。

  “比尔,你带一队人,顺着南峡谷走下去。乔,你由那边山峡抄近路绕过去,截住它,”他对他的弟兄们喊着。“我由这条路跟着它。”他吩咐完毕,沿着那道沟又往前奔。火鸡就在那道沟里,离开他不到三十英尺,颈子几乎贴着地面,气喘吁吁。等他距离它将近一码的时候,它才一下又窜走。他一直追下去,到了沟尽头,然后火鸡出了沟又到了大道上,钻到大道另一边的那道树篱里。他在树篱边不得不停下,喘上一口气,从叶缝间可以看见火鸡呆在另一边,颈子贴着地面,整个身子因为喘息一起一伏。他可以看见它的舌尖在张开的嘴里上下动着。假如他可以把胳膊伸过树篱,他也许可以趁它累得动弹不得时一把逮住它。他朝树篱走近了点儿,把手放松下来,伸过去,接着一把抓住了火鸡的尾巴。另一方并没有挣扎。或许,火鸡已经倒在地上死了。他把脸凑近树叶,从叶缝间看过去,一手把小树枝推开,但是手一松,树枝又合拢来。他放开火鸡,把另一只手抽回来,抓住树枝。通过他掰开树枝形成的洞孔,他看见火鸡象喝醉了似的晃晃悠悠走去。他往回跑到树篱的头上,奔到了另一边。他总会逮住它的。它不要认为自己很机灵,他嘟哝说。

  火鸡歪歪斜斜地走过那片田地的中央,又朝树林走去。不能让它再走进树林!走进去他就决逮不到它了!他在它后面奔跑,两眼锐利地紧盯着它。突然,一件什么东西打中了他的胸膛,使他眼前一黑,喘不出气来。他往后倒在地上,由于胸部疼痛,把火鸡完全忘了。他在地上躺了一会儿,只觉得四周天旋地转。最后,他坐起身,面对着他撞上去的那棵树。他用两手摸了摸脸和胳膊,那些擦破的长口子开始疼痛起来。他本来会逮住它,把它挂在一面肩上的。他们会跳起来,嚷道:“我的天,瞧瞧鲁勒!鲁勒!你在哪儿打到这只野火鸡的?”他的父亲就会说:“嗨!这可的确是一只大火鸡!”他从脚下把一块石子踢开。现在,他决不会再看见那只火鸡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先要看见了它,倘使他不能逮住它的话。

  这就象有人很卑鄙地捉弄了他一番那样。

  这样白白地奔跑了一大阵。他坐在那儿,闷闷不乐地望着自己雪白的足踝从裤腿里伸出去,伸进他的鞋子。“嗐!”他咕哝了一声,翻过身去,伏在地上,把一边面颊贴着地面,不管地面肮脏不肮脏。他把衬衫撕破,把胳膊划伤,前额上还撞了一个包——他可以感到它稍稍凸了起来,它肯定会是一个大包——这都不为了什么。他的脸贴着地面,觉得冰凉,但是砂砾却挫伤了它,他不得不翻过身来。真见鬼啊,他心里想着。

  “真见鬼啊,”他谨慎地说。

接下去,一刹那后,他就只说了一声:“见鬼。”随后,他象汉尼那样说,把“见鬼”的“见”字拖得很长,目光里极力想显出汉尼的那种神色。有一次,汉尼说:“上帝啊!”他妈脚步踏得很重地跟在他身后,说道:“我不想听见你再说这句话了。汝决不可侮慢汝主上帝的名义②。你听见我说的话吗?”他猜想这句话使汉尼闭上了嘴。哈哈!他猜想她那次骂了他一顿,把他骂跑了。

②这句话见《公祷书》(The Book of Common Prayer)圣餐仪式第三诫。

  “上帝啊,”他说。

  他装模作样地望着地面,用一只手指在尘土中划圆圈。“上帝啊,”他又说了一遍。

  “真该死,”他轻声说。他可以感到自己的脸发烧,胸腔里突然怦怦直跳。“真她妈的该死!”他几乎不出声地说,同时回头朝肩后望望,但是身后并没有人。

  “真他妈的该死,耶路撒冷的慈悲的主啊,”他说。他的舅舅说过:“耶路撒冷的慈悲的主。”

