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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深深处》 作者:顾文艳

第二卷:巽

第二卷:巽

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易传》

接下来的24小时,我的脑子里似乎再也塞不下任何其他的东西,甚至连我最喜爱的犹太人小说都没法拯救我的注意力。我不断地撩开刘海,用指尖点碰那再明显不过的胎记;我不停地打开日记本重新看一遍我记录下来的这两个礼拜以来发生的事,找寻不寻常的蛛丝马迹;我一遍一遍地想着那场太阳雨还有太阳雨里奇怪的人,后悔自己没有去拉他问清楚而是中了邪一样地开心地留了这么一个难解的谜题。

万一再也找不到他怎么办?我抱着这个惊悚的想法入睡,虽然这种假设的答案看起来也是毫无痛痒,一生都不知道答案也还是过去了一生,但我总感觉没有得知答案就算是人生遗憾。我自问是一个俗人,虽说并不是那种有强烈好胜心的人却也不可能超脱世俗的争先好知。我知道命运很高,力量很强,却仍然不甘一生惘然走过,总想要知道一些什么,总想要把谜题解开,即使有些注定不应该被解开。这也是我在所有人都选了类似经济、管理之类的有前途的专业的时候,毅然决定要去读宗教,读离那个答案最接近的专业。

第二天犹太教研究的专业课上,我也有点精神恍惚。昨天所有事情发生了以后我什么都没有想过,现在却又成这样。很多时候人都会有这种感觉,刚刚天翻地覆的时候坦然接受,之后就没法受理,从头至尾巨细靡遗地想这件事,越想越找不到出口。我以前花了几天时间研究出一个关于女人产后忧郁症的理论,就是产后忧郁症事实上是出于女人最终极的对于生命的理解与理解之后的恐惧。怀孕、妊娠既然是生命起始的过程,那么至少有这么一刹那,怀孕的女人就在扮演上帝。那一刹那是她清清楚楚理解生命、死亡的全部的一刹那,在那时候也许由于剧痛,也许出于幸福,也许就因为这种常人都会立即坦然接受惊天动地的发现的习惯,她没有过多反常的惊诧——直到过了一些时候,那致发忧郁的对于之前记忆的回想和理解浓缩成了产后乍现的恐惧。

很有女权主义思想的犹太教教授魏珊冉坐在小桌子旁边眉飞色舞地讲犹太教末世观和来世观。她也是浙大奇特教授之一,在一群平庸无比的挂名教授学者当中与朱宸星一样,独树一帜。她古怪也是够古怪,每天穿着请人专门定做的几套道教一样的衣服来上课,比我已经很古代很怪异的麻布衣服还要招人显眼一百倍。她头发理成向上翘的男生头,染成棕色。她对我们很愤恨地说她以前染过亮绿色,后来被浙大的高级什么什么主任批评,还威胁她要染回来。她说她跟他僵持了一个多月还是向权威认输了。

“这里本来就没有特别多兢兢业业又有特殊才干的好教授了,我一走岂不是太对不起花了比普通人更多努力拼死拼活考进来的学生?”

她是这么解释她“伟大”的认输的。虽然这回事的真假还有待评判的保留,但我知道如果她真的要把头发染成绿色,她是会染的。这也是我喜欢她的最大原因:真实,偏执。

选这门课的人一共就只有5个,都是宗教专业的,只有我是大一——浙大宗教专业向来招生比例很少。我们五个人连上教授六个就挤在外语学院那几栋东五东六的楼中间走廊里面拉了几个桌子椅子上课。这全是魏珊冉的主意,她说一天到晚在人文学院那无聊的大楼里上课实在是慢性自杀,一定要不断地更换上课地点才人道。我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我的同班同学们却不这么认为。两个大三的学姐认定了她是疯子——这也难怪她们,她们一心想要转到工程学院去,对这个没有前途的专业早就失去了信心;一个大四的运动型、长相还算标致的学长从来没有怎么认真听过课,看出来他其实对这个专业一点兴趣都没有,就是想混个四年早点出去拿个名校文凭去爸爸单位工作;还有一个大二的、穿着正常,长相平凡的男生则是从头至尾除了魏珊冉坚持要他说话就没有说过半句话。他性格给我的感觉就只是古怪,但他专业功夫真的很足,我以前看过他写的关于基督教的论文,有很好的创意论点,也一看就知道下足了工夫。我虽然都知道他们的名字,但是没有跟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熟过。

“林一,说说你对犹太人来世观和基督徒来世观的认识吧!”魏珊冉突然指住我,像一个手捧水晶球的老预言家一样抑扬顿挫地说。

“啊?”我的思绪闪回了一点,胎记、太阳雨里的男生还有用太极功夫打的那一掌肋在眼前闪成了一个银色的圆圈,“哦……犹太人的来世观里有现在我们生活的世界还有一个‘将要来的世界’,他们也称作是‘需要修补的世界’,拉比们对这两个世界的次重都有不同的看法,有位拉比还把我们现在的世界称作为舞会前的准备,而‘将要来的世界’称作为真正的舞会。基督教里的来世就不同,主要就是天堂地狱之后的转世。”

魏珊冉若有所思地看着外边,扭头一转,转向不爱说话的大二男。

“梁森,你认为呢?”

梁森抿了抿嘴唇,他每次被逼要说话之前都是这样,然后往往之后就会说出一个很关键的东西。

“基督教,因为已经认定耶稣就是弥赛亚,所以他是在天堂等待人们的神。犹太教里弥赛亚尚未出现,救世主还没有显影,因此犹太教的来世观除了与灵魂、不同的世界有关,还与复活论有关,跟他们救世主的出现与否有关,因为来世才是会延续到世界终结的生命,而且只有他们的‘耶稣’才有能力使他们复活,或者使灵魂到另一个世界完成使命。”

他低着头说完,然后又抿了抿嘴唇。

“很好。”魏珊冉很欣赏地点头,然后脸色稍稍一变,“今天差不多就到这里。还有一件事,其实我也最憎恶这种完全没有价值的组合调查报告,但是领导已经规定每门课都要期终一个为了增强学生合作能力的合作式研究项目。”

她的脸都扭曲了,充满了对这种规定的鄙夷。

“所以,你们就随便分成两组研究宗教里的来世论。上学期我们主要学的是基督教和犹太教的对比性异同,这学期主要是犹太教各个方面,所以比较的重点我建议是放在这两个宗教上,如果你们有兴趣当然也可以创意无限。好了,那就这样。拜拜。”她一边说一边把自己所有上课的东西都放到自己的背包里,一边说一边大步流星地摆摆手走了。

两个大三的女生互相先看了一眼,然后就转向大四学长,异口同声地说:“我们一组吧!”他们很自然地一起站起来一边走一边讨论这个课题,很自然地撇下了我和这个不愿开口的梁森。我有点尴尬地看了一眼梁森,他竟然还是埋着头,慢悠悠地整理书包。

有的时候人的运气一“背”起来就是整个整个地“背”。我已经有这么多心烦的事了,现在还偏偏要我跟这个不说话的人合作搞研究。原本想来没有什么“社交缘”的我,最近偏偏突然多了那么多“社交”的对象,比我上个学期默默无闻古里古怪地加在一起还要多,但是每一种所谓的“社交”都够把我的心血吓少——如果说一个人的受惊吓程度真的跟所谓的什么古代《黄帝内经》里说的人的心血有关的话。

“那个……梁森……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可以讨论一下?”我背起包,深吸一口气,看着梁森短短头发中露出来三个“旋”,有人说头上的旋越多就表示一个人越聪明,一般人只有一个旋,想必这个梁森智商不低。

