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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将锦瑟记流年: 黄仲则诗传》 作者:安意如

第24章 别亲之悲

  黄仲则的诗,在风雨飘摇的时代,拥有为数众多的读者。瞿秋白早年在叙述家庭的穷困生活时说:“想起我与父亲的远别,重逢时节也不知在何年何月,家道又如此,真正叫人想起我们常州诗人黄仲则的那句诗来:‘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

  后来他在赠送给友人的一首诗中,再次提到黄仲则:“作不得,身世重悲酸。吾乡黄仲则,风雪一家寒。”对黄仲则的深切同情,溢于言表。

  “此时有子不如无”与“百无一用是书生”一样,几百年来口耳相传,几成俗语,引无数人感同身受,其语质朴,其意凄恻,难以尽述。

  说实话,瞿秋白这两段轶事,寥寥数语,比郁达夫写黄仲则的小说,给我更多的触动。瞿秋白亦为常州人,对黄仲则较其他人更熟悉几分。

  瞿秋白亦体弱多病,自幼刻苦攻读,虽出身官宦世家,因父亲是名士做派,不置产业,懒理家计,受亲友接济资助度日,经济条件也算不得上佳。

  随着为官的亲长亡故,家道日益窘迫。早年他随堂兄北上北京,欲报考北大,因付不起学膳费而作罢。参加普通文官考试未录取,于是考入外交部办的免费入学的俄文专修馆,学习俄文。

  撇开他后来参加革命的经历不谈,他早年的身世际遇,很有几分类同于仲则。同样的经历所带来的体验是深刻的,所以瞿秋白论及黄仲则,更加真切可感。

  在我读来,《两当轩集》中的情绪在《别老母》、《别内》、《幼女》、《老仆》等诗之后达到情感的第一个高点。

  搴帏拜母河梁去,白发愁看泪眼枯。

  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

  ——《别老母》

  几回契阔喜生还,人老凄风苦雨间。

  今夜别君无一语,但看堂上有衰颜。

  ——《别内》

  汝父年来实鲜欢,牵衣故作别离难。

  此行不是长安客,莫向浮云直北看。

  ——《幼女》

  飘零应识主人心,仗尔锄园守故林。

  数载相随今舍去,江湖从此断乡音。

  ——《老仆》

  这四首诗分别写给最亲近的母亲、妻子、幼女、老仆,一气读之,让人心中揪痛。文学创作中,写亲情家人的主题最易得,却最难,正是所谓众人同有之情,共有之意。要超拔于众,又真切可感,确是不易。

  记忆深刻的,除却潘岳、苏轼、纳兰的悼念亡妻是诗词,论及家庭亲情的文章,大抵都是散文。如韩愈悼念亡侄的《祭十二郎文》、归有光悼念亡妻的《项脊轩志》、袁枚的《祭妹文》、沈复的《浮生六记》,且大多是写在亲人亡故之后,仿佛思念才可沉淀情感,宣泄出平素掩盖深藏的感情。

  这些都是真情实感,叫人感而下泪、脍炙人口的文章。

  仲则长于诗,以诗写亲情比散文更难,要精于收敛、提炼。在我历年所读诗词中,少有如仲则这般写亲情、写贫寒如此平实惨痛、细腻可感的。多数人心里想得真诚,一旦提笔写来,还是不免粉饰、美化。唯仲则肯将与亲人分别、难舍难言的情状,内心深深的负疚,不加掩饰地写出。

  乾隆三十六年,二十三岁的仲则,欲幕安徽,客太平知府沈业富署中。他先赴嘉兴,行前与家人作别,时当正月十五前数日,本是佳节阖家团聚之时,他为谋生计又要远走他乡,内心不是不悲戚的。

  且家境如此,上有老母,中有弱妻、幼女,下有老仆,举目望去,真是无人不堪怜。凄风苦雨捶打柴门,遗下这老弱妇孺维持家计,他心中的担忧压力可想而知。

  李白曾有诗云“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历来为人赞叹,比之“白发愁看泪眼枯”,却少了几分现实的惨痛,仲则此句意更逼近杜甫的“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

  收拾好简单的行囊,向母亲拜别。母亲泪水涟涟,不能多言。她何尝不知,儿子素来心有大志,却屡屡遭受磋磨,餐风露宿,寄人篱下的辛苦,但外出游历谋求一份可以养家糊口的营生,又势在必行。现实如这门外的风雪一样冰寒残酷。