  “慈悲的天父,慈悲的上帝,把小鸡轰出院子去,”他说,一面格格地笑起来。他的脸色变得通红。这当儿,他坐起身,望着自己雪白的足跺伸出裤腿,伸进鞋子去,足踝看起来就象不是他的。他一手紧捏着一边足踝,把膝盖弯起来,下巴颏儿抵在一边膝盖上。“我们在天之父击中了六只,打翻了七只,”他说,同时又格格笑了起来。好小子,要是她听见了,她会把他的脑袋打得缩进去。真该死,她会把他的该死的脑袋打得缩进去。他一阵大笑,翻倒在地上。真该死,她会骂他一顿,象拧该死的小鸡那样拧他的该死的脖子。他笑得两胁疼痛,竭力用手按着,可是每次他想到他的该死的脖子,他就又大笑起来。他躺在地上,笑得满脸通红,浑身无力,没法不去想到她把他的该死的脑袋打得缩进去。他自己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这句话。过了一会儿,他止住了笑,把这句话又说了一遍,不过他不再觉得好笑了。他又说了一遍,不过他无法再笑出来。方才那样追赶全是白费气力,他又这么想。他还不如回家去吧。他坐在这儿究竟想要干什么呢?他突然觉得就好象人家一直在嘲笑他那样。嗐,见鬼去吧,他对他们说,同时站起身,用脚使劲儿踢了一下某一个人的腿,说:“给你一脚,傻瓜,”说完便转身走进树林,抄近路走回家去。

  等他一走进门,他们就会喊道:“你怎么把衣服撕破了,你额头上在哪儿撞了那么一个大包?”他就说他摔进了一个坑里。这有什么分别呢?是呀,上帝啊,这有什么分别呢?他几乎停下。以前,他从来没有听见自己用这种口气暗自说过。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把这种想法收回。他猜想这种想法很不好,可是,真见鬼,这却是他所感到的。他禁不住要觉得这样。见鬼……活见鬼,这正是他所感到的。他猜想这是自己无法避免的。他往前走了一小段路,想着,想着这件事。突然,他觉得纳闷,自己是不是在变“坏”了。这是汉尼所做过的。汉尼赌钱,抽烟,十二点半才溜回家,而且,好小子,他还自以为很了不起哩。“你对这毫无办法,”他们的奶奶曾经对他们的父亲这么说。“他到了这年龄。”什么年龄?鲁勒感到纳闷。我今年十一岁,他想着。年纪还很小。汉尼到了十五岁才开始那样的。我猜我这个人要比他坏,他想着,一面觉得纳闷,不知自己会不会对这作斗争。他们的奶奶曾经和汉尼谈过,告诉他要战胜恶魔,唯一的办法就是和他斗——如果他不和恶魔斗,他就不再是她的孩子了——鲁勒在一个树桩上坐下——她还说,她愿意再给他一个机会,他要不要再有一个机会呢?他朝着她嚷道,不要!她别来管他,好不好?她对他说,嗨,就算他不爱她,她却很爱他,他好歹总是她的孩子,鲁勒也是的。不,我不是,鲁勒迅速想着。不,她并没有把任何那样的废话加在我的身上。

  好小子,他可以使她吓得裤子掉下来。他可以使她牙齿落进汤里。他格格笑了起来。下一次她问他要不要玩一回掷骰子游戏时,他就说,见鬼,我不来,真该死,她难道不知道什么好的游戏吗?把她的该死的纸牌取出来,他来教给她几种玩法。他在地上翻过身去,笑得喘不过气来。“咱们来喝点儿酒,小家伙,”他总这么说。“让咱们醉上一次。”好小子,他要使她惊得袜子落下!他坐在地上,满脸通红,暗自咧开嘴直笑,每过一会儿便发出一阵新的格格笑声。他记得那位牧师曾经说过,当今这时代,年轻人成批地堕落下去,抛开文雅的作风,跟着魔鬼的足迹走。他们会为这种日子后悔的,他说。他们会哭泣,会咬牙切齿。“哭泣,”鲁勒嘟哝说。男人并不哭泣。

