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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短篇小说集》 作者:全集

伯纳德·马拉默德:杂货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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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坐在杂货店面前的厨房里,而罗森,这个G和S公司的推销员,嘴角还叼着雪茄烟头,迅速而又语吊毫无变化地念着各种商品的品名,这个商品单是油印的单子,就剪贴在他那粉红色纸的大订货簿的封面里页上。当他读到这一周的特价商品价格时,艾达·卡普兰扬着她那不大却丰满的下巴认真地听着。她抬起头,对她丈夫显出不满意的神色,从他的眼神看他根本没在听。

“萨姆,”她厉声说道,“听罗森将。”

“我是在听的,”萨姆漫不经心地应着。他是个身材高大的人,厚厚的臂膀,肩有些溜,头发灰白了,在这个灯罩大大灯泡下,更为明显,强烈的灯光对他的眼有些妨碍,水不停地从他发红的眼睑上滴下。他太乏了,不住地打着呵欠。

罗森停了一会儿,用嘲弄的眼光看了看这个杂货商。这时这位推销员在那张已经没了靠背的椅子上移动了一下庞大的身躯,好让他舒服些,接着又机械地读着一样样商品的报价:“G和S公司的葡萄酱,一点八美元一打;G和S公司的葡萄果冻一点六美元一打;高尔登的芥末二点七六美元一盒;2号G和S公司的罐装葡萄汁一美元一打;赫克斯面粉三磅半装的二点五二美元半桶——”

罗森突然停了下来,把雪茄取下来,说道:“好啦,你看怎么样,萨姆,你至少也得订一项吧?”

“念吧,”萨姆说,“我听着呢。”

“你是听着呢,”艾达说,“可你没用你的脑袋。”

罗森把那个湿了的雪茄屁股叼在齿间又继续念下去:“腌腓鱼二点四美元一打,吉尔欧果子冻六十五美分一打,乳冻,一美元一打。”

萨姆强挺着听了一会儿,然后就在盘算,这有什么用呢?的确,货架上都空得透亮了,店里是需要进货,可他拿什么来付订货款呢?自从A&P超市在附近建店以来,他的生意少了一般。每周的收入降到一百六十美元,刚够付房租、煤气、电费和其他费用的。一阵酸楚直让他的心隐隐作痛。每天十八个小时地工作,从早晨六点起来一直干到深夜,坐在店里等候顾客上门买一瓶牛奶或是一磅面包,或许——仅是或许买上一听沙丁鱼罐头。十九年的惨淡经营就是这样一个结果,十九年无数小时的颤栗使得他腿上凸出一条条青紫色的血管,而且两腿僵直,举步维艰。这是为了什么呢?亲爱的上帝?这时刚才那种痛楚的感觉已经蔓延到了胃部,萨姆在发抖,他感到很不舒服。

“萨姆,”艾达喊道,“听一听,看在上帝的份上。”

“我不是在听着嘛。”萨姆应道,声音很大,也很不高兴。

罗森出乎意料地抬起头来。“我把全部货单都念完了。”他宣告说。

“我听见了。”萨姆说。

“那么你决定订点什么货呢?”艾达问道。

“什么都不订。”

“什么都不订!”她尖叫起来。

罗森十分扫兴地把订货簿啪地一声合上。他围上毛围巾并开始扣大衣的扣子。

“杰克·罗森在这二月的夜晚着顶风冒雪,不辞辛苦地来到这儿,可他居然连火柴都不订一盒。难道就这样一来欢迎人家吗?”他自嘲地说。

“萨姆,我们需要进些货。”艾达说。

“可我们用什么来付货款呢——用牙签来付吗?”

艾达有点生气了。“我求你了,”她傲慢地说,“请对我说话放尊重一些,我可不是在那种杂货商都敢说话向他脸上溅唾沫星子的家庭中长大的,说句不客气的话。”

“她说得对。”罗森说道。

“谁问你来着?”萨姆说,说话时他抬着头看着这位推销员。

“我这么说是为你好。”罗恩说。

“谢天谢地,”萨姆说,“你先别插嘴,你是杂货推销员,可不是人类关系评议员。”

“可碰巧我也是人类一分子。”

“那不是关键,”萨姆郑重其事地说,“我是在同作为推销员的罗森谈生意,而不是任何什么人类的一分子在谈生意。”

罗森一把把放在桌子上的帽子抓在手里,“什么生意?”他喊道,“谁在做生意?在这冰天雪地的二月,一个漆黑的夜晚,扔下老婆、孩子还有暖和的屋子,开车十二英里跑到你这儿来给你那落满苍蝇的货架添点东西,可你就这样一样不订就算照顾我的生意了吗?让这样一来的生意见鬼去吧!我可不是为杰克·罗森才来这儿的。”

