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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短篇小说集》 作者:全集

伯纳德·马拉默德:最后的莫希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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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德尔曼自知当画家是失败了,于是来到意大利,打算写一部评论吉奥托②的著作。他已经把这部著作的第一章从大洋彼岸带来,此刻这些稿子是装在一只崭新的猪皮公事皮包里头,紧紧攥在他那满是汗水的手中。他穿的那双棕红色橡胶底皮鞋也是新的;尽管九月下旬的太阳从罗马的天空斜射下来叫人觉得够热的,他却穿着一套新的厚花呢西装,虽然他的箱子里有一套薄料子的;他穿着涤纶衬衣和棉涤内衣裤,洗起来又快又方便,特别适合于出门旅行的人。他的皮箱是那种外面横勒着两根皮带的又大又笨的家伙,提起来叫他感到有点吃力。这只皮箱他还是跟他的姐姐贝西借的。他打算到年底有钱多的话就在佛罗伦萨买一只新的。他离开美国的时候心情不佳,到了那不勒斯后才觉得好一点。此刻他正站在罗马火车站对面,过了整整二十分钟还沉醉于他初次见到的罗马这座“永恒的城市”的风光之中。当他发现在停着许多车辆的广场的对面还残存着戴克里先③所修建的澡堂的遗迹时,他不禁感到—阵喜悦。菲德尔曼记起来在书上曾经读到过,米开朗琪罗曾经帮助规划把这些澡堂改建为一座教堂和一个修道院。那修道院最后变成了现在的博物馆。“想象吧,”他喃喃自语,“想象这一切历史。”

①莫希肯人,原居住在纽约州北部的一支印第安人部落,十七世纪中叶时约有二千余人,后为白人所压迫、驱赶,迅速衰落,至十九世纪初已几乎灭绝。这篇小说以此为题可能是隐寓作者对犹太人前途的忧心忡忡。

②吉奥托(1266—1337),十四世纪意大利著名画家。

③戴克里先(245~313),罗马皇帝(284~305在位)

正当菲德尔曼沉浸在想象中的时候,他兴奋地突然看到了自己的面貌——直到每一个部位,包括外形和内心,这时他感到了一阵又苦又甜的喜悦。当自己那熟悉的面孔浮现在眼前的时候,他感到了眼镜片所稍微放大了的那双眼睛中流露出来的极度真诚,他感到了那细长的鼻孔和时常有点发抖的嘴唇所流露出来的敏感性,他看到那鼻子和嘴唇为一撮新近长出来的胡子所隔开,他想那胡子好象是雕刻在那儿似的,使他的形象更添了几分尊严,只是他的个子略嫌矮了一点。但是几乎在这同时,这种对自我——不仅仅是限于外貌——的意外强烈的感受减退了,喜悦也平静了下来,菲德尔曼觉察到自己所感受到和看到的这种奇异的、几乎是立体的自己的映像还有一个外部的源泉。在他身后,稍微靠右边一点,他看到了一个陌生人——瘦得皮包骨——正在闲荡。在他旁边是一尊座落在石头基座上的具有伊特鲁斯肯④艺术风格的青铜雕塑,雕的是一只母狼正在用自己沉甸甸的乳房哺乳着婴儿罗马洛斯和里莫斯⑤。那人仔细打量着菲德尔曼,就好象他已经是自己的捕获物一般,这使菲德尔曼感觉到那人已经注视了他一些时候(全身一点也不放过),也许是从他下火车起就已经尾随着他了。非德尔曼装着若无其事、漫不经心地打量了那人一番,看见他和自己差不多高,古里古怪地穿着一条棕色的灯笼裤,黑色的齐膝头高的毛袜盖住了微微弯曲的象扫帚把那样瘦削的小腿,脚上穿的是一双又小又有破洞的尖头皮鞋。他穿的衬衫已经发黄,领口没扣上,露出了瘦削的喉咙,两只袖子都卷了上去,露出瘦骨嶙峋毛茸茸的手臂。那陌生人的高高的额头己被太阳晒成了紫铜色,他那久未理过的黑发,在两只小小的耳朵后面显得很厚,他那修剪得很短的黑胡须好像是紧紧地贴在脸上;他的鼻子给人的印象是老练敏锐,鼻尖厚垂,他那柔和的棕色的眼睛使人首先感觉到的是带有一种乞求的神情,他走近我们这位过去的画家的时候,虽然想表现出谦卑,但却几乎露出几分得意的神色。

