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青春校园 > 《自深深处》在线阅读 > 正文 第三卷:坎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自深深处》 作者:顾文艳

第三卷:坎

第三卷:坎

未济,亨。小狐汔济,濡其尾。无攸利。

《彖》曰:未济“亨”,柔得中也。“小狐汔济”,未出中也。“濡其尾。无攸利”,不续终也。虽不当位,刚柔应也。

——《易经》六十四·未济

在我迄今为止的生命里,我自问无愧地拥有过直面自己心意的勇气,自问无悔地用真心换回过薄情的无意。

我也恐惧揶揄,我也恐惧毫无回应;我也曾经千百次地祈祷不要再做肝肠寸断的命运小丑,不要再用艳红的鼻尖,覥颜祈求他人的一点点笑容施舍。然而恐惧对我而言只是习惯了的惊叹,我的祈祷也从来不曾有过答案。

因而,我嗜爱意外。意外不需要听从上天,也不需要无端恐惧。遇见他是意外,遇见你是意外,遇见我自己是意外。意外是上帝精致的隐喻,在睡梦中被解开被遗忘的谜题。

我呆呆地站着看裘骆承像模像样地打太极,直到袁子阳摇摇头拉着我准备去问一个在旁边观看的老奶奶试探口风的时候才猛然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正在太子湾公园,早晨7点13分。

我再仔细地看了他一眼,确定他就是裘骆承以后想也不想就大喊一声:“裘骆承!”

裘骆承几乎是打了个趔趄,一晃脑袋就看到了我,瞪大眼睛,额头上抬头纹都清晰可见了。

我和他的眼神交汇几秒钟,他便立即低下头继续跟老爷爷老奶奶们整齐缓慢地打太极,只是脚步凌乱,手势紊乱,连我这个只不过跟柳师傅以前学过几招几式的门外汉都看得一清二楚。

“你认识?”袁子阳问。

“何止认识。”我意味深长地说,虽然自己知道这四个字背后的意思跟一般电视剧里女生形容男生的不一样——一般这么评价一个人要不是两人曾经相爱就是有深仇大恨。

“哇。太好了。咱们可以问他试试看,可能还更准确。”袁子阳兴奋地说,“那我先去问那个老奶奶,你就帮我问他吧。”

说着,袁子阳就大步流星地走向他的希望之神,留下我在原地盯着十米外风采依旧的裘骆承,思绪万千。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已经出国了?大家都说还有学姐送他到机场的啊,怎么现在还在杭州?他为什么打太极?难道说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必须要靠这个来医治?毕竟一般现在打太极的人都是非老即伤,大陆打太极的年轻人向来不多啊——当然是除了袁子阳类型的在所谓的“太极”武界的人。他为什么要欺骗所有人?

我抱着这一大圈的问题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凭着我向来引以为傲的勇气,穿梭在打太极的老人当中。

裘骆承很快放弃了。他停下脚步,神色凝重地看了我一眼,大步走出队列。我也跟着走出队列,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他。

“有什么事?”他冷淡地锁着眉心说。

“你没有走?”我问。他的脸上有一点点汗渍,立体的脸绷得很紧。我知道我跟他没有很熟,我知道我没有权利问他的事,但我没法对一个如此深重的疑惑草草作罢,况且他也是我曾经那样喜欢过的人——或许现在还有少许?

“没有。”他语气平淡地说,“我希望你如果愿意尊重我,可以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当然,你说出去应该也没有人相信。”

他的言语里充满讥讽,很难想象是一个与我没有多少接触的、口碑很好的学长所说的。如果这出自袁子阳之口,我一定发怒发狠,然而毕竟我同裘骆承还是有少许地位上的落差——在暗恋棋局当中,暗恋的人是最卑微的卒,而那个暗恋对象,是无可厚非的王。

我甩了甩长长的头发,平静地看着裘骆承。

“我不会说出去,但是你不认为你这么做有些过分?离开那么多真心关心你的人,还要这样欺骗大家?”

裘骆承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对不起,这真的与你无关。”他冷冷地说,“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他转身离去,我也似乎被钉在了原地,一动不动,好像被磨平了心脏,麻木了感官,没法思考,也感觉不到。裘骆承走过在一旁满脸笑容向老奶奶搭话的袁子阳。老奶奶看到袁子阳这个长相令人欢喜又会讨人喜欢地说话的小伙子自然喜笑颜开,正跟他说得激动,看到旁边走过的裘骆承,连忙用带点杭州腔的普通话叫住他说:“阿承啊,这个小伙子说想学袁氏太极,我还没听说过袁氏,你上次一个人打的那个那么奇怪,是不是袁氏啊?”

裘骆承快速的移步立即停止了,缓缓地转身,目光匆匆但是带有冲击力地扫了袁子阳一眼。他走到袁子阳面前,沙哑着喉咙简短地问:“你是谁?”

袁子阳丝毫不避讳裘骆承的目光。他一脸宁静。

“袁子阳。”他一字一顿地说。

裘骆承一脸错愕,连退两步。

“可……可是……你不是已经……”他的眼里真的出现了一种好像认出什么一样的带点恐惧的难以置信。

“没有。”袁子阳笑,他的笑容这一次充满魅力,不再总让我觉得是傻笑。

“你……”我看到裘骆承的全身竟有点颤抖起来,眼里好像也有泪水,“真的……是你?”

袁子阳点点头,笑容越来越灿烂。

“你变了太多。”裘骆承颤抖着嘴唇,仔仔细细地端详袁子阳。

“你难道不是?”袁子阳扬声道。

在我完全不知所以然、竭力思索他们之间联系的痛苦表情中,在太子湾公园早晨新起的红日下,袁子阳和裘骆承像分别多年的好兄弟一样大力地拥抱起来。

是情还是真?是英勇还是心恐?是刻意还是无端?

我究竟需要多少勇气,才能撕裂你乔装底下的远逖?

“什么?心记现在在她身上?”裘骆承目瞪口呆地指着我说。

袁子阳点点头,微微笑。

“不是吧……”我听见裘骆承崩溃般的小声嘀咕。

我故意默不作声,飞快地眨着眼睛,啃一口手中的香肠。公园里人来人往,我们又偏偏挑了一个最引人注目的小石椅子和桌子,幸好我们现在讲的内容应该不会有人明白,因此也不用有多小心谨慎。

听袁子阳和裘骆承说了整整两个钟头,也差不多知道了些事情的端倪。原来袁子阳和裘骆承是有过一面之缘的一直在“鱼雁来往”的师兄师弟。袁子阳年幼时的太极师父孔七盛在袁子阳跟从他父亲之后就来到江南,收下裘骆承和很多习武世家的小孩在江南组建袁氏太极的支派。袁家也曾在孔师父走了以后到过杭州,当时年幼的袁子阳和裘骆承就在这里碰过一次面,切磋过太极武道,也留下书信地址经常通信往来,但已经十多年没有见过面。裘骆承告诉袁子阳说最近“太极”界已经公开消息袁家三口全部遇难,因此所有人都以为袁子阳已在劫难中丧生——虽然据他所说他拒绝相信这件事的真实性,没想真的这么快就让他再次,见到了他。袁子阳也把他之前告诉过我的事完完整整地说了一遍给裘骆承听。我听他们说话哈欠连连,可是袁子阳坚持我一直在旁边,连去买一串香肠都要陪同我一道去。

裘骆承天性疑心较重,用喜欢研究星座的俞小纤的话来说,这叫作天蝎座的“本性难移”——刚才拥抱过他多年不见的绿林好友以后却又有点怀疑,坚持要看一看袁子阳胸口的“心记”,袁子阳这才正式介绍我:袁氏太极的希望。我只好扭扭捏捏地撩开刘海,展示这块胎记。裘骆承绞着脸皱着眉很靠近地观察这块胎记,看了许久才得出:的的确确是袁子阳以前的那块,带着太极阴阳鱼的八卦图案。