“罗森,”萨姆说,他镇静地望着他,“在我看来,你很粗俗。”

“粗俗?”这个推销员有些气急败坏,“你说我粗俗?”他十分吃惊地问,但方式有所改变,他把他那个簿子放进手提包里,然后啪地一声把皮包扣好,用戴着手套的手把它提起来。“这有什么用,”他说,像个哲学家似的,“杰克·罗森怎么会同一个微不足道的杂货商费口舌来浪费时间呢/他从来不考虑如何做生意,只会把橱窗擦得透明铮亮,把门前的雪扫得干干净净,以为这样一来顾客就会上门了。这种人真是小农思想,这种人是沙皇时代的俄国佬,对新世界的优越性,他不理解,也不欣赏。”

“哲学家。”萨姆讽刺地说,“一位G和S批发公司的哲学家。”

那个推销员抓起他的包,大步走出了商店。关门时用力很大,呯的一声,震得橱窗里的罐头瓶直摇晃,有的终于倒了下来。

艾达很反感地看着丈夫。她那矮小粗壮的身子气得直发抖。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好象是上帝说的。”她感情激动地说。“谁见过这样的人,就知道整天坐在后屋里,从来不到店里去,要么就擦一擦架子上的灰,清理一下柜台下面的箱子,或者只想怎么把店铺搞得漂亮点,顾客就会上门来的?”

萨姆没有吭声。

“谁有见过这样的店主,”艾达晃着头,讥讽地继续说,“他不考虑生意,也不管他的老婆,就知道把门口和人行道上的雪扫干净,他以为这样顾客就会送上门来。做买卖,可又懒得干活,屁股离不开椅子,这叫什么?真是丢人,也太不像话,身是丢人又现世。”

“说够了吧。”萨姆小声说道。

“我不该受这份罪。”她说,嗓门提得更高了。

“行啦。”他又一次说道。

“起来,”她大声地说,“起来去把人行道扫一扫。”

他生气地转向她说:“行行好。”他又大声说:“别给我下命令。”

艾达站了起来,走近他的椅子,“萨姆,去人行道上扫雪去。”她的嗓子很响,声音很尖。

“住嘴!”他也喊了起来。

“去扫人行道!”她的声音更到,也更生气了。

“闭嘴,”他越来越气,吼了起来,“你给我闭嘴,你这个狗娘养的,你。”

艾达这时很不解地看着他;接着她的嘴唇开始扭曲,变形,脸上的肉也开始向上堆积,有点像滴水怪兽的脸,身子也因抽泣而一抖一抖的,热泪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把头埋在两手臂间,伤心地嚎啕大哭起来。

萨姆独自叹息,想说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而现在她又哭了起来,那种痛苦真是钻心地痛。他咒这个店,咒这种徒有辛苦而没有收获的生活。

“铁锹在哪儿?”他问道,显然是认输了。

她没有抬头。

他在店里各处找,终于在靠近地下室门边的过道处找到了。萨姆在地上摔打了几下,把锹上面的蛛网抖掉,然后就出去了。

刺骨的二月寒风让他不得不裹上件又瘦又小、冰凉的夹克上衣,冰冷的雪把他的脚冻得像钢钳夹得那么又痛又木。他的围裙在风中飘打着,风把他那稀疏的头发吹进了眼里。这时心中感到一阵绝望,但他将这种念头压了下去。萨姆躬着腰,用锹铲了一锹雪,把它堆到下水沟里,雪块落下去散开了。他的脸让冷风吹得通红,冷冷的泪水从眼里流出。

法因先生,一个退休的警察,也是萨姆的一个老主顾,正巧从店旁匆匆走过,他穿得圆滚滚的。

“我的老天,萨姆,”他大声说道,他说起话来嗡嗡作响,“穿得暖和点。”

顶楼的房客是一对年轻的意大利夫妇,出去看电影。“你会得肺炎的,卡普兰先生。”科斯塔太太说。

“我也是这么说的。”法因先生也回过头来说。

“至少也得穿件外衣呀,萨姆。”帕齐·科斯塔建议道。

“我想我快干完了。”萨姆应付着。

“当心身体。”帕齐说,他和他的妻子冒着风雪前去电影院。萨姆继续铲着雪,并把雪堆到下水沟里。

他清理完人行道时,也已经快冻僵了。他流着鼻涕,眼睛里充满泪水,视线已十分模糊。他赶快回到店里。店里是那么暖和,有点让他受不了。他的头后部开始有点痛。他立刻意识到他出去不穿大衣,不戴手套是个错误。他的头一阵眩晕,突然感到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骨头也好象散了架一般,连支撑身体的劲儿都没有了。萨姆靠在柜台上不让自己倒下。在这阵眩晕过去之后,他拖着那只铁锹把它送回到过道。