  你怎么咬牙呢?他觉得纳闷,于是把上下颚磨了磨,扮了一个鬼脸。这样做了好几次。

  他断定他会偷。

  他想到自己白费力地追赶了一阵子火鸡。这是一场卑鄙的恶作剧。他断定自己会成为一个受到重视的大盗。他们很机灵。他断定自己可以使伦敦的警察全来跟踪他。真见鬼。

  他站起来。上帝可以四处走动,把一些东西放在你的面前,使你整个下午白白地追赶它们。

  不过你不应该这样想上帝。

  然而,他心里却是觉得这样。如果他是觉得这样,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朝四周迅速看了一眼,仿佛有人会藏在矮树丛里。接着,他突然吃了一惊。

  火鸡翻倒在一片灌木丛的边上——成了一堆青铜色的竖起的羽毛,红通通的头毫无生气地贴在地面上。鲁勒睁大眼睛望着它,想也没法去想。随后,他猜疑地探身向前。他先不去碰它。它这会儿为什么呆在那儿,让他去逮呢?他先不去碰它。就让它躺在那儿。他自己肩上挂着火鸡走进房间的那幅画面,又来到了他的眼前。瞧瞧鲁勒背着那只火鸡!天啊,瞧瞧鲁勒!他在它旁边蹲下身望着,没有去碰它。他不知道它的翅膀出了什么毛病,于是握着翅膀的尖端把它提起,看看它身下。羽毛全给血浸透了。火鸡给人开枪击中。他估计它一定有十磅重。

  天啊,鲁勒!是一只挺大的火鸡嘛!他不知道把它挂在肩上会感到多么沉。他细想了一下,也许他该拿起它来。鲁勒给我们打火鸡。鲁勒在树林里打到的,他追赶它,把它追赶死了。是呀,他是一个很不寻常的孩子。鲁勒突然想着,不知道他是不是一个不寻常的孩子。这个想头一下子来到了他的头脑里:他是……一个……不寻常的……孩子。

  他猜想他比汉尼要不寻常。

  他不得不比汉尼更为担忧,因为他对事情的情况知道得比汉尼多。

  有时候,他夜间听着时,听见他们争论,就好象他们彼此要杀了对方那样。第二天,父亲总是很早便出去,母亲额头上总是青筋暴露,那神气就好象她随时随刻都期待着一条蛇从天花板上窜下来似的。他猜想他是一个从未有过的不寻常的孩子。也许,火鸡就是因为这一点才呆在那儿的。他用手摸摸颈子。也许,这是为了不让他变坏。也许,上帝不想让他变坏。

  也许,是上帝把火鸡打倒在那儿,让他站起身就可以看到它。

  也许上帝这会儿就在矮树丛里,等着他下定决心。鲁勒脸红起来。他不知道上帝会不会认为他是一个很不寻常的孩子。他一定认为是这样。他发觉自己突然脸红起来,咧开嘴在笑,于是迅速用手抹了一下脸,使自己止住不笑,脸也不红。如果您要我拿,他说,我很乐意。也许,找到火鸡是一种预兆。也许,上帝是想要他当一个传道士。他想到宾•克罗斯比和斯潘塞•特雷西。他可以创办一个场所,让在变坏的男孩儿呆在里面。他把火鸡提起来——它实在很沉——在肩上放好。他很希望能看到自己肩上这样挂着火鸡是个什么神气。这时候,他想到他不如经由远路走回家——穿过市区。他有不少时间。这样,他缓步出发了,一面挪动火鸡,直到它在肩上挂得比较舒适。他想起找到火鸡以前自己想到的那些事情。他猜想那些事情很不好。

  他猜想是上帝在不太晚的时候止住他的。他应该知道感激。谢谢您,他说。

  来啊,弟兄们,他说,我们把这只火鸡带回去当晚餐。我们的确非常感激您,他对上帝说。这只火鸡有十磅重。您实在太慷慨啦。

  这没有什么,上帝说。听着,我们应该为这些孩子商谈一次。他们全掌握在你的手里,明白吗?我把这个工作完全交给你去办。我很相信你,麦克法尼。

  您可以相信我,鲁勒说。我一定尽力做个好人。他肩上挂着火鸡走进了市区,想要替上帝做一件事,但是又不知道自己能做点儿什么。要是今儿有谁在街上拉手风琴,他就会把自己的一毛钱给他们。他只有一毛钱,不过他还是要给他们。不过,他也许可以想出一件比较好的事情。他一直想把这一毛钱留着做一件重要的事。他也许可以从奶奶那儿再讨到一毛钱。来一毛十足的银币怎么样,孩子?他虔诚地抿起嘴来,停止露齿微笑。他不再那样想了。他反正不会从她那儿要到一毛钱的。倘使他再去向奶奶要钱,他妈妈就要用鞭子抽他的。也许会出现一件他能做的事。如果上帝要他做一件事,他会使一件事出现的。

