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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短篇小说集》 作者:全集

格林里夫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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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在车厢里,瞧着他迈着大步朝放枪的那间工具房走去。他进屋后就传出一阵乒乓乱响声,好象他在踢什么碍事的东西。过一会儿,他拿着枪出现了,从汽车后面绕过来,用力打开车门,一屁股摔坐在她身边的座位上。他把枪放在两个膝盖当中,用手紧握着,两眼直盯着前方。她心想,看上去他倒想把我毙了呢,她把头掉开,好不让他看到自己在微笑。  

那天上午,晴朗无云,天气干燥,她开车穿过树林,走了四分之一英里的路,然后转入一片旷地,那儿有条窄道,两旁都是田野。她因达到目的而感到高兴,感官也敏锐起来。鸟儿在四处喳喳欢叫,草地几乎绿得耀眼,天空更是蓝得沁人心脾。“春天来了!”她兴高采烈地说。格林里夫先生撇一下嘴角,好象觉得再也没有什么比这句话更愚蠢了。她在第二块牧场门口把车停下,他就猛地打开车门跳下去,砰的一声甩上车门。接着他把栅门拉开,让她把车开进去。他把栅门关上后,又一语未发地坐上汽车,她就沿着牧场边缘开去,终于发现那头公牛几乎是在牧场中央,混在那群奶牛里安安静静吃草呢。  

“那位先生正等着您呢,”她说,还朝格林里夫先生怒容满面的侧影狡猾地看一眼。“把它轰到旁边那个牧场上去,等你把它一赶进去,我就开车进去,自己把栅门关上。”   

他又猛地跳下车,这次存心不把车门关上,好让她得把身子斜过座位去才能把它关好。她微笑着坐在那里,望着他穿过牧场走向对面那扇栅门。他每走一步都好象往前一冲、然后又往后一退似的,真象在召唤什么神灵证实他这是在被迫干这件事的。“好啦!”她大声说,仿佛他还坐在汽车里似的,“是你的亲儿子让你干这事的,格林里夫先生。”奥·梯和爱·梯这当儿也许正在嘲笑他呐。她能听到他俩带着浓重的鼻音在说:“让老爹给咱们毙掉那头牛。他肯定认为要毙的牛是一头好样的公牛呢。叫老爹毙那头牛真会逼死他咧!”   

“如果你那两个孩子稍微关心你一点,格林里夫先生,”她说,“他们就会亲自来拉走那头牛。我对他们这种行为真感到惊讶。”   

他绕着圈子先去开栅门。那头公牛黑乎乎地站在那群花奶牛中间,一动也没动。它低着头,一个劲儿吃草。格林里夫先生拉开栅门,开始绕圈子,想从公牛后面挨近它。他离它十英尺左右远时,就用两只胳臂拍打自己身体的两侧,公牛懒洋洋地抬一下头,又接着吃草。格林里夫先生弯腰捡起一样什么东西,使劲朝它摔去。她猜想那一定是块尖石头,因为公牛蹦起来一直跑到山丘边缘那头消失不见了。格林里夫先生不慌不忙跟在后面。  

“你别以为赶不上它就算完事!”她喊道,接着就开车径直穿过牧场。她得慢慢地驶过斜坡,等她到达栅门时,格林里夫先生和公牛都没影儿了。这块让树林整个圈起来的牧场比先前那块小,真象一块绿色的竞技场。她下车,关上栅门,站在那儿寻找格林里夫先生的踪迹,可他彻底不见了。她顿时明白他是有意让那头公牛消失在树林里的。最后她会看见他不定从树林哪儿钻出来,一瘸一拐地朝她走来,到她跟前说:“您要是能在树林里找到那位先生,我就服您。”   

她就会说:“格林里夫先生,我如果非得跟您走进树林不可,哪怕再等一个下午,咱们也得找到那头野牛,把它毙了。如果非得要我给你扣扳机不可,你也得把它打死。”他一看到她这种毫不含糊的劲儿,就会转回去,自己赶紧把那头牛打死。  

她又回进汽车,把车开到牧场中央;这样一来,他呆会儿从树林里出来,用不着走多远就可以来到她身边。她猜想他这当儿一定坐在一个树桩上,用一根棍儿在地上划杠杠玩呢,她决定看着自己的手表等待整整十分钟,然后便按汽车喇叭。她下车,溜达几步,就在汽车前面的保险杠上坐下来,一边休息一边等待。她累极了,把脑袋靠在汽车前头的盖罩上,闭上眼睛。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疲倦,现在可才是晌午。她虽然闭着眼睛,却可以感到炽热的太阳在她头顶上方照耀着。她稍稍睁开眼睛,白花花的亮光却又迫使她不得不闭上。  她一时靠在汽车盖罩上,困倦地纳闷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累。她闭着眼睛,把时间没分成白昼和黑夜而分成过去和将来。她相信自己这样疲倦是因为她已经连续不断地苦干了十五个年头。她断定自己完全有权感到疲倦,完全应该休息几分钟再开始干活儿。不管在哪种审判席前,她都可以说:我一直在干活儿,从没偷懒享乐过,就在她回忆自己这一辈子辛劳的时刻,格林里夫先生很可能在树林里闲荡呢,格林里夫太太也可能正四仰八叉地躺在那个她埋好剪报的土坑上睡大觉哪。这些年来,那个女人越来越犯疯,梅太太相信她准是中了邪。“你老婆恐怕已经让宗教给迷住了心窍,”她有一次对格林里夫先生婉转地说。“凡事都该有个节制才对,你知道。”   

