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文学名著 > 《名家短篇小说集》在线阅读 > 正文 弗兰纳里·奥康纳:眺望林景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名家短篇小说集》 作者:全集

弗兰纳里·奥康纳:眺望林景

T.xt.小..说...天.堂

前一星期,玛丽·福琼①和老头儿每天上午都去观望一架掘土机把土挖出来扔向一个土堆。那项工程正在老头儿卖给某人的一块地上进行,地段靠近新修的湖滨,那人准备在那儿盖一座钓鱼俱乐部。每天上午十点钟左右,老头儿和玛丽·福琼都开车到那儿去,然后他把他那辆破旧的紫红色卡迪拉克牌汽车停放在俯瞰工地的堤岸上面。那个湖泊离工地不到五十英尺,面上泛起红波,朝前舒展开来,对岸边上有一排黑压压的树林,一眼望去,那排树林的两头仿佛要从水面走过来,沿着田边继续走下去似的。

①这个姓的英义是Fortune,意谓幸运。

  他坐在车前的保险杠上面,玛丽·福琼则叉开两腿坐在引擎盖上面;两人有时一连好几个钟头瞧着那架机器有条不紊地在那个红土坑里吃进一块块土方,那里本来是个放牛的牧场。碰巧又是皮茨唯一卓有成效地把那上面的野藤草铲除干净的一块牧场,老头儿把它卖掉时,皮茨差点儿中风;何况就福琼先生来说,他原本可以留着它不卖的。

  “不管是哪个傻瓜,只要他让一块牧场干扰进步发展,就失去我的好感,”他不止一次坐在保险杠上对玛丽·福琼这样说,但是那个姑娘只顾瞧着那架机器,别的什么也不加理会。她坐在引擎盖上面,俯视着那个红土坑,瞧着机器上那个脱离本体的巨大的咽喉吞饱泥土,然后带着持续作呕的响声,以一种迟缓而呆板的抽回动作,嘎嘎地转过来把土又全部吐出来。她那双淡淡的眼睛在眼镜背后一次又一次地追随这种重复的动作,那张脸——老头儿脸容的小小复制品——从来也没有失去全神贯注的神情。

  玛丽·福琼长得象她的外公,除去老头儿本人外,家中没人对这一点显得特别高兴。老头儿觉得这一特征大大增添了她的迷人之处。他认为她是他所见到过的最机灵、最漂亮的小姑娘,而且还让家里别的人都知道,倘若——加重语气的倘若——他百年之后留下什么东西给什么人,那准会是留给玛丽·福琼。她如今九岁,象他本人那样矮壮,长着他那样的很淡的蓝眼睛,他那样的鼓鼓的宽脑门,他那样的咄咄逼人的怒容和他那样的红润的面色;而且在内心深处,她也很象他。她特别具有他那种智慧,他那种坚强的意志和他那种劲头和魄力。尽管他俩在年龄上相差七十岁,精神境界之间的差距却甚微。她是家中唯一他瞧得起的一个成员。

  老头儿一点也不喜欢玛丽的母亲,也就是他的三女儿或是四女儿(这他可从来也没记清楚过),尽管这个女儿认为自已一直是在照顾着他。她还认为——谨慎地没有明说,而只暗自期待着——只有她在容忍老头儿晚年的怪脾气,将来他理应把这个田庄传给她。她嫁给了一个姓皮茨的白痴,生养了七个孩子,除了顶小的玛丽·福琼之外,其他几个也都是同样的白痴;对老头儿来说,玛丽可是一种返祖现象。皮茨是那种一个镍币也挣不到的家伙;因此十年前,福琼先生就让他们全家搬到他的田庄来耕种。皮茨种出来的东西全归皮茨,可是土地仍旧属于福琼所有,而且他还经常留意在他们面前保持这桩事实不变。井干了,他不许皮茨钻一口深井,却坚持要他们从泉水汲水。他不打算为钻口新井而破费一笔钱,他心里也明白,如果让皮茨出钱,那么往后每当他有机会对皮茨说:“你如今可是住在我的土地上呐,”皮茨就会理直气壮地回嘴道:“嘿,抽水给你喝的可是我的水泵。”

  皮茨一家人在这儿住了十年,不免觉得他们似乎已经是这个田庄的主人。他的女儿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可是老头儿觉得她自从嫁给皮茨之后便显出喜欢皮茨胜过喜欢娘家了;所以她回来住,也得象别的佃户一样,虽然他没有让他们交租钱;为了同样的理由,他不许他们钻一口井。人一过六十就会时时感到不自在,除非他能掌握更大的权力,因此老头儿便时不时把自己的土地卖掉一块,给皮茨这家人一个实际的教训。再也没有什么比看到他把一块地产卖给一个局外人更叫皮茨发火了,因为皮茨本人很想把它买下来。

  皮茨是个瘦个子,长下巴颏儿,性情暴躁,成天绷着脸,闷闷不乐;他的老婆是那种为自己的责任而感到自豪的人:呆在这里照顾爸爸是我的责任。如果我不干,又有谁会做呢?我这样做,心里可完全明白不会因此而得到什么报酬。我这样做,纯粹由于这是我的责任。

  老头儿丝毫也没被这种假象所迷惑。他知道他们正在急切地等待那一天的到来,那时他们就可以把他放进一个八英尺深的洞穴里,盖上土完事。然后,即使他没有把这个田庄传给他们,他们估计自己也能把它买下来。因此,他曾经暗自写下遗嘱,把一切都留给玛丽·福琼托管,指定他的律师而不是皮茨作为遗嘱执行人。等他一死,玛丽·福琼就会叫他们气得蹦起来;玛丽准能这样做,他对这件事丝毫也没怀疑过。

  十年前,他们曾经宣布打算给那个就要出生的娃娃,如果是个男孩儿,就从他的名字取名为马克·福琼·皮茨,可是老头儿当即告诉他们,如果他们胆敢把他的名字同皮茨这个姓连接在一起,他就把他们轰出这个田庄。娃娃生下来是个姑娘,他发现孩子尽管刚出生一天,却分明长得酷似他本人;他心软了,便亲自建议让孩子从他已故七十年之久的亲爱的母亲之名,取名为玛丽·福琼。

