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青春校园 > 《我就是想停下来,看看这个世界》在线阅读 > 正文 第10章 芬兰之夏:日不落的奇迹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我就是想停下来,看看这个世界》 作者:陈宇欣

第10章 芬兰之夏:日不落的奇迹

  1. 疯子阿兰

  从最后一块冰完全消融开始,芬兰人就会找各种借口宣布夏天来了。

  蒲公英铺满大地,同事们会郑重其事地说,这是因为夏天来了!

  街上有女孩穿上裙子,开车的公车司机会说,夏天来了!

  室外明明冻得人直哆嗦,就连凯伦也说,为何近几日有热感,是夏天来了吧?

  夏天对于常年被冰雪折磨的芬兰人来说有着乌托邦一样的意义。夏天这个词,不仅仅意味着永不落山的太阳、大地和空气变得温暖、漫山遍野的绿色植物,还有全民休假、昼夜不停的饮酒狂欢。无论芬兰人如何麻痹自己,标志着真正的夏天到来的,是每年6月底的仲夏节。

  仲夏节是一个比瓦普节更加可怕的节日,瓦普节在名义上是学生的节日,而仲夏节的适用范围则扩展到全体芬兰人。这一天,日照时间达到全年最长,全国的成年人都会备上满满一柜子酒,昏天黑地地喝上整整三天。不出意外地,尽管商店和超市全部关门,坦佩雷的大街小巷里还是挤满了烂醉如泥高声说话的芬兰人,有些人甚至抱着一纸箱啤酒坐在街头开灌,好像在和另外一个不存在的自己竞赛。

  我和朋友们坐在中心公园野餐,一个穿着旗袍的胖子跌跌撞撞走到我们旁边的一棵树下,脱下裤子,开始对着树根尿尿。

  如果有一个体重180斤、肚子上有三个游泳圈、穿着高叉鲜红旗袍、旗袍下露出两条毛茸茸的大腿、脚穿鲜红绣花鞋的男人在你面前尿尿,你会作何反应?

  正常的反应是首先判断这人是个神经病,应该离他越远越好,然后火速撤离,躲在远处偷笑,并拍一张照片留念。我当时应该是震惊了,趴在草地上狂笑,忘记了逃离现场。他尿尿完毕,心满意足地摸摸树干,转头看到已经笑岔了气的我,仿若一个任性的男孩子看到自己喜欢的玩具,一把抓住我的袖子,问:“我这身衣服还合适吗?刚才一个中国人卖给我的,我特别喜欢。”

  这确实像是一个喝多了的芬兰人能干出来的事儿。

  我不想打击他的快乐,连声称赞他眼光独到。芬兰人的大脑都不会拐弯,听到这句明褒实贬的话,理所当然地笑纳了,热情邀请我和我的朋友去他家里喝茶。朋友们都被他的邀请吓得不轻,连声搪塞一阵。奥列格在他的身后冲我使眼色,示意这是个疯子,别理会他。我一向非常信任奥列格,跟随他给我的暗示行动。而这一次,我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

  芬兰人的社会是一个密实的小社会,孩子们在家庭和社会的关怀中长大,大都受过良好的教育,出一个“坏人”的概率比中彩票还要低。眼前这个身着旗袍的大汉,虽然举止荒诞,在酒醉以后仍有非常清晰的行为方式和语言组织能力,就算是个疯子,也绝对不是暴力型的疯子,亦非无法控制行为的人。和这种人在一起,不会有生命威胁,既然没有生命威胁,去他家喝杯茶又有何不可呢?

  一进他的家门,我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我想象他的家会是垃圾堆一样的烂摊子,然而展现在眼前的,分明是一个清静优雅的佛教文化博物馆:房门是推拉式的,木格里镶着锦缎,摆设处处依照禅宗的理念,清幽,素雅;墙上有他淘来不知真假的老佛像画。青灯、古佛、经卷、熏香,如果眼前不是站着一个皮肤白皙发色金黄的高大男人,我会怀疑这是国内哪位向佛高人的隐居之所。