“她可有一次治好了一个内脏都让蛔虫吃掉一半的人啊,”格林里夫先生说,她恶心地急忙转身走开。这当儿,她心想这些可怜的人头脑也真是太简单了。不大一会儿,她就打起盹来了。  

等她坐直身子时,她看一下手表,已经过了十分钟。她没有听到任何枪声。她脑海里又涌现一个新的想法:也许格林里夫先生用石块扔那头野牛,把它惹火了,那畜生就掉过头冲过来,把他顶在一棵树上,用犄角把他刺穿了?这种嘲弄的想法愈来愈深入:奥·梯和爱·梯便会找个讼棍控告她。这就会是她十五年来同格林里夫一家人打交道再合适不过的结局。她简直怀着欢快的心情想到这里,就好象她在给朋友讲个故事,想出一个如此完美的结尾似的。接着她又把这种想法否定掉,因为格林里夫先生身边有枪,她本身也有保险。  

她决定再去按喇叭。于是她站起身来,把手伸进车窗,按三长声喇叭,又按两三下短声,好让他知道她已经有点不耐烦了。随后她又走回去,在保险杠上坐下来。  

几分钟后,从树林那边出现一样东西,一个黑糊糊的影子扬了几次头,接着就冲她这边晃晃悠悠奔来。她过了一会儿才看出是那头公牛。它正踩着一种近乎摇摇晃晃的欢乐步伐,慢悠悠地穿过牧场朝她跑来,好象它十分高兴又见到她似的。她朝它身后望去,看看格林里夫先生有没有从树林里出来,可他没露面。“它在这儿呐,格林里夫先生!”她喊道,又朝牧场另一边望去,心想他也许会从那边出现,可也没有他的踪影。她回过头来,看见那头公牛正低着头朝她奔来。她一动也没动,毫不畏惧,只是诧异地僵立在那里。她呆视着那个疯狂的黑糊糊的东西向她飞快地冲来,仿佛她对距离一点概念也没有似的,好象她不能立刻断定它究竟有什么意图似的;在她的表情还没改变之前,那头公牛已把头埋在她的膝间,活象一个狂热的情人。它的一个犄角朝前一顶,刺穿她的心脏,另一个犄角绕住她的腰,把她夹得没法挣脱。她继续瞪视着前方,可是眼前的景象彻底变了——那一排树障在那个只剩下天空别无它物的人间变成一道黑色的伤痕——她本人象一个突然恢复视觉的人,可又感到亮光亮得叫人无法忍受。  

    格林里夫先生正举着枪从侧面朝她这边跑来,她看到他奔过来,可她并没朝他那个方向眺望。她看到他从一个无形的圆圈外围挨近过来,那一排树障在他身后豁开一个口子,他腾云驾雾,脚底下什么也没踩着。他朝那头公牛眼睛开了四枪。她并没听见枪响,可她觉出那个庞大的身躯抖动一下,慢慢下沉,把她拖到它的头顶上方,等格林里夫先生走到她身前时,她好象正趴在那个畜生耳边,喃喃告诉它什么最终的新奇发现呢。

她坐在车厢里,瞧着他迈着大步朝放枪的那间工具房走去。他进屋后就传出一阵乒乓乱响声,好象他在踢什么碍事的东西。过一会儿,他拿着枪出现了,从汽车后面绕过来,用力打开车门,一屁股摔坐在她身边的座位上。他把枪放在两个膝盖当中,用手紧握着,两眼直盯着前方。她心想,看上去他倒想把我毙了呢,她把头掉开,好不让他看到自己在微笑。  

那天上午,晴朗无云,天气干燥,她开车穿过树林,走了四分之一英里的路,然后转入一片旷地,那儿有条窄道,两旁都是田野。她因达到目的而感到高兴,感官也敏锐起来。鸟儿在四处喳喳欢叫,草地几乎绿得耀眼,天空更是蓝得沁人心脾。“春天来了!”她兴高采烈地说。格林里夫先生撇一下嘴角,好象觉得再也没有什么比这句话更愚蠢了。她在第二块牧场门口把车停下,他就猛地打开车门跳下去,砰的一声甩上车门。接着他把栅门拉开,让她把车开进去。他把栅门关上后,又一语未发地坐上汽车,她就沿着牧场边缘开去,终于发现那头公牛几乎是在牧场中央,混在那群奶牛里安安静静吃草呢。  

“那位先生正等着您呢,”她说,还朝格林里夫先生怒容满面的侧影狡猾地看一眼。“把它轰到旁边那个牧场上去,等你把它一赶进去,我就开车进去,自己把栅门关上。”   

他又猛地跳下车,这次存心不把车门关上,好让她得把身子斜过座位去才能把它关好。她微笑着坐在那里,望着他穿过牧场走向对面那扇栅门。他每走一步都好象往前一冲、然后又往后一退似的,真象在召唤什么神灵证实他这是在被迫干这件事的。“好啦!”她大声说,仿佛他还坐在汽车里似的,“是你的亲儿子让你干这事的,格林里夫先生。”奥·梯和爱·梯这当儿也许正在嘲笑他呐。她能听到他俩带着浓重的鼻音在说:“让老爹给咱们毙掉那头牛。他肯定认为要毙的牛是一头好样的公牛呢。叫老爹毙那头牛真会逼死他咧!”   