至于两个礼拜之前为什么退学跟学校去美国,裘骆承回答说他在浙大读第一个学期的时候就已经决定回去跟师父学懂太极真谛;而孔七盛也多次要求习武多年的裘骆承花时间单独学一学太极拳,说是要传授裘骆承毕生心血。上个学期初孔师父的要求更是强硬了,所以裘骆承就决定再学一些他今后可能需要的知识,就立即退学跟孔师父专心学袁氏太极。

没想到他两个礼拜以前一回去,就得知袁家出事。他说现在整个“太极”都人心惶惶,也有很多门派虎视眈眈地盯着“太极之极”,也就是之前袁爸爸和所有之前袁氏太极掌门的位置。孔师父上礼拜在江南分支召开会议,会议之后就告诉裘骆承他很有可能必须在这样关键的时候站出来代表袁氏太极了。

“幸好你回来了。”裘骆承畅快地说,皱眉化笑容,曾令我心动的表情,“否则我的压力也太大了。”

“骆承兄,”袁子阳有点犹豫又很中肯地说,他们两个一见面就“骆承兄”“子阳弟”地称呼,我真还没习惯,“可是……可是你也知道,我现在根本没有办法对外证实自己就是袁氏太极的传人,再加上之后要有的翌年一度的‘太极之极’切磋比艺会……”

“就因为你心记给她了?”裘骆承厉声问道。

袁子阳看看我,有点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妥当地说了句:“也不完全是这样……”

“那是怎么样?”裘骆承不屈不挠。

“我……我完全使不出劲……”袁子阳红了红脸,“之前我偷偷试过一个人用念力和太极的刚柔并济握筷,却根本没有以前的感觉。我想我……还是要拜托你帮助代表袁氏……”

“怎么会这样?”裘骆承再次皱眉,“是因为伤势吗?但这是暂时的吧?”

袁子阳摇头,“不,很有可能不是。”他简短但是也有点悲伤地说,说罢,擦拭了一下自己的眼睛。

“子阳弟,你放心吧,如果这是万不得已我一定也会帮助你的。”裘骆承很大气地拍拍他子阳弟的肩膀,目光撞到我还有点慌张,他看我的神情稍稍柔缓些了,不再那么明显地充满敌意和不屑。

“好。骆承兄,真是感激不尽。”袁子阳一副老实样,“哦对,听林一说你们俩很熟?怎么不说话?”

“兄弟,这个我得澄清,我们,一点,也不熟。”

裘骆承把最后半句关键话说得特别清晰,还朝我看了一眼。我也只好很尴尬地点头。他说的是事实,但总不能这样一点面子都不给别人吧!

“呵呵。”袁子阳傻乎乎地看着我,我只能更加尴尬地笑,咀嚼着口中渐渐失去味道的烤肠,在心里埋怨这个完全不能理会我说话意思的白痴。

“子阳弟,那你最近住在哪里?生活费有需要的吗?你需要什么请千万不要见外。”裘骆承丝毫不理会我的尴尬,继续关心无比地向他的“好兄弟”表好心。在学校里的裘骆承虽然女生缘很好,对除了我的女生都非常亲切,但是总体来说这个人的形象就是不够真诚,这样关心的话若不是对他有兴趣的女生是不会这么自然地说出口的。看来不是他们俩真是感情很好就是裘骆承存心想要讨好所谓袁氏家族的继承者。我不由得惊讶自己时隔几日竟然会这么想我朝思暮想的裘骆承学长——也许是因为他对我的态度实在太过于恶劣。

“恩……我……有房子住的……生活费的话,最近我都是暂时向林一借的……”袁子阳红了红脸看看我说。

裘骆承立即站起来,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从自己身上丝质的宝蓝色太极服上衣的胸口袋里抽出一张银色的信用卡,塞在我刚拿过烤肠棒子的油腻腻的手上。

“我替子阳弟还给你。”他依然面无表情,“你以后也不要一直缠着子阳弟。你缠着我或者随便其他什么人都没问题,子阳弟又善良又单纯,你不要用你的方式对待他。”

有那么一瞬间,我捏着的那张卡好像有石铅那么重,我的全身完全没有任何知觉。

“骆承兄……你误会了……”

我感到热血正在向上涌,脸都涨红了,眼睛发酸,好像是因为委屈而突然刺痛了眼角,放松了泪腺。

“你一直都是这样想我的。”我感到眼泪就在眼角,我本应该当作玩笑一样地回敬他“是你的子阳弟在纠缠我好不好”或者大度地解释这个误会,但是当我看到裘骆承拧住的眉心还有那以前我从来没有注意到过的充满厌烦地看着我的眼神,我突然才发现自己好失败。这一刻,我突然才明白,从六岁那一年“缠”着那个小男孩开始,我的每一次一厢情愿在别人的眼里都是比笑话更不足一提,到最后,我竟变成一个令人生厌、恬不知耻的女人。

裘骆承的眼睛闪了一下,掠过一丝很难以察觉的悔意,但是仍然拉着脸。

我感到一滴眼泪从左眼眶里重重地落下,沉重得立即悬空掉落在我的下巴左上方,再一点一点,向下爬。

裘骆承的瞳孔收合了一下,脸松了下来,却也不知如何是好。

我轻轻地鼓起一个笑容,扭头就跑。我感到自己的眼泪不可收拾地狂飙,旁边的绿色和笔直的春天小道变得模糊。我知道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突然间这样难过了。我好像是在一个时光隧道里卖力地跑,用最快的速度跑回过去,一路上所有的尴尬和困惑都迷上了我的双眼——那一次次明知会失败的表白,那一场场受人嘲讽的闹剧,那一句句真心吟出的被人讥笑的古诗辞赋。这样的无情,我其实早已习惯,可是这一秒,我为什么会突然这样难受?

我的脚步迈得更大了,我感到身边有了一阵阵飘逸花香的泛着凉意的风。跑步从来都是我最擅长的运动,也是我除了吟诗作赋故作深沉以外的最大爱好——我以为所有的痛苦和生活重复着的悲剧在跑行的时候就会如同所有抛在身后的汗水一样消减消逝,但没想到它们从来都只是继续滞留在皮肤上,荏苒时光,凝成了星星点点的盐巴,等到伤口破绽的时候,再一把一把地被敷被洒。

正当我的大脑缓慢地思索着这不断奔跑的意义与我自己的悲剧性时,我听到了喘息声。这不是我的喘息声,因为我轻微的喘息在空气中只有我自己才能稍稍地感觉到。我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已经能够跑很长的路并保持深匀的呼吸了,因此这相对来说快速的喘息来自我的身后。

“林一……哎……林……”

就像是我轻声的喘息有了回音,就像是一个呼唤有了回应。

过了几秒,一个黑色的身影盖住了我右边绿色满肄的视线。

袁子阳气喘吁吁地在我前面停下,我也只能小喘息着停下脚步。他大汗淋漓的样子,本来苍白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更苍白了。我感到我右边的太阳穴生硬地发烫了一烫。

“你做什么啊?”我大声说,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还有力气这么大声地说话。

“你……别生气了……行吗?”袁子阳慢吞吞地喘着气说。他的脸上满是虚汗。

“住嘴!”我很少发火,但是每一次一看到袁子阳这副好欺负的形象就忍不住越来越嚣张,“你跟他们都一样!”

“他们?”他疑惑地重复。

“就是他们!”我歇斯底里地大叫,“你也觉得我是怪人,就算你自己其实比我更奇怪!你也觉得我是个不知廉耻,纠缠男生的女生,就算明明是你在烦我!”

我一口气说完一句话,说完喘气的时候才近乎痛苦地明白过来,虽然这么多年都有那种令俞小纤都佩服不已的淡定,虽然一直以来都自豪地告诉自己:“我完全不在乎别人的看法”,然而难道我真的不在乎?我有可能不在意?