  一杯绿茶打开了他的话匣子。

  他说,他叫阿兰,就像我的朋友们评论的那样,确实是个疯子。

  他说,从小他的智力就不如同龄人,一直在特殊学校受特殊照顾,邻里左右不曾公开谈论他,但他知道,没有小朋友愿意同他一起玩耍,因为他和他们不一样。他花了很多心思来获得同龄人和主流社会的认同,年幼时,不知如何把握分寸,常常做出让别人觉得疯癫的事。有一次,一个小女孩和他玩捉迷藏,让他找寻她,她躲回自己的家里,看看电视,吃吃糖果,便忘记了他。他无从知晓,一门心思要把她找到,他跑进树林,过河流,被灌木刺伤,一直到天黑,一刻不停地找她,直到妈妈哭着带着警察在密林深处把他抱回家。

  他说,他的内心世界一直都不贫乏,只是看到和想到的东西同常人并不一样。同龄的孩子在纸上画下蓝色的湖水和白色的帆船,拿回家给爸爸妈妈看,获得奖励和宠爱。他曾经在校车上看到一群红色的水鸟在水里觅食,那样有灵性,在他眼里,湖水因这群水鸟而生动。他画下红色的湖水,老师和妈妈看了,沉默不语。他不知道该怎么去解释,语言不是他的强项,他内心里思绪的涌动大多只能通过图画表现出来,而他的图画,因为太贴近他自己的内心,无人能懂,大家看过之后,只认为他的疯痴病又发作了,笑笑走开。

  他说,孤独是芬兰人的通病,但是他比别人又更加孤独一些。现在他的职业是刺青师。他在图画上的敏感和造诣通过刺青的形式得到了许多人的喜爱。人们认为他的作品神秘、帅气,他认为那不是他的本意,但是既然被贴了这样的标签,他也就坦然接受好了。从小到大,他从不解释,也不知该如何让别人懂他。

  他说,在刺青这个职业以外,他还是找不到宣泄的出口。他的画被批评为怪异,他的行为被指责为放荡不羁,无论他做什么,总是会遭遇异样的眼光。他努力去迎合大多数人的口味,但无论怎么迎合,都达不到“普通人”的要求。他是个天生思维方式就与众不同的人。比如说,他真心觉得旗袍好看,为什么女人穿的衣服男人就不能穿呢?服装只要合身就可以了,不是吗?

  他说,禅宗带给他宁静。那些古朴而深刻的道理,读出来,就好像是自己在口述心声。

  他还说,宇欣你喝口茶吧,都凉了。

  每个人都是精神病患者。我们都有病,只是病的形式不同。在一些人眼里合乎情理的逻辑,转换到另一些人那里,就变成了不能容忍的怪异,继而被加上精神的枷锁。然而,谁有权力站在精神的制高点指责别人呢?也许历史最终会指出一条正确的路,就像离世以后才获得广泛承认的凡·高。可是,我们每个人都只是一具有生存时限的肉体,历史来去无情,谁都逃不掉,要么在路边围观,要么爬上胜利者的大车,要么被碾死在轮下。

  也许阿兰一辈子都要活在“疯子”的阴影下,但我觉得,那也是对他至高无上的赞美。

  2. 桑拿世界锦标赛

  除了喝酒,芬兰人在发明奇怪节日上也有着惊人的天赋。

  6月底的仲夏节过后,学生开始放暑假,工作中的成年人开始休年假,商店因员工休假和客流量不足而缩减营业时间,部分公交车班次减少甚至停开,整个国家几乎陷入停滞的状态,就连蚊子也飞得比平时慢了。从城市逃离的芬兰人都到哪里去了呢?答案是——去森林小木屋里发呆。在小木屋里待久了也没劲,总要整出些稀奇古怪的节日聚集起游手好闲的人众乐乐。芬兰几乎每个小镇在夏季都会发起一些有趣的竞赛类节日以打发大家的时间,有些节日的影响力甚至超越了小镇的范围,冲出芬兰,走向世界。

  背老婆大赛就是最为著名的竞赛节日之一。比赛要求参赛者背老婆跑完252.5米的障碍路段,时间最短的一对,将获得和老婆体重相当的啤酒。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背老婆的范围被扩展为背一位48.5公斤以上的女伴即可,我和朋友私下猜测,这条规则被修改的内因大概是芬兰女人普遍营养较好又疏于运动,体重上让她们的丈夫在比赛时很吃亏,容易输给芬兰人的死对头俄罗斯人。为了推广此项赛事,芬兰人还专门设立网站,辅导人们如何提高背老婆技巧,欢乐异常。