  他正走进商业区。从一边眼角上,他注意到,人们全望着他。穆尔罗斯县有八千居民,星期六大伙儿全到蒂尔福德的商业区来。鲁勒经过时,他们全回过脸望着他。他向一家商店的橱窗玻璃上瞥了一下自己的映像,把火鸡稍微移了移,迅速朝前走去。他听见有人叫唤,但是他继续向前走,假装没有听见。原来是他母亲的朋友艾丽斯•吉尔哈德。如果她真要找他,让她追赶上来。

  “鲁勒!”她喊着。“我的天,你在哪儿弄到这只火鸡的?”她快步从他身后赶上来,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这可是只大火鸡,”她说。“你一定是个好射手。”

  “我并没有拿枪打它,”鲁勒冷冷地说。“我逮着的。我追赶它一直追赶到它跑死啦。”

  “天啊,”她说。“你哪天也给我逮一只,好吗?”

  “要等我哪天有空,”鲁勒说。她以为她自己十分机灵。

  两个男人走过来,对着火鸡吹了一声口哨。他们朝街道转角地方的一些别人喊了一声,叫他们过来看看。他母亲的另一个朋友也站住了脚。坐在路边的一些乡下小孩全站起来,想看看这只火鸡而又不显出来他们很感兴趣。一个穿着猎装、带着枪的男人停下,望着鲁勒,在他身后绕了一圈,看看火鸡。

  “你认为它有多重?”一个女人问。

  “至少有十磅,”鲁勒说。

  “你追它追了多久?”

  “大约一小时,”鲁勒说。

  “这个该死的鬼灵精,”穿猎装的那人咕哝着。“这真令人惊奇,”一个女人议论着。

  “大约有那么久,”鲁勒说。

  “你一定很累啦。”

  “不累,”鲁勒说。“我得走啦。我很忙。”他脸上摆出一种神气,仿佛他在思考着一件事,一面匆匆走过那条街,直到他走得看不见了。他浑身上下感到温暖、舒适,就象过去或即将有一件很美好的事那样。他回头看了一次,看见那些乡下小孩全跟着他。他希望他们会走上前来,要求看看火鸡。突然,他感到,上帝一定是好极了的。他想要替上帝做一件事。可是他并没有看见任何人拉手风琴或是卖铅笔,他已经走过商业区了。在他当真走到人们居住的那些街道之前,他可能还会见到一个。假如他见到,他就把那一毛钱给掉——即使他知道,自己不能很快就再获得一枚的话。他开始希望自己会看见一个人在乞讨。

  那些乡下小孩还跟在他后面走。他想自己可以停下,问问他们想不想要看一下火鸡,不过他们可能只是睁大眼睛望着他。他们是佃户的孩子,佃户的孩子往往就那样睁大眼睛望着你。他也许可以给佃户的孩子办起一所养育院。他想回过身再穿过市区,看看自己有没有经过一个乞丐身旁而没有看到他,可是他心想,人家也许会以为他想要用这只火鸡炫耀炫耀。

  天啊,打发一个乞丐到我面前来吧,他突然祈祷着。在我回到家以前,打发一个到我面前来。他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自动祈祷,不过这却是一个好主意。上帝把火鸡放在那儿。上帝会打发一个乞丐到他面前来的。他知道上帝事实上会打发一个到他面前来。这时候,他已经走上了希尔街,希尔街上除了住宅外,什么也没有。要是在这儿见到一个乞丐,那将是奇怪的。除了几个儿童和几辆三轮脚踏车外,人行道上空空荡荡。鲁勒回头看看,那些乡下小孩还跟着他。他决计放慢脚步。这样可以让他们赶上他,这样还可以给一个乞丐较多的时间走到他面前来。但愿有一个正在走来。他感到纳闷,不知是否有一个正在走来。如果有一个来了,那就意味着,上帝特意去找了一个来。那就意味着上帝当真很感兴趣。他忽然担心一个也不来。那是一种地道的强烈的忧虑。