  福琼庄园坐落在乡间一条泥土道附近,离那条铺设的柏油马路有十五英里路远;要不是他一向支持进步发展,他才不会把自己的任何一块土地卖掉呢。有些老年人喜欢阻挠改进,反对任何新事物,在每种改革面前都畏缩不前,他本人可不是那种人。他想看到一条铺设的公路在他的住宅前面出现,上面有许许多多新型汽车来往;他想看到一家超级市场在他家那条路的对面落成;他想看到一个加油站、一家汽车旅馆、一座坐在车内观看的露天电影院,都在离他家很近的地方一一出现。发展突然调动了一切。电力公司在河流上建造了一座水坝,淹没了周围村庄的大片地区;由此而形成了湖泊,其中有半英里长的河岸,紧贴着他的土地,每一位汤姆啦、迪克啦、哈里啦,每一个人和他们的兄弟啦,都想占有湖边的一片土地。传说他们就快有一条电话线了。传说福琼庄园前面那条土道就要铺设起来了。传说这里最终会成为一座乡镇。老头儿觉得那就应该把它定名为乔治亚州福琼镇。他虽然已经七十九岁,却是个深有远见的人。

  那架掘土机前天就停止工作了,他俩今天正在观望两架巨大的黄色推土机把那个土坑内部修整平坦。他没卖土地之前,总共有八百英亩地。如今他已经把后庄五块二十英亩的土地卖掉了;每当他卖出一块地时,皮茨的血压就升高二十毫米(汞柱)。“皮茨这家人会让牧场干扰未来发展,”他对玛丽·福琼说,“你我可不是那种人。”至于玛丽·福琼其实也是皮茨家中的一名成员,他倒摆出一副绅士派头故意加以忽视,仿佛那是一桩不应该由孩子本人来负责的苦恼事儿。他喜欢把她想象为自己的同宗同族。他坐在车前的保险杠上面,玛丽坐在引擎盖上,两只光脚搭在他的肩膀上面。一辆推土机正在他俩身下移动,把堤岸的边缘切平。老头儿的脚如果朝前挪动几英寸,就可以在岸边上晃荡了。

  “你要是不注意那个司机的话,”玛丽·福琼嚷道,声音盖过了机器的响声,“他就会切掉你的一块土地啦!”

  “那边立着柱标呐,”老头儿喊道。“他没有越过它。”

  “现在还没有,”她大声说。

  推土机从他们身下经过,朝那边远处开过去。“对,你注意着点,”他说。“张大眼睛看着点儿,如果他撞了那个柱标,我就过去拦住他。皮茨这家人就是那种人,会让一块放牛场,或是一块放骡的草地,或是一排豆子干扰进步发展,”他接着说。“只有你我这样有头脑的人,才明白不能为了一头牛而阻挡时代的前进……”

  “他正在那边晃动那个柱标呐!”她尖声嚷道;他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她却已经从引擎盖上跳下来,沿着堤边跑过去了,那身黄色的衣服在她背后波浪似的飘起来。

  “别太挨近堤边跑,”他嚷道,可她已经到达柱标那儿,正蹲下来瞧瞧它给动摇到了什么程度。她俯身在堤岸上冲那个推土机司机摇晃她的食指。那人向她摆摆手,又接着干自己的活儿去了。老头儿心想,她那个小手指头可比她家别人的头脑全加起来还更有见识咧;他骄傲地瞧着她走回来。

  她长着一头稠密的、黄里透红的头发——跟他当年有头发时一模一样——直直地耷拉在两颊旁,两边齐耳梢,额前留个刘海儿,从而形成一个门脸儿似的模样。她那副银边眼镜跟他那副相同;就连走道儿的样子也象他,腆着个肚子,踩着既谨慎又莽撞的步子,介乎摇摆和拖着脚步走之间。这当儿,她正紧挨着堤边走过来,右脚外侧都跟岸边相齐了。

  “我叫你别太挨近堤边走道儿,”他喊道;“要是掉下去,你就看不到完工那一天啦。”他一向很当心不让她遇到任何危险。他决不会让她在有蛇出没的地方坐着,或者把手放在可能藏有大黄蜂的矮树丛上面。

  她并没有朝里挪动一英寸。她有一股他那种倔脾气,那就是不爱听的话根本不听;这原本是他自己教给她的一个小花招,如今她用这种办法来对付他,他也只好赞赏。他预料等她老了,这个鬼花招会对她很有用途的。她回到汽车旁边,一言不发地爬回到引擎盖上面去坐着,照原先那样把两只脚搭在他的肩膀上,好象他不过是汽车的一部分罢了。她又把注意力集中到远方那辆推土机上面去了。

  “记住,你大大咧咧就什么也得不到,”她的外公说。

  他是个严守纪律的人,可他从来也没抽打过她。有些孩子,比如皮茨家中头六个孩子,他倒觉得应该按照原则每周抽他们一人一顿鞭子,但是对聪明的孩子却另有一套管教办法,因此他压根儿就没对玛丽·福琼动过一次手。而且他也从来不许她的母亲或者哥哥姐姐打她,哪怕是掴她一记耳光都不行。可是做爸爸的却不听这一套。

  皮茨是个脾气暴躁的人,老是怀着一肚子毫无道理的怨恨。好多次在饭桌前,福琼先生心怦怦跳地看到皮茨从他那个位子——不是首位,那儿是福琼先生的席位,而是从边座上——慢慢站起来,突然平白无故而又不加解释地扭头冲玛丽·福琼说:“跟我走一趟,”然后就一边走,一边解下他的皮带,离开那间屋子。小姑娘的脸上立刻就会浮现一种异样的表情。那种神情老头儿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却惹得他心里发火。那是一种半畏惧、半尊敬的神情,另外还夹带一点别的什么很象合作之类的成分。这种表情一出现在玛丽的脸上,她就会站起来,跟随皮茨一道走出去。两人便会坐进他那辆卡车,沿着土道开到一处别人听不见声音的地方,然后他就会在那里狠狠揍她一顿。