  古人云:“父母在,不远游。”仲则是惭愧母亲年老,自己不能随侍在侧,不能让她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还要让她经年累月为自己担忧。情积于胸,不免泣泪,深深自责:“此时有子不如无。”

  养我这样无用的儿子,和没有又有什么不同?没有我这样的不孝子,母亲还不必为我昼夜担忧。短短二十八字,痛彻心扉之语,真将母子之间的牵挂、不舍,为人子的孝心歉疚写尽了。

  转而去见妻子,又是另一番凄凉。仲则十九岁时奉母命娶赵氏为妻,虽有着与他人的前情难忘,仲则对赵氏却一直礼敬有加,感激她为这个家庭所做的一切。

  虽然都还年轻,但常年的贫寒生活已使人容颜憔悴,心意沧桑,逼近中年。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所谓“牛衣对泣”,对元稹和纳兰来说,不过是一句感伤之语,对仲则来说,却是无时无刻不在体验的真实。

  他常年在外漂泊不定,每次离家都凄风苦雨,如同生离死别,再见时,两人都已经有了“苍老”的痕迹。

  语短情长,一句一伤,言下老母在堂,女儿尚幼,生活的重担,都要交给妻子一人担当了……此时他已有一女,赵氏尚身怀六甲,却要勉力劳碌操持。除却《别内》之外,后来他还给妻子写过一首词——珠斗斜擎,云罗浅熨,蟾盘偷减分之一。重圆又是一年看,明年看否谁人必。

  今夜兰闺,痴儿娇女,那知阿母消魂极。拟将归棹趁秋江,秋江又近潮生日。

  ——《踏莎行·十六夜忆内》

  此时他儿女双全,可是,这么多年,酸风苦雨,浪迹他乡,他未曾得偿所愿,回馈给家人安稳的生活。也许这平淡夫妻之情,不及当年恋情给他的忆念深,可是,患难夫妻,他总记得她的好、她的付出和担当。

  不是不愧疚的。他写给幼女和老仆的诗,其实是写给自己的——“此行不是长安客”,“江湖从此断乡音”,有哪一句不是无奈之言?

  对现在二十三岁的青年人来说,即使家境艰难,也难有仲则这样的心境。一来是如今的孝义已不同于古时的孝义,很少有人会存在对父母愧疚的心理压力;二来如今这个岁数的少年,多数尚在学校里,生活压力由父母为之承担,不似仲则须早早负担起家计;三来,这已经不是那个可以游学四方增长阅历的时代,纵使书剑飘零,也未必能谋求出路。学业未成出门闯荡,多数只是混迹度日而已,绝少谈得上实现抱负。

  我虽在谈寒士之悲,谈他们理想难以照应现实的局限,却从不否认儒家思想的力量和影响。儒家伤时用世,佛家悲天悯人,道家讲无用之用,究其实质,都是以不同思路对人的思想和人格进行构建和完善。

  信念的力量是昂然的。仲则尽管一生不得意,性格和志向之间也存在有与生俱来的矛盾,却傲然不言悔,一生行事,无损“士”这个阶层的风骨。

  正如他所伤感的“此行不是长安客”,不是每个长安客都能“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更多人是挣扎与漂泊,甚或是在前往长安的路上踽踽独行。

  长相思,忆长安,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就借用这个华美的地名吧!长安,我最爱的古都之名。它曾在诗词中反复出现,如印记鲜明。它本身又是华美壮阔的史诗,有时光华熠熠,有时饱受兵燹摧残,残破黯淡,却无损人们对它的怀想和渴望。

  它是实现理想和抱负的朝圣之地,有时近在咫尺,有时远如海市蜃楼。曾经,它寄托了人世最美最深的祈愿。

  一世长安,得偿所愿是多难的事!在无奈中支撑,也要支撑。这就是君子,就是士人。

  面对生命中的辗转漂泊,仲则在另一首写给友人的诗中提道:“风雪衣单知岁晚,江湖酒病与年深。浮云欲别休回首,千里苍梧是去心。”(《钱塘舟次》)这叫我想起了他先祖黄庭坚的那首《寄黄几复》:“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蕲三折肱。想得读书头已白,隔溪猿哭瘴溪滕。”

  黄庭坚这首诗,是写给离散多年的老友,回顾友情之外,深有怜才之意,感伤老友才识过人,却不能为世所用,以至于垂老沉沦,为其发不平之鸣。

  几百年的岁月模糊成书墨几行,前人叹息,后人心事,总有人际遇相似,心境相通。这首诗来叹仲则也是正好,只是隔世之悲,更叫人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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