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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短篇小说集》 作者:全集

帕特里奇的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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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尔霍恩在通往姑婆婆宅子的车道上把他那辆豆荚形的小汽车停好,小心翼翼地下了车,向两面看看,仿佛料想盛开的杜鹃花会对自己有一种致命的影响似的。这些老奶奶并没有一片整齐的草地,而是有三块台地,里面种满了红白两色的杜鹃花,从便道开始向后延展到她们的没有粉刷、庄严堂皇的宅子边上。她们两位这时候正呆在前面门廊上,一个坐着,一个站在那儿。

  “咱们的孩子来啦!”贝西姑婆拖长了声音说,好让另一个听见。另一个离开她只有两英尺,但是她耳聋。这声音使再过去一码外的一个姑娘回过头来。她正盘着两腿,坐在一棵树下看书。这会儿,她抬起戴着眼镜的脸,瞪视着卡尔霍恩,然后——带着一丝微笑,他看出明明是一丝假笑——又聚精会神地看书去了。他皱起眉头,呆呆地朝前走到门廊上去,把和姑婆婆们初见面时的问候话说了。她们会把他在杜鹃花节自动到帕特里奇来,看作是他的品行有所变好的迹象。

  她们两个老太太的嘴有点突出,看上去象装上了木制假牙的乔治·华盛顿。她们穿着一身黑衣服,胸部有一大片皱褶花纹,一头白发向后梳着。在每一个都拥抱过他以后,他有气无力地在一张摇椅上一屁股坐下,对她们局促不安地笑笑。他上这儿来,只不过因为辛格尔顿勾起了他的幻想,不过他在电话里告诉贝西姑婆说,他是来欢度这个节日的。

  马蒂姑婆,就是耳聋的那一位,大声说道:“你的太爷爷瞧见你对这个节日感觉兴趣,会挺高兴的,卡尔霍恩。他亲自发起这个节日,你知道。”

  “唔,”小伙子也嚷着回答,“这回你们外加的那项使人兴奋的小节目怎么样?”

  在节日开始前十天,一个名叫辛格尔顿的人在县政府前面的草地上,受到一个模拟法庭的审讯,因为他不肯买一枚杜鹃花节日章。在受审的时候,他给戴上了枷。等判了罪以后,他和一只山羊一起给关在“监狱”里。那只山羊先前为了同样的罪名也受到审讯,被判了罪。“监狱”是由杰西家为了这件事专门去借来的一个户外厕所。十天以后,辛格尔顿出现在县政府门廊上的一道边门里,用一柄自动无声手枪打死了坐在那儿的五位大人物,还错击毙了人群中的一个人。那个无辜的人挨到的那一枪,是要打市长的。市长当时正弯下身去,把一只鞋的鞋舌拉出来。

  “一个不幸的意外事件,”马蒂姑婆说。“它破坏了节日的精神。”

  他听见另一片草地上的那姑娘啪的一声把书合上。她的头出现在树篱上面——一个向前弯着的颈子和一张小脸,脸上一副恶狠狠的神情。有一刹那,在她走开以前,她就那样注视着他们。“它似乎并没有破坏什么,”他说。“我经过市区的时候,瞧见人比早先什么时候都多,所有的旗子都悬挂起来了。帕特里奇,”他喊着说,“会把死去的人埋葬掉,但是它一个子儿也不会损失。”那姑娘的前门在他这句话说到一半时,砰的一声关上了。

  贝西姑婆走进屋子去了一会儿,捧着一只小皮盒子又走出来。“你长得很象爹,”她说,一面把椅子拖向前,坐到他的身旁。

  卡尔霍恩毫无热情地把盒子打开,洒了一些赭色粉末在他的膝上,接着他从盒子里把太爷爷的小画像取出来。每次他来,她们总要拿这给他看。老人——圆脸、秃头,容貌一点儿也不出众——坐着,两手合起来,放在一根黑手杖的柄上。他的神情单纯无知,而又十分坚决。是个大商人,小伙子想着,心里害怕起来。“这位高大结实的大人物对今天的帕特里奇会怎么个看法呢?”他含讥带讽地问。“在六个公民给枪杀以后,节日活动又全面展开了。”

  “爹是很进步的,”贝西姑婆说,“——是帕特里奇从未有过的最有远见的商人。他不是一个被打死的知名人士,就会是一个制服那个疯子的人。”

  小伙子不知道自己忍受得了多少这样的话。报上刊登了那六个“牺牲者”的照片,以及辛格尔顿的照片。辛格尔顿的照片是这些人里唯一容貌突出的。他脸膛很宽,骨瘦如柴,神情凄惨。一只眼睛显得比另一只圆,在较圆的那只眼睛里,卡尔霍恩看出了这个人的镇定心情。这个人知道,为了保持自身的尊严这一权利他将要受苦,也乐意受苦。那只正常的眼睛里蕴藏着一种很有心计的轻蔑神色,可是总的看来,是一种受到折磨的表情,这个人由于周围人们的疯狂,终于变疯了。其他那六张脸全是同一种一般类型的,就象他太爷爷的那样。

  “你年纪越大长得就越象爹啦,”马蒂姑婆预言。“你有他那种红润的肤色和几乎同样的神情。”

  “我完全是一种不同的类型,”他生硬地说。

  “奶油桃子,”贝西姑婆大笑着说。“你的肚子也变得大起来了,”她说,一面用拳头对着他肚子当中戳了一下。“咱们的孩子现在多大啦?”

  “二十三啦,”他咕哝说,心想他这次来总不见得会一直这样下去,等她们戏弄了他一番以后,她们会住手的。

  “你有女朋友吗?”马蒂姑婆问。

  “没有,”他不耐烦地说。“我认为,”他说下去,“辛格尔顿在这一带被认为不过是一个精神病人吧?”

  “是呀,”贝西姑婆说,“——很特别。他始终不信教。他不象我们这儿其余的人。”

  “这是一个大障碍,”小伙子说。虽然他的眼睛不是大小不相称的,他的脸型却是宽阔的,就象辛格尔顿,不过他们之间真正相同的地方是内心的。

  “既然他精神错乱,那他就没有责任,”贝西姑婆说。

  小伙子的眼睛闪亮起来。他朝前坐直身子,严密地盯视着这位老奶奶。“那么,”他问,“真正的罪名在哪一点上呢?”

  “爹三十岁的时候,头发还象个婴孩儿的一样光滑,”她说。“你最好赶快找一个女朋友。哈哈。你现在自己打算怎么办呢?”