我耸颤着双肩气愤地看着袁子阳,看着他好像永远都在发笑的脸一点一点地像自动栏铁门一样地闭拢,他深棕色的瞳孔像是凝固而成的肉桂,在空气中被氧化成更暗更深的颜色。

“不是的。”他的脸上有几处好看的皱褶,“我不觉得你是这样的人。”

他停顿了下,再认真地说。

“你待人真诚,正直,又有义气。你虽然有时候也说话粗鲁,但是你直爽,读书认真。你还很勇敢,肯帮助人又肯相信人,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朋友。”他诚恳地说,每一个字都好像是从最深处吐露出来的真言,“我虽然认识你不久,但是真心觉得你是这样的一个人。我觉得自己很幸运,因为我的胎记长到了你身上,才认识了你。还有更幸运的,就是我丢了心上的胎记却得到了你这样的朋友。”

我怔怔地看着袁子阳。这不是第一次我这么怔怔地看着他了。从认识他以来,我就经常用以前别人看我的被震惊的样子看着他。我从来没有听过任何人这么对我说过这样的话,连俞小纤都没有。高中毕业时候大家都互相写同学录,写到最后留在纸上的都是俗套无比的赞美怀旧,不真心的笔触和真诚的话语,只要看一眼就能区别。我的同学录上没有什么真心的话,但今天竟又赐予我这些本以为一生都听不到的话。

“骆承兄其实没有恶意的,他只是太有疑心。”他继续说道。

我又怎么会不知?只是这么一来,我突然感到自己的辛酸也没有那么不可忍耐了。裘骆承的脸好像在我眼前变成了一张拧锁眉头的疑心病老头的脸,竟也变得可笑。

我抹了抹脸上残剩的泪滴,这才发现右手还攥着裘骆承的卡。

“这张卡本来就是‘袁氏太极’,也就是我家给分支人用的卡,所以就拜托你继续帮助我收管了!”袁子阳再次展露笑容。

“什么?”

“以后,还是要给你带来诸多不便。”他的笑容里带了点小小的狡诈。

“你不是找到你那个分支的人了?你可以跟他们一起共商大事了啊,也可以住过去了。”我大嚷起来,“我也不会再‘缠’着你了!”

“恐怕不行。”他的狡诈更加鲜明,“我已经跟裘骆承说了,我还是自己住,你用这个卡请我吃东西买东西就可以了,还是要拜托你待会还有接下来的时光一起造访‘袁氏太极’江南分支!”

我瞪大眼睛看他,他就故意一脸无辜。

“哈哈。我刚才你跑走的时候我就跟骆承兄说好啦。我们下午去他们那里一起看孔师父。没想到你跑得这么快,我这个从来不缺乏运动的人都差点都追不上你……还好追上了,不然……”

我举起手表示制止他继续像一台录音机一样喋喋不休地在我脑中进行24小时的有声直播,转过身,也模仿他之前的狡猾模样,举起手中裘骆承的信用卡嘿嘿地笑了两声,对袁子阳说:

“这个卡,就是给我用了是吧?”

袁子阳开心又用力地点点头,点完才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一样地变了脸色,胆小地看着我再次燃烧起斗志的脸。

女生最有力量的时候就是手中握有一张卡的时候,而恰恰现在本已被夺走全部能量的我突然发现手里的这张难以忽视的能量王牌。

“林一……这样不大好吧?”袁子阳低着头看我喜滋滋地点完餐。

“什么?”我装傻一般地喝了一口鲜榨草莓汁。

“你好像点了好多奢侈的食物……”袁子阳嗫嗫嚅嚅地小声说,环视了一下周围。周围都是穿着昂贵的情侣、生意人或者有钱的家庭在聚餐。

“小气。”我吐吐舌头不理他,继续快乐地品尝草莓汁,“我早就想来这个旋转餐厅吃午餐了,哈哈,终于来吃了。”

“可是……”袁子阳有些不好意思。

“干吗啊?”我挑一挑眉毛,“这不是你的卡吗?我帮了你这么久,请我一顿雷迪森不算过分吧!”

“是倒也是……”袁子阳有点不安地摸摸肩膀,“可是我从来没在这么高级的餐厅用餐过。”

我瞪了瞪眼。

“亏你还是什么掌门的儿子,怎么这么穷酸!”我嚣张地摆摆手,看了看他要的白水,“况且你兄弟刚刚令我这么生气,当然要好好犒劳一下我啦。”

“其实到底那张卡也不是我自己的……还是下次我用自己的卡再请你吧……”

“你不要这么老实好不好,有公家的不用,难怪你这个未来掌门都那么寒酸了。”我摇头晃脑地说。其实我自己也是向来不喜欢那些处处喊“报销”的官僚人士,也极其憎恶公私不分的人,但看到袁子阳这副好欺负的模样就觉得自己比他要世故许多,也自然有资格条条说教。

“小姐,您点的生蚝。”侍者恭恭敬敬地走过来,端上一大盆生蚝,“旁边是柠檬和蛋黄姜,请问您需要参拌服务吗?”

“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好。”我甜甜地笑了一下,然后搓搓手表示要开始用餐。

“你这么喜欢吃生蚝?”袁子阳的表情稍微松了松。

“其实也还好,”我拿了一块,挤了很多柠檬,抹上几层蛋黄姜才把生蚝壳放到嘴边吸下整个,“以前吃自助餐吃过一次,因为很贵而且觉得很高档才点的。”

“你也够坦诚啊。”袁子阳笑笑。

“那本来就是啊,一般人都会觉得生蚝很腥吧。去吃自助餐也是因为想吃回本钱才那么吃的啊。”我吞咽着腥味大部分都已经被去除的生蚝说,“夏天吃生蚝容易吃坏肚子,所以一定要到这种高级一点的地方才可以保证新鲜。”

“哈哈,现在真不知道是谁比较穷酸。”袁子阳终于找到可以反驳我的点。

“切。”我翻了个白眼,“看你这副样子,一定是从来没吃过这么高级的东西吧。”

“食物哪里分高级低级?”袁子阳一脸真诚,“又怎么可以将价格与价值等同?不过生蚝我小时候经常吃。”

“哦?”我抬抬眉毛看看他。

“我小时候有段时间来过你们江南的海边,在沙滩上练功,一练就是几个月,每天都有最新鲜的生蚝吃。”他一脸怀念,“那个才叫真正美味的生蚝,从完全没有被污染过的海洋里面自己打捞出来的……”

“你自己打捞的?”

“是啊,那个时候骆承兄也一起练功,师父每天给我们的一个规定就是在海里面练屏气运功,掀动一点点水,借助巨力捕捞生蚝。生蚝是最难打捞到的,所以我们都很珍惜打捞上来的每一只,所以吃起来也觉得特别好吃。最好吃的一种就是在很深的地方的一种壳上有特殊网状花纹的生蚝,每次吃咬到中间白色部分的时候就会有很重很香的鲜奶味,真的好美味。”

袁子阳说着说着就咽了口水。

“你们师父还真有创意。”我努努嘴道,“还用这种方式叫你们练武。”

“孔师父真的很有新意。”袁子阳用力地点头,“其实我真的很舍不得离开他,以前是,现在也是……”

“你现在不是回来了?”我抹抹嘴继续吃,总觉得刚才那只生蚝绝对不如袁子阳小时候吃到的那么美味,更别提有浓厚的鲜奶味。

袁子阳的眼神黯淡了一下。

“是啊……没想到竟真的这么快能够找到他们,真是多亏有你。”

“哈哈,别客气么。以后当上太极之极以后再多请我吃点生蚝就行了,最好可以去你说的那里吃你小时候那种有浓重鲜奶味的。”我吃着嘴里的想着海边的。

“好啊。”他微笑,“有机会一定同你再去一回。”

他停顿了一下。

“不过你和骆承兄……怎么会这样?”他有点小心翼翼地说,“我其实已经跟他有快两年没有通信了,所以忘记了他也在浙大……”

“其实也没什么。”我含含糊糊地回答,“就是我以前向他表白过,被拒得不光很惨,还因此臭名昭著。”

“表白?”袁子阳睁大眼睛。

“你别跟我说你连表白什么意思都不知道。”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看了他一眼,像袁子阳这样傻呆呆的所谓尚未涉足江湖的“习武之人”不了解儿女情长也是正常。

“我当然知道啦。”他红了红脸说,“只是没想到女生会……”