  扔诺基亚大赛是另一个让人听到名字就乐起来的节日。这个比赛的规则很简单,抓起你的手机,然后把它扔出去,看谁扔得最远。据说节日的规则本是随便扔一部手机就可以了,不拘泥于手机品牌,怎奈芬兰是诺基亚的故乡,人手好几部诺基亚,可供选择的手机品牌还真不多,久而久之,扔诺基亚手机就成了一个约定俗成的习惯。大赛创立者克里斯蒂娜在描述这场比赛时说,该赛事不但是轻度锻炼的好方式,同样还具有环保意义。“二手市场上有许多手机,我们在它们变成有毒废料前重复利用。”神一般的逻辑!

  那么芬兰人有没有正常的比赛呢?有的,太多太多,但它们总是与“正常”的比赛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同。以足球为例,如果你热爱足球,在芬兰各小镇的夏季盛事清单里是绝对找不到正常的“足球赛”这个选项的,芬兰人热衷的是各种各样的变种足球赛,比如,要求参赛队伍穿拖鞋踢球的拖鞋足球世界锦标赛,整个赛场上拖鞋与足球齐飞,睡袍共浴巾一色;还有在沼泽地里举办的沼泽足球世界锦标赛,每个队员都身着奇装异服在齐大腿深的泥沼里爬来滚去,摄影师的三脚架沉了一台又一台。

  我个人最喜欢的比赛是拍蚊子世界锦标赛。这个比赛起源于夏季饱受蚊子困扰的芬兰北部拉普兰地区,比赛要求参赛者置身于一处圈好的丛林当中拍蚊子,在规定的时间里,谁拍死的蚊子最多,谁就能获得拍蚊子世界锦标赛冠军的头衔。可惜,由于动物保护组织强烈抗议这项赛事以玩弄动物的生命为乐,比赛主办方受到的压力太大,已经永久暂停了这项欢乐的赛事。

  一个夏季的周末,在坦佩雷正愁无事可做,朋友希佳提出要去芬兰南部小镇黑诺那拍摄桑拿世界锦标赛。桑拿世锦赛也是芬兰夏季盛事之一,已经成功举办了十几届,吸引了不少桑拿的狂热粉丝每年从世界各地赶往芬兰参赛或者观摩,在奇怪节日层出不穷的芬兰都颇有影响力。出于好奇,我也提上相机跟了去。

  到达黑诺那小镇,远远就看见一团黑压压的人聚集在一起。芬兰全国的人口只500万出头,不及北京一座城市的零头,即使在芬兰第三大城市坦佩雷,我都常常因为路上看不到人而产生焦虑的情绪,现在区区一个黑诺那小镇能聚起这么多人,实属不易。比赛会场由一个露天剧院改造而成,进入会场以后,发现观众塞满了整个剧院,我们来晚了一步,比赛已经开始。主持人正在台上介绍参加小组赛的各位选手,主持人的造势声、选手的慷慨陈词声、观众的欢呼鼓劲声,全都纠缠在一起,把会场的空气搅拌成一锅火热的粥。会场周边更是热闹,烤香肠和卖啤酒的小贩支起摊位,铺开一溜长椅,任君消遣,吃饱喝足了的场外观众也遥遥地加入这场喧嚣,卖力地扯起嗓子吼出他们心目中英雄的名字。

  能够在桑拿比赛中获得名次的人确实配得上“英雄”一词。芬兰人家庭桑拿的平均温度已经高达80摄氏度,坐在里面几分钟就让人喘不过气来,在这个基础上,桑拿房内的温度每增加一度,人的体感温度的提升都大大高于这个数值,对人的忍受能力是极大的考验。桑拿世锦赛的比赛温度高达110摄氏度,几乎是在挑战人类的极限。更可怕的是,比赛用的桑拿房里每隔半分钟就会由机器自动在烤红的石头上浇上一瓢水。浇水也是正宗桑拿浴必要的一环,目的是增加桑拿房内的湿度,调和炭火的干燥,可是在100多摄氏度的环境下,水一遇到石头,瞬间就能转变成水蒸气,一旦遇上裸露的肌肤,轻则烫伤,重则掉皮,对人的皮肤几乎是毁灭性的摧残。主办方在桑拿房里安装了摄像头,图像投放在会场大屏幕上,保证每个人都能看到桑拿房里的情况。桑拿房里的各位参赛者,神情无一不从故作轻松到勉强忍受,最终演变成极端的痛苦,忍受不了的参赛者自己会从桑拿房里走出来,接受失败的结局。