他把手伸进口袋,掏出烟斗和一只烟草袋来。你没法深入询问她们。她们俩都是虔诚的低教教派的圣公会教友①,可是她们有些非道德性的幻想。“我想我要写作,”他说,一面往烟斗里装上烟草。

 “唔,”贝西姑婆说,“这可好。也许你会成为另一个玛格丽特·米切尔②的。”

①美国信奉英国国教的教徒成立的教会,为圣公会,他们和英国国教一样,也分为高教教派与低教教派,前者重视教会权威及仪式,后者不重视圣职的特权、教会的组织,主张简化仪式。   

②玛格丽特·米切尔(Margaret Mitchell,1900—1949):美国女作家,长篇小说《随风而去》(Gone With the wind,一译“飘”)的作者。   

  “我希望你不会使我们失望,”马蒂姑婆喊着说。“没有几个人不使我们失望。”

  “我一定不使你们失望,”他冷冷地说。“我在写一篇报……”他停住,把烟斗放进嘴去,向后坐了坐。告诉她们,那会是荒谬可笑的。他取下烟斗,说道:“唔,那说起来话太多啦。你们女人不会感觉兴趣的。”

  贝西姑婆意味深长地低下了头。“卡尔霍恩,”她说,“我们不想在你身上感到失望。”她们端详着他,仿佛这时候才想到,她们在抚弄的这条心爱的蛇,到头来也许是有毒的。

  “你们必晓得真理,”小伙子带着恶狠狠的神气说,“真理必叫你们得以自由。”③

  她们听见他引用《圣经》的话,又显得安下心来。“他拿着小烟斗,”马蒂姑婆问,“是不是挺可爱呢?”

“最好去找个女朋友,孩子,”贝西姑婆说。

③见《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第八章第三十二节。     

  几分钟后,他从她们面前逃走,拿着皮包上楼去,随后又下楼来,准备出去,同时沉浸在自己的素材里。他的目的是把那天的下午用来访问一些人,打听一下辛格尔顿的事。他想要写一篇文章替那个疯子辩白一番,还想这么一写可以减轻自己的内疚,因为他的幽灵,他的影子,在辛格尔顿的清白的形象对照下,在他眼前比平日显得更黑暗了。

  每年夏季的三个月,他和父母住在一块儿,销售空调器、小船和冰箱,这样在其余的九个月里,他可以轻易地应付生活上的需要,使真正的自我——艺术上叛逆的神秘主义者——诞生出来。在其他那几个月里,他和其他两个小伙子一块儿,住在市里另一头一所没有暖气、没有电梯的大楼里。那两个小伙子也什么事不干。但是夏天的内疚一直到冬天还缠着他。事实是,没有他夏天投身进去的那场无节制的销售,他也能过。

  当他向父母解释说,他看不起他们的社会准则时,他们带着一丝认可的目光你望我、我望你,仿佛这是他们从自己读过的东西上一直期待着的结果。他父亲提出给他一小笔津贴,贴补他的房租。他为了自立,拒绝接受,但是内心里,他知道不是为了自立,而是因为他喜欢销售。面对着一个顾客,他就会忘记自我,脸上微笑起来,不住出汗,并且摆脱了种种复杂的心情。他给一种冲动支配着,就和某些人追求女人和酒的那股冲动一样强烈。他对此事非常在行,办得如此好,以致公司给了他一张成绩突出的奖状。他在奖字前后加了引号,并且和他的朋友一起用那张奖状作为打镖的靶子。

  等他在报上看到辛格尔顿的照片时,那张脸象一个阴沉、可耻、将要释放的犯人那样在他的想象中燃烧。第二天早晨,他就打电话给他的姑婆婆,告诉她们他要来。他在不到四小时内开车走完了那一百五十英里路到帕特里奇来。

  在他朝宅子外面走去的路上,贝西姑婆唤住了他,说:“六点钟回来,小绵羊,我们给你安排了一件挺美的事儿要让你吃上一惊。”

  “大米布丁吗?”他问。她们是很糟的厨娘。

  “还要美得多!”老奶奶说,一面转了转眼睛。他赶快走了。

  隔壁的那个姑娘拿着书又回到草地上来。他猜想自己或许该认识她。小时候他上这儿来玩,姑婆婆们总找一个她们邻居的古怪的孩子来和他玩耍——有一次是一个身穿一套女童子军军装的胖乎乎的低能孩子,另一次是一个会背诵《圣经》诗句的近视眼的男孩儿,还有一次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女孩儿,她打青了他的眼睛,离开了。他感谢上帝,如今他已经长大了,她们不敢再支配他的时间了。在他经过的时候,那姑娘并没有抬起脸来看他,他也没有说话。

等他走上便道,他就闻到了盛开的杜鹃花的花香。杜鹃花似乎用一层层色彩的浪花冲洗着草地,最后汹涌地打到了宅子的白色正面,有粉红和深红的浪峰,有雪白的和一种还不算淡紫色的神秘色泽的浪峰,还有黄红色的纷披的浪峰。五彩缤纷,几乎使他不知不觉地乐得透不过气来。老树上长满了苔藓。房子全是南北战争④以前的破旧入画的那种。他的太爷爷的一句话表达出了这地方的腐朽,因此这句话流传下来,成了这个城市的题词:美是我们金钱的收获。

④指1861—1865年美国南方十一州与北方联邦政府之间发生的内战。   

  他的姑婆婆的住处离开商业区有五条横街,他快步走过了那五条横街,几分钟便到了那个小商业地段的边沿。商业地段的中心就是那所快要倒塌的县政府办公楼。阳光炽热地射到停在所有空地方的汽车顶上。国旗、州旗、联盟的旗子在每一个路角的灯上飘扬。人们成群地乱跑。在姑婆婆们住的那条僻静的、绿树成荫的街上,杜鹃花开得最盛,他在那儿没有碰上三个人,可是这儿街上尽是人,他们睁大眼睛渴望地注视着店铺橱窗里可怜的陈设,并且恭敬而无精打采地经过县政府的门廊,就是那个流过血的地点。

  他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谁会认为,他上这儿来也是为了和他们同样的原因。他倒乐意按着苏格拉底⑤的方式,在街头展开一场讨论,讨论一下打死那六个人的实际罪行是什么,但是在他察看那个地点时,他瞧见没有一个人显得会对意义真正感觉兴趣。他没有一定的目标,走进了一家药房。那地方光线很暗,充满着带酸的香草味儿。

他在柜台前面的一张高脚凳上坐下,要了一杯莱姆水⑥。调饮料的小伙子留着修剪整齐的红连鬓胡子,衬衫正面戴着一个杜鹃花节日章——辛格尔顿拒绝购买的那种标志。卡尔霍恩的目光顿时落到了这个徽章上。“我瞧你对那位神已经作了贡献嘛,”他说。

⑤苏格拉底(Socrates,公元前469—前399):古希腊哲学家。

  ⑥美国的药房往往也出售化妆品、糖果、饮料等。莱姆是一种酸橙,用它的汁加糖和水制成的饮料,即莱姆水。   

  小伙子似乎没明白这句话的意义。

  “那个徽章,”卡尔霍恩说,“那个徽章。”