    “沙洛姆⑥,”他向菲德尔曼打招呼。

④伊特鲁斯肯,居住在意大利中部的古代民族,以雕塑艺术闻名于后世。

⑤罗马洛斯和里莫斯,据古代传说,罗马洛斯为罗马城的最初创建者。传说他和里莫斯为孪生兄弟,出生后被奸人置一篮内弃于河中,后漂至岸上为一母狼所哺乳,得救后长大成人,得以复仇,并建立罗马城。

⑥沙洛姆(希伯莱语,意为“平安”。),犹太人见面打招呼和分手时的用语。

“沙洛姆,”菲德尔曼回答时有点犹豫,据他回忆,跟人这样打招呼这还是平生第一次。天啊,他想,这准是个叫花子。我到罗马头一次跟人打招呼,偏偏碰到个犹太乞丐。

    陌生人满脸堆笑伸出手来,“萨斯堪德,”他说,我叫“西蒙·萨斯堪德。”

    “我叫阿瑟·菲德尔曼。”他两腿跨在手提皮箱上,把公事包挟在左腋下,伸出右手来与萨斯堪德握手。一个穿蓝色工作服的搬运工走过来,瞟了瞟菲德尔曼的皮箱,看了看他,然后走开了。

    萨斯堪德不自觉地搓着双手,心中若有所思。

  “你说意大利语吗?”

  “说不好,不过看书还行。平时没有说的机会。”

“意第绪语⑦”呢?”

⑦意第绪语,犹太人所说的希伯莱语与几种欧洲语言的混合语。

  “我说英语最方便。”

  “那就说英语吧。”萨斯堪德的英语带一点英国腔。“我看得出你是犹太人,”他说,“一眼就看出来啦。”

  菲德尔曼不理睬他这话。“你在哪里学的英语?”

  “在以色列。”

  以色列使菲德尔曼感到兴奋。“你住在那儿?”

    “以前住过,可现在不啦。”萨斯堪德的回答有点含糊。他好象突然感到不大痛快。

    “怎么回事?”

    萨斯堪德耸了耸肩。“我身体不好,重活干多了吃不消。而且,那里许多事情都悬而未决,我受不了。”

    菲德尔曼点了点头。

    “还有那儿的沙漠空气叫我憋得慌,在罗马我才感到无忧无虑。”

    “不管怎么说,还是从以色列逃出来的犹太难民呵,”菲德尔曼和颜悦色地说。

    “我总是在逃,”萨斯堪德阴郁地说。要说他无忧无虑,还为时过早。

    “请问还从什么别的地方逃出来?”

    “德国,匈牙利,波兰,还能有别的什么地方?还有什么地方我们不往外逃的?”

  “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菲德尔曼这时才注意到对方的头发里已露出银丝。“好啦,我得走啦,”他说。他提起皮箱的时候两个搬运工正在附近逡巡。

    但是这时萨斯堪德却兜揽起生意来了。“你找好旅馆了吗?”

    “找好了,房间也订好了。”

    “你打算呆多久?”

    关他什么事?但是菲德尔曼仍然客气地回答说,“在罗马呆两个星期。这—年剩下的时间呆在佛罗伦萨。还打算去看看锡耶纳、阿锡锡、帕都瓦。可能还有威尼斯。”

    “你在罗马要向导吗?”

    “你是向导?”

    “谁说不是?”

    “不要,”菲德尔曼说。“等我到博物馆、图书馆等等地方去的时候再看。”

    这话引起了萨斯堪德的注意。“你是干什么的?是位教授吗?”

  菲德尔曼不禁一阵脸红。“不完全这样。我只是个学者。”

    “请问是哪个学府的?”

    他清了清嗓子。“你可以认为,我的意思是说我是专门从事研究工作的。管我叫托罗菲莫夫吧,这是契诃夫笔下的人物。只要有什么可学的,我就要学。”

  “你是在进行一项研究计划吗?”对方毫不放松。“有赞助金吗?”

  “没有赞助金。我的钱可不是容易挣来的。我干活干了好久才积攒下一笔钱来意大利呆一年。我作出了好些牺牲。至于说研究计划,那是有的,我正在写一本关于吉奥托的书,他是一位非常重要的——”

    “你不必向我介绍吉奥托,”萨斯堪德微笑着打断了他的话。

    “你研究过他的作品?”

    “有谁不知道吉奥托呢?”

  “那倒真有趣,”菲德尔曼说。暗中感到不高兴。“你怎么会知道他的?”

    “你这话的意思是——?”