  本来嘛,站在一旁观看吆喝的人永远无法体会到参赛者所经历的痛苦,虽然能在大屏幕上看到参赛者痛苦的表情,大家也都还是晒着太阳吃着烤肠喝着啤酒,或聊天或吆喝,把比赛当成是一次庙会活动。我直觉这种观摩比赛的方式有点儿残酷,但看久了也就习惯了,加入欢呼雀跃的人群,快乐起我们的快乐。芬兰人崇拜桑拿世锦赛的优胜者是有其深刻的历史渊源的。这并不是一个世代富庶的国家,相反,由于地处极北,日照时间短暂,在农耕时期,这一直是一块被诅咒的贫瘠土地。近代的芬兰被迫卷入第二次世界大战,为了把苏联人赶出他们的家园,芬兰向苏联宣战。虽然在对抗苏联的战争中节节胜利,最终,芬兰仍不免成为“二战”战败国的命运,被要求支付巨额战争赔款。信守承诺的芬兰人节衣缩食举国还债,成为唯一一个付清“二战”赔款的战败国。现在,芬兰已经成为一个富裕国家的典范,但在大多数芬兰人的心目中,节约和隐忍都还是最大的美德,用他们自己的说法,就是SISU。桑拿也是SISU的一个表现,在芬兰蒸正宗桑拿,最要紧的秘诀还是一个“忍”字,他们从忍耐中获得动力,也特别崇拜能忍的英雄。

  任何事情都要有度,桑拿也不例外。大屏幕上,最后两个冠亚军角逐者的表情已经不仅仅是忍,而是扭曲的痛苦了。其他所有的参赛者都在三分钟以内逃离比赛桑拿房,留下一位芬兰种子选手和一位俄罗斯挑战者死熬在桑拿房里。时间轻轻滑过四分钟、五分钟,一直到达第六分钟,他们死扛在桑拿房里,谁也不认输。场外的医生已经十分焦急,但是从大屏幕上看,他们的表情都显示他们的神志还很清楚。现场由欢闹鼓劲转为极度的安静,大家都意识到这个情况有点儿不正常,却都说不出为什么,只好安静下来等待,让时间来揭示答案。

  不久,上届冠军芬兰选手蒂莫口吐白沫倒在了桑拿房里,医生们冲进桑拿房,把蒂莫扛出来抢救,发现另一个俄罗斯选手早已休克,他的四肢僵硬,神志不清,连站立的动作都无法完成。医生给两位选手泼水紧急降温,并按压胸部做心脏复苏的抢救,他们的皮肤一碰就整体掉落,现场血光四溅。三分钟以前这里还是一片欢乐的海洋,瞬间就变成了人间地狱。医护人员用大塑料布围起现场,把观众的视线隔离开来,我才怔怔地回头环顾四周,身边,一个女童目光呆滞地看着大屏幕,粉嫩的小脸挡不住死灰一样的内心。刚才,她也全程见证了这一幕。我好想把她拥在怀里,告诉她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个梦。

  可惜,这不是梦。在回程的车上,看到BBC在半小时以内就抢发了这个悲惨的故事,很多人留言说可惜或者活该。亲历现场的我和希佳反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在生命面前,我们都脆弱不堪,别让“胜利”吞噬了我们的理智和生命。

  愿逝者安息。

  3. 德豪先生的夏天

  芬兰的火车之旅与别的欧洲国家略有不同:此地以平原为主,但窗外鲜有大片田野,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的森林,繁茂成片,仿佛除了铁路,再无人类的痕迹。林间间或闪出一小块耕地、一个湖泊或一个小别墅,像天上掉下的糖果,让人兴奋不已。

  铁路的尽头,朋友德豪先生笑盈盈地迎接我下车。两周前,他让我无论如何都得去他的森林小木屋度假。“只有森林木屋才是芬兰夏季的精华所在。”他在电话里一再向我强调。我是个耳根子特别软的人,对当地人的邀请没有任何抵抗力,几乎没有犹豫,马上就请好假整理好行装,准备去赴这场夏季盛宴。