  福琼先生知道他揍她,因为他曾经开车尾随他们,看到了这种情况。他曾经躲藏在一百英尺开外的一块圆石头后面观望,亲眼见到小姑娘把身子贴在一棵松树上面,皮茨就用皮带抽她的脚脖子,抽得那么有条不紊,真好象他在用钩刀使劲抽打矮树丛似的。她只跳上跳下,仿佛是站在一个热火炉子上面,象一条让人鞭打的狗那样哽哽咽咽。皮茨一直抽了三分钟左右,然后一语不发地转身上车,把她撇在那儿,自己开车走了;她呢,滑倒在树底下,用手来回揉自己的两只脚。老头儿便蹑手蹑脚地走过去逮住她。她淌着眼泪,流着鼻涕,困惑得脸都变了形,上面肿起好多小红块。老头儿朝她扑过去,唾沫飞溅地说:“你干吗不回手打他?你的志气哪儿去了?你以为我会让他揍我吗?”

  她一跃而起,翘起下巴颏儿,从他身旁直朝后退。“没人揍我,”她说。

  “难道我没亲眼见到吗?”他沙哑地反驳道。

  “没人在这儿,也没人揍我,”她说。“我平生从没挨过揍;要是有谁胆敢揍我,我就宰了他。没人在这儿,你自己可以看看嘛。”

  “莫非你管我叫做说谎的家伙或是瞎子!”他嚷道。“我亲眼看到他揍你,可你一点也不反抗;你紧贴在那棵树上,两条腿蹦啊跳的,呜呜地哭,一点也不反抗;换了是我,我就会挥舞老拳狠狠打他的脸,而且……”

  “没人在这儿,也没人揍我;要是有谁胆敢揍我,我就宰了他!”她嚷道,接着一转身穿过树林跑去。

  “我倒成了波兰瓷做的蠢猪,颠倒黑白了!”他在她背后吼着,在那棵树底下的一块小石头上面坐下来,怒气冲冲,感到恶心。这纯粹是皮茨对他所采取的报复。真好象皮茨开车带到这儿来揍一顿的是他,真好象服服帖帖挨了一顿揍的也是他。他原先想到可以对皮茨说,如果他揍玛丽,他就把他们轰出庄园,借此来阻止他再揍她;可是他试过一次,皮茨却说:“把我轰走,那你也就把她一块儿轰走了。马上就干吧。她是我的孩子,我想揍就揍;如果合我的意,我天天都会揍她一顿。”

  不论什么时候他都能叫皮茨觉出他决意要干的事所发挥的威力,眼下他就暗中有个小计谋,会给皮茨一个相当沉重的打击。他让玛丽·福琼记住她如果不在乎就什么也得不到的时候,便在津津有味地想着自己那个小计谋;没等她答活,他又补充说道,他可能很快就要再卖掉一块地啦,要是卖成就会分给她一份红利,可她如果对他出言不逊,那就不给了。老头儿时常在口头上小小地刺玛丽一下,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就象放一面镜子在一头公鸡面前,瞧着它跟自己的影象厮斗一番那样好玩儿。

  “我不要什么红利,”玛丽·福琼说。

  “我可从来没见你拒绝过一次。”

  “你也从来没见过我要过一次,”她反驳道。

  “你已经存了多少钱?”他问。

  “这不干你的事,”她一边说,一边用脚跺他的肩膀。“别干涉我的事。”

  “我敢断定你象黑鬼老太婆那样,把钱都缝在褥垫里了吧,”他说,“你应该把钱存在银行里。等我一办完这次交易,我就给你开个帐户。除了你我之外,谁也不能查帐。”

  推土机又在他们身下开动起来,隆隆的响声淹没了他还想说的话。他停顿一下,等响声一过去,可就再也憋不住了。“我就要把咱们住房前面那块地卖掉盖一个加油站啦,”他说。“往后咱们不必再开车到远处去灌油,只消走出前门就行了。”

  福琼的住宅离那条土道约有两百英尺远,他打算卖掉的正是那两百英尺范围的空地。他的女儿轻松愉快地管那块地叫“草坪”,尽管那里只是一块杂草丛生的土地。

  “你是说,”玛丽·福琼想了想,说道,“那块草坪吗?”

  “对,小姐!”他答道。“我指的就是那块草坪,”说完之后他还拍了一下膝盖。

  她没再说什么,老头儿回头朝上瞧瞧她。那正方形的小门脸儿正象他自己的脸在回瞧他,然而不是他眼下那种表情,而是他心里不痛快时那种阴郁的神态。“那里是我们玩儿的地方啊,”她嘟囔道。

  “有的是地方你们可以去玩儿,”他说,对她这种缺乏热情的态度感到恼怒。

  “那我们就看不到路那边的树林啦,”她说。

  老头儿盯视着她。“路那边的树林?”他重复道。

  “我们就看不到景致啦,”她说。

  “景致?”他重复道。

  “树林啊,”她说;“我们就从门廊那儿看不到树林啦。”

  “从门廊那儿看树林?”他重复道。

  接着她又说:“我爹还在那块空地上放小牛犊呐。”

  老头儿一时震惊得没有立刻表示愤慨,随即怒火一下子爆发了。他跳起来,转身用拳头猛捶引擎盖,大声嚷道:“他可以到别处去放牛!”

  “你离开了那堤坝,会希望没离开的,”她说。

  他从车前转悠到侧面,两眼一直盯着她。“你以为我在乎他在哪儿放他的小牛犊吗?你以为我会让一头小牛犊跟我瞎捣乱吗?你以为我挺关心那个傻瓜在哪儿放牛吗?”

  她坐在那儿,那张脸涨得紫红,真比她的头发颜色还要深,跟他自己这当儿那副表情完全一样。“管自己的兄弟叫作傻瓜的人,注定要下地狱让火烧,”她说。

  “别瞎审判,”他嚷道,“你不是也得受审判!”那副脸色比她的还要紫。“你啊!”他说,“让他什么时候想揍你就揍你,你呢,只呜呜地哭几声,两条腿蹦啊跳的,一点也不反抗!”