梁森低着头仔细地把单间包的搭扣扣好,再缓慢地抬起头,俨然一个年至耄耋的老头,神情俨然。

他看着我,眼神平静得令我有点不安;我第一次看清楚他的五官。他五官比例很正常,只是什么都有点长,戴着一副跟钱小龙戴的那种有些相似的全框眼镜,尖利的目光及时藏在这厚厚的眼镜背后却还是消不去那一层利落。

“明天下课后。”他简约地回答,缓缓地站起来,像说书先生一样手背在身后再看了我一眼。

我点点头,总觉得他看我的眼神怪怪的——虽然也不能这么说,因为他以前也没有怎么看过我。也许他注意到我的头发变化?但是他的眼神又不那么像注意过我。其他课上认识我的人大多都以为我又发了点神经,戴了个假发,但他应该也不会这么认为。总之,梁森身上似乎一直都有一种阴气,还有一种与我很相似的怪异感,所以他的思维也不是能够正常地揣测。

我僵了一下,准备转身走,尽早回家去把那个该死的胎记先想办法去掉或者询问一下向来对灵异事件很有研究的爸爸。没想到就在我转过身的一刹那,惜字如金的梁森又开口了。

“如今,你已无能治本。”他阴阳怪调地说出一句文绉绉的话来,我马上转身瞪大眼睛看着这个浙大除我以外的第一怪人。

“什么?”我眯起眼睛。

“成败参半,徒劳终尽。”他又说了一句,像算命先生一样地叹一口气,“你的面相表示,在今年会在每一方面都有意外的转变。你的动气表明,你身上有很强大的气场。此去经年,余生不变。”

“不好意思,你是指……”我被吓傻了。这么多暗示,这么多人,像是在预兆一场我没法抵挡的暴雨。

“我正在学算卦。”他轻声说,低下头,“不一定准。”

他说完以后就匆匆调转身体,踏着老年人一样和缓的步子,渐行渐远。

元末明初刘基《薤露歌》云:“人生无百岁,百岁复如何?谁能将两手,挽彼东逝波。古来英雄士,俱已归山阿。”

以前的我每每听到闻子巷的百岁老人吟唱这首歌,都忍不住叹息,忍不住倍感悲凉。这首英雄悲歌,不过是叹人生“百岁复如何”的毫无意义,不过是叹岁月“挽彼东逝”的不复重来,不过,是在用此词彼句,认命。

你知道我始终不肯认命。我不相信算命,不相信上帝,不相信这世上有命运。当初不信,现在亦不甘。人与人也许要靠缘分相见,但分别重聚又为何定要跟随命运?何以人与人的故事中,人定胜天四个字向来无从投递?我以前总是觉得,人要靠自己,幸福要靠自己,生活要靠自己。面相、手相、八字、气场都远远没有自己可靠。现在我却只能倚仗我最不想依赖的命运——我只能笑然听诵那首曾令我心起悲凉的歌:

人生无百岁,百岁复如何?

谁能将两手,挽彼东逝波。

古来英雄士,俱已归山阿。

还有一句,没有人唱出来,没有人写出来,只有我为你填补:

但愿情已尽,恐又泣离合。

回寝室整理完东西,我跨上我心爱的自行车,背着我心爱的大象布包,双手紧握自行车龙头握柄,双眼看着前方,坚定无比地启程。

从浙大到闻子巷,也就是胎记医馆,也就是我家,骑车只需要20分钟,走路只需要50分钟,坐车只需要10分钟。生长在杭州的我大学没有选择去一个离家远一点的地方而是留在这个似乎从小到大都未曾变更的城市,以前看来是遗憾,现在想来是幸运——也许就是在防止这种事发生的时候必须要买机票火车票赶回家。昨天跟爸爸通电话的时候只是说有事要回家,还没有说到底是为了什么事,不过这次电话里是真的说不清楚,所谓一言难尽我算是终于体会到了。

春天的风因为我飞快的骑车速度变得更强更凉爽了。我开心地骑过学校门口巨大的绿色草坪,这是一块整个校园里面我最喜欢的部分,因为它够宽敞又够气派,又正好在学校门口,很好地展示出了全国名校的风范。我闭上眼睛,任由春天的气息扑上我的全身,享受着这暂时的轻松愉快。

啊,世界是多么美妙……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我刚准备在脑子里吟出一首打油诗,就被这刺耳无比的高声惊呼打乱了。我赶忙睁开眼睛,搜寻声音的来源——很快,我就在这长方形的硕大无比的草坪中央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太阳雨里的那个男生!

他还穿着那天穿的松垮的黑色外套,只不过今天的身影比那天更憔悴苍白,更忧郁。他的姿态很帅气,白皙的肤色在绿色的草坪里很显眼。他双手向天打开,歇斯底里地叫喊着,好像没有人听得见他一样。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因为路过的情侣也好,百无聊赖的去图书馆的用功学生也好,都被吓得魂飞魄散,转向他看去,他还一个劲地傻呆呆地对天大叫。拜托,这里不是什么贩鱼场,毕竟也是一所文明的高校。

“有没有人听得见啊!”他的声音里分明还带一点哭腔,好像受了极大的委屈,不知道的人也许还以为他是在拍戏。

我实在有些看不下去,在离草坪很近的地方停下了自行车,下车,走向他。

“同学,看在我们曾经萍水相逢还有我有些疑问还未解答的份上,我劝你还是不要叫喊了。”我边走边大声说,说的都是实话,我也是想要知道他要找的人究竟是不是我。要知道我这样也是冒了很大的、被人以为是“跟疯子一伙”的风险好心提醒他不要叫了,不过好在我本来就是以“疯子”的形象在学校里出名的。

他停住了,诧异地环顾四周都在看着我们的过路人,然后再看着我。我又感到他那令人窒息的目光正许久地停在我身上,还有刹那间的灼烫感。我甩甩头,竭力想要避开这种感觉。

“同学,请你不要这么看我了。”我脱口而出,然后又觉得很不好意思,脸红了红,再次大胆地抬起来带点豪气地看着他。

“你……看得见我?”他的目光变得更热烈了,还有那带着回声的声音,这回还带着些许颤抖。

“何止我?所有这里的人都看得到你听得到你。所以如果你不想再继续丢脸的话还是赶快离开吧。”我看了看周围好奇行人们的目光,再看看这个显然精神有问题的男生说道。

他注视着我,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眼睛里竟然打过几点泪光;他突然大步走到我的面前很近的位置,抬起手撂开我右边额前刘海。这个动作实在太撩人,令我这个向来对男生,尤其是长得帅的男生没有什么免疫力的“小”女生大吃一惊,好像被石化了一样地一动不动。高挺的鼻子,本身就带点喜感的嘴唇,闪闪发亮的眼睛——他的瞳孔在撩开我的头发之后放大了一下,然后眼里的光更亮了。

“原来就是你。”他喃喃地念,嘴角泛起笑意。

我连忙缓过神来,往后一闪,骤起眉看着他。

“你……你做什么?”我结巴了一下,长这么大还没有男生对我做出如此暧昧的动作。我摸了摸我的头发,才想起来原来他是在看那块突然长出来的胎记。

“我终于找到你了!”他的笑容很童真,“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到的。”

“什么啊?”我撇撇嘴,突然恍然大悟,“哦!难道说我头发长长和长胎记都是跟你有关?”

这句话虽然听上去没什么逻辑,但是对于知情人来说,这就是一句具有突破性、关键性作用的问话。真相只有一个。

他的笑容收敛了一点,但是还是忍不住浓浓的、白痴兮兮的笑意。他的笑容使我感到他更傻了,完全像一个尚未成熟的中学生。哎,别看他相貌堂堂,也许心理年龄真比钱小龙还小。一想到这里,我立即为之前觉得他迷人的想法感受感到万般愚蠢。

“唔……这个……说来话长啦。”他摸摸脑袋,傻乎乎地说,准备含糊其辞。

“那你就长话短说咯!”我不耐烦地皱眉。还好。和所有正常女人一样,我是不会喜欢傻瓜的。

“真的很长啊。”他又笨笨地挤了个笑,“不如这样,你现在去哪里?我同你一起?”