  大自然是芬兰人最珍视的东西,几乎每个家庭都在广袤森林某个临湖的角落拥有一套别墅,通常是一个供全家人饮食起居的双层大木屋,配上儿童屋、桑拿屋和原始的厕所。一到夏季,芬兰人就会从城市里消失,逃遁到他们的森林天堂里,享受和自然独处的日子。许多芬兰家庭会由家里最为年长的男人为主导,花几年甚至上十年的时间来修建木屋。修建是细致又粗粝的手工活,带有深深的个性印记,在木屋完成以后,它就成了一个家庭遮风避雨之所、亲近自然的基地、放松和享受淳朴生活的所在。

  在邀请我入住以前,德豪先生已经花了整整五个夏天来修缮一座由他祖母留给他的木屋。每次提到它,他都眉飞色舞,好像它是他的骨肉。确实,即使是修缮一座现成的老木屋,所费精神力气都无可估量。每撤换一根横梁,每钉进一枚钉子,每拆除一块地板,每种上一棵新树,都是用心为这座老建筑注入新的生命活力。人的努力和建筑的精神气完美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我已经等不及一头扎进德豪先生的领地了。

  从黑甜香梦里苏醒,眯起眼睛细看窗外的光线,阳光冰冷、柔弱,像是初生的大象,生就一副大气的形体,却因为处于幼年时期,呈现出稚嫩和霸气共存的矛盾气质。估摸时间还早。北欧的阳光向来娇弱,即使是在世界上其他地方炽热如火的夏季,这里都渗透着丝丝凉意。没有钟表可以证实我的猜测,时间概念一片模糊。所幸,对于在小木屋度假的人来说,时间本来就没有任何意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饿了吃,困了睡,闲了去森林或湖泊里玩闹,生活回归到本原,舒适惬意。我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再次醒来时,窗外鸟鸣阵阵,清风拂过树冠,奏起沙沙声响。窗外有两棵枝干坚实强盛的大树,树干上多了一条绳子,几片新洗好的床单正随风起舞,久违的肥皂香气透过纱窗飘进我的房间。看来德豪先生已经起床了。

  我披上衣服,推开门张望。果然,阳光大露台上,并排摆着两把躺椅,裹着睡衣的德豪先生正占据着其中一张闭目养神,一只收音机播放着流行音乐;躺椅旁的小桌子上,一杯咖啡散发着缭缭热气;阳光打在他的身上,为他的身体做无声的按摩。我长时间看着他,分不清他是醒着还是已然入睡。

  去厨房取两片面包一片奶酪,做了个最粗糙的三明治,草草解决早餐问题。取一杯咖啡,在他身边的躺椅上躺下,才发现躺椅的位置摆得刚刚好,阳光正好铺满全身,又不直射眼睛,收音机里的老歌把人的思绪拉回半梦半醒的状态。

  享受日光浴良久,耳边忽然传来德豪先生的声音:

  “早安啊,孤独小姐!”

  上午的任务是采购。

  小木屋虽然远离城市的喧嚣,在森林中自成一体,但一般交通便利,距离城镇也并不太远。德豪先生的王国距离最近的小镇有20分钟车程,小镇只有一条300米的街道,挨次布满了超市、教堂、警局、杂货店、咖啡馆、酒吧、学校、银行、社保局、诊所等等一应我能想到的公共服务设施。街道空旷,见不到几个人影,让人不禁怀疑这里刚刚被僵尸群袭击过。显然,没有人居住在镇里,市镇只是一个公共服务设施的集合体,所有人都住在镇子周边的乡野,过着宁静又孤寂的生活,只有在必要时才来镇里办事。

  德豪先生今天的采购任务很重,除了每日必购的鲜蔬,他还要购买一个卫星信号接收器和一拖车木材。他的小木屋还没有完全完工,如果要把它变成一个更适合居住的地方,德豪先生还有许多工作要做。

  他并不急于买东西,每推开一扇门,都必须和伙计们聊上老半天才向他们提出购买计划。幼年时,他时常来这个小镇看望祖母,和镇上很多人都相熟,童年的玩伴们长大成人后,很多都接过祖传小店面的担子留在小镇。因为我在的缘故,他们都用英文聊天,即使我完全无法加入到他们的谈话中去。这个小镇上的大多数人都接受过高等教育,英文流利。这里远离所有大城市,每年前来拜访的外国人屈指可数,可就连工作性质和外国人毫无瓜葛的伐木工人都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和我轻松聊起天来。