艾达已经不哭了,眼睛还是红的,他进厨房时,她把脸转过去,不去看他。萨姆还是感到有些冷,他把椅子移近或炉,随手拿起一张意第绪语报纸,可是他的眼睛太累了,看不清上面的字。他闭上双眼,报纸从手中滑落到地上。或炉的热量把他浑身发冷的身子暖了过来,这时他感到很困。就在他打盹的时候,他听到前门被打开了。他吓了一跳,睁开眼睛,看是不是艾达走了进去。不是,她坐在桌子边上,一声不响。他的眼睛闭上又睁开。萨姆费了好大劲才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到店里。那个顾客要买一袋面包和十美分的切达干酪。萨姆招呼完她又回到炉旁的椅子上。他闭上眼,突然喷嚏一个接一个地打个不停。鼻涕也流个没完,他去找手帕,这时店门又开了。

“到店里去,”他对艾达说,“我得吃点阿斯匹灵。”

她没有动。

“我感冒了。”他说。

她没有表示出他听见了的任何迹象。

他满脸不高兴地走进店里,去招呼顾客。在厨房里,他又开始打喷嚏。萨姆从瓶里取出两片阿斯匹灵,用手掌把它们送到嘴里,然后喝了口水。当他再一次回到炉边的时候,他感到从心里往外一阵冷,他开始哆嗦起来。

“我病了。”他对妻子说,但艾达没有睬他。

“我生病了,”他痛苦地重复一遍,“我得上楼去睡一会儿,这样明天可能会好点。”

“如果现在你要上楼去,”艾达说,这是把脸转过来,冲着他,“我就不进店里去。”

“那你就不去。”他生气地说。

“明天我也不再下楼来。”她冷冷地威胁说。

“那你就不下来,”他伤心地说,“要让我看,我倒希望这个店关门倒闭,十九年也够了,我也挺不下去了。我再也没有心思了,这种生活我也受够了。”

他走进门厅里。她能听见他那缓慢、沉重的上楼梯的脚步声和到楼上关门的声音。

艾达看了看表,已经十点半了,她想过闭店算了,但后来决定还是先不闭:A&P超市已经闭店了。这是唯一他们有望挣几分钱的时间。她回想起自己这一辈子不禁心生悲凉。结婚二十二年了,只有这栋楼上冷冷清清的套房,楼下这破破烂烂的店铺。她看了一眼这店面,每个地方都令她生厌,脏兮兮的窗子,空空的货架,架子后面黄黄的墙纸从外面就可以看得到,因为架上那些罐头已经没有了,还有那老式的木冰柜,尽是污斑的大理石柜台,坚硬的地板,一切都显得那么寒酸,那么贫穷,多少艰难的岁月,多少辛勤的劳动——这都是为了什么——到头来还要受这个男人羞辱他不理解也不珍视她所做出的牺牲,现在还上楼去睡觉,把她一个人撇在下面。她听到外面呼呼的风声,感到有些冷。炉子需要把里面的煤活动一下,并再添些煤,大是她太累了。艾达决定闭店。在这儿守着不值得,她也去睡觉,明天也爱什么时候下来就什么时候下来。让他明天自己去做早饭,甚至做晚饭。让他去清晰厨房的确地板,给冰柜消毒去污。让他去试一试每天她所做的一切,这样他就知道该怎样对她说话了。他锁好前门,把橱窗的确灯也关了,天棚上的灯也一个个关掉,走过门廊过道十也把那里的灯也熄了。

突然她听到有人敲打商店的橱窗,艾达向外一望,看到外面有一个男人的黑影,在用一枚硬币敲玻璃窗。

准是要买牛奶,艾达想。

“明天再买吧,”艾达说,“现在已经闭店了。”

那个人不再敲了,艾达放下心来,心想他要走了。没想到他又用那枚硬币使劲地,而且不停地瞧了起来。他还挥舞着手臂朝她喊起来。这时又及有个女人也来了。“卡普兰太太!”那个女人喊,“卡普兰太太!”

艾达认出来那是科斯塔太太,这时他心里一惊,有些害怕,她忙冲向门去。

“发生了什么事?“她打开门问道。

“煤气,“帕齐说,”门道里有煤气味,萨姆呢?”