“如果你那两个孩子稍微关心你一点,格林里夫先生,”她说,“他们就会亲自来拉走那头牛。我对他们这种行为真感到惊讶。”   

他绕着圈子先去开栅门。那头公牛黑乎乎地站在那群花奶牛中间,一动也没动。它低着头,一个劲儿吃草。格林里夫先生拉开栅门,开始绕圈子,想从公牛后面挨近它。他离它十英尺左右远时,就用两只胳臂拍打自己身体的两侧,公牛懒洋洋地抬一下头,又接着吃草。格林里夫先生弯腰捡起一样什么东西,使劲朝它摔去。她猜想那一定是块尖石头,因为公牛蹦起来一直跑到山丘边缘那头消失不见了。格林里夫先生不慌不忙跟在后面。  

“你别以为赶不上它就算完事!”她喊道,接着就开车径直穿过牧场。她得慢慢地驶过斜坡,等她到达栅门时,格林里夫先生和公牛都没影儿了。这块让树林整个圈起来的牧场比先前那块小,真象一块绿色的竞技场。她下车,关上栅门,站在那儿寻找格林里夫先生的踪迹,可他彻底不见了。她顿时明白他是有意让那头公牛消失在树林里的。最后她会看见他不定从树林哪儿钻出来,一瘸一拐地朝她走来,到她跟前说:“您要是能在树林里找到那位先生,我就服您。”   

她就会说:“格林里夫先生,我如果非得跟您走进树林不可,哪怕再等一个下午,咱们也得找到那头野牛,把它毙了。如果非得要我给你扣扳机不可,你也得把它打死。”他一看到她这种毫不含糊的劲儿,就会转回去,自己赶紧把那头牛打死。  

她又回进汽车,把车开到牧场中央;这样一来,他呆会儿从树林里出来,用不着走多远就可以来到她身边。她猜想他这当儿一定坐在一个树桩上,用一根棍儿在地上划杠杠玩呢,她决定看着自己的手表等待整整十分钟,然后便按汽车喇叭。她下车,溜达几步,就在汽车前面的保险杠上坐下来,一边休息一边等待。她累极了,把脑袋靠在汽车前头的盖罩上,闭上眼睛。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疲倦,现在可才是晌午。她虽然闭着眼睛,却可以感到炽热的太阳在她头顶上方照耀着。她稍稍睁开眼睛,白花花的亮光却又迫使她不得不闭上。  她一时靠在汽车盖罩上,困倦地纳闷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累。她闭着眼睛,把时间没分成白昼和黑夜而分成过去和将来。她相信自己这样疲倦是因为她已经连续不断地苦干了十五个年头。她断定自己完全有权感到疲倦,完全应该休息几分钟再开始干活儿。不管在哪种审判席前,她都可以说:我一直在干活儿,从没偷懒享乐过,就在她回忆自己这一辈子辛劳的时刻,格林里夫先生很可能在树林里闲荡呢,格林里夫太太也可能正四仰八叉地躺在那个她埋好剪报的土坑上睡大觉哪。这些年来,那个女人越来越犯疯,梅太太相信她准是中了邪。“你老婆恐怕已经让宗教给迷住了心窍,”她有一次对格林里夫先生婉转地说。“凡事都该有个节制才对,你知道。”   

“她可有一次治好了一个内脏都让蛔虫吃掉一半的人啊,”格林里夫先生说,她恶心地急忙转身走开。这当儿,她心想这些可怜的人头脑也真是太简单了。不大一会儿,她就打起盹来了。  

等她坐直身子时,她看一下手表,已经过了十分钟。她没有听到任何枪声。她脑海里又涌现一个新的想法:也许格林里夫先生用石块扔那头野牛,把它惹火了,那畜生就掉过头冲过来,把他顶在一棵树上,用犄角把他刺穿了?这种嘲弄的想法愈来愈深入:奥·梯和爱·梯便会找个讼棍控告她。这就会是她十五年来同格林里夫一家人打交道再合适不过的结局。她简直怀着欢快的心情想到这里,就好象她在给朋友讲个故事,想出一个如此完美的结尾似的。接着她又把这种想法否定掉,因为格林里夫先生身边有枪,她本身也有保险。  

她决定再去按喇叭。于是她站起身来,把手伸进车窗,按三长声喇叭,又按两三下短声,好让他知道她已经有点不耐烦了。随后她又走回去,在保险杠上坐下来。  

几分钟后,从树林那边出现一样东西,一个黑糊糊的影子扬了几次头,接着就冲她这边晃晃悠悠奔来。她过了一会儿才看出是那头公牛。它正踩着一种近乎摇摇晃晃的欢乐步伐,慢悠悠地穿过牧场朝她跑来,好象它十分高兴又见到她似的。她朝它身后望去,看看格林里夫先生有没有从树林里出来,可他没露面。“它在这儿呐,格林里夫先生!”她喊道,又朝牧场另一边望去,心想他也许会从那边出现,可也没有他的踪影。她回过头来,看见那头公牛正低着头朝她奔来。她一动也没动,毫不畏惧,只是诧异地僵立在那里。她呆视着那个疯狂的黑糊糊的东西向她飞快地冲来,仿佛她对距离一点概念也没有似的,好象她不能立刻断定它究竟有什么意图似的;在她的表情还没改变之前,那头公牛已把头埋在她的膝间,活象一个狂热的情人。它的一个犄角朝前一顶,刺穿她的心脏,另一个犄角绕住她的腰,把她夹得没法挣脱。她继续瞪视着前方,可是眼前的景象彻底变了——那一排树障在那个只剩下天空别无它物的人间变成一道黑色的伤痕——她本人象一个突然恢复视觉的人,可又感到亮光亮得叫人无法忍受。  