  满载一车食物、工具和原料,德豪先生哼着歌开车回到他的小窝,把食物丢进冰箱,取出工具,开始安装卫星信号接收器和更换阳光露台老朽的木头。芬兰最缺人工,凡是和人相关的活儿都特别贵,任何产品,只要是手工制品,价格都高得离谱,木工、泥瓦工、电器修理工、水管工、电工等所有的活儿一般都由屋主本人承担。德豪先生从小就练就了十八般武艺,他已经独自重建了一幢木别墅,处理天线和修理露台自然也不在话下。

  森林生活悠闲自得,但并不轻松。处理好天线和露台的活儿以后,德豪先生又马不停蹄地开始劈木头、倒马桶、打扫临水台、整理港口、擦洗独木舟,累到几近虚脱才停手。对他来说,这正是度假生活的常态,辛苦劳作并非负担,而是他享受森林假期的方式。

  拖着一具疲惫的躯壳,他心满意足地宣告结束上午的劳作,递给我一块手帕。打开看时,外形圆润色泽艳丽的小野草莓滚了一手,这是大自然奖励他辛苦工作的礼物。

  静,出奇的静,空气微暖,正适合午睡。鸟鸣声和母天鹅呼唤子女的叫声都听不见了,人、动物和植物都在此刻进入梦乡。窗外有积雨云在汇集,不知道会不会在下午憋出一场暴雨,此刻,无人担忧三四个小时以后的事,享受当下就好。而当下,就是一个香甜的午睡。

  从午睡中醒来,或者两三点,或者三四点,德豪先生从工具屋里翻出两根鱼竿,说:“走,我们钓鱼去,否则今晚就要靠蔬菜沙拉填肚子了。”

  什么?这家伙上午去超市居然没有买主食和肉?我跟在他身后,胃里泛出一阵阵忧虑,如果钓不到鱼,沙拉如何能满足我那颗肉食动物的胃呢。德豪先生自信满满,雄赳赳气昂昂带我过一个又一个小水沟,来到一片水塘。

  放下鱼饵以后就是无休止的等待。我是个极其没有耐心的人,等不了多久便消极怠工,把鱼竿捆在树上,只偶尔拽动鱼线来吸引鱼儿们的注意。德豪先生也放下鱼竿,说:“别烦躁,仔细听,你能听到什么?”

  我努力压下躁动的心,仔细听,除了风拂动水表的声音和水鸟的聒噪,什么都听不到。我向他使了一个求救的眼色,他还给我一个继续等的眼神。

  风,继续轻轻吹拂着,掠过芦苇丛,掠过水面,引起阵阵涟漪。涟漪飘散,慢慢融进湖里。湖里,有鱼儿在游弋。它们在水里寻找可能的食物,穿梭,搜寻,发现食物,迟疑,犹豫,闻,触,试探,咬钩!

  我大叫一声,迅速提起鱼竿,一条40厘米长的大鱼从水里被强行拽出来,它努力扭动身子,想脱离鱼钩的穿刺,回到水里去。我把鱼竿直接甩进岸边草丛,德豪先生捡起事先准备好的木棍,朝鱼头重重敲去。鱼很快就被我们驯服。德豪先生抬起溅满残草和鱼鳞的脸,笑着说:“菜单揭晓——今天的晚餐是烤三文鱼!”

  才10分钟不到,德豪先生就搭好了烧烤的全套装备——烧烤炉、气罐、油盐酱、刷子、铁钳、蔬菜盘、切好的大块三文鱼——让人不禁怀疑这些东西早已被盖上哈利·波特的隐形毯,藏于这里,他摸到隐形毯的一个角,一把把它们公开于世。德豪先生一边哼着歌给鱼刷盐,一边指挥我在临水台上布置餐桌。临水台是一个从湖岸边往湖中心方向架设的木台,走过一条十米左右的木制走道,有一块十几平方米的正方形平台,平台由几块大石头和木桩支撑着,只高出水面十几厘米,站在平台上,好似驾一方舟,漂荡在平静的湖面上。再也没有比这里更美好的晚餐地点了。

