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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深深处》 作者:顾文艳

第四卷:离

第四卷:离

噬嗑,亨。利用狱。

《彖》曰:颐中有物,曰噬嗑。“噬嗑”而“亨”,刚柔分,动而明。

雷电合而章。柔得中而上行,虽不当位,“利用狱”也。

——《周易》二十一·噬嗑

“胎记跟太极有关?”

我已经将第三杯茶一饮而尽,还是激动地拍桌子站起来,拍完以后轻轻叫一声,手掌的疼痛还是触目惊心。

现在的包厢里,只有我、袁子阳、妈妈、爸爸、俞小纤爸爸和俞小纤六个人。孔师父见我激动,也猜到了大半,于是就说要带裘骆承和袁子阳去了练功的地方叙说,但是袁子阳又说他还是想在这里再坐一会儿。孔师父也就一脸镇定却也心带狐疑地同裘骆承一起离去了,留下这个烂摊子。

“林一啊,你自己念一下这两个名字,也就知道我们家从你祖爷那代就与‘太极’武界有关系了。”妈妈表情尴尬地看着我说。

“什么叫名字有关?太极,胎记……”我摇着头说,然后突然有点明白过来,“太极,胎记……”

“这,并不是一个巧合。”爸爸双手放在茶桌上盘腿坐着,好似出家高僧,认真地抬头看着我说。

太极,胎记。

这不是一个巧合?

我大力地摇头:“你们解释清楚一点啊!”

这不是一个巧合,太极和胎记两个本来并不相关的名词就因为读音上有偕同就有联系,还说这个联系不是一个巧合——那么我现在猛然发现我这生活中所有重要一点的人转眼间都跟太极和胎记有关,这也不算凑巧?

“林一……”俞小纤终于开口了,“对不起……我没有相信你。”

“什么?”我觉得自己已经越来越糊涂。

“当你告诉我袁子阳的故事的时候,我没有相信你,我还以为你伯父让你来故意试探我……”她咬住下唇,也扫了我旁边的袁子阳一眼,“我以为你知道我一直以来的身份……”

“什么身份?”

“就是袁氏太极气脉门门主。”她眨着大眼睛说,睫毛膏使上睫毛在眼睛闭上的时候正好与下睫毛碰触。

“什么?”我觉得大脑在一天之内接受了太多信息,以至于无法继续工作。

“就是……”她看看坐在旁边西装革履的、有点不耐烦的她爸爸犹豫地说,“就是我们家跟你们家一样,只不过是袁氏太极里面相冲的阴阳两派的传人。”

我其实还想再问一次“什么”,但是觉得问下去除了使自己更加口干舌燥以外毫无益处便吞了口口水。袁子阳很兴奋地在旁边听这段类似悬疑片“真相大白”的结尾一般的对白,还拉拉我的衣角示意我坐下好好听。

我摇晃着身体,绝望无奈地坐下看着眼前的四个人。

有一种很常见的剧本专门是写发生在二十四小时里的故事,因为就凭二十四小时里人物说的话、流的泪就可以表明一世纪的恩怨。这种剧由西方流行开始。王尔德《完美的丈夫》里的风波缘自丘尔顿二十年前年轻时的一时失误,曹禺也在《雷雨》不到24小时内发生的一切阐明了一家人的几十年的爱恨情愁。人的一生中总有这么24小时,会像被裹上了剧幕,被台词封住了苦笑,戏剧性地翻阅未来,不情愿地迎接从未了解过的过去。

从今天早上遇见裘骆承的一刹那,我就应该知道今天便是由这样的二十四小时填充的一天。

“我想我差不多知道你们的解释。”

我闭上眼睛,在黑暗的眼幕上出现了这些年,尤其是大一这一年与俞小纤在一起时发生的所有相关事件。作为看过太多小说和研究哲学宗教的我,有天生的拼凑线索组成故事能力的我,脑海中已经有了一个样本。

