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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将锦瑟记流年: 黄仲则诗传》 作者:安意如

第26章 以仙为师

  对仲则而言,乾隆三十六年,是依旧低潮的一年。这一年他在太平知府沈业富署中担任其子在庭的家庭教师,教授沈在庭诗文课。这与他的志愿自然相去甚远,但情势迫人,生计为先,他并没有更好的选择。

  整个安徽之旅,让仲则思慕感怀最深的,不是前程,而是被他奉之为师的人——李白。李白晚年寓居东南,久在当涂,最后更在当涂辞世。李白一生七至当涂,留下诸多名篇,最后在此病卧离世,临终作《临终歌》。

  此地因此留下为数不少因他而声名卓著的遗迹,如采石矶(又名牛渚矶)、横江馆、太白楼、太白祠、太白墓等。

  因世人不信诗仙会如凡人般寻常死去,遂传说他在月夜身着宫锦袍,醉酒捞月而死,死后骑鲸上天;渔民打捞其衣冠,故又有捉月亭、衣冠冢等。

  这些古迹,我幼时即已知晓,但从未想过去看,因今日国内之古迹多半面目全非,再难觅昔年风致,去了也是徒增唏嘘伤感,不如留一丝念想。

  想来乾隆年间情况要好上许多,起码古的东西真是古的,旧的东西也还是旧的。

  “采石江边雪浪飞,谢公池畔春云归。”所以仲则触景生情,才会有《当涂夜遣怀》、《夜泊采石》、《太白墓》等诗。

  去年霜落白蘋洲,千山万水木叶愁,布帆吹我游潭州。今日春江鸭头色,吴波不动楚江碧,辞家作客来采石。采石江边雪浪飞,谢公池畔春云归。江山如此葬李白,我欲不饮遭君嗤。黄金欲尽花枝老,镜里二毛空袅袅。旅歌歌短不能长,月出女墙啼怪鸟。

  ——《当涂夜遣怀》

  一肩行李,依旧租船来咏史。四顾无人,君忆元晖我忆君。江山如此,博得青莲心肯死。怀古依然,雁叫芦花水拍天。

  ——《减兰·夜泊采石》

  束发读君诗,今来展君墓。清风江上洒然来,我欲因之寄微慕。呜呼!有才如君不免死,我固知君死非死。长星落地三千年,此是昆明劫灰耳。高冠芨芨佩陆离,纵横击剑胸中奇。陶熔屈宋入《大雅》,挥洒日月成瑰词。当时有君无著处,即今遗躅犹相思。醒时兀兀醉千首,应是鸿蒙借君手。乾坤无事入怀抱,只有求仙与饮酒。一生底首惟宣城,墓门正对青山青。风流辉映今犹昔,更有灞桥驴背客。此间地下真可观,怪底江山总生色。江山终古月明里,醉魂沉沉呼不起。锦袍画舫寂无人,隐隐歌声绕江水。残膏剩粉洒六合,犹作人间万余子。与君同时杜拾遗,窆石却在潇湘湄。我昔南行曾访之,衡云惨惨通九疑。即论身后归骨地,俨与诗境共分驰。终嫌此老太愤激,我所师者非公谁?人生百岁要行乐,一日千杯苦不足。笑看樵牧语斜阳,死当埋我兹山麓。

  ——《太白墓》

  他自称“我所师者非公谁”,于历代诗人中最推崇李白。清人虽然评价仲则之狂傲行径时,时有臧否,评价其诗词时,却相当一致地认为他与李白最为神似。如左辅说仲则“超逸似太白,而灵气幽光,窈渺无极”;郑炳文《两当轩诗钞跋》说:“(黄仲则)希踪太白,浩浩落落,若乘莺凤而翔紫霄,海内才士莫与抗手。”吴嵩梁在《读黄仲则诗书后》更是惊叹道:“天下几人学太白,黄子仲则今仙才。”

  人皆言仲则诗学李白,尤其是七古最得神髓。然李白是不可学的,他的飞扬跳脱,他的豪情纵逸,他的狂放洒脱,若非心魂深处的相通相似,学来的也只是皮毛,徒惹人笑。

  洪亮吉在《黄君行状》里写道:“自湖南归,诗亦奇肆,见者以为谪仙人复出也!后始稍稍变其体,为王、李、高、岑,为宋元祐诸子,又为杨诚斋,卒其所诣,与青莲最近。”