他看起来有一点点焦急,但是兴奋大于焦虑。这么看来他就绝对是真的来找我的,而且看这样子已经找了很久。只是我自问自己一直都只有一点点不正常,与他比较起来就已经相差甚远,总体来说还算是一个平凡的人,也没有做过什么事会导致别人这样费尽心思地来找我。这件事真是从一开始就注定偏离常理,光怪陆离。

“我今天不行啊。”我摆摆手,“我得回家。要不明天好了。你可以在西方美术史课后来找我。”

“啊,但是我好不容易终于找到你。”他一副很委屈的样子,要是在电视剧里看到这样的男生,我一定已经作呕多时,但他这么说我竟然还觉得似乎有理由要同情他。转念一想,等等,什么叫作他好不容易才找到我啊?

“对不起啊,我今天得赶快赶回去把这块拜你所赐的胎记去掉。”我用了一个既真实又信服的理由一口打断他的“委屈”,转身走到自行车前面,跨上。

“你不能去、去掉那块胎记!”他突然带点结巴地大叫一声向我的自行车冲来。

我瞪大眼看看在做全力冲刺冲向我的这个白痴男生。换作平时的我一定会等他解释清楚,或者刨根问他事情究竟,但今天看到他一个劲地向我狂奔而来的样子,就心生以前从不曾有过的恐惧,条件反射地蹬起单车,逃也似的狂踩踏板。

“你不要走啊!等等我!”背后传来嘶吼般的狂叫,吓得我差点踩空踏板。以前我听到这种有人对我喊对白一定会萌生各种幻想,现在却吓得魂飞魄散,所谓世事难料!唉!

突然,我感到整个自行车往下沉了一沉,但还在继续向前,我往后探了探,那个白痴男在后面喘息奔跑的身影竟然这么快就消失了。我松了口气,暗自赞叹自己的车技高超。

“果然人不可貌相。”我小声地自言自语,“搞不定是个变态跟踪狂……”

“你说谁啊?”

我尖叫了一声,整个自行车向一边偏斜,几乎要摔在地上,还好我使出平时练出来的力气,力挽狂澜,重新把笼头扶正,却觉得自行车比平时要难操纵太多。接着,我感到有一双手抱住我的腰,害我又尖叫一声,又差点摔下去。

“你没事儿吧!”阴魂不散的声音从单车后座传来,带点恼怒,掺点紧张,北方口音的字正腔圆。

“你快下去呀!”我的声音比平时尖了一百倍,完全没有料想到这个白痴男竟然跑步速度这么快,早已跳上我心爱的脚踏车后坐,只是我一时摆脱他心急,没有发现这个这么明显的举动。

“这怎么成?”他的声音明显带着点玩味了,我都可以想象他笑嘻嘻的模样。

“你——快——放——手——”我一字一顿地大喊。我这个传统的若非大家闺秀也算小家碧玉的女孩长这么大从来没被除爸爸以外的男人有过握手以上的肢体接触,竟然现在有一个完全陌生的变态狂坐在我的后坐,还这样把我当安全大婶一样地抱住。

“啊。”他也惊呼一声,赶快松了手,“同学,真是不好意思,我绝对不是有意抱住你的,只是刚才实在出于本能,以为要掉下去……”

“你住嘴!”我气呼呼地叫,从来没有这么发过火,可能一时心慌,倒也忘记了现在停车把事情解决才是正确的选择,还是一个劲地狂踩单车,一转眼竟已经出了校门,在申花路上跟汽车赛跑。

我气鼓鼓地猛骑车,后面这个个子高高的大男生倒也真的住嘴了,沉默了好一阵。我大脑连续两天接受了太多刺激,已经失去了正常运作的能力,只得靠一双脚不断向前骑。

“你到底想干吗?”骑到古墩路,我的语气舒缓了一点,前面有个十字路口,马上可以停下来了。

“我可以说话了?”他的声音带了点喜悦。

“唔。”没想到这个人还算老实,让他住嘴就真的一直到我说话,但我还是满不在乎、不客气地回应了一声。

“请你不要去除那个胎记。”他慢慢地说,声音却无比真诚。

“这么说我长出胎记真的跟你有关?”我下意识地问。

“是的。”他老实地回答。

到马路口了。我停下自行车,下车,看着他还算高大的身子缩在我的车座上,叹了口气。我这荒唐的十八年来,还从未发生过这么荒唐的事。

“嘿。你其实力气还真挺大的。”他笑嘻嘻地看着我,“我也不算轻啊,你居然能载得动我。”

我笑笑。没想到这个时候竟然还笑得出来。

“那当然,我以前是杭州市定向比赛女子组冠军……不过我干吗要跟你讲这个?麻烦同学你,下车吧。我真的要回家,胎记这件事,我们能明天再说吗?我可以答应你我今天暂时不会把胎记除去的。”我尽量心平气和地跟他讲道理。

他看了我一会儿,突然间,他的脸上露出一种我从未见过、却又似乎熟悉无比的悲伤。那种悲伤与他充满笑意的眼睛里偶尔浮闪而过的忧郁不同,后者转瞬而逝,前者似乎埋藏深重,像是父母参加子女葬礼时难以雕琢的殇痛,又类似离别情人时无处投递的骊苦。这份悲伤,似乎没有期限。可以永远存在,甚至可以瞬间拾起我心中的一切痛楚,影射到我埋藏多年的孤独。就像太阳雨那天莫名其妙的开心,我现在也是毫无来由地跟着他悲哀。

他站起来,眼睛看着我的眼睛,视线占据我的视线,我突然感觉自己好像已经认识了他一辈子,知道他的每一次快乐与感动,明白他的每一次心惊与心动。恍如隔世的叮咛和愁苦反复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像是想要想起些什么却又什么都记不起。

“相信我。我真的,必须跟你在一起。”他的脸上没有一丝愁苦,我却感到刺骨的悲伤,就像那天除了胎记部位滚烫以外全身刺骨的冰冷。这句话好像被我含在了嘴中,不舍得咀嚼,难以吞咽,甚至不能被含着,不能被融化。

我怔怔地看着他,大脑根本没法思考,只是这句话不停地在脑中打着圈。我感到我们旁边和身后的自行车、电瓶车已经从我们身边穿梭而过,但是我全身无法动弹。

“哎!那边的,绿灯亮了!”向来没什么礼貌的交警大叔冲我们大喊。我感到自己眉心抽搐了一下,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然后赶快跨到车座上,转身示意这个可以说是陌生的男生继续坐在我的车座上。他的脸上立即露出真心的笑容,满足地坐上去。

“谢谢你。”他在后座扒着后座拉杆说,我听到杆子被他拉得都叫唤起来,“我叫袁子阳。”

我看着眼前车水马龙,从未变过的街头,脸上不禁掠过一丝笑意。

“我叫林一。”

你的名字,毫不出众的对如梦一生的诠释。

我的名字,简短划一的对博弈前世的战痕。

那一天的我,就像是一个突然深陷迷途的中年女人,竟被你近乎隐形的悲伤感动。

茨威格的书中有这样的女人——偏执的中年妇女突然为赌徒的一双青筋暴满、心跳惊写的充满生命的赌手沉迷;还有那最动情最出名的、作为一生陌生女人的痴心决念。这样的情,不可解释难以捉摸的心,就像冷飕飕的捱过冬季的玻璃,刺过最深的潭浊,为的只是一句廉价遑论,或是一声疲倦梦语。

书中的女子是如此,人世的女子亦是如此。顾念的不单单是一朝一夕的陪伴,而是此生仅此一次的动情。此生,仅此一次。

混混糊糊地骑到闻子巷门口,我才突然意识到我是带着一个同龄的大男生回到自己家。

我弯腰锁上车,袁子阳开心地做着伸展运动,看起来没有半点烦恼。

“袁子阳。”我走到他面前抬头看他,故作嚣张地说,“现在我要进去看我爸妈,你是打算现在在他们面前说为什么我会突然长出胎记,还是你打算单独告诉我?”