我一听就来了气。

“干什么?你没听说过巾帼英雄啊?你不知道女人也是有主动的权利的啊?虽说基督教里面说女人是亚当的一块肋骨所生,但是圣经里面同样表示女人有比男人更重要的生存地位。历史上就有很多因为曲解圣经而对女人产生‘被动’、‘生命目标就是丈夫’的锁认的例子。法国的Andrea·Gide就用莫里哀的戏剧《妻子学校》作为名字写过日记体的小说反对这种荒谬的思想。佛教里女人有主动权,犹太教里面的夫妻里男人必须要处处听顺女人,女人也在家庭中有很实际的权利……”

“好了好了,我听懂你的意思了。”袁子阳赶紧叫停。

“总之,你们男生可以表白,女生当然也可以倒追男生。”我吐字清晰地说出我的结论,说完才发觉自己的语气和激动的神情像极了女权主义的古怪教授魏珊冉。

袁子阳先是沉默了一会,再笑起来。

“我当然知道。”他说道,“所以说你真的很有勇气。”

就像因为这一点而佩服我的俞小纤。追男生,到头来,竟成了我勇气过人的全部证据。

“相比之下,我就很逊色。”袁子阳有些灰心地说,“我一直以为自己很有勇气,以为自己总是会像师父和父亲教我的那样据理力争,但是我在感情上实在做不到。”

那你么一看就知道感情方面一定很软弱。我在心里这么想。毕竟一个人再完美也不会什么都完美,一个人有勇气也不可能在任何方面都有勇气。以前的我不过是在感情方面特别有勇气,最近两个礼拜却从向教授质疑到见义勇为再到不畏惧帮助别人都充满了勇气。

“哦?莫非你也有过喜欢的女生?”

“以前。”袁子阳说,但是摇了摇头。

我眨眨眼,低下头挤柠檬。

“我觉得吧。”我一边挤一边说,“人是真的不能做违心事,说违心话。说一句就要后悔一辈子。要说的一定要立即说掉。”

袁子阳点点头:“我也是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

我嘿嘿笑笑,得意地指了指盘子里还剩下的生蚝:“你不也喜欢吃么?还不快动手?下午不是还要爬山?没力气怎么爬?”

袁子阳点了点头,正准备拿起一只享用,我们的左边就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晃动着的身影。

我有点不耐烦地抬起头,最憎恨有人在我吃东西、看书或者运动的时候打断我。看到那张凶神恶煞的脸、光洁的额头,包括那道丑陋的刀疤,我才停住咀嚼嘴里冰凉柔软的宝物。

“果然是你。”光头刀疤目光凶恶地看着我,他今天倒是西装革履,也因此有“资格”鄙夷地看看穿着大红色大象图案单衫的我。

“干什么?”刚说到勇气考验就又来了,我故作冰冷地说,也料知在这种地方光头刀疤不可能报仇,“你还没有输得心服口服?”

光头刀疤眉头皱得更厉害了,看了看袁子阳。

“原来外面的传言是真的。”他挑衅地说,“你这个怪女人还真交上男朋友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拜托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幼稚?”我用很无奈的语气看着一脸呆相的袁子阳对光头刀疤说。

“你说我幼稚!?”光头刀疤立即暴跳如雷。

“我哪敢啊,尊敬的武文太先生?”我侧脸对着他尖酸地反问。

“你……”光头刀疤被我气得全身发抖。

我朝他吐吐舌头,真是不巧,这样也能遇见冤家。我原先的性格里虽然有狂妄的部分,但是从来没有这么明显地表现出来过。

“你啊,满脸皱痕,头虽光洁却刀疤一横。强壮如牛也其实不堪一击,西装革履却败坏其中,振振有词却一无是处,简直是人类存在的借口。我看你与其在这里自取其辱倒不如回去想想办法除去一下你难看的疤痕,如果需要,我有梧无痛除疤医院的电话,还可以帮你联系一下。”

我一口气说完这些无比刻毒的话,虽说说完以后觉得尤其大快人心,却一时间有一种好像不是从自己口中说出来一样的感觉。之前的我再不够善良不够体贴也不会这样当面损人,而且还用这种措词。向来以“能忍则忍”为原则,又很大度的我竟然会稍稍受到一点点揶揄就用这样如似刀剑的刻薄作为回应。

“算你狠。”光头刀疤浑身发抖地再看了我和袁子阳一眼,转身就大步走。

我哼了一声,满不在乎地看了看袁子阳。他神色有些凝重,咬着下唇看着我。

“怎么了?”我摸了摸脸,“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没有……”他的脸色有点难看,“虽然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发生了什么事……我只是突然觉得,你刚才的样子很像一个人……”

“啊?什么人?”我实在不习惯袁子阳不笑的样子。

“你以前……也是这样的吗?”他吞吞吐吐地问。

我愣了一下,这才想起这几个礼拜以来,我经常会有这种好像不按照自己的原则做事说话的经历。如果说上次用太极招数打败武文太是因为袁子阳心记的力量,那么这种好像另一个人在用我的声音说话,我的身体做事的其他感觉,应该与这“太极”的谜语无关。

“你想说什么?”我立即警惕起来。

他再看了我几秒钟,眉心刻意地舒展了一下。

“没什么,继续吃吧。”他轻轻地说,眼睛里似乎有雾气包裹着另一个巨硕的秘密。

你总是那么神秘,那么难以预料,就好像生命一样。你对我说过,生命不是一个用来解决的难题,而是一个用来生活的秘密。

可是,秘密从来不应被人所知。人若要坦诚,若是背负不起这沉重,就无法收尾,无法全美。只是能够背十字架步步坚定地走向死亡的,只有耶稣一个。能够负担全人类苦难的,也只有他一个。我们都只是最普通的人,都是盼望着自己能够在笛声中和麻醉剂里走向死亡的人,我们肩上自己一个人的伤痕都已经承受不起。糊涂难得,大明大白不该有,可你又要用哪个肩头坚守?

惺惺作态的人们啊,

告别你们的爱人吧!

浪花泪痕,

尽是他们本无踪影的灵魂。

中午一顿美餐以后,我们放弃了自行车。我把它紧锁在西湖边的一个牌子旁边,改坐公车到虎跑路,再走到龙井茶庄。

在杭州多年,只记得很小的时候被妈妈爸爸硬拉到过龙井区一次。著名的采茶地,唯一的记忆就是老爸他头上包了一块花麻布,背上扛着一个背篓,跟同样打扮、也硬是要幼小的我同样打扮的妈妈一起“嘿呦嘿呦”地上山偷偷采一个茶农的深色龙井,说是可以拿回去磨一种彻底根除胎记上的毛的药品材料。采了整整三大筐以后,被那个茶农逮了个正着,然后两个向来没什么人性的父母就自己背着需要的两大筐深色龙井茶叶一溜烟跑掉了,最后还是倒霉的茶农发了善心留我一宿还给一直大哭的我几个硬币叫我自己坐车回家。

这个回忆现在想来只能说明一件事:我现在的古怪情有可原,既有环境因素也有基因理论。爸妈一生只做了为别人用传统方法祛除胎记一件事,为治胎记连自己女儿都不顾,兢兢业业,如痴似狂,却也因此变得仿佛与世隔绝,稀奇古怪。我在他们的遗传里,在他们的影响下,变成现在这样古怪也不足为奇。如果我研究心理学,我一定是支持将斯宾诺的行为学论和特奥戴克的基因论的结合学说。环境和基因同等程度地决定了一个人的性格——但并非命运。命运,并不是人类的力量能够贴近的。相信命运的人是幸运的人,因为命运会犒劳他们的信任。不相信命运的人牺牲的是自己的幸福,他们拯救自己的仅存的方式,就只有巴结这个他们不曾爱过,也不曾爱过他们的世界。