    格林里夫先生正举着枪从侧面朝她这边跑来,她看到他奔过来,可她并没朝他那个方向眺望。她看到他从一个无形的圆圈外围挨近过来,那一排树障在他身后豁开一个口子,他腾云驾雾,脚底下什么也没踩着。他朝那头公牛眼睛开了四枪。她并没听见枪响,可她觉出那个庞大的身躯抖动一下,慢慢下沉,把她拖到它的头顶上方,等格林里夫先生走到她身前时,她好象正趴在那个畜生耳边,喃喃告诉它什么最终的新奇发现呢。

梅太太的卧室窗户低矮,面朝东,窗下站着一头公牛,让月光照得银白——真象一位从天而降的耐心等待向她求爱的神祗——它仰着头,仿佛正在倾听屋内的点滴动静。那扇窗户黑洞洞的,她的呼吸声低得根本传不到窗外。浮云渐渐遮住月亮,那头公牛变黑,开始在暗中撕扯那排矮树篱。浮云转眼掠过,它又出现在原地,正在那儿从容地咀嚼树叶,头顶上还戴着一顶桂冠,那是它撕扯树篱时用犄角挑下来的绿枝条叶。月亮再次退进云层,公牛逗留之处,一片漆黑,只传来它那细嚼的响声。窗户骤然闪现粉红亮光,一扇软百叶窗给拉了起来,一条一条的亮光从那头牛身上掠过。它倒退一步,垂下头,好象要炫耀一下自己犄角上那个桂冠似的。  

可是足有一分钟之久屋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它又抬起它那个加了冕的脑袋;一个妇女这时象轰赶一条狗那样粗声粗气嚷道:“滚开这儿,先生!”接着嘟囔道,“哼,不定是哪个黑鬼的杂种牛。”   

那头公牛开始用前蹄刨弄土地,梅太太探着身子站在百叶窗后面,急忙把它拉下来,免得灯光招引那头牛冲到矮树篱这边来。她还向前探着身子,稍微等了一会儿,睡袍松松垮垮地耷拉在她那瘦削的肩膀上。她脑门上整整齐齐地别着一排绿色软发夹,为了睡觉时可以去掉苍老皱纹,脸上还厚厚地涂了一层蛋白糊,真跟水泥地那样光溜。  

她在睡梦中觉得耳边响起一阵坚定而有节奏的咀嚼声,好象有什么东西正在蚕食这所房子的一面墙似的。她心里明白,不管那是什么玩意儿,只要这块地方属她所有,那玩意儿就会坚定不移地要吃光一切,从她那道篱笆墙开始,一点点吃到她的住宅;眼下它就在吃她的房屋呐,而且会用同样坚定的节奏不慌不忙地一直吃进她的屋子,吃掉她本人和她的两个儿子,再接着吃下去,就会把一切都吃光,只留下格林里夫一家人,吃啊吃的,把一切都吃光,只剩下格林里夫一家人留在原本是她的那片产业的正中间一块完全归他们所有的小岛上了。那阵咀嚼声渐渐挨近她的胳臂肘儿,她不由得惊跳起来,发现自己完全醒了,站在卧室中央。她顿时弄清那是什么声音了:大概是一头奶牛正在她窗下撕扯那道矮树篱吧。格林里夫先生没有关上巷门,她确信她那群奶牛一定都跑到草地上去吃草啦。她开亮那盏暗淡的粉色台灯,然后走到窗前拉起百叶窗。那头公牛,长腿瘦削,站在离她约摸四英尺远的地方,象个粗鲁的乡巴佬情人,正在从容自在地咀嚼着什么。  

她眯缝着眼睛狠狠望着它,心想过去十五年来总是不断有些懒汉的公猪拱坏她的麦地啦,他们的骡子在她的草地上打滚啦,他们的杂种牛糟踏她的纯种奶牛啦。这次要是不好好收拾一下这头野家伙,它就会越过篱笆,天亮之前把她那群奶牛毁掉——而格林里夫先生却在大道半英里开外那所佃户住房里呼呼睡大觉呐。她除非马上穿好衣服,开车到他的住处去把他叫醒之外,别无其他办法。他会跟她来,可他那副表情,他整个身躯,他每歇一口气,都仿佛在说:“照俺看来,她那两个男孩再怎么也不该让他们的老娘半夜三更这样开车出来。他俩要是俺的儿子,就会自己去轰走那条公牛啦。”   

那条公牛低下头,摇晃几下身子,那个桂冠便滑落到犄角根儿,看上去真象一顶咄咄逼人的带刺桂冠。这当儿,她已经把百叶窗关上,不大一会儿工夫就听见它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开了。  

格林里夫先生会说:“他俩要是俺的儿子,决不会让他们的老娘半夜三更去找佃户帮忙。他俩就会自己动手干起来。”   

她琢磨来琢磨去,最后决定还是不去打搅格林里夫先生。她又躺回床上,心里思量着格林里夫家的两个儿子如果有一天在这个世界上出了头,都应当归功于她雇用了他们的老爹,别人家谁也不会要他的。格林里夫先生已在她家干了十五个年头,别人连五分钟也容不下他。不说别的,光说他去取东西时那两步走便足以叫任何一个长眼睛的人看出他是个什么样的工人啦。他耸起肩膀,蹑手蹑脚地向前磨蹭,好象从来也没直着朝前走过似的。他东扭西歪画葫芦似地朝前移动;你要想同他照个正面,得赶到他前面去才成。她没把他辞掉是因为她总怀疑自己是不是会比他干得更好些。他也懒散得不想再出去另找工作;他并没有偷东西的能耐,每次她让他干一件活儿,总得说三四遍,他才肯干;如果有奶牛得了病,要等请兽医都来不及了,他才告诉她;要是她的牛棚起了火,他会先叫老婆出去看看火苗大不大,然后再去扑灭。至于他那个婆娘,她可连想都不愿想一下。可是格林里夫先生在他老婆面前却是个说一不二的老爷。  