“爸爸妈妈,我们家的‘胎记医馆’事实上是袁氏太极里的‘阴’仪中的代表。这么多年来你们一直默默地与袁氏太极江南分支有联系,但是你们又不愿太过高调。由于你们觉得袁氏太极和胎记的路太过狭窄,你们两人又能很好地延续除胎记的传统,你们就决心不告诉我袁氏太极,而最近由于袁氏太极掌门的意外死亡,你们迫不得已作为江南分支‘阴’仪的代表参加太极界的各种会议——袁氏太极里没有另一个‘阴’仪能与胎记的操控运用力量相比——虽然我还不清楚究竟这两个词语有什么联系。所以阿财那次告诉我说你们去参加什么活动就应该是这个会议,你们平时从来没有什么活动参加。因此今天你们在这里遇见我,很意外。”我一口气说完,再转向俞小纤和她爸爸,“你们,你们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其实是与你们,用太极的话来说,相生相克的‘阴’仪相反的‘阳’仪。你们主修气脉,向来小视胎记这样不起眼的、在阴暗处的太极学问,自然从我们相遇在一个寝室的时刻就对我们产生了敌意。但是你,俞小纤,为了密切监视我,假装做我的好友。我真的不了解你,那时候你明明有能力救钱小龙,你却还拉着我后退。还有,你明明可能是浙大唯一一个知道裘骆承没有出国的人,你却不告诉我。我……”

我越说越激动,越来越害怕我说的话全部属实。

“不是的!”俞小纤簌地站起来,“不是这样的!”

我觉得自己眼里已经开始有泪水。我不是一个思路这么清晰的人,但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些语句从我口中说出,好像我再一次不受自己操控。我不希望我说的是真的,如果是这样,那么我唯一的朋友也变成了一个假意的玩伴。

“我是知道这一切,但是我真的是因为那次你当众向裘骆承表白我才觉得你应该是一个值得交朋友的人。我也是真心把你当朋友。我承认我一直以为你是知道我们彼此身份的,也一直以为你跟我一样,把我带去看柳师傅打太极,看陈奶奶练气功,去你们医馆看胎记用具,就是想试探我——还有最近你突然长出胎记和头发,我也是又惊讶又害怕你要说出实话了,因为我以为这样我们就没法做朋友了。所以我根本就没相信过有这个人存在!”

她激动地说,眼里噙满泪纹,最后把纤细的手指指向莫名其妙呆呆地看着我们的袁子阳。

我肩膀上下剧烈地起伏,而俞小纤也是一样。四目对视了好一会,我终于觉得累了,黯然神伤地低下头去。

即使她说的都是事实,我们的友情也已经在她说她从来没有把我对她的邀请当作完全真心的朋友之间的分享的那一刻削减到仅剩少许残存。

“小纤,算了,本来就跟他们没有什么好说的。”她的大块头爸爸哼着鼻子说。

“喂,大胖子,你有没有弄错啊?被你们当傻子耍的是我女儿啊!”我爸横眼睛看他。

“那也是因为你女儿从出生就开始被人当傻子耍才那么好骗!”他看了我一眼说,“连你们这种当父母的都这么耍自己的小孩,你要我们怎么不意外地耍了她!”

“你……”爸爸气得站了起来,妈妈也不劝他,愤怒地盯着俞小纤爸爸。

“所以我说过,你们这种研究胎记,左一句胎记又一句胎记的无知小医生,根本就没资格代表‘阴仪’和我们‘阳仪’一起去参加太极大会!说话无理又不懂得太极宏大宽容的真谛!”他的肚子也因为激动快要鼓出西装衬衫了。

“你们讲气脉的最没有医术医德了!”妈妈也站起来,用力地一甩鬈曲的棕色波浪头,“再说袁氏太极的最核心也就是一块以太极为型的胎记心意把!你不懂就不要乱说。太极从一开始就是从一团混沌的虚无化作人的胎记,就像西方人说的上帝化作人形,从圣母的胎腹里传给下一个生命传递。这是太极的核心,也是每一块胎记最重要的意义……”

“够了!”我阴沉着脸站起来,看着他们每一个人带点错愕和激动的脸,还有袁子阳不声不响的呆样。

“我……”我看着俞小纤既内疚又好像受了伤的美丽的脸,看着爸爸与以往一样荒谬却又多了一些被揭开了的秘密的脸,看着妈妈年轻而恐惧写满的焦灼的脸,瞬间从肺部冲出一阵过敏一样泛滥全身的恶心。

“对不起,我本来就不该知道关于这个的任何事。”我平静地开头,然后就不由自主地歇斯底里,“我也再也不愿知道关于这个什么太极的任何东西!你们就放心地活吧,不用再竭力思考怎么向我隐瞒,我怎么试探你们!”