  “他跟别人从来也没碰过我,”她用斩钉截铁的口气说,咬清每个字的字音。“从来也没人动手打过我;要是有谁胆敢那样做,我就宰了他。”

  “真是颠倒黑白,”老头儿扯起尖嗓门嚷道,“把黑夜说成大白天!”

推土机又在他俩身下经过。两张脸相隔一英尺,在那阵噪音远离之前一直保持着同样的神情。随后老头儿说:“你自己走回家去吧。我不让一个耶洗别②搭乘我的车!”

  ②耶洗别(约公元前846年),以色列王妃名,以残忍放荡著称。   

  “我才不跟巴比伦婊子同车呢,”她说,然后就从汽车另一边出溜下来,开始穿越牧场。

  “婊子是女人!”他吼道。“你知道个啥!”可她连头也不回,根本不屑答他的话;他瞧着那小而茁壮的身体傲然阔步地穿过那块净是黄点的田野,朝树林那边走去,他那股为她而生的自豪感便象那座新湖湖面上的微波那样,又情不自禁地涌上心头——处处值得他骄傲,唯独她拒不勇敢地违抗皮茨这一点除外,那事就象回头浪那样直往回曳。如果他能教会她用眼前那套对付他本人的方式来对抗皮茨,她就会成为一个十全十美的孩子,具有谁都想有的那种刚毅不屈和无所畏惧的品质;可是她的性格当中单缺这一点。只有这一方面她不象他。他转身眺望湖泊对岸那片树林,心想不出五年,那边就会出现房屋、商店和停车场以取代树林,而这一切主要应归功于他。

  他打算拿出实例来教导那个孩子长志气;由于他已经打定主意,他便在当天午餐桌上宣布自己正在同一个名叫蒂尔曼的人协商,要把住房前面那块地卖出去盖一个加油站。

  他的女儿,面带精疲力竭的神情,坐在饭桌下首,一听这话不禁呻吟了一声,好象一把钝刀子正在慢慢拧进她的胸脯似的。“你指的是那块草坪!”她呜咽道,仰倒在椅子上,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重复道,“他指的是那块草坪啊。”

  皮茨的另外六个孩子大声尖叫起来:“是我们玩儿的那块地方!”“别让他那样干,爸爸!”“那我们就看不见那条道啦!”以及其他类似的蠢话。玛丽·福琼却一语不发。她面带执拗而冷漠的表情,仿佛在筹划自己的什么事。皮茨不再吃饭,两眼瞪视着前方。他的碟子里盛满菜肴,可他的拳头却象两大颗浅黑的石英石,一动也不动地摆在碟子两边。两只眼睛把孩子们挨个儿环视一遍,仿佛要从他们当中搜出个特殊的来。目光最后落在外公身旁坐着的玛丽·福琼身上。“你对我们干的好事!”他嘟囔道。

  “我没有,”她说,语气当中却缺少保证的成分。那只是一阵颤音,一个受惊骇的孩子的声音。

  皮茨站起来说:“跟我走一趟,”接着就转身朝门外走,一边走一边解他的皮带;叫老头儿彻底失望的是玛丽溜下饭桌,跟随他,几乎可以说是跑步跟着他,出大门登上卡车,爷儿俩便开车走了。

  这种怯懦象是福琼先生自己的怯懦,叫他伤感,浑身难受。“他无缘无故揍一个无辜的孩子,”他对自己女儿说,后者坐在饭桌下首分明还很沮丧,“你们居然没有一个人抬手拦住他。”

  “你自己也没抬手啊,”其中一个男孩小声说,接着从那群蛤蟆的合奏中又传出一阵嘟嘟囔囔的抱怨声。

  “我是个患心脏病的老人,”他说。“我没办法拦住一头公牛。”

  “这事准是她撺掇你干的,”他的女儿无精打采地喃喃道,脑袋在椅背顶端边上摇来晃去。“样样事都是她撺掇你干的。”

  “从来也没有哪个孩子撺掇我干过什么事!”他尖声嚷道。“你简直不象个做妈妈的!你可太丢脸了!那孩子是个小天使!一位圣徒!”他用那么高的嗓门嚷嚷,声音都变了;他不得不匆匆奔出那间屋子。

  一下午,老头儿只好躺在床上消磨时光。他每逢知道那孩子遭到毒打,就觉得自己的心似乎太大了点,在心包里挤得难受。这当儿他可比以往更加横了心,非要看到加油站在自己家门前盖起来不可;这事如果叫皮茨中风,那就再好没有了。要是叫他中风并且瘫痪,那算他活该,从此他也就不能再揍玛丽了。

  玛丽·福琼生他的气,向来不会保持很久,或者十分认真;尽管那天下午他没有再看见她,可是第二天清早,他一醒过来,却发现玛丽跨坐在他的胸脯上呢,她命令他快点起来,以便别错过机会去看那架水泥搅拌机。

  他俩到达那里时,工人正在给钓鱼俱乐部打地基呐,水泥搅拌机早已开始操作。它的体积和颜色都跟马戏团里的一头大象差不多;他俩站在那儿,瞧着它搅拌了半个多小时。十一点半,老头儿因为同蒂尔曼有个约会,要去商讨他那桩交易,便不得不离开。他并没告诉玛丽·福琼上哪儿去,只说得去看一个人。

蒂尔曼经营一家乡镇综合商场,其中包括加油站啦,废铜烂铁库啦,旧车场啦,舞厅啦,地点在那条同福琼田庄前面的土道连结起来的公路上五英里开外之处。那条土道也很快就要改建成柏油马路了,因此蒂尔曼想在那里找一块好地方再办一家那样的企业。他是个很有进取心的买卖人——福琼所看重的那类企业家,他认为那人不仅同发展的步伐保持一致,而且还一向有预见性,因此某种新发展一旦到来,他就能在那里从容不迫地迎接它。公路上到处是他的商场广告招牌,上面分别写着蒂尔曼商场距离此处仅有五英里,仅有四英里,仅有三英里,仅有二英里,仅有一英里的字样;“请注意蒂尔曼商场就在附近拐角,”最后则是眩眼的红字:“到了,朋友,蒂尔曼商场!”