  有一个会来的,他告诉自己。上帝对他很感兴趣,因为他是一个很不寻常的孩子。他朝前走去。街上这会儿已经没有什么人了。他猜想不会有一个乞丐来啦。也许,上帝不信任——不,上帝信任他。天啊,请打发一个乞丐上我这儿来吧!他恳求着。他僵硬地皱起眉头,把肌肉绷成一个疙瘩,说:“请您打发一个来!就是这会儿 。”他刚说完这句话——立刻——赫蒂•吉尔曼转过了他前面那条街的转角,笔直朝他呆的地方走来。

    这时候他的感觉几乎就象撞上树时的感觉一样。

  她正沿着那条街朝他走来。这就和火鸡倒在那儿一样,就仿佛她一直躲在一所房子后面,等到他走过时才出来。她是一个老婆子,大伙儿全说她比镇上随便谁都有钱,因为她已经乞讨了二十年。她偷偷地溜进人家的房子去,坐下来直到人家给了她点儿什么才走。如果人家不给,她就咒骂他们。虽然如此,她还是一个乞丐。鲁勒走得更快。他把那一毛银币从口袋里掏出来,预备好,心在胸膛里上下跳动。他发了发声,看看自己能不能说话。在他们彼此走得很近时,他伸出手去。“诺!”他喊了一声。“喏!”

  她是一个身材高大、长脸的老婆子,穿着一件老式的黑斗篷,脸就象一只死鸡的皮。她看见他的时候,显得仿佛突然闻到什么臭味那样。他朝她奔过去,把那一毛钱塞到她的手里,继续朝前奔去,压根儿没有回过头看看。

  他的心缓缓地镇定下来,开始感到内心充满了一种新的情绪——就好象同时又快乐又窘困那样。也许,他红着脸想到,他乐意把所有的钱全给她。他觉得仿佛自己脚下不再需要地面了。突然,他注意到,乡下孩子们拖着脚步跟在他的身后。他简直没有想,连忙回过身,很宽厚地问道:“你们全想看看这只火鸡吗?”

  他们原地停下,睁大眼睛望着他。最前面的一个孩子吐了一口。鲁勒连忙朝下望望。唾沫里真有烟草汁!“你在哪儿弄到这只火鸡的?”吐唾沫的那个孩子问。

  “我在森林里找到它的,”鲁勒说。“我追赶它,把它追赶死。你们瞧,它翅膀下面给人开枪打中啦。”他从肩上把火鸡取下,放低了点儿,让他们可以看看。“我想它给人击中了两枪,”他激动地说下去,一面把翅膀拉开来。

  “拿过来给我瞧瞧,”吐唾沫的孩子说。

  鲁勒把火鸡递给他。“你瞧见下面子弹打的窟窿吗?”他问。“唔,我认为同一个窟窿里给打了两枪。我认为它……”吐唾沫的孩子把火鸡往空中一挥,挂到自己的肩上,然后转过身,火鸡的头碰到了鲁勒的脸。其他的孩子也转过身,他们一块儿朝走来的方向慢慢地走去,火鸡在吐唾沫的孩子的背上僵硬地突出来,在他走去时,它的头缓缓地绕圈摇晃着。

  他们已经到了前面一个街区,鲁勒才走动起来。最后,他认识到,他甚至没法再看见他们,他们已经走得那么远了。他转身朝家走去,几乎是蹑手蹑脚地。他走过了四片街区,然后注意到天已经黑了,于是突然奔跑起来。他越跑越快,等他转进他家所在的那条街时,他的心跳动得和他的两条腿一样快。他可以肯定,一件使人畏惧的事物正在他的身后飞奔,它的两条胳膊伸得笔直,手指准备抓人。

ww w . xia oshu otxt.NE T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全集作品集
古文鉴赏辞典经典杂文集名家短篇小说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