“噢,我的上帝。”艾达叫道,把双手按在胸前。“我的上帝,萨姆在楼上。”

“快给我钥匙,快。”帕齐说。

“快把钥匙给他,卡普兰太太。”科斯塔太太也很焦急。

艾达一时摸不着头脑,“噢,我的上帝。”艾达叫着。

“快把钥匙给我。”帕齐又一次催促。

艾达在汗衫的衣袋里摸到了钥匙,把它递给了帕齐。

他一步两蹬,飞快地上了楼,他的妻子紧随其后,艾达把店门关好,也上了楼。这里煤气味很重。

“我的上帝。”她一遍又一遍地叫着。

帕齐把所有的窗子都打开了,他的妻子在摇着躺在床上的萨姆。艾达来到房间时感到浓浓的煤气味直冲鼻孔。

“萨姆!”她喊叫着,“萨姆!”

他从睡梦中醒来,吓了一跳。“怎么了?”他叫着问道,从他声音中听得出他很害怕。

“哦,你为什么要这样?”科斯塔太太大声地问,“你为什么要这样?”这时屋里还没有灯。

“真得感谢上帝,他还活着。”帕齐说。

艾达呜咽着,双手还是紧紧地贴在胸前。

“怎么啦?”萨姆大声地问,这时他也闻到了煤气味,一时也惊得呆住了。

帕齐把灯打开。萨姆的脸色看上去是深红色。他的每一个毛细孔都渗出汗滴。他拉起一个被单披在肩膀上。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萨姆?”帕齐问。

“怎么?怎么?”萨姆激动地问,“我做了什么?”

“那煤气,你把煤气取暖器打开了,但没有点火。”

“没有点吗?”萨姆吃惊地问。

“没有。”科斯塔太太说。

这是萨姆安静些了,他又躺了下去,“是我疏忽,”他说,“我还头一回这么马虎呢。”

“你不会是故意这么干的吧?”科斯塔太太问道。

“干嘛要故意呢?为什么要故意呢?”萨姆问道。

“我们还以为——”

“不,”萨姆说,“不,只是疏忽了,可能是火柴质量不好。”

“那你也应该闻到煤气味呀。”帕齐说。

“不行,我感冒了。”

“幸亏你屋里空气流通,不然你就没命了,你很星云,你的屋子不防风。”

“是的,我很幸运。”

“我告诉过你,你要穿件外芽,”科斯塔太太说,“他那时站在风雪里连件外衣都没穿。”她告诉艾达。

艾达面色苍白,没有做声。

“好啦,”帕齐说,“大家该睡觉了。”

“晚安。”科斯塔太太说。

“窗子再开几分钟,别划火柴。”帕齐建议说。

“真是太感谢你们了,给你们带来这么多麻烦。”萨姆说。

“不客气,”帕齐说,“没事了,你就放心吧。”

科斯塔夫妻两个人离开了,艾达把他们送到门口,又把门锁好。萨姆用被单又把自己裹得严实些。由于窗子大敞四开,屋里很冷。他怕再打喷嚏。艾达什么也没说。萨姆很快又睡着了。艾达等到屋里没有一点煤气味了才把窗子关好。在脱衣之前她又看了看取暖气,看到阀门已关好了。她上了床,这时她已精疲力竭,也躺下就睡着了。艾达似乎感到刚刚睡了一会儿,就突然醒了。她很害怕地看着萨姆,他躺在她身边,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头也蒙在被子里,过了一会儿,他不再怕了。艾达现在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白天的各种事情又在脑海里一件件一桩桩地浮现一遍。她想到煤气问题出现前的情形,一阵剧烈的痛刺激着她的每一根神经,难道萨姆真的要结束自己的生命?难道是真的?她想摇醒他问个究竟,但是她不敢,她翻过身去想再睡一会儿,但她睡不着。

艾达走到床头柜那边看看夜光表上的时间,这时是四点二十五分。闹钟六点钟才会响。萨姆那时会醒的,到那时她再问他,那时他可能才能睡得着。他闭上双眼,但仍然睡不着,她就睁开双眼,不再闭上。

窗外轻轻的啪哒声让她想窗外望去,借助街灯,她可以看到又下起雪来了。雪花缓慢而且静静地飘着,它们似乎停在了半空,风一吹,把它们吹到窗子上,使窗子发出十分轻柔的声音,然后一切又都变得那么静,只有闹钟的滴答声。

    艾达伸手把钟拿过来,把闹玲键关闭掉,这时才五点钟。到六点钟时,她起床,穿衣,然后下楼。她去把牛奶箱和面包箱拖进店里,然后在清扫店铺,清扫人行道上的积雪。让萨姆睡觉,过一会儿,当他身体好些时,他会下楼来的。艾达又看了看钟,六点过五分。他真的太需要睡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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