  蒂尔曼商场两边均是停放旧车的广场,一种收容无可救药的汽车的场所。他也卖各式各样的户外装饰品,石鹤石鸡啦、缸啦、瓮啦、大花盆啦、旋转木马啦,此外离那条路远一点的地方还另有一排墓碑和纪念碑出售,以免让他的舞厅主顾看到后心情沮丧。他的买卖大都在户外交易,因此铺面本身的造价并不太贵。只是一座一间屋的木结构房子,他在后身另外扩充了一间镀锡铁皮盖的长厅充当舞厅。舞厅内部又分为二,有色人种区和白人区,各自附有一小间收五分钱门票的电影院。他还有一个烤肉坑灶,出售烤肉三明治和汽水果汁之类的饮料。

  他俩开车来到蒂尔曼商场的凉棚下面时,老头儿瞥了孩子一眼,她坐在那里,两腿支在座位上,下巴颏儿枕在膝头上。他不清楚她记不记得那块地正要卖给蒂尔曼。

  “到这儿来干什么?”她蓦地问道,脸上带着一副蔑视的表情,仿佛嗅到了一个敌人。

  “不干你的事,”他说。“你就坐在车里,等我出来,我会带给你一样东西。”

  “不稀罕你带什么给我,”她耷拉着脸子说,“因为我不愿意呆在这儿。”

  “嗬!”他说。“可你已经在这儿了,没法子办,只好等着,”说完他就不再理睬她,下车走进那爿光线挺暗的店铺,蒂尔曼正在里面等着他呐。

  过了半小时,他走出来,发现她不在车上了。他断定她准是在哪儿藏着呢,便在周围找找,看看她是不是躲在店铺后身。他朝两个舞厅的门里瞧瞧,在墓碑四周遛遛。然后他的目光在那个堆放破烂汽车的广场上转来转去,猜想她可能在那两百辆汽车当中的任何一辆里面或者后面躲着呢。他转来转去,又转回到店铺前面来了。一个黑男孩儿坐在地上,背靠着结水珠的冰箱,正在喝一瓶紫色饮料。

  “那个小姑娘跑到哪儿去了,孩子?”他问道。

  “没看到啥小姑娘,”男孩儿答道。

  老头儿烦躁地在口袋里摸索一阵,掏出一枚镍币交给他,又说:“一个漂亮的小姑娘,身上穿着黄色棉布衣裳。”

  “您要是说一个长得象您的矮胖丫头,”男孩子说,“她跟一个白人坐卡车走了。”

  “什么样的卡车,什么样的白人?”他嚷道。

  “一辆绿色的小型卡车,”男孩儿咂咂嘴说道,“一个她管他叫‘爹爹’的白人。他们打那条路走了一会儿啦。”

  老头儿气得浑身直哆嗦,只好上车回家。他的感情在暴怒和屈辱之间来回奔腾。以前她可从来也没离开过他,当然也决不会由于皮茨的缘故而撇下他。皮茨命令她上卡车,她居然不敢不上去。一得出这个结论,他可比以往更加发火了。她不敢违抗皮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在各方面都把她训练得挺好,为什么单单在性格上有这样一个缺点呢?真是一个叫人摸不透的谜。

  他回到家门口,踏上台阶时,她正坐在门廊里的吊椅上闷闷不乐地眺望呐,目光越过那块他要卖掉的地,径直投向远方。她的两眼虚肿,眼圈儿是粉红色的,可他没看到她腿上有什么红印儿。他便挨着她在吊椅上坐下来。他原打算用一种严厉的口吻讲话,可是一出声却挺泄气,仿佛是出自一名试图重新赢得好感的求婚者之口。

  “你干吗离开我?以前你可从来也没撇下过我啊,”他说。

  “因为我愿意,”她说,直瞪瞪地瞧着前方。

  “你从来也没愿意过,”他说。“那是他叫你走的。”

  “我告诉过你我要走,我就走了,”她渐渐地加强语气说,瞧都不瞧他一眼,“现在你可以走开了,别来烦我。”口气非常决断,以前他俩发生争执时可从来没出现过这种腔调。她盯视着前方,目光越过那块紫色、黄色和粉红色野花杂草丛生的空地,越过那条红土道,直达远方那排顶端边缘发青的、黑糊糊的松林。再过去是窄窄一排更远的灰里透蓝的树林,然后就是茫茫苍穹,上面只漂浮着一两朵破棉絮似的白云,别无他物。她盯视着那片景致,仿佛那是一个人,同老头儿相比,她更喜欢那个人似的。

  “这是我的一块地,对不对?”他问道。“我卖自己的地,你干嘛这样火冒三丈呢?”

  “因为那是草坪,”她说。鼻涕眼泪大把大把地淌下来,可她一直绷着脸,泪水一流到唇边便把它舔掉。“那样一来,我们就看不见路那边的景致了。”

  老头儿朝路那边瞧瞧,让自己再次确信那边实在没有什么可看的。“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闹脾气,”他疑惑地说。“那边除了树林之外,啥也没有啊。”

  “我们就看不见林景了,”她说,“而且那片地是草坪,我爹在上面放小牛犊。”

  一听这话,老头儿气得站起来,说道:“你的一举一动简直不象福琼家里的人,倒更象皮茨家里的人,”以前他可从来没对她说过这样难听的话,刚一说出口就后悔了。这句话刺伤他自己的心比刺伤孩子的心还要厉害。他转身走进家门,上楼到他的房间里去了。