尖声说完这句话,我毫不犹豫地掉头就向外面走。走出去的时候茶馆里面已经有了很多神色各异的人们,但只要我一想到他们都跟这个所谓的袁氏太极有关,就忍不住又好像在喉咙里面卡出来一颗淡黄色的混合了胆汁的恶心,一直挤到舌尖。

我大步走,没有跑。我知道袁子阳和这个礼拜以来的每一天一样,每次我想要一个人走掉的时候都会紧紧跟过来,好像不跟过来他就会马上不知道生命意义在哪里一样。我走到像广场一样的一块空地,停住,转身。

“怎么出去?”我冷着脸问他。

他好心地赔着笑脸。

“我可以带你出去。”他说。

“出去以后你能不再跟着我吗?”

“你以后都不会来了?”

“我来不来与你无关,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是的,我以后不会来了。”

他看着我的眼睛,眼里好像有一种光明突然地黯淡下去。他掩饰不住他的失望和——或许是我的错觉,一种痛苦。

“如果我很真心地求你,你也不会再来了?”

“不会。”

我向来不是那么绝情的人,但是我必须面对自己原本就并不算粗糙的心——那颗向来需要轻拿易放的灵魂。我可以不在乎整个世界的背叛,我可以对整个人类的奚落面含微笑,我可以承受整个生命的沉重不变的苦难,我可以照旧说,船到桥头自然直,但是当我的全部天空全部生活变成了我船头岸边的一道堤坝,纵使我再坚强再心软,我也不可能再这样那样地对堤坝上的石子撒娇喊歇息。

“我总觉得你还会来的。”袁子阳虽然失望,但是还是抿了抿嘴坚持说。

“你觉得。”我重复。

他停顿了一会儿。我努力让自己的大脑保持真空状态。我还没有储备好勇气面对这一切。我需要时间,我需要独自。

“我会带你出去。”他轻轻地开口,“但,你可不可以最后帮我一个忙?”

我看着他清澈的眼睛,点了点头。

降落睫水的,是絮棉浮乱的花蕊;氤氲唇角的,是如殇似恸的呼吸。长眠的眼睛,是沙漠人第一次看到冰块时映在他们眼梢伴随心跳烁闪的斑斓彩虹,是小学生蓝色背包里日日存储着的要经由拉链拉开才能流出来的阳光,是我余生每一个不安的假日里正午时分的钟摆。

疏远不是我生活的唯一选项,只是证明你的跌宕我的起伏,只是作弄我们的结伴同行。请不要再乞求我。你前方拐角的淤泥,是我用孱弱的膝盖碰裂水缸后,心底盛开的心愿。圣母收到天使福音的那天,肩扛十字的他跌撞闯入的,是混沌千年的无极。

从袁氏太极出来的道路很顺畅,远远没有走进去时那样艰险万难。袁子阳带着我沿着平缓的下坡走下山再走向笔直的公路的时候说,其实生命在他看来也是这样,艰难地在混沌的宇宙中摸索着黑暗的壁垒,找到一个出生哭啼的入口,在弧形的轮回中奔跑,顺着那个早就设计好的轨迹,轻而易举地,步步走向这个圆的出口。

“警告你,你不要再企图用这种太极的思想想要改变我。”我承认他的比喻很有道理,很有吸引力,但是此时的我只要听到那两个已经在我生命中烙下火印的字就打战。

袁子阳只好乖乖地闭嘴,我们打车回到西湖边,他问我附近有什么买衣服的地方,我很无力地说旁边的商场都是可以买衣服的。他就拜托我带他去名品商城,一路上不断说这是最后的拜托。我只好选了最近的利星带他进去。他直奔二楼的男装部,用很快的速度选了一套价格中上的深色运动装。

“你千万不要走开啊。”他一边走进试衣间一边对我说。

我敷衍着说好,在试衣间门口等了一会儿,一边等一边回忆这一天,还有这么多天来发生的所有事。怎么会这样。我感到脑袋剧烈地发胀,我真的需要一个人静一静,这么多事,偏偏学校里需要操心的东西也不少,过了期中,所有科目上课都紧了起来,还有犹太教的那个魏珊冉的课题,到现在只跟那个沉默寡言,古里古怪的梁森讨论过一次,讨论了也白讨论。

“为什么我身边的人都是这么古怪又变态!”我忍不住说了出来。突然,梁森那张脸轰然出现在我脑中,我突然想起那次再次遇见袁子阳之前的犹太课,想起梁森突然阴森森地对我说的话:

“成败参半,徒劳终尽。你的面相表示,在今年会在每一方面都有意外的转变。你的动气表明,你身上有很强大的气场。此去经年,余生不变。”

不会这么准吧?我从头到尾地思考了一遍这句话,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尤其是最后那句“此去经年,余生不变”。那也就是说,如果我现在就真的让自己搅和到袁氏太极的这些事里,就会余生都缠绕在这个怪圈里?不行。我虽然一直巴望着光怪陆离,但我现在又是真心地怀念那改变我的夜晚以前的生活,我也是真心想要继续宗教专业的学习。现在袁子阳叫我帮他最后一个忙,我点头答应,那么也许下一次我还是会不忍心他那种眼神,还是会没用到最终还是去帮助他。他这个人从一开始身上好像就是有一种无人能驾驭的魔力,搞不好到最后我会成为一个牺牲品……

我知道此刻的自己思维紊乱,但是当我再看一眼那个灰色的试衣门的时候,我脑中只闪过一个字:“跑”。

再没有半点犹豫的,我飞快地跑了起来,迅速地跑出了空调打得很凉的商场,迅速地跑到了西湖边停自行车的地方,再迅速地骑车。我感到浑身彻底的疲倦,头脑却还硬撑着告诉自己要再坚持一会儿。我不知道自己是往哪个方向在骑车,因为如果要认真思考,我不可能回闻子巷,也不可能回寝室。

我在红绿灯照亮暗下去的天幕下,飞速地踏脚踏车,脑中想到的,是我除了俞小纤以外唯一的“朋友”。

溪涧悠旋而出的古琴声声,有溯洄泉底的纸帆船掬托而起;城郊轻鸣震响的电波摇滚,有肉串啤酒的香味衬托四溢;逢场作戏的字字句句,也该有斑马线对面的笑意浓涂抹去。

怜惜,恋花蝶情。好一句。烟光残照里,谁人又会凭栏意?

“你也太行了吧。”我跟着钱小龙在图书馆五楼看起来有些阴森却也藏书颇多的走廊上走,大理石的地面上只有我们两人的脚步声,安静得有点恐怖。

“嘿嘿。”比我矮许多的钱小龙摸摸头,“去年暑假的时候我实在没有地方去,回家车费太贵,住学校宿舍又没有钱,所以一直就住在这里。”

“这里没有监控器吗?”我好奇地用手碰碰墙壁,抬头环顾天花板。堂堂浙江大学硕大的图书馆五楼的秘密藏书阁竟然早已变成居无定所的钱小龙的落难处,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自己这个意外认来的弟弟实在太强悍了。

“没有,我早就全部了解过了。”钱小龙蹑手蹑脚地往前走,“平时因为电梯只有四个,上到五楼的楼梯又被一扇门挡住,一般人是不会想到要来五楼藏书区的。况且这里藏的书很多都是禁书和没有人知道的古书,连图书馆都规定管理员一个月才上来检查一次,而且每次检查都是草草了事,往里面稍微瞄一眼这样子。”

“难怪这么灰。”我抽缩了一下鼻子,喷出一口刺鼻的灰尘。

“不要紧不要紧。”钱小龙连忙说,“我上次来的时候有一间书阁已经被我清理得非常干净了,还留下了毯子。那里还特别阴凉,就是夏天也像打了空调一样舒服。”

他说着就从一扇虚掩着的门里走进了藏书的地方。我一进去就闻到里面一种旧书发霉泛黄的味道,但奇怪的是一开始在外面还有些许闷热的感觉,一走到里面就真的如同钱小龙说的那样阴凉无比。这里跟普通的图书馆构造没有太多不同,也就是几张供来学习用的桌椅夹在排排高大的图书书架中间。钱小龙的手电灯光很昏暗,却也照得出这里的陈旧感。每一排书架的轮廓好像是一部历史小说,在光影下摇晃不已事实上则坚固异常,再过个千年万年的也不会改变。

“哇,这里都藏的什么书啊。”我新奇地看着这些古董似的书架和一排排经书一样排列整齐的书。

“我很多都看过了。”钱小龙接话道,“里面的书其实很杂,有好些都是外国的古书,大多数是小说或者跟哲学有关的作品,还有很多诗集。中国有很多古代的书,不过大多都是从来没有听说过名字的。还有很多研究阴阳哲学的书,什么宗教经文……”