“我们要走进茶庄里面?”我想起儿时的尴尬回忆,颤颤巍巍的。

袁子阳点头。

茶叶采摘的季节,又是一个星期六,茶庄里的人比我预想的还要多。龙井地区环境相当好,比在市中心的西湖区要好得多,连这里的天空都像用蓝色蜡笔涂的一样。一尘不染的绿色旁边是一群一群在遮阳篷底下交谈、玩牌的人们,一口口喝着这里泡的说起来是刚采摘但其实也不知道是用几年前的茶叶泡的“龙井”茶。带着的小孩嘴里个个含着企盼了一年终于盼来但也知道再吃上几个礼拜就会腻烦的杨梅,兴奋地乱吵乱跳。于是这个被商业化的茶园也真算是充满生机。

我们一走进茶园,老板就迎上来笑着问我们喝茶不,要杨梅否。袁子阳很有教养地摆摆手问他这附近有没有一座叫“茶寒山”的山。老板一看做不成生意便冷淡许多,手指随便一指就指向远处一座高山,模糊地说了句那就是就走掉了。

我们无奈只好按照那个方向走。走在路上的时候袁子阳才小声抱怨了声说觉得我们南方人总是很小气,在很多方面都远不如北方人大气,尤其是在钱的问题上。我为南方人辩护了几声就开始跟他争吵起来。我坚持说这种南北偏见是不正确的,从心理上出发就是叫作“错误定论”,也就是一个人在遇见另一个人以前就已经在别人口中听说这个人不好相处,于是所有那个人做的一切都会使这个人觉得他不好相处。偏见也是一样,在袁子阳问老板问题以前他就已经料想好南方老板肯定会因为我们不在他这里消费态度就不好,所以听了他这么一来就更加确信了南方人的唯利是图。袁子阳这次也坚持自己观点说他没有带丝毫偏见只是在多次与南方人接触以后看出了一个事实。我就数落他请客吃饭小气又穷酸……

吵着吵着,我们竟已经爬上了眼前的第一座山山顶。山顶的绿色更漂亮,而且也比山角凉快一些,于是我们稍稍在山顶歇脚,观看了一下龙井美景才下山。我们两人体力都不错,因此每次稍做休息就可以继续上路。

爬到第三座山的时候,我们已经讨论完了南方北方偏见问题、伊朗核问题——我们两人都统一支持伊朗继续核研究,不顾以色列偷袭美国阻碍;以色列封锁加沙问题——我们都认为应该支持加沙人道主义,谴责以色列;享乐主义和功利主义问题——我支持享乐主义他强烈反对但我们都反对功利主义;还有生命意义这个讨论一辈子都是徒劳的问题。

“算了。生命不是一个用来解决的难题,而是一个用来生活的秘密。”他故作深沉地一边帮我撩开前面狭窄道路上的树枝说。

“切。这就是你研究太极这么多年研究出的淡定人生的答案?这种话我小学三年级就在外文书里面看到过了。”我很自负地说。很久没有跟人交谈这种事了,因为俞小纤向来对政治和哲学毫无兴趣,所以我压抑很久的热情终于再次爆发出来。

“但,如果你坚持要把它当作一个难题,那你就用你的一生去解决吧。”他笑笑说。

“你就是想说,我不应该从本来没有意义的生命中找意义咯?”我撇撇嘴说。

“不是。”他的表情没有改变,只是看向前方树林的眼睛闪了闪,声音似乎又像第一次碰见他时那样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还充斥着萦绕不断的回音,“我以前一直不明白,现在也只明白了一点点。既然我们是在混沌之中诞生,那么清醒对于混沌来说也没有任何区别。太极也就是愿意抛下一切回到混沌的一颗心。”

我边走边思索了下他的话,然后抬起头突然问道。

“你最喜欢什么颜色?”

他看看我,再看看树叶缝隙里露出来的蓝得很漂亮的天空说:“蓝色吧。”

我歪嘴笑。

“蓝色是无聊人喜欢的颜色。哈哈,难怪你说的话都那么无聊。”

“这是你自己的说法?”他依旧傻笑。

“没错。”我抬头得意地说,“相反,我最喜欢的绿色就是有趣的人最喜欢的颜色。”

他没有理睬这句话,继续向前。我们加速行走,终于在第三座山下坡的时候,眼前布满绿色的碎步道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瀑布,又干又渴的我喜出望外地冲上去饮水,甘甜的泉水顺入我的咽喉,我顿时感到一阵清醒,也与此同时,身边一阵凉意。太阳穴的胎记竟又开始阵痛发烫。

我下意识地看向袁子阳,他正一动不动地盯着这个瀑布看,鼻翼不自觉地颤动,嘴唇似乎都在打战,眼里噙着难以察觉的泪水。

我站起来,仔细地看了看那瀑布,急速下流的水流背后,有两个隐隐约约出现的、刻在岩洞墙壁上的字。

“袁氏”‍

在我认识的人当中,几乎所有人都曾经喜欢过蓝色。

初中时代问别人最喜欢什么颜色,喜欢装帅的男生总是说自己最喜欢黑色,坦诚一点的小女生扭扭捏捏地说粉色,大胆果敢的班干部会毫不犹豫地说正红,恬淡沉默的独行者安静地说白色,注重穿着打扮的时尚先锋则会用那种听上去很好听很新鲜的名字说一些明明可以用纯色表示的颜色:比如“玫瑰色”“柠檬黄”“薰衣紫”“宝石蓝”。

喜欢“蓝色”的人,不全是无聊的人,但也往往对什么都不大确定,即使个性强烈也会经常性地优柔寡断;喜欢“绿色”的人,一直以来都沉浸在认定自己“与众不同”的念头里,总觉得喜欢这个颜色也是与别人不同的证据。

是的,我的确在指喻你和我。我喜欢用颜色将认识的人归类。你喜欢蓝色,我却没有把你放入“蓝色”。即使你真的是蓝色,也不会是一汪海洋,而是一管被滴入碱化氢的蒸馏水。忧郁的蓝,浸透你细密的纯真。我喜欢绿色,我却也不仅仅是喜欢绿色的一个人。希望的绿,加筑防守我的深情。就像那片丛林那座青山,纵使身中流矢,也不能失去头顶的天蓝。

“我们怎么进去?”我意识到这就是所谓袁氏太极的江南分支所在地,毫无悬念,还没有什么创意,就是在这种深山老林里面的一个洞穴。这一点使我兴趣迅速大减。

袁子阳默不作声地看着前方,左脚向外默默踩出一步。他看起来既凝神屏气,又好像全身放松。他轻轻地抬起双手,双手放置胸前以后膝盖慢慢地弯曲,一看就知道是所有式派太极的起势,只是他的弯曲似乎有一种恰如其分的“圆”椭,每一个身体的部分好像都已经完全柔软,好似一池清泉,在圆形旋涡中流动呼吸。

他的左手手背向内手掌向外,轻轻地搭碰在手掌向内手背朝前的右手上,缓慢柔和地向正前方的瀑布捋挤出,动作虽轻缓,却也似乎意到形至。他的手臂尚未全直,就见湍急垂直的瀑布中间出现了一个很小的洞,一点一点地随着水流如同刀锋般的在水洞周围的旋转变得越来越大,袁子阳示意我先走进去。

“可是……没有桥啊……”我还没有反应过来。

袁子阳转向我,前方震动的水旋转得更加剧烈。

“从现在起你要开始记得。”他一字一顿地说,“最大的力量一定不是一个人自己创造出来的。”

“我……好像有点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故意堆满笑容地说,顺便掩饰我的紧张感,“其实……我是不会游泳啦……我什么运动都可以,就是游不好……”

“这跟游泳无关。”袁子阳很干脆地打断我,“以后也许有关,但是跟现在走过去毫无关系。”

“什么啊?”

“太极最神奇的原则,相信你也听说过,就是以柔克刚,借力打力。借助他物的力量作为己用,借助每一阵风,每一滴水的力量,这样的力量要比你一个人的力量强大得多。”他有条有理地讲。

“你跟我说这么多有什么用。”我嘟囔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也就是说你刚才这个神奇的动作其实是借助这里的风推动瀑布?”

他点点头。

“哇……”我有点心里发痒,这么神奇的东西自然对我有吸引力。

“所以说,你不需要桥,更不能有恐惧。”他坚定地说,“借着水流对你的作用力,你就可以走过去。”

“不需要任何什么太极招式?”