  一下午,他好几次从床上爬起来,朝窗外眺望,视线越过那个“草坪”,投向玛丽说他们以后再也看不见的那排树林。每次他都看到同样的东西:树林——既没有山峦,也没有瀑布,更没有任何一种人工栽培的花木,光是树林。午后这个时辰,阳光在松林里曲折穿行,把每棵细树杆都照得光秃秃地特别醒目。他心想,松树干就是松树干嘛,邻近这一带的人谁想看一棵,根本无须走得很远。他每次起床朝外眺望,都进一步确信自己卖掉那块地是非常明智的。这件事会招致皮茨持久不满,但是他可以买样礼物送给玛丽·福琼,同她言归于好。对成年人来说,道路不是通往天堂就是下到地狱,可是对儿童来说,沿途一向有好多站歇一歇,在那里,一丁点小事就能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他第三次起床观望树林,那当儿差不多六点钟了。夕阳几乎已经躲到松林后面,喷出万道霞光,那些瘦削的树干看起来好象都给举起在一池红光里似的。老头儿凝视良久,仿佛有一段拖长了的时间他被从通向未来的种种喧嚣声中抓出来,被按在一个以前他不理解的、令人不快的谜团之中。在这种幻觉中,他仿佛看到树林背后有—个人受伤了,鲜血溅满好几棵树。几分钟过后,皮茨的小卡车在窗下嘎地一声刹住,才打破了这种煞风景的幻觉。他回到床上,合上眼睛,可是闭着的眼皮前又浮现众多魔鬼般的红树干在黑树林里一一腾空而起的景象。

  晚餐桌上,没人跟他说一句话,包括玛丽·福琼在内。他匆匆吃完饭,又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一晚上都在琢磨将来有一家象蒂尔曼商场那样的企业就在附近的好处。他们不必再到远处去给汽车加油。他们无论什么时候想买一条面包,都只消跨出前门,走进蒂尔曼商场后门就行了。他们还可以把牛奶卖给蒂尔曼。蒂尔曼是个讨人喜欢的家伙。蒂尔曼还会引来别的买卖。那条土道很快就会铺设成柏油马路。从全国各地来的旅客都会在蒂尔曼商场逗留一会儿。他的女儿要是觉得自己比蒂尔曼强,最好压一压她的气焰。人人生来自由而平等的。这句警言一在他的脑际回响,他的爱国情绪就占了上风,他意识到卖掉那块地完全是自己应尽的责任,他必须为未来提出保障。他在窗口观望闪烁在路那边树林上空的月亮,倾听一会儿蟋蟀和雨蛙的呜叫声,就在它们那片(口瞿)(口瞿)、啯啯的嘈杂声下面,他仿佛还听得见未来的福琼城镇的脉搏跳动声。

  他上床睡觉,确信自己早晨一醒过来就会象往常那样注视一面嵌在秀发门框里的小红镜子。玛丽会把卖地那件事一古脑儿忘了;早饭后,他俩便会开车到镇上的法院去取买卖契约。在回来的路上,他就可以在蒂尔曼商场逗留片刻,完成那项交易。

  清早,他张开眼睛,却只见到光秃秃的天花板。他镇定一下,朝屋里四处张望,没有她的身影儿。他斜身靠在床边,瞧瞧床底下,她也没藏在那里。于是他起床穿好衣服,走出大门。玛丽又完全象昨天那样坐在廊子里的吊椅上,正朝远方眺望呢,目光越过草坪直达那片树林。老头儿非常生气,自从当年她刚会爬行的时候起,他每天清晨醒过来,都会发现她不是在他床上就是在床底下。今天早晨,她却明明更喜欢眺望树林。他决定眼下不跟她计较,等她的气儿消后再跟她算帐。他在吊椅上挨着她坐下来,可她依旧注视着树林,根本不理睬他。“我还当你和我要到镇上那家新开张的游艇商店去看看汽艇呢,”他说。

  她没有转过头来,却猜疑地大声问道:“还有别的事要去干吗?”

  “没有什么别的事,”他答道。

  她停顿一下,说道:“要是这样,我就去,”但是,她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那就穿上你的鞋,”他说。“我可不跟一个光着脚丫子的女人进城。”对这句玩笑话她也连笑都没笑一声。

  天气跟她的情绪一样冷漠。又象要下雨又不象要下雨。灰蒙蒙的天空叫人心里不痛快,太阳也懒得露出来。一路上,她一直瞧着自已两只朝前伸着的、穿着笨重的棕色学生鞋的脚。老头儿过去常常偷偷走到她身边,发现她独自正在跟自己的脚丫子说话呢,他猜想这会儿她一定又跟它们不出声地聊上了。她时不时动一下嘴唇,可没跟他说什么,任凭他的话溜过去,好象没听见似的。他断定要花费一笔很可观的钱才能买回她的好兴致,最好还是买一艘汽艇吧,因为他自己也想要一艘。自从水在这一带积存成湖泊起,她就没完没了地谈论船只。他们先来到游艇商店。一进店门,老头儿就兴致勃勃地对店员说:“给我们看看穷人家玩的汽艇!”

  “全部是给穷人家准备的!”那个店员说。“您老要是买下一艘就会穷啦!”他是个矮胖的小伙子,身穿黄衬衫、蓝短裤,喜欢随机应变,爱说个笑话。他俩便连珠炮似地接连交换几句俏皮话。福琼先生瞧一眼玛丽·福琼,看她脸上有没有露出喜色。她却站在那儿呆视,视线越过一艘摩托汽艇侧身,心不在焉地直瞧着对面那堵墙。

  “小姐喜欢汽艇吗?”店员问道。

  她一转身,溜出店门回到人行道,接着又上了汽车。老头儿诧异地注视着她。他简直不敢相信一个象她那样聪明的孩子居然为了仅仅出售一块地就会这样闹脾气。“她大概有点不舒服,”他支吾着说。“我们下次再来,”说完他也走出店门,回到车上。

  “咱们去买蛋卷冰淇淋吧,”他挺关心地瞧着她,建议道。

  “我才不要吃什么蛋卷冰淇淋,”她说。

  他实际上是要去法院,可又不想明说。“我要去办点小事,你去逛逛那家小杂货铺,好不好?”他问道。“我这儿有一个两角五分的硬币,你可以去买点东西。”

  “我才不去什么小杂货铺,”她说,“也不稀罕你的硬币。”

  连一艘汽艇都提不起她的兴趣,更何况两角五分的硬币,他责备自己居然如此愚蠢。“那你到底怎么回事呢,小姐?”他体贴地问道。“你不舒服吗?”