“他们要是俺的儿子,”他会说,“宁愿斩掉自己的右胳臂,也不会让他们的老娘去……”   “如果你的两个儿子有点自尊心的话,”她盼望有那么一天能对他这样说,“那就有好些事不会让他们的亲妈去干啦。”     

第二天早晨,格林里夫先生一来到后门口,她就告诉他有一头野牛在场院里流窜,她要他立刻把它关起来。  

“早关起来了,它在这儿都有三天了,”他朝着自己那只伸在前面的右脚说,同时把那条腿朝里抬起来一点,仿佛要看看鞋底似的。他站在三级台阶底下,她呢,从厨房门口朝外探着身子;她是个矮小的女人,长着一对浅灰色近视眼,头上竖起乱蓬蓬的灰发,活象受惊的鸟儿头上的冠毛。  

“三天了!”她压着嗓门尖叫道,这种腔调已经成为她的一种习惯。  

格林里夫先生一边眺望着附近那个牧场,一边从衬衫兜儿里掏出一包香烟,朝手心里倒出一支。然后他把那包烟放回兜儿里,站在那里瞧会儿那支烟。“我把它关在牛栏里了,可它又闯荡出来啦,”他慢腾腾说。“后来我就一直没再见到它。”他弯腰叼起烟卷儿,把它点燃,然后脑袋稍稍朝她那边转过来。他的脸盘儿上半部渐渐斜削到又瘦又长的下半部,真象一个质量粗糙的圣餐杯。脑袋上戴一顶歪向鼻梁的灰毡帽,两只深陷的黄色眼睛遮在帽檐的阴影里。身材一点也不起眼。  

“格林里夫先生,”她说,“今天早上你先把那条野牛弄走,再去干别的活儿。你知道它会破坏我的奶牛生育繁殖计划。把它拉走,关起来;下次再有什么野牛闯进来,马上就告诉我。你听明白没有?”   

“你要我把它关在哪儿呢?”格林里夫先生问。  

“我不管你把它关在哪儿,”她说。“你自己总该有点主意。把它关在它钻不出来的地方。这到底是谁家的公牛?”   

格林里夫先生似乎又想沉默又想说话,一时犹豫不定。他端详他左边的天空。“它想必是谁家的牛呗,”半天他才说出这么一句话。  

“不错,它想必是的!”说完之后,她便使点劲把门砰的一下关上。  

她走进饭厅,她的两个儿子正在里面吃早饭,她便走到餐桌上座她那把椅子那儿,贴边坐下来。她从不吃早点,不过她总跟他们一起坐在那里,照料他们吃到他们想吃的东西。“说实话!”她说,开始讲起公牛那件事,还模仿格林里夫先生那种腔调说:“它想必是谁家的公牛呗!”   

韦斯利继续看那份折好放在盘子旁边的报纸,斯科费尔德却不时停下来瞧她一眼,笑笑。这两个儿子对任何一件事都一向没有同样的反应。她曾说,他俩就象白昼和黑夜那样迥然不同。两人唯一共同之处就是谁也不关心自己家这个农场里所发生的事。斯科费尔德是商人类型,韦斯利则是个知识分子。  

老二韦斯利七岁时患过风湿病。梅太太认为这就是使他成为一个知识分子的原因。斯科费尔德却有生以来从没生过一天病,是一家保险公司的推销员。他要是推销一种比较体面的保险单,梅太太倒也不会介意,可他卖的却是只有黑人才买的那一种。他就是黑人称之为“保险推销员”的那种人。他说干黑人保险这一行比别的任何一种保险都能多挣钱,而且他还总在客人面前大声炫耀这一点。他会嚷道:“妈妈不爱听我这样说,可我是这个区里顶呱呱的黑人保险推销员哩!”   

斯科费尔德三十六岁,宽脸膛,总是笑眯眯的,可他没结婚。“是啊,”梅太太就会说,“你要是销售体面的保险单,就会有个好姑娘嫁给你啦。哪个好姑娘心甘情愿嫁给一个干黑人保险的人呢?你早晚有一天会醒悟过来,可那时就太晚喽。”   

斯科费尔德一听见这话就会假声假气地说:“怎么,妈妈,我得等您死了之后才结婚呢,那时我就会娶上一个胖胖的乡下好姑娘可以接管这个农场啦!”有一次他还添说道:“……一个就象格林里夫太太那样的好太太。”梅太太等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就象耙子柄那样直挺挺地站起来,回到自己的屋里。她坐在床沿上,小脸耷拉得长长的,发一阵子愣。最后她会喃喃说:“我象奴隶那样苦干,我又挣扎,又流汗,就是为了给他们把这个地方支撑起来;可等我一死,他们就要娶个穷白人,弄进来把一切都毁掉。”那时她就决计改变一下自己的遗嘱。第二天她便到她的律师那里去附加一条限定继承权的条款,好让他们如果结了婚,却不能把产业遗留给他们的妻子。  