“不需要任何招式。”

我用力地点了下头,表示了解,然后眼睛朝前面看,一步一步走向正在绕着水中的空心圆圈旋转的水。我左脚踏进水里的时候我就感到球鞋和牛仔裤全湿了,似乎要一脚踩进水里,我心一急就抬起右脚,整个人一下子跌入水中,就在湍急瀑布的正前方。我大呼救命,挣扎了半天看看无动于衷的袁子阳才发现自己正站在只有一米高的小溪里面。

我气恼无比,正打算开口大骂,就看见袁子阳一步步像是武侠剧里的轻功大师一样镇静缓若地一步步走在水面上,还稳稳地站在旋转圆圈的中央。

他向我伸出手,我很不服气地拉住他,尽量轻地“站”水圈上——我几乎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握住袁子阳的手上,好像这样就可以减轻自己的重量不再往下沉,可是只要我一往脚下看就感觉自己正在慢慢地沉入水中,只好匆忙就抬起头努力保持镇定。

“你听说过有句话叫作‘小狐汔济,濡其尾,无攸利’吗?”他嬉笑着说。

“《周易》里的吧?”我立即回答。

“是什么意思?”

“你当我文盲啊?”我一碰上自己熟悉的东西就来了劲,“意思就是小狐狸急着匆忙地渡河,沾湿了尾巴,没有一点好处。”

“你自己说的啊。”他狡猾地说。

“你……你骂我是狐狸?”我立即反应过来。

“不是不是。”他连连摆手,“我只是想告诉你做什么事都要放松,不要着急,心急不宁,不宁也永远不可能有攸利。你看你现在,不是很好地站在水面上?”

的确,我一低头才发现我现在又已经整个人如同站在水泥地上一般地站立在水流上方,刚才一说话就忘记了要担心。

我撇撇嘴,不再作声,松开袁子阳的手,自己大步地往前走。前方的岩壁和“袁氏”两个字清晰可见。

“这两个字在这么不平坦的岩壁上竟然也可以被刻得那么深。”我啧啧赞叹。

“呵,这个要刻上去其实比平直的更容易。”袁子阳看了一眼很自信地说,一面跟我一同走近岩壁。这时的我们已经是稳稳地站在山地上了,只是眼前的这面“袁氏”山墙丝毫没有一点里面还藏着一个巨大的练武地的感觉——似乎不过是瀑布后面的一个山壁。我发现已经在身后的飞流三尺的瀑布,一想到自己刚才是穿过这么多水过来的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我从小到大最害怕的就是蜘蛛和水。害怕蜘蛛是因为讨厌八只脚毛茸茸的感觉,害怕水是因为自己不会游泳。

“这里好像没有半个人的样子。”我慢慢地说,不敢多动什么,担心自己一不留神又被这瀑布水冲走了。

“前面这瀑布跟太原寒山上的洞口布局是一模一样。”袁子阳若有所思地说,“因为只有我们袁氏太极之人才懂得运用借风之力,也只有我们懂得如何要心不急不躁地借水之力踩塌着瀑布水走到山塬土壁处。”

“那也就是说这里绝对没错?”我说着就把头凑近岩壁想要仔细观察一番,没想到一凑近岩壁就看到缝隙里面伴随着岩壁的一阵抖颤钻出一根深灰色的触角般的东西。我大着胆子再凑近了点看,没想到那上面长满绒毛的触角突然活动起来了,最后还探出一个有深绿色眼睛的脑袋——加上其他七只脚。

“蜘蛛!”

我大声尖叫着连连向后退,差点就要掉进可以杀死人的瀑布流里。

袁子阳连忙扶住我。

“你没事吧?这只是最小的一种蜘蛛啊。”袁子阳看了看那只把我吓得半死的蜘蛛冷静地说。

“你们……你们一定是串通好的!”我愤慨地大嚷,“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我最怕水,你就叫我穿瀑布,还害我掉进水里;我最最最最最怕蜘蛛,这里就有蜘蛛!你别跟我说这是巧合!”

袁子阳一脸惯常的无辜样。

“林一,我真不知道你又怕水又怕蜘蛛啊……”

“少废话。”我凶巴巴地打断他,“那就是你这个白痴倒霉鬼,我跟你一起就是没好运!”

“可是……”袁子阳黯淡了下来,但还忍不住轻声辩驳,“可是蜘蛛和水是袁氏太极的最重要的象征啊……”

我惊魂未定,问“为什么”的兴趣也消失了。袁子阳看到我这样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专注地研究这个没有任何入口的山壁。我不敢往刚才那个有蜘蛛的方向走近,只得换一个角落把手放上去,支撑自己被惊吓后相当虚弱的身体。

然而我一把手放在这个坚硬的山墙表面,我就感到这双手像一个吸盘一样把我整个人都吸在了这个山墙上,我条件反射地想把手松开,却愈发紧地贴在了本身就尖利粗糙的壁崖上。我“哇”一声大叫,两手手掌一阵剧痛,鲜血迅速从手心后的石尖口向下流出。我从未体会到过这般钻心的痛苦,好像是有一千把最锋利的刀在顺着我的掌纹剜割我的每一条经脉。

我感到自己痛得快要失去知觉了,只听到袁子阳在旁边用力地喊:“不要急!慢慢往后退一步!”

叫我怎么再往后退!我绝望地想。袁子阳的声音却好像不仅仅在旁边,而是一瞬间进入了我的大脑,我再次好像不是自己凭自己的意识在运动。我感到我的鼻腔打开,深匀地呼吸了一下,焦急狂蹦的心也慢慢地随这呼吸沉下去了一些。我感到手掌的疼痛稍稍减轻了一些,然后慢条斯理地向后抬起右脚,用最缓和的姿态向后按照脚尖、脚掌、脚跟的顺序落地。落地的同时,这座山——不,是只有这一面比我想象中更薄的山壁层竟跟随着我的步伐慢慢地向我的方向移动起来,后面也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洞口。我惊异地再后退了一步,感到汗水从发根一直流到了发梢。我用一种从下而上的劲轻轻再将已经破碎的手掌往前推了推。这一次,我没有感到更沉重的疼痛,而是吸盘般原本吸附在山峦上的双手这一次“脱落”下来,自然地甩到我的身体两侧。

“林一,你有没有关系?要不要紧?痛吗?”袁子阳紧张地抬起我的手臂大声问。

我抽泣着血淋淋的双手放到眼前,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下去。

“怎么办?”我大脑一片空白,忍不住大哭,“这样会不会死啊……”

“你别怕。”袁子阳扶住我用最温柔的语气说,“这是测试心记的方法,孔师父一定是想证实我真的是袁子阳才那么做的。十指连心,手掌连意,心意刺痛,才能用心记太极开石穴。”

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甚至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只是眼泪不争气地直直地向下流。

“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他继续温和万分地说,但语气里也有一丝坚定,“相信我。”

我紧闭双眼,眼泪还是不住地往下流。

“我不会让你再有事的。”

他的声音充满诚意真心,温和得可以融化一块千年冰。

“相信我。”

我感到右太阳穴一阵发热,右眼乍然灼痛,好像这三个字是被他镌刻在那块胎记上的一样,好像这三个字在胎记上刺写的同时也印上了我的整个灵魂。

我睁开眼睛点点头,第一眼就看到袁子阳深邃忧郁的双眼,好像漂浮着一丝发亮的钻石蓝色。我的胳膊放在他的左肩上,滴血的手心垂在他的左臂上。无法挣破的荏弱里好像,有另一种东西,另一种能量,使我与他一起并肩走进那块被推前的石壁后方。

记忆中有一天,我突然感到前方拼拼打打敲击成的呼喊脆弱得比年岁尚小时嘴里含的冰糖还要易化易碎——比十八岁那一年忽然之间的绝望感更加空虚、刺痛。

我走到西湖边,脚踏在西湖生硬水泥地的边缘,再向前一步,就是能够幸福地被捆绑一千年,等一回爱人的脸的深邃:我不屑一顾过也羡慕过的浪漫。

我低着头看那一湾闪动着的湖水,头脑里清晰地放映出我突然之间跳进去之后发生的事。我看到旁边的老伯不住地揉自己的眼睛,我看到游客指点着这个方向拥上来围观,我看到警察匆忙赶到现场叫救援看情况,我看到恬静湖水的涟漪和涣然消逝的这个绕茚不已的圆圈,我看到自己在水中流泪的凄凉。

我最后看到的,是我的手,还有余热散尽的手心。

手握得再紧,手心传来的温热终会消散;十指再紧扣,指尖的纹路也不会留。你是刻在我掌纹里的一道伤口,伤口再痛,伤痕再深,当时的血迹斑斑也拥不住这水岸。

“子阳弟!”