  她转身直直地瞧着他的脸,越来越凶地说:“是因为那个草坪。我爹在那儿放他的小牛犊。我们再也看不见树林了。”

  老头儿已经尽可能长久地压住自己的火。“他揍你!”老头儿嚷道。“而你居然还替他担忧他在哪儿放小牛犊!”

  “我有生以来从来没人揍过我,”她说,“有谁胆敢碰我一下,我就宰了他。”

  一个七十九岁的老汉决不能任凭一个九岁的娃娃耍弄。他的神情变得跟她那种神情一样坚定。“你到底是福琼家的人,”他说,“还是皮茨家的人?打定主意吧。”

  她的嗓音响亮,肯定而又挑衅。“我是玛丽——福琼——皮茨,”她说。

  “那我是纯血统的福琼!”他嚷道。

  对这一点她没话可说,而且脸上也现出那种含意。她好象一时给彻底打垮了,老头儿看出那是皮茨家里人的表情,一清二楚得叫人心烦意乱。他看到的是皮茨家那种单纯而愚蠢的表情,自己觉得也给玷污了,仿佛那是出现在自己的脸上似的。他嫌恶地别过头去,把车倒出来,径直开往法院。

  法院的楼房是红白两色的,正面闪闪发光,坐落在一个广场正中央,广场上的草大部分已经给磨光。老头儿把车停在法院门前,专横地对她说:“呆在这儿,”然后下车,砰地一声摔上车门。

  办理立契出让的手续花了他半个小时光景;他回到车前,发现她坐到后座旮旯里去了。他能看见的她那部分脸,显示出一种预知凶兆的阴郁表情。天也暗下来了,空中有股缓缓流动的热浪,预示可能会起旋风。

  “咱们最好还是赶快走吧,免得遇上一场风暴,”他说,接着又强调说,“因为回家之前,我还得在一处地方停留一下。”可是他所得的答话倒好象是他在运送一具小死尸似的。

  

  去蒂尔曼商场的一路上,他又回顾一遍许多导致他采取目前这一行动的正当理由,确实从中找不出一丁点儿毛病。他决定尽管她不会老是保持这种态度,他自己却对她彻底失望了,等她一旦回心转意,她得向他道歉才行;他还决定暂时不买汽艇了。老头儿渐渐认识到他俩闹别扭,一向是因为他表现得不够坚定。他以前太宽厚了。他这样专心一致地思考着,甚至没有留意一路上那些标明离蒂尔曼商场还有多少英里路的广告招牌,直到最后一块突然喜气洋洋地展现在他面前:“到了,朋友们,蒂尔曼商场!”他才醒悟过来,连忙把车子驶进凉棚下面。

  他都没看玛丽·福琼一眼,就下车走进那爿阴暗的商店,蒂尔曼倚在三层罐头货架前面的柜台上,正在等他呐。

  蒂尔曼是个话不多而动作快的家伙。他照老习惯那样交叉着胳膊坐在柜台后边,那貌不出众的脑袋象蛇脑袋那样在胳膊上方摇摇晃晃。他长着一张三角脸,底端削尖,脑袋顶上布满斑点。两只眼睛发绿而且细长,舌头总爱暴露在半张着的嘴里。他的支票本就在手边,两人便立刻认真地开始办正事。他没费多大工夫就看完契约,签上名字。接着福琼先生也签了字,两人便隔着柜台握手。

  福琼先生握着蒂尔曼的手时,心中如释重负。他觉得事已定局,无论跟她还是跟他自己都不可能再有任何争论的余地。他觉得自己按原则办完了事,未来也得到了保障。

  他俩刚一松开手,蒂尔曼就突然变了脸色,倏地缩到柜台底下,没影儿了,就好象他让人抓住脚猛地往下一曳似的。一个瓶子砸碎在他刚才身后那排罐头上面。老头儿急忙转过身来。玛丽·福琼正站在门口,她满脸通红,怒气冲冲地举起另一个瓶子就要扔过来。他连忙闪避,瓶子砸在他身后的柜台上面,她又从板条箱上抓取另一个瓶子。他赶快朝她奔过去,可她飞跑到店铺另一头去了,凡是够得着的东西拿起就掼,嘴里还尖声嚷嚷着什么,听不明白。老头儿又扑过去,这一回揪住了她的衣服后摆,倒拖着把她拖出店门。然后他紧紧抓牢她,把她拎起来带到几英尺开外的汽车那边去,她在他的臂挽里呼哧呼哧直喘气,哽哽咽咽,可是一下子变蔫了。他想法打开车门,把她扔进去,然后自己匆匆跑到汽车另一边,上车尽快驶走。

  他觉得自己那颗心膨胀得跟那辆汽车一般大,正在向前急驶,把他带列一处无可逃避的目的地去,速度之快真是前所未有。最初五分钟,他什么也没想,只在快速前进,仿佛受自己的愤怒驱使似的。渐渐他恢复了思维能力,玛丽·福琼正坐在座位的角落里,缩成一团,抽着鼻子呜呜地哭呐。

  他平生从没见过一个小孩这样胡作非为。不管是他自己家的孩子,还是别人家的,都从没在他面前发过这样大的脾气;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个由他亲自教养起来的孩子,这个九年来一直是他的好伙伴的孩子,会叫他如此难堪。这个他从没举手打过的孩子啊!

