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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将锦瑟记流年: 黄仲则诗传》 作者:安意如

第25章 谈经说剑

  乾隆三十六年春,仲则就太平知府沈业富署中,担任塾师,教授其子在庭。沿运河赴安徽,经镇江途中作诗赠友人。

  谈经说剑气纵横,画舫银灯黯别情。

  春水将生君速去,此江东下我西行。

  芜城鹤送三更唳,京口潮添五夜声。

  后夜相思同皓月,君家偏占二分明。

  ——《十四夜京口舟次送别张大归扬州》

  此诗我偏爱前四句。“谈经说剑气纵横”,开言便有豪侠气。幼时读金庸,虽对《书剑恩仇录》中的陈家洛不甚喜,却甚为喜欢“书剑”二字。

  太白诗云:“长剑一杯酒,男儿方寸心。”文武不殊途,书、剑是古代士子必须修习的两项技能。书指经史子集、典章制度等文治知识;剑本是武器,后引申为士子的武功才能。士子最好是书剑皆精,文武兼备才能建功立业。

  陈家洛一介书生,统领一群江湖人士尚且捉襟见肘,其心机智谋怎能和受圣祖康熙亲自教授,又在皇权斗争中成长的弘历相比?

  又《史记》中《项羽本纪》载:“项籍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项梁怒之。籍曰:‘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于是项梁乃教籍兵法,籍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学。”

  除却《周礼》所言的“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之外,这大约是我印象最深的关于书剑的记载。项羽英雄一世,功败垂成。现在再读《史记》读到这一段,突然感慨,若不是他少时学书习剑浅尝辄止,后来行事全凭本能,意气用事,或许楚汉相争又是另一番局面。

  转回头又想,刘邦出身市井,比项羽更是不如,但其不学而有术,统领张良、萧何、韩信等谋略超群之士,善用其才,实胜项羽良多。这为君为帝权谋之道又不是“书剑”所能涵盖的了。

  仲则这个人,独行独坐自思自叹时,易生幽怨之思,常出消沉之言,与友人作诗唱和时,却又很自然地流露出豪情自信。通常是朋友担心怜惜他,他不以为意,反过来安慰朋友的多。这种既要强又洒脱的心性,始终矛盾地存在于他身上。

  一个勇于承担、不肯轻易麻烦别人的人,是有豪侠气的,通常是会活得比较辛苦,但同时亦会赢得不小的尊重。仲则的这些好友,在他生前死后都对他称道有加——固然是为他的才华折服,但他历经磋磨,矢志不失的豪情,也是他们爱重他的原因。若他是个懦弱无能的人,想来他们也不会为他可惜。

  “读书击剑两无成,辞赋中年误马卿。”仲则在诗中屡用“书剑”意象,抒写自己的飘零之意,感慨功名无成。谈经说剑是他毕生志趣,飘零无成又是他一生实况。他惯以“书剑飘零”、“书剑两无成”来感慨自己未把书、剑习好,虚度了岁月,蹉跎了光阴,进而表达怀才不遇的失意。此情此意颇合明人陈子龙所叹的“击剑读书何所求?壮心日月横九州”。

  陈子龙在二十四岁生日时所作的《生日偶成》这般自叹:“击剑读书何所求?壮心日月横九州。颇矜大儿孔文举,难学小弟马少游。不欲侧身老章句,岂徒挟策干诸侯。闭门投辖吾家事,与客且醉吴姬楼。”

  陈子龙中秀才和举人都颇顺遂,会试却两应不中。二十四岁时正是他第一次应会试失败之后,故有“闭门投辖吾家事,与客且醉吴姬楼”之叹,做风流自赏的名士毕竟非他所愿。

  虽然陈子龙与柳如是之间的一段情事,比他的诗文成就、复国事迹更引人说道,但他其实不是只懂风花雪月一无是处的纨绔子弟。明亡后,他积极从事反清复明之事,事败投水殉国,才能高低且不论,见识气节还是有的。

  明末那一段,真真是才子佳人迭出,一场大戏,纷纷攘攘,恰应了那句:暗红尘霎时雪亮,热春光一片冰凉。

  乱世烽烟下莺老花残的离乱,叫人赞一声,叹一生。秦淮河画舫之上名士谈风月,论国事,激扬文字,使酒骂座曾是何等盛况?转眼雨打风吹,风流云散,各奔前程,又何尝不似仲则说的“谈经说剑气纵横,画舫银灯黯别情。春水将生君速去,此江东下我西行”?

  仲则的友人张大是扬州人。淮扬之地繁华熙攘,自隋唐时成为著名的大都会以来,是世人眼中最华美绚烂的梦。无数人带着一生的财富,不远万里而来,不惜千金散尽。

  扬州,长江北岸这座城,以其迥异于北方帝都长安的淹然百媚,傲然于世。

  曾有人赞“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若连天下处处皆有的月色在此都让人欲罢不能,可见其令人臣服的魔力。

  张祜诗云:“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明末清初一场浩劫,红尘中第一等富丽繁华地——扬州,这梦一般的城,经历了十日血屠,沦为修罗场,哪还见二十四桥明月夜,唯独有镜中月分外红……“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这是姜夔的《扬州慢》。转眼又近百年,前朝已成梦忆,战争留在一座城池表面的创伤渐渐平复,古老的扬州又恢复了婉转夺人的风情,那里的人,又再醉生梦死,欢歌达旦,仿佛伤痛从未发生。

  遗忘是如此轻易。到仲则时,江山已定,前朝的顽民,早已做了新朝的顺民。故国衣冠,过去悚动群情,现在只惹人哂笑。过去使酒骂座,无人不以为畅快淋漓,轰然叫好,如今只招人嫌,避之唯恐不及。

  义士成盗寇,复国是空言。谈经说剑,志士垂垂老矣,贫苦伶仃,故人难觅,是物非,人亦非。

  想当年,陈子龙等想着光复河山,到仲则时,士子们已奔忙在谋求前程、笃志为新朝效力的路上,这当中的世事轮转,心态变迁,不是不叫人感慨的。

  有时,遗忘是自我保护的本能;有时,遗忘意味着不计前痛的耻辱。

  士人,是这个世上最固执、最难屈服的一群人,也是最容易被驯服,涂脂抹粉、再作冯妇的一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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