  小伙子低头望望徽章,然后又望着卡尔霍恩。他把饮料放在柜台上,继续望着卡尔霍恩,仿佛他在伺候一个很有意思的畸形人那样。

  “您是说所有这些活动吗?”小伙子说。

  “这些盛大的事情,”卡尔霍恩说,“一开始就死了六个人吧。”

  “是呀,先生,”小伙子说,“六个人给故意杀害了。我就认识其中的四个。”

  “这么说,你也分享到一分荣耀了,”卡尔霍恩说。他突然感到外面街道上很明显地寂静下去。他把眼睛转向门口,正好看到一辆灵车驶过,后面跟着一行缓缓行驶的汽车。

  “这是单独举行葬礼的那个人,”小伙子恭恭敬敬地说。“五个据认为是给存心枪杀的人,昨儿举行了葬礼。这也是一位大人物。不过他死得晚一些,没能一块儿下葬。”

  “他们的手上有有罪的血迹和无辜的血迹,”卡尔霍恩说,一面瞪眼望着小伙子。

  “这可不怪他们,”小伙子说。“全是一个人干的。一个叫辛格尔顿的人。他是个疯子。”

  “辛格尔顿不过是个工具,”卡尔霍恩说。“帕特里奇本身才是有罪的。”他一口把饮料喝光,把玻璃杯放下。

  小伙子望着他,仿佛他也疯了。“帕特里奇不能开枪打人,”他用气恼的高声说。

  卡尔霍恩把一毛钱放在柜台上,离开了。最后一辆汽车在这片街区的尽头拐过弯去。他心想,他看见路上的活动较少了。人们看到灵车,显然赶快离开。距离他两扇门的地方,有个老头儿从一家五金店里探身出来,睁大眼睛朝街上那个行列走得看不见的那头望去。卡尔霍恩急切地想要找个人说话。他怯生生地走上前去。“我知道这是最后一场葬礼,”他说。

  老头儿用一手兜着耳朵。

  “是那个无辜的人的葬礼,”卡尔霍恩喊着说,一面朝街那头点了一下头。

  老头儿大声擤了擤鼻子。他的神情并不和蔼。“是唯一一颗打得不错的枪子儿,”他粗声粗气地说。“比勒是个窝囊废,当时正喝醉了酒。”

  小伙子的脸沉了下去。“我想其他那五个人都是英雄吧?”他狡黠地说。

  “是好人,”老头儿说,“在自己的职守上牺牲了。我们为他们举行了一场英雄的葬礼——五个人一块儿举行了一场盛大的仪式。比勒家的人想叫殡仪馆的人赶快,好让比勒也参加进去,可是我们特意没让比勒加入。那样会是一个耻辱。”

  啊呀,小伙子心里想。

“辛格尔顿所做的唯一一件好事就是,给我们把比勒除掉了,”老头儿说下去。“现在,该有人来替我们把辛格尔顿除掉。他眼下在昆西⑦,过着奢侈的生活,一个子儿也不花,躺在一张阴凉的床上,消耗了你我缴纳的税款。他们应该当场就开枪把他打死的。”

⑦—所精神病医院。   

  这一番话这么令人吃惊,因此卡尔霍恩说不出话来了。

  “他们打算把他关在那儿,那就应该向他收伙食费,”老头儿说。

  小伙子轻蔑地瞥了一眼后,走开了。他穿过街到县政府广场上去,绕大弯走,以便尽可能迅速地远离那个老傻子。广场上树木下面散放着一些板凳。他找到一张空着的,便坐下了。在县政府办公楼台阶的一边,有几个看热闹的人站在那儿,观看辛格尔顿曾经和山羊一块儿给关在里面的那座“监狱”。他朋友的可怜的处境使他一阵激动,感到十分难受。他觉得自己给扔进厕所,锁咔嗒一声锁上了,他从腐朽的木板缝间瞪眼望着外面那些又喊又跳的傻瓜。山羊发出一阵令人厌恶的声音。他看到自己给那种社会精神束缚住。

  “有六个人都在这儿给打死了,”附近有个奇怪的沉闷的声音这么说。

  小伙子跳起身来。

  一个皮肤雪白的小姑娘坐在他脚下的一片黄沙上,用一种超然的目光望着他,舌头翘起来放在一瓶可口可乐的瓶口里。她赤着脚,一头笔直的白头发,眼睛和瓶子一般绿。她发出一阵卜卜的声音,把舌头从瓶口里缩出来。“是一个坏人干的,”她说。

  小伙子感到了一个人碰上孩子们肯定无疑的事所产生的那种沮丧。“不,”他说,“他不是一个坏人。”

  那孩子把舌头又放进瓶去,悄悄地又缩出来,两眼盯视着他。

  “人家待他不好,”他解释说。“他们待他很卑鄙,很残酷。要是有人待你很残酷,你会怎么办呢?”

  “开枪打死他们,”她说。

  “唔,这也就是他做的事,”卡尔霍恩蹙起眉头说。

  她继续坐在那儿,两眼一直盯视着他。她的目光可能就是帕特里奇本身的毫无深度的目光。

  “你们这儿的人迫害他,最后把他逼疯了,”小伙子说。“他不肯买一枚徽章。这是犯罪的行为吗?他在这儿是个外来的人,你们容忍不了这一点。人类的基本权利之一就是,”他说,一面愤怒地盯视着那孩子的清澈的目光,“一举一动不象个傻子的权利。和人家不同的权利,”他嘶哑地说,“啊呀。保持个人尊严的权利。”

  她仍旧目不转睛地盯视着他,抬起一只脚,把它放在一边膝盖上。

  “他是个坏透了的人,”她说。

  卡尔霍恩站起身,愤怒地朝前望着,走开了。他的愤怒形成了一种烟雾,遮住了他的视线。他对四周的活动全无法看得很清楚。两个中学女学生穿着鲜明的裙子和上衣,大摇大摆地拦住了他,尖声尖气地说:“为了今儿晚上的美女竞赛,买一张票。看看谁是帕特里奇杜鹃花小姐!”他急骤地避到一旁,几乎连瞥也没有瞥她们一眼。她们的格格笑声传到了他的耳里,一直到他走过了县政府办公楼,到了前面的一片街区,才听不见了。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决不定接下去该做什么事。他面前是一家理发店,店里显得很空、很阴凉。过了一会儿,他走进去了。

  店里只有理发师一个人,他正在看报,这当儿从报上抬起脸来。卡尔霍恩说要理发,接着便很受欢迎地在椅子上坐下了。

  理发师是一个又高又瘦的人,眼睛的颜色原来可能比较深,这时候已经暗淡下去,看样子好象是一个曾经受过苦的人。他把围单给小伙子围上,站在那儿瞪眼望了一下小伙子的圆脑袋,仿佛它是一只南瓜,他正想着怎样切好。接着,他把椅子转过去,让卡尔霍恩面对着镜子。他眼前的形象是一张圆脸,单纯无知、相貌平庸。小伙子的神情变得很凶狠。“你也象他们其他的人那样吃这种厨房下脚吗?”他寻衅地问。

  “请您再说一遍,好吗?”理发师说。

  “这儿进行着的这种部落仪式,给理发业带来好处吗?所有这些活动,所有这些活动,”他不耐烦地说。

  “唔,”理发师说,“去年外地有一千人上这儿来,今年看样子还要多——因为,”他说,“出了那场悲剧。”

  “那场悲剧,”小伙子跟着说了一遍,把嘴撇了撇。

  “那六个人被打死了,”理发师说。

  “那场悲剧,”小伙子说。“那么另一场悲剧怎么样——那个人受到这些白痴的迫害,结果开枪打死了他们六个人?”