他好像在犹豫,有点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四周的瓦砾和闻子巷常年灰色、与两边巷子浅灰色墙壁衬搭的墙壁的上空。突然间,他好像变了神色,有点难以置信地对着我说:“你……是住这里?”

“废话。”我不客气地说,“难道还你住这里?”

他惊诧地走到墙壁上摸了摸,嘴角竟泛起一丝笑意。

“喂。你到底想干吗啊。”我按了按车铃提醒他不要发呆。

“那个……我想……我还是单独跟你说……行吗?”他变得有点扭扭捏捏了。

“好啊。没问题。”我爽快地开口,大步流星地钻进巷子里面。

闻子巷是杭州北面的一个很老的巷子,也算是这几年来杭城保留下来的少数几个不算是“名胜古迹”的老巷子之首。爸爸说从他的曾祖父起林家就一直住在这里了。这里虽然表面上看起来破旧不堪,里面盖的老房子质量却是特别好,这么多年来只有装修而从未重建过。胎记医馆是走进来的第一栋老房子,我家就住在医馆后面的一个100多平方米带一个大院子的平房里,后面还住着爸爸的老熟人,也就是每礼拜天央求我去看他打太极拳的柳师傅;小姨一家三口:她自己,她做中医的老公,还有她只有8岁的淘气小儿子;喜欢做点心的阿三婆婆和阿三公公,而那个拜托我修录音机的在公园练气功的陈老太太就偏偏是阿三婆婆从小玩到大的小姐妹。世界上的巧合,就是那么难以解释。

我的童年是在闻子巷孤独地度过的,小时候闻子巷没有什么同龄的小孩,只是妈妈经常提起6岁那年有一次,一个跟我差不多年岁的小男孩误打误撞地跑进了闻子巷,把我高兴坏了,死缠着他不让他离开,把家里所有好东西都拿出来给他吃给他玩。后来硬是把他在我们家留了两三天害得人家亲戚跑遍了整个杭州终于找到了我们家才把小男孩带回去。

这也许就是我从来不懂得如何跟同龄人相处的原因——我小时候实在是没有跟同龄人有过特别多的接触,所以后来上学以后被这么一大群的同龄人吓坏了。妈妈说她记得如果不是6岁那年我死缠着小男孩,她还一直都没发现原来我这么渴望同龄人作为朋友。而整件事中最令她惊异的就要是那个小男孩的举动了。当时的我抓住童年孤独中的最后一根稻草,一看到小男孩不识路的模样就故意带他到闻子巷最深的地方,那块巷子尽头的石墙处。小男孩都快急疯了,我却偷偷发笑。后来爸爸妈妈看到我赶快骂了我一顿准备送小男孩回去。我一下子哭了出来。这时候的小男孩虽然知道我骗了他,但是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好心地决定留下来陪我玩。后来他的父母亲戚找到他指责他的时候他也是好脾气地笑笑,说一切都是自己的主意。最后,据妈妈说,他走的时候我还是哭得稀里哗啦,一副好像没了他就活不下去的模样。妈妈被他的善良感动了,也终于明白了我一个人在闻子巷的孤单,所以之后她就劝本来决意要让我继承家业,跟姨父学中医不去上学的爸爸,我才得以稍稍跨出了一点那个百年孤独的魔圈。

“所以啊,这个小男孩可真算是你的救星。”妈妈经常这么说,“要不是他家人看起来都特别神气又很有钱很有地位的样子,我当时还真想留个联系方式。”

她总是重复着这件我的儿时往事,还在每次我又新喜欢上了谁的时候把这件事翻出来说:“要找男朋友,就要找这样的。”童年回忆往往是这样,当事人,也就是过这个童年的人本来对这件事就没有什么记忆了,但是大人们就会坚持不懈地帮你记住,帮你重复着说,说得好像这就是你自己的记忆一样了。我还算清楚自己是早已记不清这件事了,唯一的印象就是我曾经和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孩一起到过闻子巷当时令我着迷现在令我厌烦的石墙尽头。我已经忘记了为什么,也许是他正在急着找一个出口出去,总之我记得那次我信誓旦旦地对他说:“出口总有的啦!”

“你还会帮我找?”他好像是这么问了一句。

“保证!”当时的我更加得意了,“只要你来找我,我一定帮你!”

虽然结果是他被我骗得很惨,还好心继续待着陪我玩,但是这段唯一的在我脑中清晰无比的对白令我一直难以忘记。记忆总是很奇怪,记住的往往是那些不重要的细节,一些不清晰的只言片语,但凭着这点点滴滴,好像曾经就会如潮水般涌向现今,还摆出一副要改变如今的架势,令人啼笑皆非。

我脑中出现一个小女孩死死地缠住一个小男孩的模样,不禁“噗”的一声笑了出来。之前闻子巷令我心生厌倦的感觉消失了,那石墙也似乎变得充满生气了。

“你怎么了?”袁子阳笑嘻嘻地探了探我傻笑的样子。

“没什么。”我满脸笑容地沉浸在美丽的童年回忆里,原来那才是我美好的初恋,以前一直在想我的初恋究竟是小学时候喜欢上同班男生手的形状还是喜欢上打乒乓的初中哥哥,现在我才终于意识到,原来6岁那年那次,才是真正的初恋——死缠烂打的初恋,也注定规定了我之后每一次单恋不变的规律:死缠烂打,誓不放弃,一直到喜欢上新的人为止。

“一副怀春的模样……”袁子阳小声低估道。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同学,抱歉,我跟你还不是很熟。”我抬起下巴,“我也是出于好心才同你一起来的,我想有些玩笑,还是不要开的好。”

袁子阳诧异地看了我一会儿。

“林一,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很……孤僻?”他慢悠悠地开口。

“放屁。”我虚心又脱口而出地说脏话,然后马上条件反射地补上一句,“不好意思。”补完才觉得没这个必要又来不及撤销。

袁子阳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想笑又忍住故意不笑,看起来很可恶。

我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认识他真的算是我这荒唐十八年中最荒唐的事情了。我甩甩脑袋,大步往巷子里面走去,没走多久就看到“胎记医馆”四个很有气势的大字在一块牌匾上。眼前有些掉漆的栏柱上刻着一些奇形怪状的符号,据爸爸所言,这些是祖宗传下来的有关揭开胎记生死之谜的线索,他为了整天思考这些线索故意刻在柱子上的。

我跨进医馆,最近才开始在医馆帮忙的一个不大认识的叫阿财的小伙计正在前台打点药品,整个大厅看起来冷冷清清,好像好多年都没有人来光顾了一样。

“阿财,爸爸妈妈今天没出去吧?”我心中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林医生和老板娘他们今天去参加一个活动了,要晚点回来。”阿财揉揉眼睛说,“还好今天没啥生意,不过这账也真是算死我了。”

“怎么这么巧。”我皱皱眉。他们常年都窝在医馆里面,半步大门都不出,这回竟然偏偏在这个时候参加活动。

“小姐,那个……既然你已经回来了……今天我其实……”阿财搓了搓手,一副有事相求的姿势。

“什么事啊?”我大口气地问。

“就是……我能不能早点回去啊?我女朋友想去看电影……”阿财不好意思的笑笑说。

不会吧。连阿财这个老土的小子都有女朋友了。

“好吧好吧。”我摆摆手,看他那副兴奋无比的样子就觉得有点恶心了,“有人来的话我会打点一切的。”

“谢谢小姐!”阿财嘴巴像涂了蜜一样,以前从来不叫我我要求他们叫我的“小姐”,今天一有事相求这个称呼就这么自然地叫出来了。只见他一边脱下围在胸前的有“胎记医馆”字样的工作围衣,一边兴奋地走出柜台,眉飞色舞的。

我和袁子阳看着他快活地跳出医馆,然后相视做了个嘴角向下的会意表情。

我走到柜台后面,有三张凳子,后面还有饮水器。我从饮水器下面拿出两个纸杯,随便灌了两杯水,一杯递给袁子阳,一杯留给自己,示意他坐下。

“你这里还挺有格调的。”袁子阳坐下,环视了一下大厅,老旧的屋子,还有古式的装潢。

“长话短说。”我直切重点地打断他的扯淡,“我到底为什么会突然长出胎记?”