  仲则这个人,有时读他的诗,真不知如何安放才好。他于那世道是异数,与前人却是隔世知己,也难怪他对李白的诗一见心仪。那探索生命的热情、最深的悲哀、最真的豪情竟是那么相似。

  李白的生活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两点,一为浪游,一为饮酒,仲则亦喜之。

  还是前一年的冬日,他尚在常州蛰居。冬日与友人饮酒,作《二十三夜偕稚存、广心、杏庄饮大醉作歌》,开篇便道:“安得长江变春酒,使我生死相依之。不然亦遣青天作平地,醉踏不用长鲸骑。夜梦仙人手提绿玉杖,招我饮我流霞卮……”

  诗长不引了。我读了真是心怀激荡啊!这哪是一个清朝年轻人能写出的诗句?这等狂放,明明该身返开元盛世,于长安闹市中,与饮中八仙一起击节狂歌,挥毫舞剑,共襄一醉才不负其才。这样的诗句,脱口而出,气势恢弘,仙意浑然,莫说是其他人,怕是连杜甫,也写不出来如此和李白心性相投的话语。

  我又在胡思乱想,若然当年杜甫能写出这样的句子,或许李白与他的交情会更深一些。两人多一些交流互动,也不会让杜甫时时惆怅落寞了。杜甫后来写给李白的诗,感情是绝对真挚不假,可是多半是他一人单相思。他对李白的理解和认可,要比李白对他深得多。

  仲则这才叫真的生不逢时啊!他自言:“一身堕地来,恨事常八九。”(《冬夜左二招饮》)除了家道艰难、情事不谐、仕途不顺惹人心困之外,周围罕有豪情志趣与之呼应的人,也是他平生大憾。

  在那个日渐压抑的时代,盛世的光环已变成紧箍咒,狂生是不受欢迎的。人要变得顺服,循规蹈矩,凤歌笑孔丘、长歌当哭都是不合时宜的,有悲、泪、屈、辱亦只能大笑。

  盛唐年间,倨傲如太白,尚能做到来去自如,“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尚可放言,“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那是一个类似于“自由知识分子”的时代。时移世易,到乾隆年间呢?已近于“犬儒时代”了。

  不推崇宣扬个性思想,只要求听话顺从。从关外入主中原的清朝统治者,比前朝更在意思想的管控。士人文章,动辄得咎,连“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都可以引致灭门之罪、滔天大祸,或如“夺朱非正色,异种也称王”之类的话都令统治者雷霆震怒,人死了还要兴师问罪,祸及家族,可见世道已经神经敏感、风声鹤唳到何种地步。

  不是说所有的为官者都一无是处、厚颜无耻、天良丧尽,但起码人人都活得小心翼翼,不容有失。真性情的诗人,行走于世,格外举步维艰。

  仲则在李白生前漫游过的地方沉吟流连。他租船来游采石,夜夜纵酒狂歌,听江涛拍岸,对一江明月、芦叶荻花,聊寄怀抱。旅愁与忧思并起,叫人难以安稳。

  仲则自幼束发苦读李白的诗文,这一路浪游走过的地方,扬州、金陵、湖南、湖北、安徽,又与李白不谋而合。此时想起很多与谪仙相关的事,他震烁古今的诗文,他堪称传奇的经历,他令人追慕的风仪……碧空人已去,沧海凤难寻——李白的一生,在他自己看来或许还不够尽如人意,但在后人眼中已是永恒的传奇,就像仲则说的“我固知君死非死”。他是仲则一生的偶像和典范,李白毕生的理想也是仲则的理想,他的人生状态也是他向往的状态。功成不居,笑傲王侯,来去从容;惊世诗才,光耀后世。

  “长星落地三千年,此是昆明劫灰耳。”自他逝后,长星落地,世景萧条,到如今已如劫灰。遥想君之风仪,是“高冠芨芨佩陆离,纵横击剑胸中奇”,宛如当年的楚狂人。

  读他的诗文是“陶熔屈宋入《大雅》,挥洒日月成瑰词”,叫人叹为观止。他融合吸收楚辞的瑰丽浪漫而归于正声,将日月之辉融入笔端成为奇瑰的诗文,大自然的力量和神采借助他手中的笔来展现。