  “噢,他,”理发师说。

  “就是辛格尔顿,”小伙子说。“他光顾你这地方吗?”

  理发师开始理发。在他提到那个姓的时候,理发师的脸上显出了一种特殊的不屑谈论的神情。“今儿晚上有一场美女竞赛,”他说。“明儿晚上有一场乐队音乐会。星期四下午有一场盛大的游行,由帕特里奇杜鹃花小姐……”

  “你认识不认识辛格尔顿?”卡尔霍恩打断他的话,说。

  “我和他很熟,”理发师说,说完便闭上了嘴。

  小伙子认识到,辛格尔顿很可能也在他这会儿坐的这张椅子上坐过,不禁一阵激动。他从镜子里自己的脸上拼命寻找暗藏着的和那个人相似的地方。他看到那种相似的地方缓缓地出现了,他的炽热的感情使一种秘密的信息变得十分明白。“他光顾你的铺子吗?”他问,然后屏住呼吸,等待答复。

  “他和我是姻亲,”理发师愤慨地说,“可是他从来不上我这儿来。他太吝啬了,连头发也不剃。他自己剃。”

  “这是一项不可饶恕的大罪,”卡尔霍恩高声说。

“他的堂房哥哥⑧娶了我的小姨子,”理发师说,“可是他在街上从不招呼我。他和我象我和您挨得这么近在街上走过,可他径直朝前走,把目光一直盯在地面上,就好象他在跟踪一只小虫那样。”

⑧原文是second cousin,指父母的堂兄弟姐妹(或表兄弟姐妹)所生的子女。   

  “想得出了神,”小伙子咕哝说。“他一定是不知道你也在街上。”

  “他知道,”理发师说,他的嘴很不愉快地撇了一下。“他知道。我剪头发,他剪息票,就是这么回事。我剪头发,”他又说了一遍,仿佛这句话在他听来具有一种特别令人满意的音调,“他剪息票。”

  这是典型的穷汉心理学,卡尔霍恩想着。“辛格尔顿家从前富裕吗?”他问。

  “他不过是半个姓辛格尔顿的,”理发师说,“辛格尔顿家说他们没有他这个辛格尔顿。辛格尔顿家有个姑娘出去度了九个月的假,后来带着他回来。随后,他们全都死了,把钱全留给了他。我可没法说,他的另一半是姓什么的。我猜是一个外国家伙。”他的音调暗示着言外之意。

  “我现在可以想象得出是怎么个情形啦,”卡尔霍恩说。

  “他如今不在剪息票了,”理发师说。

  “不,”卡尔霍恩说,声音提高了,“他如今在受罪。他是替罪羊,满载着社会上的罪恶,为了人家犯下的罪而牺牲了。”

理发师停住,嘴微微张着。过了一会儿,他用稍许恭敬点儿的声音说:“尊敬的先生⑨,你把他看错了。他可不是一个常上教堂的人。”

⑨理发师听他谈到“罪恶”,以为他是一位教士,所以用称呼教士的尊称来称呼他。

    小伙子脸红起来。“我自己也不是一个常上教堂的人,”他说。

  理发师似乎又停下了。他站在那儿拿着剪刀,捉摸不定。

  “他是个个人主义者,”卡尔霍恩说,“不愿意让人家把自己硬塞进比他低劣的那种人的模式去。是一个不肯墨守成规的人,是一个生活在漫画人物中的有深度的人,结果那些人把他逼疯了,使他把他的暴力行为全部发泄到了他们的身上。注意,”他继续说下去,“他们并没有审讯他。他们只把他立刻送进昆西去。为什么?因为,”他说,“一审讯,就会把他实质上是无罪的和社会上的真正罪行弄得真相大白了。”

  理发师的脸上显出了喜色。“您是位律师,是吗?”他问。

  “不是,”小伙子沉着脸说。“我是个作家。”

  “噢,噢,”理发师咕哝着。“我就猜到准是一位这样的先生。”过了一会儿,他说,“您写什么呢?”

  “他始终没有结过婚吗?”卡尔霍恩粗鲁地问下去。“他独自住在乡间辛格尔顿的宅子里吗?”

  “住在还没倒的那部分里,”理发师说。“他不肯花一个子儿去使那地方不倒塌,没有一个女人肯要他。那是他不得不永远为之付出代价的一件事,”他说,同时嘴里发出一种鄙俗的声音。

  “你知道,因为你一直在这儿,”小伙子说,几乎抑制不住自己对这个顽固分子的厌恶。

  “哦,”理发师说,“这不过是常识。我理发,”他说,“但是我并不生活得象头猪。我家里有抽水马桶,还有一台冰箱,做出冰块来交到我老婆的手里。”

  “他不是个物质主义者,”卡尔霍恩说。“对他说来,有些东西比抽水马桶更重要。例如,独立自主。”

“哼哼,”理发师这么喷着鼻息。“他并不那么独立自主。有一回,闪电险些儿击倒他,看见当时情形的人说,你该瞧见他是怎么逃跑的。他跑得就好象裤筒里尽是蜜蜂那样。他们简直笑得要死。”他自己也发出了一个鬣犬般的笑声⑩,还在膝盖上拍了一巴掌。

⑩据传说,鬣犬的咆哮声很象魔鬼的笑声,故云。   

  “真讨厌,”小伙子咕哝说。

  “还有一回,”理发师说下去,“有人跑到郊外那儿,放了一只死猫在他的井里。有人老在做着一件事,想看看能不能让他拿出一点儿钱来。另外一回……”

  卡尔霍恩挣扎着把围单脱去,仿佛他是给困在一个网子里那样。等他脱去以后,他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美元来,扔在那个吃惊的理发师的架子上。接着,他朝门口走去,把门在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作为他对这家店铺的判决。