他双眼变得呆滞了一些,但只是这样呆住了一秒钟。

“如果我现在把一切都告诉你,你确定你会相信我?”他脸上还是挂着不变的笑,只是声音的严肃仿佛挤出了一块巨大的忧郁。

“我怎么可能不相信?”我随口说。连突然长出头发和胎记的事情都见证了还有什么难以相信?

袁子阳点点头,他好像下定重大决心一样地说:“林一,我现在告诉你的,百分之98都是真实的。你一定要相信我,因为你的相信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至于剩下的那百分之二,我今后一定会告诉你,但现在我想我必须有所保留。”

我茫然地点点头,不知所云。

“谢谢你。”袁子阳感激地对我说,然后改成了一套讲故事的口气,“你的胎记,其实是我的心记。”

“心记?”我被这个名字触到了文学之人柔软纤细的心,当然还有笑神经,“哈哈,这世上除了胎记还有心记?”

袁子阳严肃的样子令我很识相地收敛了一点笑容。

“你有没有听说过‘心意把’?”他的脸部稍稍放松了一些,尽力和蔼可亲地看着我问。

“你是说武侠小说里那个?”我立即说。以前看过的武侠小说里都提到过这个被称作“最毒最狠”的江湖招数,据说是只在少林寺内部衣钵相传的。现在袁子阳这么一脸严肃地提到这个跟我们现在生活的世界完全不搭边的东西,总好像带着一种好像要令我的生活翻天覆地的感觉。

袁子阳点点头,忧心忡忡的目光穿梭在我的前方。

“心意把,只不过是一个传说。”他说,“说它被是高于一切可以制胜一切的绝世武功,更是一个荒谬的说法。心意把只是太极的一部分。”

“太极……”果然没错。这两个字在一天以前曾经令我制胜过光头刀疤,我虽不明清渊源,但是我感觉到他字字吐出的,是惊人的法决。

“我说过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袁子阳继续说,“所有的事,都跟太极有关,就像这个世界的本身一样。万物之初,混沌之际,就是太极。”

他喝了一口纸杯里的凉水,直视我,视网却伸延到了很远很久的地方。

传说是英勇者默读千年的肤浅,故事是说书人恍如隔世的领悟。

我是怀疑一切,我是想过怀疑你口口声声的肤浅领悟,我是想过问起你,如果这都只不过是告诉你这一切的那个人脑中只属于他一人的所想所念。我不相信奇迹,正如我不想相信爱情。我也许看似是很容易很愿意得知怪离,但你知道我也是那么难以接受别人的新奇。毕竟传说故事是从别人口里得来的另一些人的思忖,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你我又怎知?

我也想怀疑的,只怪我一时倥侗。我没有想到,因为那时我选择了相信,我就真的一生一世不再质疑。

宇宙太极,混沌一体。

世界在混沌中被拼组,也注定要在混沌中被分离。很快,“太极”就在这个世界中被分离为两仪,《易经》和无数古代留下的道家著作里写明两仪是阴阳二仪,而据袁子阳的父亲,还有他家族所有的人根据祖先所传下来的解谜世界的书籍所说,这两仪名称在“阴”“阳”的背后所指的是“武”和“术”。两仪生四象,原本的“太阳”“少阴”“太阴”“少阳”就分别被“武”中的“动”“静”和“术”中的“器”“人”代替。

“动”和“静”不难解释,“器”和“人”就分别表示没有生命的借力之物和有生命有感情的万物。世界的关键在于一个“太”字,这个“太”字之后典藏的是生命生生不息奔奔波波的所有意义,这个字至今无人能解。而该字衍生出来的就相对够浅显易懂的了。四象生八卦,“动”生“形”与“神”,“静”生“气”与“意”,器生“守”与“攻”,人生“体”与“魂”。在这袁家祖传下来的传说当中,“形神气意守攻体魂”就代替了原先的“乾坤艮离坎兑譔震”作为八卦占据了阴阳球的正方八面。

古代武者记录里面很有杀伤力的“心意把”,事实上也就是太极里的一个招数,只不过因为汇集了“形神气意守攻体魂”八卦的感觉而被覆上了整个“太极”,也就是宇宙整体的力量,懂得运用“心意把”些许皮毛的人也因此成了这一“独家功夫”的掌门人,能够自在地行走、甚至统领江湖。而袁氏家族向来闭关隐居,虽然掌握着“心意把”的全部奥秘和威力,但也同时严遵“太极”和《易经》里关于“武”与“术”的平衡,“不争先”的原则,从来不在险恶的世俗里争来打去,静心传道,一代接一代,只为思索那宇宙终极的问题:“太”。

几个世纪过去,万物迁移。武道对渐渐遗忘了袁氏家族,继续拼杀求先,夺名争利。日转星移的一年年终究迎来了现代文明对原始智慧的质疑:也可以说,是“术”对“武”的挑战、“器”对“人”的不服。兵器、枪支泛滥,武道,尤其是按照宇宙之道来行的太极,愈来愈被人遗弃。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动得再快没有子弹快,静得再深无法安心沉。人们对旧时的文明失去了信心,青睐于现代科技,忘记了世界本心,起源之道。

在这次大变局中,袁家被迫从居所中走出。清朝末年,英军占领京城,当时的华盟会,也就是那时的中国武术协会在洋人的子弹里看到了曾经袁家打“心意把”时能够止住雷鸣电闪的姿态,立即派人去寻找袁家习武之地,然而当时的袁氏太极掌门一语拒绝了华盟会的请求。多年对外界不闻不问的掌门对来者说的话全然不信,以为又是华盟会武当派想要战败陈氏太极拳才来央求袁氏。最终,大中华沦陷,强大的“武”败给了洋人的“术”,原本有一线希望拯救中国尊严的袁氏在江湖上从此被套上了“无动于衷”、“麻木之门”的名号,也从此消失在一切有关古代武术的书籍、评论当中。

原本应该已经要消匿永久的袁氏却在近年来又再次重出江湖。中国武术由于现代社会的各种风气走上了下坡路,因此真正的习武人才也暗自脱离了名义上的“中国武术协会”,离开了已经沾染上太多世俗交易的武当山,来到了山西太原的“寒山”。没想到到了寒山才知道这就是几千年前袁氏就一直收心养性地研究太极之道的深山。武士们在寒山遇到了臭名昭著的袁氏,却再一次被袁氏早已能够敌破枪力,甚至能与最有威慑力的各种先进兵器相匹的袁氏太极劲征服。武士们将整个武术界统称为“太极”,决心宣扬袁氏太极,改变这个逐名求利的世界,却屡屡受挫,时常受到来自世界各地的挑战书。原本不愿与外界争斗、只求全民了解的袁氏太极门却也一次次不得不直面挑战。一次一次,袁氏也慢慢地壮大,在国际上隐者的名声越来越响,但遇上的麻烦也就越来越多。