一走进去,裘骆承欣喜的脸庞和欢乐的声音就在迎接我们——应该说仅仅是他的“子阳弟”而已。

“骆承兄,能不能借你的药酒?”袁子阳迅速地说,语气焦急。

“当然可以……”裘骆承立即说,看了看我滴血的手,皱皱眉。我也没有什么力气计较他的神情,只乞求快点来点什么停止我双手的剧痛。好在我不是什么天才钢琴手,双手还没有运动型的双脚值钱,但为了袁子阳和他的太极事业就这样废了手也太过不值,况且这个“太极”事业还未正式开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袁子阳一边跟着裘骆承走一边凝重地说,他紧紧地扶住快要晕血的我,“林一刚才很危险,要不是我让她及时运用心记,她的双手都会被刺穿。这么做也太过分了。万一她……”

“子阳弟,这是师父的意思。”裘骆承在前面带路,“我看他很难相信其实你还活着。所以他才故意把山崖装置放在洞口,只有用太极招式和心记的力量才能打开。”

“那你应该跟他说了心记现在是在林一身上吧!”袁子阳这么长时间来第一次因为生气而面红耳赤,“我自己可以控制,但林一还不行啊!她什么都不知道就这么来冒险,我怎么可以让她受伤!”

裘骆承泄了气一样,有点颤颤巍巍地轻声说,“我忘了跟师父说林一……”

袁子阳的样子简直就要对裘骆承爆发了。

“好了好了……”我看他这么紧张我也稍微感觉好了一些,准备做个柔弱心善的和事佬,“快先……哎……给我止痛药……”

“我找我找。”裘骆承立即说,跑到光线并不暗的洞里一个门后面。我恍惚地看到那个门的门匾上写着“药用”。

“你小时候就是这样。”袁子阳终究还是忍不住,“从来没有责任心,作为师兄也从来不会照顾别人。每次写信给你你也要过很久才肯回,做事又很鲁莽,前面不清楚事情还这样对林一说话……”

“子阳弟。”裘骆承语气僵硬地回应,“再怎么说我也是你师兄,我想你在这里还是不要这样跟我说话……”

“你……”

袁子阳正要打断他,结果被另一个低沉的声音打断。

“有人受伤了?”

这是一个听得出说话者上了一定年纪的声音,其中带些很特别的稳重。我微微将身子朝说话人方向侧过,借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灯光看到了说话者。

他身着亚麻青的衣字形半汉服,下身是一条很有光泽的深青色松袍裤。这样复古的搭配除了魏珊冉以外我是第一次看见。这样一套衣服虽说宽松度和质地方面都很像普通的太极服,但实在让我有些意外——在公园里看见的太极老人们一般都穿的是类似裘骆承那宝石蓝绸衣的太极服,而不像这位老人那样似乎还零碎地做了些拼凑。他脚蹬一双有些不起眼的白色布鞋,腰间似乎还佩戴着一块玉佩之类的用红线绑着的装饰物。他的整张脸从我的角度看不是那么清晰,只看到他下巴和嘴唇上方长连着很长很浓密的斑白的胡须。

“师父。”袁子阳的声音有些激动,他停了一会注视着前面的老人,接着立即反应过来,“您懂得止血穴和止痛节,求您先帮她止手掌的伤口吧!”

老人走到我的面前,他的头没有抬起来,一直低着头注视着我手上的伤口。

“这样的伤口,用绷带和碘酒是唯一的方式。”老人慢慢地抬起头看着我说。

我大吃一惊。

这张脸远远没有他的声音那么苍老:虽说眼角旁有少许皱纹,鼻梁上也带有岁月明显的皱痕,然而他脸上的皮肤完全没有松塔的痕迹,如果不是他那拖过下巴的斑白胡须,如果不是他的声音这样沧桑缓慢,如果不是他走路步履蹒跚,看上去也许顶多50岁。他的眼睛最能表现出他惊人的活力——一双犀利而似乎充满年轻特有的清澈的眸子凝固在我的视线中央,好像不允许我移开半点注意力。我诧异地端视着他,直到他把目光从我的眼上移开,很明显地是在看我右上方——浅红色的那道意外的胎记。

“这里是碘酒和绷带。”裘骆承耳尖地听到,立即拿过来。

袁子阳拿过我的左手,手心轻稳地托住我的手背,另一只手拿棉花沾碘酒擦涂在血口上。

我抽了抽喊疼,却不敢往自己的手看,因为那“老人”的眼睛还是死死地盯着我头顶原本不属于我的胎记看,看得我不知道是否因为心理原因,连胎记都开始疼痛起来。

“对不起,你忍耐一点啊。”袁子阳很抱歉很软弱的声音再次响起,只是我没有真正在听。

“小承,你也帮忙。”老人的目光没有片刻的转移,声音不起不落地吩咐道。

“哦。”裘骆承只好应答,帮助我擦涂包扎另一只手。

老人的目光再次直接地与我交汇,我全身不知为什么都不舒服起来。

“好了。”袁子阳的声音打断了这一次的交汇。他看看我有点怔怔的样子就很抱歉地说:“林一,对不起。”

我这才反应过来,转向他,这才意识到裘骆承还在包扎我的另一只手。我看着袁子阳满是虚汗的脸,有点不可思议地摇摇头想要清醒一点。然后我再扭头看老人,终于才发现那种不自在的感觉是:这张脸虽然被遮盖住了,但是其实是那样熟悉。

我骤起眉,头好像要裂开,但还是想不起这张脸以前在哪里见过。

“这位是……”老人的目光仍然如刀似割。

“师父,我来介绍,这位是林一,我的心记在意外中变成了她右脸上的胎记。”袁子阳立即说,这句话简洁无比地概括了一个月前我十八年人生的最大改变。接着,他的声音突然有些变了,多了点诧异,“师父……那么多年,您……一点都没变?”

老人嘿嘿地笑了笑,这个表情也让我觉得实在太似曾相识。

“如果你们都真正掌握了这门功夫,你们三十年后也还是跟今天一样,容貌不会有一丝改变。”

这句话令我毛骨悚然。

永远年轻,这几个字实在危险得可以。

“师父,您别开玩笑了。”袁子阳傻里傻气地说,灿烂地对他想念多年的师父笑着。

“好了。”裘骆承匆忙地放开我被包扎得很丑陋的手,朝我看了一眼就走回到他师父旁边,好像要表明自己“主人”的身份。

“林一,你还痛不痛?”袁子阳低声问了我一句,我摇摇头,他便向我介绍,“这就是我同你说过的师父,孔师父。”

“您好。”我有点生硬警惕地说。

孔师父点了点头,然后看向袁子阳。

“子阳,你这么多年也变了许多啊。”

“那当然。”袁子阳嘿嘿笑,“最后一次见您的时候已经是10年前的事了呢。”

孔师父哼了一哼,示意我们往里走。我感觉我的精神状态好了很多,一直绞尽脑汁思索着究竟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看到过这个人。

我们走过一条上面还存留有岩洞感觉的窄小的路,接着,前方变得宽敞起来,渐渐地,甚至有了些阳光。我们继续向前,前面竟然出现了一个敞开的露天庭院,就像是穿越水帘洞以后出现的花果山,鸟语花香,还有很多穿着很“正常”的衣服在走动的人——这个“正常”是指现代人的衣服,而不是古代个个少林寺七十二僧一般的打扮。这些人里有男有女,有顽童也有上了年纪的人,有穿西装也有穿泳装的。我不敢相信这里就是什么中国从古至今最厉害的武术“袁氏太极”的练武地。问题不在于我不敢想,而在于这根本就不像一个隐居在深山老林还要大费周章才进得去的岩洞里的一个不受世俗干扰的地方,这俨然就是杭州武林门最繁华的商场前的一块人来人往的空地!