  他走回姑婆婆们家去,可这并没有使他平静下来。随着太阳即将西下,杜鹃花的颜色变深了,树在那些老屋子的上面保护性地沙沙作响。辛格尔顿躺在昆西一间肮脏的病房里一张小床上。这儿没有一个人想到他。小伙子这会儿相当具体地感到,他实在是无罪的。他想到,为了给这个人所受的一切罪主持公道,他不仅得写一篇简单的文章。他要写一部小说,他要说明,而不是只说一下,主要的不公正行为是如何产生影响的。他一心想着这件事,由姑婆婆的宅子前面走过去四扇门,不得不转身再走回来。

  贝西姑婆在门口迎着他,把他拉进了门厅。“我告诉过你,我们给你安排了一件挺美的事儿要让你吃上一惊!”她说,一面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拖进了客厅。

  沙发上坐着一个姑娘,穿着一件莱姆绿的衣服,胳膊和腿全显得又瘦又长。“你记得玛丽·伊丽莎白吧,”马蒂姑婆说,“——有一次你在这儿的时候,带她去看电影的那个伶俐的小姑娘。”他在满腔愤怒中,认出了在树下看书的那个姑娘。“玛丽·伊丽莎白回家来过春假,”马蒂姑婆说。“她是位真正的学者,是吗,玛丽·伊丽莎白?”

  玛丽·伊丽莎白沉下脸来,表明她对自己是不是个真正的学者并不在意。她望了他一眼,使他很清楚地知道,她和他一样,也不欣赏这种说法。

  马蒂姑婆紧握着手杖的把手,从椅子上撑起身。“咱们今儿早一点儿吃晚饭,”另一位姑婆婆说,“因为玛丽·伊丽莎白要领你去参加美女竞赛。它七点钟开始。”

  “好极啦,”小伙子说,他的音调对姑婆婆不会有什么意义,不过他希望对玛丽·伊丽莎白并不是如此。

  吃饭的时候,他完全没有去理睬那姑娘。他对姑婆婆们的巧妙的答话显然是冷嘲热讽的,可是她们相当迟钝,不会理解他的暗示,只是象白痴那样对他所说的话格格直笑。有两次她们都管他叫“小绵羊”,那姑娘听了假笑起来。除此之外,她没做什么来表明她玩得很乐。她的圆脸在眼镜后面还很幼稚。脑力迟钝,卡尔霍恩心里想。

  饭后,他们去参加美女竞赛时,彼此还是没有说话。那姑娘比他高出几英寸,稍许走在他前面一点儿,好象乐意在路上把他丢失了似的,但是过了两条横街以后,她忽然站住脚,在她提着的一只草编的提包里翻检。她取出一支铅笔,用牙咬着,一面继续翻检。过了一会儿,她从包的最下面取出两张入场券和一本速记员用的笔记本来。在取出这些以后,她把口袋关好,往前走去。

  “你要记录吗?”卡尔霍恩问,音调里含有强烈的嘲弄意味。

  姑娘回脸看看,仿佛想知道是谁在说话。“不错,”她说,“我要去记录。”

  “你欣赏这种事吗?”卡尔霍恩用同样的音调问。“你喜欢吗?”

  “这种事叫人作呕,”她说。“我要快快写成一篇抗议书来结束它。”

  小伙子茫然地望着她。

  “别因为我妨碍了你对比赛所感到的乐趣,”她说,“不过这地方完全是虚伪的,彻底腐朽啦。”她的声音里带有一种愤怒的咝咝声。“他们糟践了杜鹃花!”

  卡尔霍恩大吃了一惊。过了一会儿,他镇定下来。“得出这样的结论,并不需要多大的脑力,”他傲慢地说。“需要见识的是,找出一种超越它的方法。”

  “你是说一种表达它的形式。”

  “结果反正一样,”他说。

  在随后的两片街区里,他们默不作声地走着,不过两个人似乎都心神不宁。等他们看到县政府办公楼的时候,他们穿过街朝它走去。玛丽·伊丽莎白把入场券递给站在入口处旁边的一个小伙子。入口处是用绳子把广场其余部分圈起来而形成的。人们开始聚集在广场内的草地上。

  “你记录的时候,我们就站在这儿吗?”卡尔霍恩问。

  姑娘站住脚,面对着他。“你瞧,小绵羊,”她说,“你乐意做什么就做什么。我要上楼到我父亲的办公室去,我可以在那儿工作。你可以呆在下面这儿,乐意的话,帮助挑选帕特里奇杜鹃花小姐。”

  “我也跟你去,”他控制住自己,说。“我很乐意看着一位了不起的女作家记录。”

  “这随便你,”她说。

  他跟随她走上县政府办公楼的门阶,进了一扇边门。他感到极为愤怒,根本没有认识到,他已经走进了辛格尔顿站在那儿开枪的那扇门。他们穿过了一个空荡荡的谷仓般的门厅,悄悄地走上了一段沾满烟草渍的楼梯,进入了另外一个谷仓般的大厅。玛丽·伊丽莎白在那只草编的提包里寻找一把钥匙,然后打开了通向她父亲办公室的房门。他们走进了一间破旧的大房间,那儿放着一排排法学书籍。那姑娘从一面墙边上拖了两张直背的椅子到一扇俯瞰着门廊的窗口,就好象他是个丧失能力的人似的。接着,她坐下,睁大眼睛朝外望去,似乎立即就给下面的场面吸引住了。

 

  卡尔霍恩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为了惹她生气,他上上下下打量起她来。大概至少有五分钟,他一直盯视着她。她坐在那儿,用胳膊肘儿撑着窗台。卡尔霍恩睁大眼睛对着她看了那么久,因此他担心她的形象会永远铭刻在他的视网膜上。最后,他经受不住那片寂静了。“你对辛格尔顿怎么看法?”他突兀地问。

  她抬起头来,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一个基督式的人物,”她说。

  小伙子惊呆了。

  “我的意思是说,作为一段神话,”她皱起眉头说。“我不是基督徒。”她又全神贯注地看着外面的场面。喇叭在下面吹响了。“有十六个身穿游泳衣的姑娘就要出来啦,”她拖长了声调说。“这管保会叫你很感兴趣吧?”

  “听着,”卡尔霍恩恶狠狠地说,“你脑子里会这么想。我对这个该死的节日或是这个该死的杜鹃花女王全不感兴趣。我上这儿来,只不过因为我同情辛格尔顿。我要把他的事情写出来。也许写成一部小说。”

  “我打算写一篇非小说性的分析文章,”姑娘说,语调里很明白地表示她不屑写小说。

  他们公然十分厌恶地彼此对望着。卡尔霍恩觉得,如果自己用心试探一下,他会揭露出她的肤浅实质的。“既然咱们的作品形式不同,”他说,一面又讥讽地笑了笑,“咱们可以把调查的结果交换一下。”

  “这十分简单,”姑娘说。“他是替罪羊。这会儿,帕特里奇忙着在选帕特里奇杜鹃花小姐的时候,辛格尔顿却在昆西受罪。他在赎罪……”

  “我不是说你的抽象的调查结果,”小伙子说,“我是说你的那些具体的调查结果。你看见过他吗?他长得什么样?小说家对目光短浅的抽象观念并不感觉兴趣——特别是当这些观念很明白的时候。他是……”

  “你写过多少部小说?”她问。

  “这将是我的第一部小说,”他冷冷地说。“你看见过他吗?”