袁子阳的父亲袁顺彻是21世纪的第一个袁氏太极掌门。事实上袁氏太极的掌门现在也并非每一个都是纯种袁家的后人,之前的掌门楚何法就是原本武当派的老将。但是做袁氏太极的掌门往往需要有能够认识并运用“心意把”的痕迹——也就是之前袁子阳所说的“心记”。这一块心记,无论长在哪里,都可以使一个人真正掌握袁氏太极的所有真谛,也因此可以所向无敌。如若没有这块心记,要当掌门只能靠自己不断的苦练和别人的失误。

袁子阳就是除了他父亲以外唯一有“心记”的人,也因此使旁人感到他就注定是下一届的掌门。不知道是因为嫉妒还是早就对袁子阳和他的父亲不满,在两个礼拜以前的夜晚,袁子阳一家从太原市开车到寒山站开紧急会议的路途上,一辆汽车迎面飞奔而来,把他们的车撞得翻滚下山,袁子阳父母当场双亡,再有蒙面人开车把他们三人的尸体丢到寒山深处。于是一代袁氏传人就这样,与曾经的中华之“武”一样,败给了现代文明里占有重要位置的“汽车”。

说到这里,袁子阳手里的水已经喝完了。他的眼被若隐若现的泪水浸满,脸上却依然带着淡淡的笑容。

“对不起……”从头到尾一直不知为什么很认真地听着这个需要巨大耐心和力量相信倾听的故事的我竟感到自己心头也蒙上了一层蔫乎乎的殇意。我听到这个结局不禁觳觫一震,好像骤然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还有差点丢了自己的生命的人,就是自己。

袁子阳微笑了一下,没有握纸杯的手往空气里推了一推,像是在制止我对他的同情。

“接下来,也就是我有所保留的百分之二。”他眼里的忧伤不知为什么比之前更加浓重了,“事实上也有很多我没有搞清楚的地方。总之,两个礼拜以前,我离开太原,因为我知道我的‘心记’已经从我身上消失——我的那一块正好是在心脏上,也因为内部的力量被印在了心脏处的皮肤上,而车祸以后突然从皮肤上消失了。可能是这次车祸耗竭了我的体能,或者其他什么……总之我的心记消失了。”

他想再吞一口水,才发现已经喝完了杯子里水。我忙站起来帮他再倒一杯。他刚才很明显的含糊其辞也没法阻碍我现时现今对他全部的信任,莫名其妙的信任。

“我不知道两个礼拜以前你有没有什么事,但是我可以通过我的心脏感觉到有一个人,在一个我受伤最重的地方,也就是我右面头部,”他说着用手指了指他右太阳穴上的一道还未完全愈合的疤痕,“从内部被刻上了我失去的心记。这块心记需要两个星期来透刻到外部,变成胎记,并且在最后印出皮肤的时候会增加头发成长素,以至于头发突然变长——尤其是印记旁边的头发。”

袁子阳看着我的眼睛,好像想要透视到我的整个内心。我怔怔地看着他,两个礼拜之前那个晚上全身冰冷、右太阳穴灼烫的感觉清晰地再一次跨度在我的身上,我不由得再次全身因恐惧而颤抖起来,唯有他的目光能让我的恐惧暂停。原来那天晚上想要留住裘骆承的时候强烈无比的灼热和冰凉并非出于我神经质的对他的喜欢,而是因为,我的头部,正在经受一个悲伤而重要的无法衡量的烙印。

我对他点着头。我听这些话的时候脑中就好像有一台影映机,“吱吱”地咬着放胶片的齿轮,有节奏地播映出整个从“世界一片混沌为太极”开始的传奇影片。播到我这一段的时候,更是画面栩栩如生,有我纵然被疼痛刺到的瞬间,配合着袁子阳从山上滚下来离生命、幸福、理想越来越远的画面,感人至深。

可惜这两个画面如果要做成蒙克奇剪接,总需要一个桥梁往事。

“可是,为什么会是我?”我连忙问出这个早该想到的问题。

袁子阳摇摇头。

“这一点,也是我没法回答你的。这里不回答不是因为我有所保留,而是因为我真的不明白。”他的声音变轻了,“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心记会长在你身上,也许因为你家开胎记医馆。此前我几乎从未离开过太原,大学也是选择留在太原读建筑,顺便每日去处理寒山上的爸爸交付给我的任务。江南这里跟我是没有什么联系,我和你更是素不相识,所以我实在没办法想出一个理由,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你太想要改变你的生活。”

也对。我想起两个礼拜以前的那天,是我突然之间感受到硕大无形的绝望压在头顶。也许真的是因为上天听到了我心中难以消磨的空寂,慷慨地赠我一个回音。

“但是你怎么就知道那个人是我?或者……不对……你到今天才知道……那你怎么会这么巧就来杭州找我?”

袁子阳眉毛拧了拧,嘴角尴尬地抽动了一下。

“其实……这一段应该也算在有所保留的百分之二里,但这样的话就不止百分之二了,不过我总不能随便说谎……”

“好了好了,我管你百分之几啊?”我一看到他又露出这种毫无掌门气派、傻瓜般的老实样就忍不住口气变坏。要不是他刚才既郑重其事又充满正气地向我述说这个故事,我绝对不会相信他真的是什么袁氏太极的下一代准掌门。

“谢谢你。”他很开心很感激地说,“我今后一定会把那百分之二,不对,是超过百分之二全部告诉你。”

“嘿嘿。”我皱皱脸模仿他那看上去笑嘻嘻又没用的样子,现在故事说完了我倒开始怀疑了。原因就是他跟故事中自己的身份实在太不符。

“我也不是随便就知道你在这里的。”他抿抿嘴继续说,“相信我,我能感觉到的。之后我就在浙江大学里晃荡……呃……希望找到长出这个胎记的人,但因为一种特殊的原因,我……嗯……没法跟以前的人联系,没法跟袁氏的人联系。但我之前也看到过消息,就是新一届的隐士武门,也就是以前被武士们称作‘太极’的整个非官方盟会正在江南召开会议,讨论中国武界在我们家出事以后的领导还有在世界上的地位,有很多非太极拳的门派也会参加。我怀疑是他们中的某一个下手对付我们家的,但我现在还没法知道。我听闻我们袁氏太极在江南的一支将代表我们寒山主支参加会议,所以我想去看看……”

“等一下。”我打断他,“对不起啊,我现在有两个小小的疑问。第一,既然你是袁氏掌门的唯一儿子也是唯一有‘心记’的人,那你既然活下来了,为什么盟会还要讨论领导的问题?难道不能由你直接出任掌门么?武侠小说里都是这样的。第二,你既然想去参加会议,那就快点去啊,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事,我只不过是长出了你的胎记,不,是‘心记’,但你还是你啊,你直接去看不就行了?”