一想到他俩中有一个可能会娶个哪怕只有一丁点儿象格林里夫太太那样的女人,就足够叫她心里很不好受。她容忍了格林里夫先生十五个年头,而她唯一能容下格林里夫太太的办法就是一直根本不跟她照面。格林里夫太太是个块头大、松松垮垮的女人。她家四周的小院象一片垃圾堆,五个女儿总是邋里邋遢的;连那个最小的都闻鼻烟。她不种点花草收拾个花园,或是把孩子们的衣服洗洗干净,却一门心思干她自己所说的那种“祈祷治疗”。  

她每天都把报纸上那些可怖的新闻报道剪下来——什么妇女遭到强奸啦,罪犯越狱逃跑啦,儿童被焚啦,火车出事啦,飞机堕毁啦,电影明星离婚啦,等等。她把这些剪报拿到树林里,挖个小坑埋掉,然后就趴在上面哼哼唧唧地祈祷一个小时左右,在她身下来回移动两只大胳臂,再把它们伸出来,最后干脆就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梅太太都怀疑她打算在泥地上睡大觉呢。  

直到格林里夫一家人来到她这儿好几个月之后,她才发现这桩怪事。有一天清晨,她去检查一块地,那里她原来要种黑麦,可长出来的却是苜蓿草,因为格林里夫先生往播种机里放错了种子。她正从一条分隔两块牧场、两旁是树林的小道回来时,唯恐碰上蛇,手里就拿一根长棍儿有节奏地戳着地面,嘴里嘟囔着往前走。“格林里夫先生,”她喃喃地说,“你做的这种错事,我可承担不起这种损失。我是个穷苦的妇道人家,只有这么一块地。我还要担负两个儿子的教育费用。我不能……”   

忽然不知从哪儿传来一阵呜里呜噜的痛苦的呻吟声,“耶稣啊!耶稣!”过了一会儿,又是一阵吓人的焦急求援声。“耶稣啊!耶稣!”   

梅太太停下脚步,吓得把一只手按在喉咙那儿。这阵声音那么尖利刺耳,使她觉得那就象有一股强烈挣脱出来的力量正从地底下钻出来朝她直冲过来似的。她又有一个想法倒比较合情合理:不知什么人在她那块地里受了伤,而且会控告她,要她拿出全部财产来赔偿。她没有财产保险。她急忙朝前冲去,刚转向那条小道的拐弯处便看到格林里夫太太耷拉着脑袋,膝盖和双手着地,趴在路旁。  

“格林里夫太太!”她尖叫道。“出了什么事?”   

格林里夫太太抬起脑袋。完全是一张泥土和眼泪涂成的花脸,两只小眼睛的颜色象地里的两粒豆子,眼圈又肿又红,可她脸上却带着叭喇狗那种镇静自若的表情。她趴在那儿,身子晃动,嘴里哼唧着:“耶稣啊!耶稣!”   

梅太太朝后退缩一步。她心想耶稣这样的字眼只应当在教堂里才能用,就象有些字眼只在卧室里才能说一样。她是个规规矩矩的基督徒,对宗教深怀敬意,尽管她当然也不信宗教所宣讲的全是真事。“你这是怎么啦?”她严厉地问道。  

“您破坏了我的治疗,”格林里夫太太说,一面挥手叫她站开点。“等我结束以后,才能跟你说话。”   

梅太太站在那里,张着嘴,哈着腰,举起棍子,好象自己也闹不清要打什么似的。  “噢,耶稣!扎我的心吧!”格林里夫太太尖声喊叫。“耶稣,扎我的心吧。”接着她就平躺在泥地上,活脱儿象个大肉丘,两条腿和两只胳臂大张着,好象她要用土把手脚都裹起来似的。  梅太太就象受了一个小孩的侮辱那样既恼火又不知所措。“耶稣,”她一边说,一边往后退,“耶稣会为你感到害臊。他会叫你马上站起来,回家给孩子们洗衣服去!”说完她就一扭头,尽快走开了。  

她一想到格林里夫家的两个男孩怎样在社会上提高了地位,就会想到格林里夫太太污秽地趴在泥地上那幅情景,自言自语说:“哼,不管他们有多么了不起的前程,反正都是那路货色。”   

她真想能在她的遗嘱里记下这么一条,就是在她死后,韦斯利和斯科费尔德不准再继续雇用格林里夫先生。她有本事对付格林里夫先生,可他俩肯定办不到。格林里夫先生有一次向她指出她那两个儿子连干草和青贮饲料都分不清。她当即向他指出他俩可有别的才能,斯科费尔德是一个很成功的生意人,而韦斯利是一位很成功的知识分子。格林里夫先生对此未加评论,可他却从没错过一次机会,不是用一个表情,就是打个简单的手势,让她看出他非常瞧不起他俩。格林里夫一家人虽然地位低微,他却从不含糊地让她知道,他自己的两个男孩——奥·梯和爱·梯·格林里夫——要是能在他们那样的环境内长大成人,肯定会表现得更好。  

格林里夫家的两个男孩比梅家的两个男孩小两、三岁。他俩是双胞胎,你跟其中一个说话,总闹不清他到底是奥·梯呢还是爱·梯,他俩也从来没有那份教养说明自己是谁。两人都骨瘦如柴,长着两条长腿,红肉皮,贼亮的贪婪的黄眼睛同他们爹的一模一样。格林里夫先生由于他俩是双胞胎而开始引以为荣。梅太太说,他那种表现就仿佛他们自认为这是一桩妙不可言的事儿似的。那两个男孩精力旺盛,勤奋苦干;她对谁也都会承认他俩成长起来很不容易——其实完全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促成了他俩的成长。  