  “我花了很多时间研究他的作品。”

    “关于他我也懂一点。”

    菲德尔曼想,我得赶快结束这一切,以免不好脱身。于是他放下皮箱,掏出皮钱包摸钱。那两个搬运工很感兴趣地瞧着,其中一个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夹肉面包,剥掉包在外面的报纸,开始吃起来。

    “这是给你的,”菲德尔曼说。

    萨斯堪彼把钱币塞进裤口袋,连看都没看一眼。两个搬运工走开了。

    这个难民站着一动也不动,那模样很古怪,就象雪茄烟铺里作广告的印第安人随时准备拔脚飞奔一样。“在你的箱子里,”他含糊地说,“可能有一套衣服你不能穿了?我可能用得着。”

    他到底露了真意。菲德尔曼感到恼火,可他按下了火气。“我只有一套替换的,再就是穿在身上的这一套。萨斯堪德先生,别错看了我。我不是有钱人。事实上我很穷。别以为我穿了新衣服就有钱。我是向我姐姐借钱买的。”

    萨斯堪德看了看自己那条破破烂烂的、象麻布袋一样的灯笼裤。“好多年我没穿过一套象样的衣服了。我从德国逃出来时穿的那套衣服早就成了破布片了。有一天我只好光着屁股。”

    “难道没有慈善机关救救你——难道没有犹太人的组织帮助难民?”

    “犹太人组织只给他们想要给的,而我所要的他们偏地又不给,”萨斯堪德埋怨说。“他们只给我一张船票,叫我回以色列。”

    “你为什么不拿下船票回去呢?”

    “我跟你讲过了,我在这里感到自由。”

    “自由是相对的。”

    “别跟我讲大道理,我懂得自由是什么。”

    菲德尔曼心里想,他连这个也全懂。“你感到自由了,”他说,“但是你干什么谋生呢?”

    萨斯堪德咳嗽了几声,咳得很厉害。

    菲德尔曼本想拿自由当话题再讲点什么,但结果什么也没说。天啊,我要不当心就得让他纠缠一整天。

    “我得去旅馆啦。”他说着就弯下腰去提皮箱。

    萨斯堪德碰了碰他的肩膀。菲德尔曼恼怒地直起身来,看见他给那个人的那块五角美金硬币在眼前晃动。

    “这叫咱俩都赔钱。”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今天一美元换六百二十三里拉,但是硬币只能换五百里拉。”

  “既然这样,把硬币给我,我给你一张一美元的票子。”菲德尔曼很快从票夹里取出一张崭新的钞票给这位难民。

    “不多给点儿?”萨斯塔德叹了口气。

    “没有多的了,”这位学者的口气很坚决。

    “也许你想看看戴克里先的澡堂?那里面有一些古罗马的棺材值得看一看。再给我一块钱我给你当向导。”

    “谢谢,不必了,”菲德尔曼说了声再见,拎起皮箱,放到了人行道边上,一个搬运工走了过来,菲德尔曼犹豫了一下,叫他把箱子提到停在广场上的一排小小的深绿色出租汽车前面。那位搬运工还想替他拿公事包,但是菲德尔曼却不愿意叫别人代拿。他把旅馆的地址告诉了出租汽车司机,汽车颠簸了一下,就开走了。菲德尔曼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他觉察到萨斯堪德已经消失了。他想,他跟他们胡扯八拉都一股脑儿消失掉了,但是在汽车往旅馆开的路上,他感到一阵不安,他觉得这个难民有可能蜷缩着身子抓住汽车后部的备用轮胎搭在车上;但是他并没有把头伸出去察看。

 

  菲德尔曼是在离火车站不远的一家便宜旅馆预订了一间房间,这家旅馆靠近汽车起点站,因此很方便。他很快就把生活安排得很紧凑,这已成为他的习惯。他总是注意不浪费时间,好象时间才是他唯一的财富——这话当然不对,不过菲德尔曼承认自己是想干一番事业的——他很快就拟订了一张作息时间表,规定要最大限度地利用时间。上午他通常在各个图书馆查阅目录和档案,即使光线不好,他也照常阅读,大量记笔记,午餐后他打一个钟头瞌睡。当教堂和博物馆在下午四点钟重新开放的时候,他急急忙忙赶去看那些他必须看的壁画和油画。他急于想去佛罗伦萨,不过在罗马还有许多东西来不及看,这使他感到遗憾,他向自己许愿,只要钱够的话,他还要再回来,也许是春天,那时他想看什么就看什么。