袁子阳倒一脸好像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的样子,看着来去匆匆的人们,满意地点点头。

“想不到师父您这些年已经在江南召集了这么多弟子。”袁子阳笑着说。

孔师父摸摸胡子呵呵地笑。

“师父,查师兄在茶室等我们。”裘骆承拿着手机一边看短信一边说。

“这里可以用手机!”我简直是尖叫起来的。

“当然。这里只是我们太极社休憩工作的地方,练武区自然是一个很宁静能使人心静的地方。”裘骆承仍是那一副自负的模样,很有优越感地为我“讲解”,也不会想到刚才我的手伤都是拜他的粗心所赐。

虽然这样说的通,我还是很难接受之前听袁子阳说了以后印象中这个如同神秘之园的清静的雷同“出家人”之地的净土竟然是这样的一个熙熙攘攘的处所。

“好,我们先去茶室。”孔师父摸摸胡须说。我看了袁子阳一眼,他也在看我,但一脸理所当然。我咬咬嘴唇,难以置信地多看了他一下,用眼神告诉他我十分惊讶。

惊讶也算有趣吧?他的眼神里有几丝笑意,分明是在反问我。

一点也不有趣。我白了他一眼向前走。地上的鹅卵石路像是在引领我们去海边。孔师父走得不紧不慢,裘骆承也是亦步亦趋地走。旁边的人们真的好像在赶集市,互相也不多交谈不多注意。路的旁边还真的有小商店小客栈小药房小餐厅之类的,只不过店面上的匾都是一样的,跟我刚进来时看到的第一个刻有“药用”二字的匾门一样,头上带点金边,中间的字用红彩漆。我家的胎记医馆也是用很相似的牌匾,只不过我家的那块几十年没有换过,彩漆金边都不怎么明显。

绕了一个尾街小巷就走到了一个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茶”字的牌匾下。这个小店与其他的店面很相似,古色古风的,门也是古时候的门槛。真是想不到杭州除了我家闻子巷原来还有这样的巷子。我一直觉得在这样的旧巷子里的人就都应该穿得跟孔师父还有今天的裘骆承一样,而不是我和袁子阳现在这样。

茶馆里有穿着很普通的裙子指引我们的女侍者。我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她,她脸上还化了少许淡妆,戴着一个银色的大耳环,嘴里嚼着口香糖。

她带我们到一个环境很好的包厢里。有这么一阵坐下的时候,我还真觉得自己只不过是在杭州某个无聊万分的茶室里。然而当沏好的茶端上来了以后,我就明白这里,真的是一个不一般的地方。

我从来不懂得饮茶,唯有在爸爸偶尔发神经花个几千块去买了一大盒被别人炒高价钱的龙井回来以后喝到失眠以后怕他受不了强行帮他喝过。我自己知道自己喝不出茶怎样才是好吃,就像自己也吃不出生蚝是否鲜美,所以也觉得茶叶吃好吃坏无所谓。但这一次,这一壶茶一端进来,我就感到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原本有些闷热的包厢突然间充满清凉的感觉。茶香像是从我鼻前散进我周围空气因子里的一样。我把茶水握在包扎得很严密的手里,仿佛是握住了一个绿色的希望。

“这是真正的龙井。”裘骆承解释道。袁子阳也很惊诧竟然有这么神奇的茶。

“真的很好喝。”我呷了一口,忍不住赞叹,“他们都说龙井苦中带甜,苦尽甘来,但这一种好像一开始苦甜融汇,到后来又一点苦一点甜都没有,化成空荡而深匀的一种气,深呼吸一口还可以体会到气息尚存的希望。”

孔师父第一次向我露出笑容。

“我也不能把它描述得更好了。”他再看了我几秒,最初我强烈感受到的说不明的敌意似乎完全消失了。

他转向袁子阳。

“看来你是选了一个很好的心记继承人。”

袁子阳有点诧异地红了红脸。

“我以前不认识林一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心记会长在她的额头上……”他连忙解释。

孔师父伸出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他深沉地看着袁子阳的眼睛,“我也很明白你现在的痛苦,自深深处的痛苦。小承都告诉我了。我很抱歉,你的父母也是我爱的人。”

袁子阳咬住下唇,他的鼻尖有些颤抖。

“我很高兴你还活着。”他继续一点一点地说,声音没有一点起伏,“我也很高兴你能如此坦然地面对变数,面对死亡。这是你在太极中成长的第一步。成长,是一个令人心痛的过程。”

袁子阳默然地点点头。孔师父的音调仍然没有丝毫的变化,平静得我都难以相信他还有半点感情。我突然才明白过来,之前看到袁子阳时他眼中时而出现时而不见的忧郁都是因为他这么长时间以来都在刻意地掩饰自己的痛苦——按照孔师父的话说就是“在太极中成长”。我对太极那种“物我相忘”、“心平气和”的道理早有耳闻,但如果说所谓的“物我相忘”就是要一个人压抑自己的所有情感,这又算什么正确的人生之道?

我正打算反驳,门口之前的女侍者就敲门进来了。

“孔师父,隔壁有来参加太极会议的本社代表,他们听说您在这里,想要过来打招呼。”她嚼着口香糖但也很尊重地说。

孔师父玩弄着手里的茶杯,思索了一秒钟。

“让他们打个招呼也无妨。”他淡淡地说,语气仍然丝毫未变。

女侍者点头退出包厢。

“师父,这次代表袁氏太极社参加太极大会的代表已经选好了?”袁子阳问。

孔师父点点头。

“那我还能出席吗?”袁子阳急迫地接着问。

孔师父看了他一眼:“子阳,你应该是掌门,所以我没有理由反对,但是我必须建议,现在没有很多人知道你还活着,如果你就这样公然出现,你的心记又在令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身上,第一别人会怀疑会不相信,第二也许就会惊动了那些陷害你们家的人,也就永远找不到祸首。”

“我不是想要找到祸首……”

“我知道,太极之人不应该有复仇之心。你只是不想让他们再伤害其他人。我都知道的,子阳。”孔师父打断他说。袁子阳不再说话,而是用一种哀伤而平静的目光看着他。我虽然没有完全听懂他们的对白,但通过回忆袁子阳之前对我说过的故事,也大致明白,袁子阳想要阻止的是那个伤害他家人、也有可能伤害整个世界的那个门派,或者只是一个人。他这么长时间不懈气地找寻,就是为了太极本身就定夺好的宁静。

孔师父又喝了一口茶。包厢里顿时变得安静无比。就在这时,门又开了,外面令人心烦的争吵声打碎了安静。只见门口站着两个中等身材的男人,两人都面红耳赤地一边争吵一边走进来。他们一走进来,我就含住了嘴里的茶,瞪大眼睛,差点把茶水全喷出来。

“我有说错吗?就是你不好,你女儿那块分明是胎记!”

“你才是胎记!我跟你说了多少次那是蚊子块?”

“你根本不懂什么叫专业……”

爸爸和俞小纤的爸爸怒视着对方,以至于他们都没有留意到我。接着,后面俞小纤和我妈妈一起走进来,劝架一般地分别拉住他们两人。她们立即就看到了我。

“林一?”

希德格修女将忧郁与原罪相连。

她说,就在亚当背叛神律的那一刹那,忧郁就凝结在他的血液之中。

你的忧郁,在深色龙井被滚水冲泡的那一刹那,卡在了锡箔纸铺着的沙杯里;在我的嘴唇触及甘甜厉苦时,换走我的全部滋味声景。

龙井不苦亦不甜。我输得一败涂地,我输得心服口服,我输得情愿心甘。

www.kmingzhu.comT xt 小 说 天 堂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顾文艳作品集
自深深处偏执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