  接着他猛然醒悟,迟迟才认清这一切原来都是他自己的过错。

  她尊敬皮茨,是因为他揍她,哪怕并没有什么正当理由;要是他现在有正当的理由也不揍她,那她原来是个捣蛋鬼,就只能怪他自己没把她管束好。他觉得时机已到,不能再避而不揍她一顿了,于是他从公路转到那条通往家园的土道时,心想揍完她一顿,往后她就再也不会乱扔瓶子了。

  他沿着那条泥土道一直开到自己那片土地的边界,然后转入一条刚够一辆汽车通过的小道,颠颠簸簸地穿进树林,走了半英里路。他把汽车停在正是他看到皮茨用皮带抽她的那个地方。那儿路变宽了,可以让两辆汽车并排通过或者容得下一辆汽车掉头,是一块红土地,光秃秃的挺难看,四周围着又细又高的松树,好象是给聚集在那里目睹可能会在那样一块空地上发生的任何事情似的。有几块石头从土里凸了出来。

  “下车,”他说,手伸过她身前把车门打开。

  她没看他,也没问要在这儿干什么,就下了车;他也从另一边下车,绕到汽车前头。

  “现在我要揍你一顿!”他说,嗓音特别响,空空洞洞的,好象有一种提高了的颤音,穿过松树顶端。他不想在揍她的时候遇到倾盆大雨,便说:“快着点,趴在那棵树上准备好,”接着就解他的皮带。

  他想干什么事玛丽似乎很慢才能想到,好象那需要透过她头脑中的一层迷雾似的。她一动也没动,脸上困惑的表情渐渐开始消失。几秒钟以前,她的脸通红,扭曲得变了样,这当儿疑惑的神情渐渐消失,最后只剩下一种明确的表情,一种慢慢下定决心、非干不可的神态。“没人揍过我,”她说,“谁要是胆敢试一下,我就宰了他。”

  “我不喜欢胡搅蛮缠,”他一边说,一边朝她走过去。他觉得两膝很不稳当,好象不是会朝后就是会朝前转悠似的。

  她只后退一步,两眼瞪视着他,接着她摘下自己的眼镜,把它丢落在一小块岩石后面,那块石头就在他叫她趴在上面的那棵树附近。“摘掉你的眼镜,”她说。

  “别对我发号施令!”他大声说,笨拙地用皮带抽她的脚脖子。

  她一下子朝他扑过去,动作快得叫他弄不清自己首先受到的是什么攻击,是她那结结实实的身体的分量呢,还是她的脚那阵乱踢,还是她的拳头在他的胸脯上那阵乱捶。他挥舞皮带,不知该往哪儿打,但是他在决定怎么能把她揪住之前,一直设法先把她从身上摆脱掉。

  “放开我!”他嚷道。“我叫你放开我!”她却似乎无处不在,从四面八方同时朝他袭来。就好象他正遭到并非一个小孩而是一群小精灵的攻击,他们都穿着结实的棕色学生鞋,小拳头硬得象石头。他的眼镜飞落到一边。

  “我早就叫你把它摘下来,”她咆哮道,并没住手。

  他用两只手抱住一个膝盖,另一只脚不稳地站着,身子摇来晃去,又是一阵拳头雨点般打在他的肚子上。他觉出爪子似的手掐进他的一只胳膊上端的肉里,她吊在那上面,两脚轮番机械式地踢他的膝盖,另外那个拳头不断地猛捶他的胸膛。接着,他惊恐地看到她的脸升到他的面前来了,龇着牙;她咬他的下巴一侧,痛得他象头牛那样吼叫。他好象看到自己那张脸从几方面同时过来咬他,可他没法防备,因为他正遭到一阵不分青红皂白的脚踢,先是肚子上,然后是胯骨上。他突然跌倒在地,象一个身上着火的人那样翻滚。她马上扑在他的身上,一边跟他一道打滚儿,一边还在踢他;两只拳头这当儿无拘无束地猛捶他的胸口。

  “我是个上了岁数的人!”他尖叫道。“放开我!”可她没有住手。她又对他的下巴袭击了一次。

  “别咬了!”他气喘吁吁地说。“我是你的外公!”

  她停下来,脸正好在他的脸的上方。两对一模一样的淡眼睛对视着。“够了没有?”她问道。

  老头儿朝上盯视着自己的形象。它得意洋洋,而又充满着敌意。“你让我揍了一顿,”它说,接着又字字紧逼地补充道,“我是纯种的皮茨。”

  就在她松手的当儿,他趁势卡住她的脖子,猛地一使劲儿,他设法翻滚过来,跟她调了个个儿,这样他就朝下瞧着那张是他自己的而竟敢说是皮茨的脸。他的手还紧紧卡住她的脖子,他就抬起她的脑袋,往碰巧就在她头下的那块岩石上猛磕下去。紧接着又磕一下。然后,他一边瞪视着两眼慢慢朝上翻、好象毫不理会他的那张脸,一边说:“我身上可没有一滴皮茨的血。”

  老头儿继续向自己那个被征服了的形象盯视,直到他发现它尽管彻底沉默了,脸上却没有一丝悔恨的表情。两只翻白的眼睛呆视着,并没有把他收进眼底。“这回总算给你一个好教训了吧,”他说,语调中却带点怀疑。

  他好不容易才使自己那两条挨过踢而嗦嗦发抖的腿站起来走两步,但是他那颗刚才在车上就开始膨胀的心脏,还在不断扩张。他回头冲着那个脑袋耷拉在岩石上面、一动也不动的小躯体凝视好久。

随后,他仰跌在地,两眼无能为力地沿着光秃秃的树干往上瞧,一直望到松树顶端;他的心脏又痉挛一阵而扩张起来,扩张得那么快,老头儿觉得自己仿佛正在给拖进树林,仿佛正同那些难看的松树一起朝那个湖泊尽快奔去似的。他觉察到那边会有一小块能使他逃离树林的空地。他已经远远可以看到那一小块空隙之地,苍白的天空映照在那边的水里。随着他奔跑过去,那里变得越来越宽阔,突然那座湖泊整个出现在他面前,微微起伏的波浪朝他的两脚庄严地滚滚而来。他猛然意识到自己不会游泳,而且也没有买汽艇。他看到两边那些细树干已经变粗,成了两排神秘而幽暗的纵列,正蹚过河水,朝远方走去。他绝望地环视四周,想找人救救他,可是那里杳无人迹,岸边只有一个庞大的黄色怪物③,象他那样静止不动,嘴里塞满泥土。

③指前文提到的推土机。

www/xiaoshuotxt/n e t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全集作品集
经典杂文集古文鉴赏辞典名家短篇小说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