  “没有,”她说,“这对我来说,没有必要。他长得什么样子,并没有什么关系——他生着褐色眼睛还是蓝色眼睛——这对一个思想家来说,是无关紧要的。”

  “你大概怕去看他,”他说。“小说家是绝对不怕看真实人物的。”

  “我并不怕去看他,”姑娘生气地说,“假如这样做有必要的话。他生着褐色眼睛还是蓝色眼睛对我来说无关紧要。”

  “有一件事,”卡尔霍恩说,“比他生着褐色眼睛还是蓝色眼睛重要。你会发现,看见他以后,你的意见会更丰富点儿。我的意见可不是指弄明白他眼睛的颜色。我是说你和他本人实在的接触。人的奥秘,”他说,“是使艺术家感觉兴趣的东西。生活并不存在于抽象观念里。”

  “那么是什么使你不去看他呢?”她说。“你问我他长得什么样子干什么?你自己去看一趟嘛。”

  这些话象一口袋岩石那样落到了他的头上。过了一会儿,他说,“你自己去看一趟?去哪儿看呢?”

  “去昆西,”姑娘说。“你认为是去哪儿?”

  “他们不会让我见他,”他说。这个提议对他说来是令人震惊的。不知为了什么,他当时没法明白,这使他觉得难以想象。

  “要是你说你是他的亲属,他们就会让你见的,”她说。“昆西距离这儿只有二十英里路。有什么好拦住你呢?”

  他正打算说,“我不是他的亲属,”但是他停住,因为自已险些儿泄漏了秘密而怒不可遏地脸红起来。他们在精神上是亲属。

  “去看看他的眼睛是褐色的还是蓝色的,自己进行一次早先的那种实在……”

  “我明白了,”他说,“你是说,如果我去,你也乐意一块儿去,是不是呢?因为你并不怕见他。”

  那姑娘的脸色变得苍白。“你不去,”她说。“你干不了一次早先的那种实在……”

  “我去,”他看到使她住嘴的机会,忙这么说。“还有,要是你乐意和我一块儿去,你明儿上午九点钟可以到我姑婆婆家来。不过我很怀疑,”他加上一句,“我在那儿会不会见到你。”

  她把长颈子伸向前,愤怒地望着他。“唔,你会见到我的,”她说。“你在那儿会见到我的。”

  她又去注意着窗外,卡尔霍恩什么也没有看。两人似乎全在沉思自己的一个重大的个人问题。喧闹的欢呼声从外面传来,时起时伏。每过几分钟,就奏起音乐,还有鼓掌声,但是他们俩谁也没有注意到外面的声音,或是注意到彼此。最后,那姑娘离开了窗口,说:“要是你已经有了一个一般的印象,那么咱们可以离开了。我情愿回家去看书。”

  “我来之前就已经有了个一般的印象啦,”卡尔霍恩说。

  

  他把她送到她的家门口。等他离开的时候,他有一刹那精神昂扬得有点头晕,随后又垮掉了。他知道,去看辛格尔顿的念头决不会单是他一个人想到的。那将是一场令人痛苦的经历,不过也可能使他获得拯救。辛格尔顿在受苦的那种情景,也许会使他感到相当痛苦,使他一劳永逸地摆脱掉做生意的本能。推销是他自己擅长的唯一事情,然而他不能不相信,要是人人都能忍受痛苦,并从痛苦中有所收获的话,那么他们生来就都可以成为艺术家。至于那个姑娘,他很怀疑辛格尔顿的情景会对她有什么好处。她具有机灵的儿童具有的那种特别讨厌的狂热——只有脑子,没有感情。

  那一夜他睡得很不安静,断断续续地梦见辛格尔顿。有一次,他梦见自己开车到昆西去,卖一台冰箱给辛格尔顿。等他早晨醒来的时候,一场霏微的细雨漫不经意地下着。他把脸转向灰色的窗玻璃,不记得自己梦见些什么,不过他感到那是很不愉快的。他脑子里浮现出那姑娘的扁平的脸孔。他想到了昆西,看到一排排低矮的红房子,有些头发蓬乱的脑袋从装有铁条的窗子里伸出来。他想把思想集中在辛格尔顿身上,但是他的脑子不乐意去想到他。他不乐意到昆西去。他想起来这是关于他要写的一部小说。他想写一部小说的愿望一夜之间平淡下去,象一只漏气的轮胎似的。

他还躺在床上的时候,蒙蒙细雨变成了倾盆大雨。这场雨也许会使那姑娘不来,至少她或许会认为,她可以利用这场雨作为一个借口。他决计等到九点正。如果到那时候她没有来,他就出发,不是到昆西去,而是回家。最好等辛格尔顿治疗得见效一些以后,在一个较晚的日期再去看他。他站起身,写了一封短信,预备请姑婆婆们转交给那姑娘。信上说,他猜想她经过考虑以后,已经决定她受不了这场经历。那是一封很简洁的信。他最后写了,“你的诚挚的”。⑾

⑾这是英语信末署名前的客套语,用于一般朋友之间。   

  九点前五分她来了,站在他姑婆婆的门厅里,浑身上下直滴水,象一束管状的浅蓝色塑料,除了看见她的脸露在外面以外,什么也看不见。她手里拿着一只湿漉漉的纸口袋,大嘴巴一牵,露出一丝捉摸不定的微笑。一夜之间,她似乎失去了一点儿自信心。

  卡尔霍恩几乎没法显得彬彬有礼。他的姑婆婆们以为这是在雨中的一次浪漫出游,所以亲了亲他,把他送到门外,并且象崇拜偶像那样站在门廊上挥着手绢,直等到他和玛丽·伊丽莎白坐上车,驶走了。

  这个姑娘身材高大,这辆小车子几乎容纳不了她。她不停地移动着,在雨衣里扭动身体。“这场雨把杜鹃花都给打坏了,”她用冷漠的声音说。

  卡尔霍恩很不礼貌地默不作声。他想把她从自己的意识中消除掉,以便可以把辛格尔顿重新树立在那里。这时候,他已经把辛格尔顿完全丢失了。大雨形成一道道灰色溪流泻下来。当他们到了公路上的时候,他们隔着田野几乎看不清一行朦胧的树木。那姑娘一直探身向前,眯起眼睛朝半明半暗的挡风玻璃外望去。“要是有一辆卡车由那儿驶出来,”她笨拙地笑了一声说,“那咱们就完啦。”