他苦笑了一下,眼里闪过一段莫名的迟疑。

“我告诉过你,我有迫不得已的跟你在一起的原因。”他认真地说,“这句话,没有半点作假。这块‘心记’在你的身上,你身上也必定有了我全部的意念和力量。我不直接去参加会议,是因为……是因为大家都以为我已经死了,没有人知道我……我还活着,但如果我不能显示出心记的力量,我就没办法证明我就是袁子阳,袁氏太极的真正传人。”

搞得跟武侠小说一样。我默默地想。我的身上有了他全部的意念和力量?这么一说,也就可以解释那天我在车库里击倒光头刀疤的那一掌。如此说来他说的话应该是真的。我看着他那乍然间那般脆弱的眼神,又起了同情之心。他跟我差不多年纪,却一夜之间失去了父母和原本属于自己的全部,两个礼拜之后的现在竟然还这样,不算气定神闲也有心静气凝,一定有他的功夫所在。

“那……你是需要我帮忙?”我慢悠悠地说。

“是的。”他点头,“我需要你和我一起参加那个会议,但在此之前,还需要你陪同我一起去找到江南支派的人。你真的不明白,如果让那个害我们家的人得逞,他会怎样玷污袁氏太极,还不止,他还有可能把袁氏太极里打败子弹的方式推广,也许还有挑起另一次战争的打算。我虽然不知道他或者他们是什么人,但他们既然做得出这种事,就一定不会放过其他人。”

袁子阳咬牙切齿地说,眼睛瞬间被猩红的恨意包围。

他的这个眼神令我脊背发凉,但他的话的确令人信服。我的确不明白,毕竟这是我第一次听说这个像一个玩笑,或者一个弥天大谎一样的故事,也从未听闻过什么非官方的名字就叫作“太极”的武术联盟——要是有,爸爸妈妈这两个向来最喜欢这种武道古道的人必定会知道,还会在家里洋洋得意地炫耀给我听。要我完全相信这一切,大概也只有先陪他找到江南支派的人——如果他不是什么从精神病院里逃出来的妄想症患者的话。

“是不是就是陪你去找人、开会,暂时不去除胎记就好了?”我口气很大地说。

“如果情况好的话,应该只是麻烦你这些。”袁子阳看到我几乎要答应了,连忙嗫嗫嚅嚅地作揖点头。

“那,你有没有什么谢礼?”我灵机一动说。

袁子阳咧开嘴,那笑容就像是以前裘骆承松开眉毛瞬间的微笑,但又好像是带有彩虹般色彩的弯曲,他这一笑是那么眼熟,快乐之意也是好像被回忆的酒精浸湿浸透过一样。

所有的爱情故事,都是从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请求、一个笑容,一种共同开始的。人们说,爱一个人就要与之共患同难。历经风雨,才能相濡以沫。

我不敢说我和你的故事能够算是一个爱情故事。我们的相识阴差阳错,我们的相处奇遇相连,我们的分别,毫无悬念。

你说人生不能得过且过,爱情更不能如此。你说人不能为自己活,人从出世起就有自己的天命,要完成,亦要知足。你又是否会想到,你莫衷一是的言语将会成为我人生无常的叹息?

你记得与我患难与共,我也记得我对你没有原则没有条件的信任。如果我对你说,我从降世起唯一的天命就是和你风雨同舟,你会用怎样的神情回应?只怪成败蹉跎,你我弱视无知。我牢记要经历患难才能相濡以沫,却忘记这从一开始就不是爱情神话。风雨过后,人亦要走。

接下来的这个星期,我的生活出现了少许改变。

改变一:我很少再单独一个人。以前除了上西方美术史课还有和参加社团义工活动的那两天会成天跟俞小纤好姐妹一样地黏在一起以外,大多数时候我都是独来独往。这里毕竟是大学,不是女生去厕所都要手拉手一起去的小学和初中。我虽说是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但是也时不时会想要在突然看到医学院大楼那里井一条开花的时候身边有个人,对他说一声:“好漂亮!”现在一转眼,我几乎除了晚上回寝室睡觉时候旁边没有人以外,整天都有袁子阳像一台轰隆隆的制冰机一样一刻不停地在我旁边转来转去——不对,就算是晚上,也有拜袁子阳所赐才会救了的钱小龙打电话给我向我这个唯一的“姐姐”哭诉他每一天受的委屈。袁子阳每天跟我去上课、吃饭、去图书馆看专业书、找资料,跟在我身边蚊子一样地烦了大半天以后,好像是我硬要他陪我一样地命令我陪他找寻袁氏太极江南分支的蛛丝马迹。他说这个不是那么容易找到,因为“太极”世界的保密向来做得很好,从来不让不知情的人找到半点怀疑的线索。于是他整天跟我在浙大校园里到处乱跑,叽里咕噜地在我旁边说各种各样的江湖事件,他过去在山西时候的有趣事情和有关太极的东西给我听。我虽然听得很无聊,但是还是觉得很出风头。我虽不在意旁人对我的看法,但始终好的传言总是中听又悦人。整个人文学院都开始传我跟一个长相惊人、气度传神的男生在一起,好像还是那个男生在主动追求我。我一夜之间就成了众说纷纭的本月桃花运运主,据俞小纤说,她上高等数学的时候整个班的女生都在用嫉妒的语气议论我。

这么多年一直在风口浪尖的“怪人”林一,总算争回一口气。这一点实在可喜可贺,如果这个“长相惊人、气度传神”的男生不是一个满嘴讲着我完全没有兴趣的“太极招式”“江南支派”的另一个怪人,那就真的应该鞭炮庆祝了。

改变二:生活习惯。原本保持标准大学生生活习惯的我,也就是按照标准生物钟:每天1点睡9点起,突然间被迫改变。我虽然不知道袁子阳是怎样进入女生宿舍楼的,也许是出卖了一点色相找个白痴小女生帮他开了楼下的门,总之他每天不到6点半必定会在我宿舍门口敲门叫我起来。为了不让豪气的秦兰一清早就破口大骂还有不让宋佳佳对袁子阳有机可乘(她从第一次袁子阳死缠着要跟我到寝室的那天起就对他很有好感),我只有每天6点坚持起床,不给他进我宿舍门的机会。于是每天6点就起床的我打着哈欠跟袁子阳骑车出校门找杭州各大公园里打太极的老爷爷老奶奶们。每日一座公园。每次袁子阳到一个地方看一组人打太极就默不作声地观察,观察完以后就立即转移到另一个角落看另一批人。这简直就可以被算作是每早起来的晨练。我就这样奔奔波波,骑遍杭城大小公园。

两个小小的改变,够不起眼。然而听说过“蝴蝶效应”四个字的人都应该知道,这两个小小的,也许也只是暂时的改变,足以颠覆我从今往后全部的人生。

“林一,你真幸福,有这么帅的一个男生整天陪着你。”俞小纤听完我跟她说的全部以后竟然还是一副花痴模样,好像跟她说的那个关于“太极”的故事她根本没有听进去,“原来他不是我们学校的啊,难怪从来没有看到过他……我就在想嘛,帅哥怎么会凭空出现……”

“你不是花痴的呀,俞小纤。”我使劲地摇头,“而且你有没有听我说啊,他根本就只是想请我帮他忙……”

“哎,要是有袁子阳,我什么忙都帮……我也宁愿长胎记了……”俞小纤一副呆呆的模样,眼神飘离在对岸天边。

我摇摇头,不再去理会她。

周六,我认识袁子阳的第十二天早晨,我一如既往地在5:50的闹钟声里不情愿又紧张地从床上坐起来。外面已经有一点光了,没有一点下雨的征兆令我恼怒无比——下雨了就可以有借口不去公园了。这个周末我还答应过陈老太太会去给她换带子,看来既然是没法摆脱这块贴身膏药,只能跟他一起去了。

我轻手轻脚地下床,换好衣服。天气已经热起来了,可以穿短袖了。我穿着松松垮垮的大红色有大象图案的T恤,刷牙洗脸。之前有一天忘记起来,毫不为别人考虑的恐怖的袁子阳在我们寝室门上敲了整整十分钟,使秦兰实在没法忍受,在床上嘶吼起来。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敢晚睡了,早起也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害怕再次挑动最讨厌被人打扰睡懒觉的秦兰脆弱的苏醒神经。

6点01分,我可悲地走下楼,袁子阳正在外面笑嘻嘻地站着看我走出来。

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我真想不通,你到底住在哪里啊?怎么这么早就在这里了?”我咕哝着拿出车钥匙解锁。

“嘿嘿。”他傻笑笑,怎么看都不像是当今世界上最厉害的武功门派的准掌门。

“还有啊,”我一脸不屑地说,“你能不能换一件衣服啊?已经十二天了,你就是这件白色短袖和外面的黑色外套,就是这条牛仔裤,你别跟我说你有十二条一模一样的衣服啊?”