  仲则这样不吝辞藻地赞美李白,却不经意言中了一个真理——诗歌源自天地,诗者只是不经意间承接了灵气,灌注了生命的经历,写下为之代笔的只言片语。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推兮力不济。余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左袂。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我每每读到《临终歌》都要拍案叫绝,有谁人如他,临终时仍气势不衰,高昂如此?离世直如登仙。

  这样的人,如海上明月,一任风吹浪卷,朗朗在天。他御风而来,乘风而去,叫人叹一声,赞一声,应是谪仙降尘寰,人间四海何处寻?

  要多少代才能出一位似李白这样的仙才?其才其志,风华气度均是后世之人高山仰止、终生追慕的典范。苏轼在《书黄子思诗集后》中说:“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玮绝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诗人尽废。”对李杜推崇备至。连坡仙尚且对李太白膜拜得五体投地,认为其难以模仿,不可超越。

  唐宝应元年(762年)李白病逝之后,他的族叔,当时的当涂县令李阳冰将其葬于当涂龙山东麓。李白逝世之后五十五年,唐元和十二年(817年),李白生前的好友范作之子范传正,时为宣歙观察使,因念与李白有通家之情,经过几年的明察暗访,得知李白之子李伯禽虽然定居当涂,曾为其父守孝,但已于二十五年前离开人世。李白的孙子离家出走,不知所终。唯有两个孙女,也已嫁作人妻,她们告诉范传正:“先祖志在青山,殡于龙山东麓,地近而非本意。”

  “青山日将暝,寂寞谢公宅”,青山,是南齐诗人谢朓常游之地,他在此筑室与池。李白尝言“一生低首谢宣城”,一生追慕谢朓。范传正为遂李白的遗愿,与时任当涂县令诸葛纵合力将其墓陵迁葬于与龙山相对的青山南面,合其生前“宅近青山,同谢朓公之脱骨”之愿。

  若说仲则写给授业恩师邵齐焘的悼文是尘世之痛,他写给李白的诗则有仙凡之悲。若在盛唐,有缘相识,无论是为徒为友都是人生幸事。奈何光阴不可追返。

  他感慨着李白逝世后多年,所遗留的才力和智慧依旧非凡俗之人可比。后世诗人无非是因循着他的才气思路在创作,就这样居然也造就了千万人。

  他又想起和李白同时代的杜甫。因他去年刚从湖南回来,瞻仰过耒阳的杜子美墓,此时不免联想,杜甫墓远处潇湘,愁云惨淡,地况与青山的明媚迥异。

  “即论身后归骨地,俨与诗境共分驰。终嫌此老太愤激”,他由此想到李杜二人的差别。仲则用李、杜二人墓地的环境不同,喻二者诗境的差别:一则“清风江上洒然来”,潇洒俊逸,一则“衡云惨惨通九疑”,悲苦沉重。

  公平地说,杜甫秉性忠厚,他的诗忧患而不愤激,他时时心系天下苍生,难得自在,何如李白虽有安邦定国之愿,但至高追求仍是逍遥,行事只当是游戏凡尘。仲则心性似李白,际遇却似杜甫。寒门书生,胸有豪情,却时时受困于境,不能奋飞。他博观而约取,诗兼李杜之意蕴。

  “人生飘忽百年内,且须酣畅万古情”,这般洒然心意、无拘无束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又何况“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说句俗气话,“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亦需一定经济实力,便如仲则自己,连生计尚且艰难,经常囊中羞涩,买酒钱无,万般磊落豪情只在内心涌动,现实中何尝快意潇洒?

  再狂傲的人,内心都有令其折服追慕的偶像,如李白“一生低首谢宣城”,东乡平八郎“一生俯首拜阳明”,仲则一生最钦服李白,不由得心生向往,许下与诗仙死后做伴的心愿——“笑看樵牧语斜阳,死当埋我兹山麓”。

  虔诚地体验生命与世事,以仙为师。观望他笔下如画江山,山河岁月,长入梦来。此时他尚有雄心万丈,要跋涉这红尘,又岂能料知自己英年早逝,经年之后,客死异乡,若非挚友洪亮吉扶柩,险些不能归葬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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