他俩都参了军,一穿上军装就跟别人家的男孩没什么两样。当然,他俩只要一张嘴说话,你就能分辨出来他俩的出身,可他俩很少开口。他俩干得最漂亮的一件事就是想法给派到海外去,而且还在那里一人娶了一个法国老婆。他俩并没娶法国的穷人,娶的却是挺体面的姑娘;她们自然不知道他俩糟蹋了标准的英语,或许也闹不清格林里夫一家子到底是什么出身。  韦斯利由于心脏有毛病而没能当兵为祖国效劳,斯科费尔德却在部队里服役了两年。他大大咧咧,服役结束时只当上了上士。格林里夫家的两个男孩可都当上了尉官;格林里夫先生那阵子一有机会就用军衔提到他哥儿俩。他俩还都想方设法让自己负了伤。如今两人都享受残废抚恤金。另外,他们从部队一复员下来,就趁机利用一切优待条件进入大学的农学院——那时节,纳税人供养着他俩的法国老婆。他们两家人现在住在约摸两英里开外的公路那头,那块地是由政府资助买下来的,一套供两家居住的砖瓦平房也是由政府帮助买、帮着盖的。梅太太说过,战争要是让谁走了运、发了迹,那就是格林里夫家的两个儿子了。他俩各自养了三个孩子,说一嘴格林里夫家那种英语加法语的混合语言;他们由于母亲的关系,将来都会给送进天主教会办的学堂,抚养成为有教养的人。“再过二十年,”梅太太问斯科费尔德和韦斯利,“你们知道那些人就会成什么人了吗?”   

“社会名流,”她阴沉沉地说。  

她花了足有十五年的工夫来对付格林里夫先生,到如今这件事都成了她的第二天性。在每一特定的日子里,他的情绪好坏,就跟天气好坏一样,是个重要因素,从而叫她能干什么或者不能干什么;而且她已经学会看他的脸色,就象一位真正的乡下人能看出日出日落的时辰一样。  

她是迫不得已才成为乡村妇女的。当年已故梅先生是位商人,在地皮落价时买下了这块土地,可他死后,遗留给她的就是这份产业了。那时节,两个儿子搬到农村这个破落的农场来,心里都很不痛快,可她又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她就让人把这块土地上的树统统伐成木材,用变卖来的那笔钱开始经营奶房,格林里夫先生就是应她的招聘广告来到这里的。“见你的广告,俺带两个儿子就来,”信上就这么写的,可第二天他开着一辆七拼八凑的卡车来到时,他的老婆却带着五个女儿坐在后车厢地板上,他本人带着两个儿子坐在驾驶室里。  

这些年来,他们一家人住在她这里,格林里夫夫妇几乎一点都没见老。他们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就象田野里的百合花,吮吸着她拚老命投进这块土地里的油水。等她由于过度劳累和忧虑而死去后,格林里夫一家人,又健康又兴旺,就会接着准备吸干斯科费尔德和韦斯利的精血。  

韦斯利说格林里夫太太不见老是因为她把感情全放在“祈祷治疗”那上面了。“您也应当开始祈祷才是正理,亲爱的妈妈,”那种说话的腔调没法不流露出一种有意识的恶意,唉,可怜的孩子啊!  

斯科费尔德只会激起她那满腔无法容忍的怒火,而韦斯利却使她真正焦虑不安。他又瘦又神经质,脑袋早就秃了,而且对他的性格来说做个知识分子也是个沉重的负担。她怀疑他是不是非等她死后才结婚不可,可她深信到那时他准会让一个不对头的女人虏获。体面的好姑娘不喜欢斯科费尔德,而韦斯利又不喜欢体面的好姑娘。韦斯利什么都不喜欢。他每天驾车二十英里到他教书的大学里去上课,每天晚上再驾车二十英里回来,可是他说他憎恶驾二十英里汽车,他憎恶那所二流大学,他憎恶那些上大学念书的傻瓜。他憎恶这个国家,他憎恶他所过的生活;他憎恶同他母亲和那个白痴兄弟一起生活,他还憎恶听见一切有关那个该死的牛奶房、该死的雇工和该死的破机器的事。不过,他尽管说了这些话,却压根儿也没动过窝。他常常谈起巴黎和罗马,却连亚特兰大市都从来没去过。  

“你要是到那些地方去就会病倒的,”梅太太总是说。“巴黎有谁会费心照管你吃无盐的饭菜呢?你认为自己要是跟那儿一个怪里怪气的女人结了婚,她会专门给你做无盐的饭菜吗?不会的,她肯定不会的!”每当她说这话时,韦斯利就会在椅子上粗鲁地一扭身,不理睬她。有一次她说个没完,他可咆哮起来了。“好啦,您干吗不干点讲究实效的事,婆娘?您干吗不象格林里夫太太那样为我祈祷呢?”   

“我不爱听你们两个孩子拿宗教开玩笑,”她说。“你们要是上教堂,就会遇到一些体面的好姑娘啦。”   

但是跟他们说什么也都没用。这当儿,她瞧着他们俩一边一个坐在餐桌那儿,谁也一点都不关心一头野牛闯进她的牧场,糟踏她的奶牛群——其实那也是他们的牛群,他们的未来——她瞧着他俩,一个弯着腰在埋头看报,另一个仰靠在椅背上,一前一后地摇晃着,象白痴那样冲她咧嘴笑;她真想跳起来,用拳头捶桌子,嘴里嚷道:“你们早晚有一天会明白事实真相,可那时候就太晚啦!”   