“嘿嘿。”他再笑笑,一边自觉地跨上自行车。

我没好气地坐在后座,扯住他穿了十二天的黑色外套启程。平时俞小纤会把她的单车借给我们,但今天她正好把单车借给那个sife社团的学长骑,所以我和袁子阳只能同用一辆车。

其实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前面可供紧抱的是一个还算高大有安全感长得又帅的男生的时候,我还是有一点做回正常女生的感觉,只可惜每一次坐袁子阳骑的单车总感觉我是坐在一个絮絮叨叨疯疯癫癫的小孩的后座上,再加上每一次都是日出时分、只有食堂大叔出没的时刻,校园爱情故事的浪漫荡然无存。还有最关键的,我虽然不是洁癖,而且袁子阳的衣服上也从来没有什么肮脏什么气味,但我只要一想到这个外套他穿了十二天没有换过,就算前面有一辆大卡车直面冲来我也不可能张开双臂抱住他。

“哎,我说真的啊。”骑出校门,我重重地扯了扯他的衣角,皱着眉头说,“虽然有可能是你们习武人的怪癖,但是毕竟现在是21世纪,你不应该这么不讲卫生,不换衣服。”

我直接地讲出来以后才想起来俞小纤以前给我的禁令里面明确说明:女生不应该说一个男生的任何不良习惯。当时俞小纤很有经验地看着我说,要知道,男人是需要夸赞的。我知道她没有说错。我们看过太多的电视剧里女主人公总是一脸不服气地对着男主人公,噘嘴奋力说打击他的话,和他斗嘴。于是我们自作聪明地以为斗嘴就是相爱的开始,欢喜冤家就是如同“和睦夫妻”一样封给自己的称号,却疏忽了要在适当时候使用甜言蜜语表面维护男人的尊严。花言巧语的男人可以打动女人,尖酸刻薄自以为是在打情骂俏的女人顶多只能牵动受虐狂的心。我懂这个道理,但是又没法违背自己的意愿说好话。

袁子阳沉默不语,我有点内疚了。他虽然平时傻呆呆笑嘻嘻,但是毕竟是刚刚失去了所有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与事的人,在生命的最低谷,而我竟然还要在这种时候揶揄他一点点的不良生活习惯。

我正捉摸着想开口,袁子阳倒先慢吞吞地说话了。

“其实……我是没有衣服穿。”他不好意思地说。

“咦?怎么会?”我惊讶。

“我根本就没有带衣服来这里。”

“不会吧?那你就不只十二天没有换过衣服?”我又惊讶又感到一阵恶心。

“也不是啦。”他含含糊糊地回答,“就是……再说我也没有钱买……”

我诧异了一下,不假思索地说:“那有什么?我借钱给你买啊!反正你这几天的伙食费也都是我帮你垫的,以后你当上了太极大领导再双倍奉还咯!”

“真的?其实不用……”

“当然!”

我忍不住“咯咯咯”地笑起来。袁子阳的背部也因为笑而颤动起来。有时候当另一个人跟同你笑的时候,你往往会笑得更厉害。于是我张嘴大笑,声音响亮得穿破晨曦,朝阳与我的笑声波浪般缕缕相伴。

“我一开始真的没想到被附上心记的,竟然是你这样的女生。”袁子阳的声音带着笑。

“干吗?我怎么样?”我稍稍收敛了点豪放的笑声问。

“没有,就是很好啊。特健康。”他用北方腔说。

“健康?”

“心理和身体都很健康。很有力气,也很有义气。有习武之人的感觉。也难怪是你长胎记了。”

“什么叫很有力气也很有义气啊?你知不知道女生都不喜欢别人这么说?”

“是这样?”

“你不是吧?真这么单纯?”

“跟单纯有关?”

“算了……”

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晨间骑车旅程,在杭州的春天里倒也别有一番乐趣。1个小时又零7分钟以后,袁子阳满头大汗地把车停在了西湖边的太子湾公园。

“早知道这么远就坐公车了。”我埋怨道,“或者打的。”

“能省则省吧,”袁子阳帮我锁车,“我也不想一下子欠你这么多钱。”

“没关系啦。”我摆摆手,我从来都视钱为身外之物,毕竟大多数时候世界上的大多数东西都是没法用金钱来衡量的,“再说这可是一个伟大的事业啊。”

袁子阳腼腆地笑笑。他身上除了傻乎乎的气质以外的确还有一种腼腆沉默的性情,当然也的确如同那些对他评头论足的女生形容的那样,他还带一点很与众不同的皇室一般的气度。

“我们进去吧。”他和缓地说。

“哎,还好还没有去柳师傅打太极的那个地方,否则被爸妈知道了肯定又要烦了。”我嘀嘀咕咕地念。那天爸妈一直到很晚才蹦蹦跳跳地回家,我和袁子阳正好打算走。一直念叨着我虚龄已经二十还没有找过半个男朋友的妈妈一看一个五官端正相貌堂堂的男生跟我一起在胎记医馆自然兴奋得更加带劲地蹦蹦跳跳了。那天以后我每天忙碌的生活里还有每日半小时的来自爸爸和妈妈的八卦质问。他们怎么也不相信我竟然对长得这么帅的男生丝毫不心动,一定逼问我什么时候表白的。为人父母这四个字实在是没法在他们身上试用。

“杭州真是一个漂亮的城市。”袁子阳走进林荫之间的时候说。的确。杭州的春天是美得特殊。如果说春天的动人注定要包含百花齐放的氤氲和绵绵雨丝的“润物细无声”,那么这里的春天蕴含的就是偏离上天旨意、生灵命运的美。西湖边刻上水纹的绿色里躲藏着星点子般的花朵,即便并非含苞欲开,也不会用驰骋斗艳的气派吸引人来人往。满地的花瓣堆积成满心的香气,沁人的枝条勾勒出溢脾的心怡。醉熏的空中有湿润的啼痕,仿若枝头柔软的花瓣低处青涩的果蕾上的道道春风唇印。每一个人的脸上,即便没有笑容也有西湖湖波掀动的释然;每一颗心中,即便不曾快乐也被嵌上了林中古琴点若星辰的弹指音魂。钟楼古茶,香韵妆梓;湖光人灵,生生不息。好像每一天,总有那么几小时,或者几分钟,或者几秒钟,人们会突然地感觉到,原来世界,真的很美妙。

我微笑。我不是一个喜欢微笑的女生,我最喜欢的是故作冷酷保持个性以及放肆大笑。但是在这样的一个春天里,我没理由不将嘴角牵至木船的弧度,承载缕缕静谧若水的笑意。

我大步走向前,大口深匀地呼吸,跟袁子阳一起走到最近的太极拳队伍。又是一个从太极开始的早晨。我只喜欢跑步这样的快速的、可以令人热血沸腾的陆地运动,向来对太极拳这种慢悠悠的东西没有什么兴趣,但看了这么几个早晨的太极,不禁也开始考虑以后老了也去打打太极打发时间。毕竟这个年代没有什么年轻人打太极,毕竟……

我正这么想着,前面打太极的老人里面一个穿着深蓝色布做的太极服的年轻的身影出现在我的面前。他正在跟老人们一起做一个一只手做勾状,一只手成掌,左脚提起在胸前的动作。汗水从他的鼻尖慢慢流下,就像他缓慢的动作和气息。

我的呼吸停了一停,确定了自己没有认错。

裘骆承左手放开钩子形状,变成掌,缓缓地从右肋下方穿过,左脚脚跟落地,右脚向另一边外转,稳稳地屈膝抱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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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深深处偏执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