    天黑以后他尽量使自己轻松一下,休息休息,他象罗马人那样晚饭吃得很晚,享受半公升白酒,抽一支烟。接着他喜欢出去漫步——特别是在蒂伯河附近的老城区。他从书上知道,这儿,就在他脚下,是古罗马的废墟。他,阿瑟·菲德尔曼,从小是在纽约市布朗克斯区长大的,今天能在这个历史名城漫步,这真是莫大的幸事。历史是神秘的,它使人想起许多过去的陌生事物,有点叫人厌烦,但却又叫人感到是一种愉快和享受。它时而叫人高兴,时而叫入沮丧,为什么会这样,他说不上来,不过他知道他的思想太兴奋了,这对他并不好,这种兴奋适可而止是有好处的,这对有创造性的艺术家来说,也许是再好不过的了,但对批评家来说,却不完全是这样。他认为批评家应该有节制。他沿着弯弯曲曲的蒂伯河漫步,凝视着夜空的繁星,一走出去就是许多哩。有一次,他接连几天泡在梵蒂冈博物馆之后,晚上散步时看见天使在天上飞——有的是金色的,有的是蓝色的,有的是白色的。他对自己说,“天啊,我可不能再这样过度使用眼力了。”但是回到房间以后,他有时候还是伏案写作到天亮。

    一天晚上,已很晚了,这是在他到罗马以后大约一个星期。菲德尔曼正在写他白天看到的拜占庭式镶嵌画的笔记,他听到有人敲门;他正全神贯注在工作上,没有觉察到自已是否说过“请进”,但他必定是说了,因为这时门开了,但进来的不是天使,而是萨斯堪德,他穿着衬衣和灯笼裤。

    菲德尔曼已经几乎忘记了这位难民,肯定说是从来没有再去想过他,这时,他吃了一惊。他稍微欠起身来。“萨斯堪德,”他喊道,“你怎么会找到这房里来的?”

    萨斯堪德一时只是呆呆地站在那儿,然后面带倦容地微微一笑,“说老实话,我认识帐房。”

    “但是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我在街上看见你,于是就跟来了。”

    “你是说你碰巧看见我的?”

    “一点不错。难道你告诉过我地址吗?”

  菲德尔曼重又坐了下去。“萨斯堪德,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他的语气很冷谈。

    这位难民清了清嗓子。“教授,白天虽然暖和,但晚上很冷,你看,我没衣服穿,”他伸出两条发青的手臂,冻得起了鸡皮疙瘩。“我来请你再考虑一下把你那套旧衣服给我。”

    “谁说是套旧衣服?”菲德尔曼的嗓门不禁高了起来。

  “一套是新的,那么另外一套就是旧的了。”

    “不见得。萨斯堪德,恐怕我没衣服给你。壁橱里挂的那一套我只穿了一年多一点,我不能给你。还有那是华达呢的,多半是夏天穿。”

    “对我来说是一年四季穿。”

    菲德尔曼考虑了一会,拿出票夹来点了四张一元的票子。他把这些票子递给了萨斯堪德。

  “给你自己买件暖和点的套衫吧。”

  萨斯堪德点了点票子。“既然给四块,”他说,“为什么不给五块呢?”

    菲德尔曼有点生气了。这人真太厚脸皮了。“我碰巧只拿得出四块。”他回答说,“这就是两千五百里拉。你可以买一件暖和的套衫,还可以多下来一点钱。”

    “我需要一套上下装,”萨斯堪德说。“白天暖和晚上冷。”他擦了擦他的臂膀。“我还需要别的东西,但我不跟你说了。”

    “要是觉得这么冷,于吗不放下袖子来。”

    “那没有用。”

    “听我说萨斯堪德,”菲德尔曼的口气很温和,“我要是能够把那套衣服给你,我会很高兴给你的,但是我不能啊。我的钱很紧,要在这里呆一年,只能勉强凑合着过。我已经跟你讲过,我欠我姐姐的钱。你为什么不找个活儿干?就是低三下四的活儿也好。肯定说,好好干不了多久,你就能混得很不错。”

    “找活儿干,说得倒容易,”萨斯堪德悲观地咕噜着。“你懂得在意大利找活儿干是怎么回事?谁会给我活儿干?”

    “谁会给活儿干?得自己跑出去找呀。”

    “你不懂,教授。我是以色列公民,这就是说,我只能为一家以色列公司工作。而这里有多少家以色列公司呢?——可能有两家,就是艾拉耳公司和济姆公司。即使他们有工作,他们也不会给我,因为我把护照遗失了。要是我无国籍,我现在的日子会要好过些。无国籍的人只要拿得出证件,有时就可以找到点活儿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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