  卡尔霍恩把车停下。“我很乐意送你回去,然后自己一个人去,”他说。

  “我得去,”她粗声粗气地说,同时瞪眼望着他。“我得去看看他。”她的眼睛在眼镜后面显得比实际大,而且令人可疑地汪着泪水。“我不得不面对着这件事,”她说。

  他很粗暴地把汽车又开动起来。

  “你不得不向自己证明,你可以站在那儿,看着一个人给钉死在十字架上,”她说。“你不得不和他共同经历。我整夜都想到这件事。”

  “这也许可以给你,”卡尔霍恩咕哝说,“一种比较平稳的人生观。”

  “这是就我个人来讲,”她说。“你不会明白的。”说完,她把脸转向窗子。

  卡尔霍恩极力想把思想集中在辛格尔顿身上。他心里一步一步地把他的容貌拼凑起来。每一次,他快要把它拼凑完整时,它就又分裂开,他于是又给撇下,一无所获。他默不作声地开着车子飞快驶行,仿佛想要在路上碰上一个坑,看着这姑娘摔出挡风玻璃去。每过一会儿,她就无力地擤一下鼻子。他们驶行了十五英里左右以后,雨小下去,停住了。两旁的那行树木变得黑森森的很清晰,田野一片苍翠。等医院进入他们的视线以后,他们无疑会很清楚地看见的。

  “基督只需要接受三小时的折磨,”姑娘突然高声说,“可他一生中余下的时间都得呆在这地方!”

  卡尔霍恩用眼睛死瞪了她一眼。她脸蛋儿上有一道新流下的泪痕。他把眼睛避开,感到畏惧、气愤。“你要是受不了这件事,”他说,“我还是可以送你回家,自己再来。”

  “你不必自己再回来,”她说。“咱们已经快到啦。”她又擤了擤鼻子。“我要他知道有人支持他。不论我会遭到什么,我要对他这么说。”

  小伙子在愤怒中忽然很惊慌地想到,他也得对辛格尔顿说上几句话。当着这个女人的面,他能对他说些什么呢?她把他们之间的感应破坏了。“咱们是来听听的,希望你明白这一点,”他冲口这么说,“我可不是开车一路赶来,听你用你的聪明话使辛格尔顿大吃一惊的。我是来听他讲讲的。”

  “咱们该带一架录音机来!”她喊起来,“那么他说的话我们就可以永远保留着了!”

  “你连起码的理解力也没有,”卡尔霍恩说,“如果你认为可以带一架录音机去接近这样一个人的话。”

  “停车!”她尖声喊叫起来,一面对着挡风玻璃探身向前,“就是那儿!”

  卡尔霍恩猛地一下把车煞住,热切地朝前望着。

  在他们右面的山坡上,有一丛几乎看不大小的低矮建筑物,象一簇茂盛的树瘤那样矗立在那儿。

  小伙子无可奈何地坐在那儿,汽车仿佛是自动地那样转过弯,朝大门驶去。州立昆西医院几个大字刻在一座混凝土弓形门上。汽车很轻快地驶了过去。

  “所有由这儿进去的人全放弃了希望,”那姑娘咕哝说。

  他们不得不在离开大门一百码不到的地方停下。这时候,一个戴着白帽子的胖护士,带领一行病人象大年龄的小学生那样零乱地穿过他们面前的那条道。一个牙齿歪歪斜斜的女人穿着一件条子花纹的衣服,戴着一顶黑羊毛帽,朝着他们挥了挥拳头。一个秃脑袋的男人使劲儿挥动着手。在那一行人拖着脚步穿过草地,朝另一所房子走去时,有几个人恶狠狠地朝他们望望。

  过了一会儿,汽车又朝前驶行了。“把车停在中央那幢楼的前面,”玛丽·伊丽莎白吩咐。

  “他们不会让咱们见他的,”他咕哝说。

  “要是你有事要见他,那就不同啦,”她说。“把车停下,让我下去。这件事我来办。”她的脸上已经干了,带着认真办事的嗓音说。他把车停好,她跳下了车。他看见她走进那幢房子不见了,心里残忍而满意地想到,她不久就会变成一个长大了的妖精了——虚假的智力,虚假的情感,最大的效能,这一些共同发挥作用,产生出这个出类拔萃的爱烦琐分析的博士来。另一行病人由大道上走过。他们中有几个人指着这辆小汽车。卡尔霍恩没有望他们,不过他感到有人正注视着他。“停下,喂,”他听见护士喊叫。

  他抬头一看,轻轻喊了一声。一张温和的脸,用一条绿色小毛巾裹着,笑嘻嘻的就在他的车窗外面,嘴里没有牙齿,但是一副亲切而又痛苦的神情。

  “往前走吧,好人儿,”护士说,那张脸移开了。

  小伙子连忙把窗玻璃升起来,可是他心里却很难受。他又看到戴着枷的那张痛苦的脸——那双稍许有点儿不对称的眼睛,在一声压抑的、毫无用处的喊叫中张开来的大嘴。这个幻象只持续了一刹那,但是等它过去以后,他心里知道,要是他见到辛格尔顿,那肯定会在他思想中促成一种变化,在这次访问以后,他以前从没想象到的一种奇怪的平静,就会来到他的心上。他闭上眼坐了十分钟,知道就快有一场启示了,于是极力想使自己有所准备。

  突然,车门打开,那姑娘弯身钻进车来,在他身旁坐下,气喘吁吁,脸色苍白。她举起两张绿色的探病卡,指着上面写的姓名:一张上是卡尔霍恩·辛格尔顿,一张上是玛丽·伊丽莎白·辛格尔顿。有一会儿工夫,他们睁大眼睛望着那两张卡,接下来又彼此对望望。两人似乎都认识到,在他们和辛格尔顿的共同亲属关系里,他们彼此有一种亲属关系是不可避免的。卡尔霍恩大度地伸出手去。她和他握了一下。“他在左手第五幢楼里,”她说。

他们把车子开到第五幢楼前面停下。这是一所低矮的红砖房子,窗子上全装上铁条,象其他各幢一样,只不过它的外面有一条条黑色条纹。在有一扇窗口,有两只手伸到外面来,手掌心朝下。玛丽·伊丽莎白把她带来的纸口袋打开,把带给辛格尔顿的礼物取出来。她带来了一盒糖,一条烟和三本书——一本现代丛书版的《查拉图什特拉如是云》⑿,一本平装的《民众起义》,以及一卷薄薄的精装的霍斯曼⒀诗集。她把香烟和糖交给卡尔霍恩,自己拿着书跳下了车。她朝前走去,但是走到离门一半的地方又停下,一手放到嘴上。“我实在受不了,”她咕哝说。

⑿这是德国哲学家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1844—1900)的一部作品。查拉图什特拉(Zarathustra,公元前1000)是波斯的宗教家。   