“妈妈,”斯科费尔德说,“您别激动,我能告诉您那头牛是谁的。”他狡猾地瞧着她。他把椅子放平,站起身来。接着他溜着肩膀,举起两手抱着脑袋,踮起脚尖走到门口。他又退进过道,把门拉开,拉得几乎把他全身都挡住了,只露出个脑袋。“您想知道吗,亲爱的?”他问道。  

梅太太坐在那里冷冷地瞧着他。  

“那是奥·梯和爱·梯的牛,”他说。“我昨天从他们的黑人嘴里听说的,他告诉我他们正找不着它呢,”然后他朝她一龇牙,一咧嘴,悄悄溜走了。  

韦斯利抬起眼皮,笑了。  

梅太太掉过头来,表情并没改变。“我可是这儿唯一有头脑的成年人了,”她说。她探身向前,把报纸从他的盘子边上拨开。“你有没有看出等我死了,你们俩得怎么对付他吗?”她开始说。“你明白了吧,他为什么说不知道那头牛是谁的。因为那是他们自己家的。你看出我为什么要那样对付他吗?你明不明白这些年来我要是不把脚踩在他的脖子上,你们俩就可能每天早上四点钟起来去挤牛奶吗?”   

韦斯利又把报纸拉回到他的盘子边上,瞪着两眼瞧她的脸,嘟囔道:“哪怕为了拯救您的灵魂不进地狱,我也不会去挤牛奶。”   

“我知道你不会,”她用尖利的嗓门说。她朝后一坐,手里来回转动她盘子旁边那把餐刀。“奥·梯和爱·梯是两个好男孩,”她说。“他们才应当是我的儿子。”这种想法真叫可怕,使她的视线一下子让一层泪水弄模糊,看不清韦斯利了。她只能看到他那黑魆魆的轮廓从餐桌旁匆匆站起来。“你们俩,”她喊道,“你们俩才应该属于那个女人!”   

他正朝门口走去。  

“等我死了,”她尖着嗓子喊道,“我真不知道你们俩会成什么样子。”   

“您整天哇哇喊叫什么等您死了,”他一边匆匆朝外走,一边咆哮道,“可我看您活得倒还挺欢呢。”   

半晌她坐在那里一动也没动,直勾勾地瞪视着窗外对面一片又灰又绿的模模糊糊的景致。她舒展一下脸和脖子的肌肉,深吸一口气,但是眼前那片景色总是汇成灰蒙蒙的一团。“他们也用不着想我很快就会死去。”她喃喃说,内心还有一种更加对抗的声音补充道:等我万事齐备之后,我才死呐。  

她用餐巾擦干眼泪,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凝视着眼前的景致。奶牛正在路两旁两块淡绿色的草原上吃草,在它们身后,围住它们的是一道黑糊糊的树屏障,锯齿般削尖的树梢挡住淡漠的天空。草原足能使她心情平静下来。她不管从这所房子里哪扇窗户望出去,都能看到自己性格的映象。城里的朋友都说她是他们所认识的女人当中最杰出的一位,她几乎身无分文,又无经验,来到一座破烂的农场,却干出了头。“样样事情都跟你作对,”她会说,“气候跟你作对,土壤跟你作对,雇工跟你作对。他们都联合起来反对你。除了用铁腕手段之外,别无其他办法!”   

“瞧妈妈这只铁手腕!”斯科费尔德会一边尖叫着,一边抓起她的手腕,把它举起来,叫她那只青筋暴露的纤弱小手耷拉在手腕上活象一朵折断了的百合花。大伙儿这时总会扬声大笑。  

太阳在那群吃草的黑白花奶牛上方移动,只比空中其他部分稍微亮一点。她往下一瞧,看到一个黑影似的东西,也可能是阳光从某个角度照射过来而造成的阴影,正在它们中间晃动。她尖叫一声,立刻转身快步走出屋子。  

格林里夫先生正在地窖里往一辆手推车上装饲料。她站在沟边上,朝下看他。“快去收拾那头野牛。它现在跑到奶牛群里去了。”   

“总得干完一件事再干另一件事啊,”格林里夫先生答道。  

“我叫你先去干那件事。”   

他把小车从地窖开口那边推出来,直朝牲口棚推去,她紧跟在他身后面。“你别以为,格林里夫先生,”她说,“我闹不清那是谁家的牛,还有你为什么不赶紧通知我它跑到我这儿来了。我其实也可以喂养奥·梯和爱·梯那头公牛,好等着瞧它在这儿毁掉我的奶牛群。”   格林里夫先生扶着小推车停下来,回头瞧一瞧。“是那两个孩子的公牛吗?”他怀疑地问道。  她一声没吭,只是抿紧嘴唇,掉头望着别处。  

“他们倒是跟我说过他们的公牛跑了,可我压根儿不知道就是这一头,”他说。  

“现在我要你马上把这头野牛关起来,”她说,“我马上开车去找奥·梯和爱·梯,叫他们今天就把它弄走。它呆在这里这段时间,我应当让他俩赔偿损失——这样一来,下次就不会再犯了。”   

“他们买它也只不过花了七十五块钱,”格林里夫先生有意转让。  

    “白给我,我也不要,”她说。

“他们只想宰它吃肉罢了,”格林里夫先生接茬儿说,“可它挣脱绳子跑出来,把头冲进他们那辆运货小卡车里去了。它不喜欢卡车和小汽车这种玩意儿。他们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它的犄角从挡泥板里拽出来,可等他们把它一松开,它又跑了;他们太累了,没精力再追它——可我压根儿不知道就是这头牛。”   

    “你早知道也不吃亏,格 林里夫先生,”她说。“可你现在知道了。弄匹马来,把它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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