  把椅子朝斜对阳光的角度摆好,醒好红酒,拌好沙拉,置好酒杯和餐具,晚上的食物也差不多做好了。主餐三文鱼只加海盐烧烤而成,没有任何别的调料,味道却十分丰富。一群天鹅在我们附近的水域游荡,妈妈带着宝宝,在湖中滑出一道道直线,即刻又被水自我抹平。此刻,阳光从厚厚的积雨云中探出头来,努力把一束光洒在我们的餐桌上,四野无声。德豪先生专注地吃三文鱼,偶尔有一两句话,言毕立刻就随风飘走了。

  芬兰的家庭设施早已步入智能的电气时代,零星散落在全国森林各处的小木屋,都是水、电、污水处理、暖气、网络、自动化家用电器一应俱全,唯独对于桑拿房,许多芬兰家庭还坚持着传统的人工模式。

  蒸桑拿是一个极其冗长的仪式,仪式从点火开始。芬兰的树林有两种主要的树种,一种木质疏松、枝叶繁茂,适于用来引火,另一种木质紧实,生长周期较长,用来维持炉火的温度。从引燃木柴到把桑拿房加热到适合的温度,时间需长达一个小时之久,这段时间无事可做,德豪先生把独木舟推到湖里,示意我跳上舟去。

  慢慢划到湖中间,视线和水面几乎保持平行。向上,能看见积雨云还停滞在远方,闪电在云层下激烈地交火。平视,太阳悬在地平线上,时间应该已经逼近晚上11点了吧,北欧的夏季,太阳几乎不落山,从没有黑暗。这是一个遥远寒冷被世人遗忘的角落,所有的激情都在夏季奋力迸发,一刹惊艳,接着陷入无边的黑夜。北欧人的性格也和这独特的气候一样,大部分时候沉闷寡言,只有在短短的夏季里,才爆发出他们欢欣激昂的一面。

  天边,一群候鸟已经开始准备南飞,我回过头去向德豪先生报告这一发现,看见他已经把全身陷在独木舟里,安静睡去。

  回到桑拿房,温度正宜,我们各自取了泳衣,闷头苦蒸。大汗淋漓快要窒息之时,从桑拿房里走出来透气,正巧他的邻居也全身红彤彤的从桑拿房里逃出来,看到我们,抱上几瓶冰镇啤酒过来聊天。我从不曾意识到德豪先生的木屋附近还有邻居,待他走近时,看到一张无比熟悉的脸,在大脑里搜索许久,惊觉这就是在近期风头大盛的反对党主要领袖之一。该党在近期的大选里从无名小党一举拿下全国第二大党的位置,靠的就是反对欧盟救助债务国、限制外国劳工和限制外国人福利的竞选纲领。在欧债危机的大背景下,芬兰经济前景并不明朗,排外心理的复辟是民众正常的反应。这些时代大背景,本与我等无名小卒没有太多直接激烈的碰撞,可此时、此地,一个排外政党的领袖抱着酒来和一个外国人聊天,让人如何自处?

  现实中的他,机智大气,丝毫不见新闻里咄咄逼人的影子,心里的一块石头很快就落了地。政党和个人之间,本不能融为一体,党派有党派的利益,个人有个人的特质,他不过是为一个利益鲜明的团体发声而已,执政党也好,反对党也好,代表的都是一种声音,决定声音内容、大小和尖锐程度的,全在这声音背后看似默默实则思潮暗涌的人群。现在正和我把酒言欢的,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年大叔而已,有什么不好相处的呢?!

  三两罐啤酒下肚,体表热气尽散,我们回到各自的桑拿房,开始第二轮苦蒸。

  桑拿过后,身体完全放松,一集电视剧都没看完,就困得哈欠连天了。

  约摸凌晨两点,窗外太阳已经快要跳出地平线,德豪先生隔窗冲我打了一个晚安的手势,拉上窗帘赴周公之约去了。我点上蚊香,一头扎进厚实的被子里,未经任何思考,即刻就进入梦境。又是一个黑甜香梦,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过下去,也幸福。

WWW.xIAOsgyitxt.ComT:xt.小``说".天 堂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陈宇欣作品集
我就是想停下来,看看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