  “嗳,嗳,”卡尔霍恩亲切地说。他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背上,轻轻地一推。她又朝前走起来。

  他们走进一个铺有一条有渍印的亚麻油地毡的门厅,一种特殊的气味象一个隐而不现的官员那样,立刻在那儿迎接他们。有一张桌子面对着门,后面坐着一个虚弱的、满面愁容的护士,两眼一会儿朝左,一会儿朝右看,仿佛她预料有人最终会从后面打她似的。玛丽·伊丽莎白把那两张绿色探病卡递给她。这个女人看了看,哼了一声。“由那面走进去,等着,”她用一种疲乏的、侮辱性的声音说。“得让他准备好。他们不应该在那儿就把探病卡发给你们的。他们对各处的情况知道点儿什么?那些大夫到底照管些什么?要是由我来决定,那么不合作的人谁都不让见。”

  “我们是他的亲属,”卡尔霍恩说。“我们有权见他。”

  护士把头往后一昂,没出声地笑笑,咕咕哝哝地说着走开了。

  卡尔霍恩又把一只手放在那姑娘的背上,领她走进了接待室。他们在那儿一张黑皮大沙发上紧挨着坐下,面对着五英尺外一张一模一样的沙发。房间里没有别的陈设,只是一个房角里放有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上面放着一只空的白花瓶。一扇装有铁条的窗子,在他们脚下的地上投下了一方块一方块潮湿的亮光。四周似乎极其沉寂,虽然这地方压根儿并不平静。从这幢楼的一头不断传来悲伤的声音,就和猫头鹰的颤动的啸声一样微弱。他们听见另一头传来一阵阵急促的大笑声。近处,一阵单调的、持续不断的咒骂声象机器那么有规律地打破了四周的沉寂。每一种声音似乎全是单独存在的,和所有其他的声音毫不相干。

  这两个人一块儿坐在那儿,仿佛在等候他们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一场婚礼或者顿时死亡。他们似乎已经在一种命中注定的聚会中接合起来了。同时,两人都不自觉地做了一个动作,好象要跑,可是已经太晚了。沉重的脚步几乎已经到了门口,那个机器般的咒骂声正逼近前来。

  两个身强体壮的护工走进房,辛格尔顿象蜘蛛一样给夹在他们中间。他把两条腿高高提起,脚不着地,因此两个护工不得不架着他。咒骂声就是他嘴里发出的。他穿着医院的那种在背后扎起来和解开的长外衣,脚塞在两只黑鞋子里,鞋带全抽掉了。他头上戴着一顶黑帽子,不是乡下人戴的那种,而是一顶黑色常礼帽,就象电影里枪手戴的那种。两个护工从后面走到那张空沙发旁边,把他提过沙发靠背,不过仍旧提着他,两人分别从沙发扶手的旁边绕过来,咧开嘴笑笑,在他身旁坐下,他们可能是孪生弟兄,因为虽然一个是金头发,一个是秃头,他们的神情却一模一样,都是愚蠢而温厚的。

  至于辛格尔顿,他用那双稍许有点不对称的绿眼睛盯着卡尔霍恩。“你们找我干吗?”他尖声喊着。“快说!我的时间很宝贵。”那双眼睛正是卡尔霍恩在报上所看到的,只不过那种炯炯的眼光里却有一点儿鬼鬼祟祟的神情。

  小伙子坐在那儿,看出了神。

  过了一会儿,玛丽·伊丽莎白用嘶哑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慢吞吞地说。“我们是来说我们理解你。”

  老头儿的愤怒的目光转到了她身上。有一刹那,他的眼睛呆住,一动不动,象一只雨蛙看到它的猎取物那样。他的喉咙似乎粗了起来。“噢一噢一噢,”他说,仿佛他刚吞下一件可口的东西似的,“唔一唔。”

  “听着,老爹,”一个护工说。

  “让我和她一块儿坐会儿,”辛格尔顿说,把一只胳膊从护工的手里挣脱开,护工马上又抓住了他。“她知道她需要什么。”

  “让他和她一块儿坐会儿,”那个金发的护工说,“她是他的侄女儿。”

  “不,”那个秃头的说,“抓住他,别松开。他会脱衣服的。你很知道他。”

  不过另一个人已经把他的手腕松开了。辛格尔顿倚身向前,对着玛丽·伊丽莎白,尽力想挣脱抓住他的那个护工的手。那姑娘的眼睛变得呆滞起来。老头儿开始从牙缝间发出一些猥亵的声音。

  “喂,喂,老爹,”那个没抓住他的护工说。

  “并不是每个姑娘都有机会接近我,”辛格尔顿说。“你听着,小妹妹,我很有钱。帕特里奇没有一个人我不能打败。这地方是我的——这个大饭店也是我的。”他一只手去抓住她的膝盖。

  那姑娘发出一个抑制住的轻微的喊声。

  “我在别地方还有些其他的人,”他喘息着说。“你和我是同一类的两个人。咱们不是他们那一种。你是个女王。我要把你放在一个木筏上!”这当儿,他把手腕挣脱开,朝她冲了过去,但是两个护工立刻朝他扑过来。玛丽·伊丽莎白蜷缩到了卡尔霍恩的身旁。老头儿很灵活地跳过沙发,绕着房间奔跑起来。护工们张开胳膊和腿,想逮住他,想从两面逼近他。他们差一点儿便逮住了他,他把两只鞋子踢掉,从他们俩之间跳上了那张桌子,把那只空花瓶摔到了地上,砸得粉碎。“你瞧,姑娘!”他尖声叫着,动手想把病人穿的长外衣从头上拉掉。

  玛丽·伊丽莎白已经朝房外奔去,卡尔霍恩紧跟在她身后跑,及时把那扇门推开,使她没有撞到门上。他们慌慌忙忙坐上了汽车,小伙子连忙开走,仿佛他的心是马达,随便怎样也动得不够快似的。天空是苍白色的,那条滑溜溜的公路在他们前面象大地的一根暴露出的神经。等他们驶行了五英里路以后,卡尔霍恩把车开到路旁,人感到精疲力竭,不得不停下来。他们默不作声地坐着,什么也不看,后来才转过脸彼此对望望。每一个人都从对方的脸上顿时就看出了和他们的亲属相似的地方,不禁吓得一怔。他们朝别处望去,然后又把目光转过来,仿佛只要聚精会神,他们就可以找到一个还过得去的形象似的。在卡尔霍恩看来,这姑娘的脸似乎反映出了赤裸裸的天空。他在绝望中,向前凑近了点儿,直到一张小脸挡住了他。那张小脸在她的眼镜后面难以改变地升起,使他固定在原来的地位上。那张圆脸单纯、平庸,象一个铁链扣,脸上显示她对生活的才能是一往直前延伸向未来的,这种才能会创建出一个个节日。那张脸象一个高明的推销员那样,似乎一直在那儿等待着获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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