“宗教经文?”我一听就来了兴趣。楼下图书馆有关宗教的书虽然很多但有些真的写得没根没据的,很没有学术道德,以我看大多就不应该出版。我算是看完了整个图书馆几乎所有与宗教有关的值得一看的书,就连有两本魏珊冉推荐的古代道教的书我也硬着头皮模糊地看完了,如果现在还有很多书可以用来当资料那就再好不过了。之前跟梁森讨论那个课题讨论了这么多次都一点没有什么进展,我们两人想要研究的方向都很深,但这样深度的参考书本来中国大陆出版的就没多少,现在要是让我找到了另一些资料,那岂不是收获丰收?

一想到这里,我就忘记了白天的各种荒诞离奇不可信的事,忘记了手上还缠着绷带,有一种终于好像回到现实生活的感觉。

“那……那种书……是在西北角里。”钱小龙说话不禁有些吞吐,他似乎想赶快转移话题,赶紧用手和手电往我们左侧一指,“就是这里了。”

我定睛看。这是在两排很有安全感的、满满的书架中间的用两张大桌子拼起来的“木床”,相对来说比周围灰尘布满的书架要清洁得多,看来钱小龙还心情地擦拭过。“木床”上面竟然还有一块叠好的毛毯。毛毯两旁有一本被擦拭过的厚重的书,可以用来做枕头。

“哇!”我兴奋地大叫。钱小龙却惊恐地缩了一下,还用中指放在嘴唇前“嘘”了一下。我缩了缩头,也有点紧张地四处望望。

“怎么了?”我放低声音说。

“姐姐……其实我并不赞成你在这里……”钱小龙更加吞吐了,还打了个寒战。

“那你现在才说?”我一皱眉。

“不是……是……这里……可能……有鬼……”钱小龙压低声音,整个被眼镜占了一大半的小脸更加挤缩成了一团。

“你……”我一下子脸色发白,“你别乱讲啊,我……我可不怕鬼的啊。”

“不是……姐姐……”钱小龙胆小地往我旁边靠近了一点,“我以前也不相信这个,我暑假在这里住的时候完全没有什么特别的……可是今天这里……”

“什么啊?”我大着嗓门示威。

“就是我本来上次还以为是自己记错了……但是我一个多月都没有来擦过这张桌子了,上一次这毯子也没有叠得这么整齐的……他们说这里都是厉鬼出没的地方,我……”钱小龙越说越没有底气。

我四处张望了一下。整层楼一点声音都没有,死寂。我突然感到一种很熟悉的寒意。我其实最怕的就是蜘蛛和溺水,鬼怪之类我向来都很有兴趣,因为自己身上也发生过灵异事件——我不怕鬼的……我不怕鬼……

“小龙,你害怕就先离开好了。”我故作镇定地说,“总之我今天绝对不能回家或者回宿舍。”

“姐姐……”

“你先回去吧。”

我说着就把布包放在那光滑的、的确没有半点灰尘的书桌拼搭而成的“床”上,还做了一个大无畏的挥手的姿势,示意钱小龙离开。

钱小龙在原地慌乱地犹豫了一下,然后轻声地突然诡秘地凑近我。

“姐姐,但你千万不要去找那个宗教经文的西北角。”他的镜片上闪烁着骇人的光点,这句话令我顿时毛骨悚然。

“放心啦。没事啊。”我挥挥手说,大力地在心里平复自己的恐惧。毕竟今天从早上开始已经发生了很多足以称之为“恐怖”的事,我还不是照旧这样一直撑到了晚上!

钱小龙再看了我一眼,才点点头把手电留给我快速地走了。于是偌大的图书馆藏书第五层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在手电光里往后一跳跳上这张大桌子,从容地躺下来,深呼吸。手电光里的图书架显着幽蓝的颜色,有点神秘。我揉揉眼看清了书架上一本巨大的旧书的书名:五代之武,繁体字。我再揉揉眼睛,干脆闭上了眼睛,用左手把手电关掉,不敢睁眼。

闭了一会儿,倒也不怕了,脑子里开始放映今天所见到的事情。我想到俞小纤现在也许正在很焦心地在宿舍里等我回来,可是即使回来了也会很尴尬地互相不理不睬;我想到爸妈现在也许正在很疑惑地拉着孔师父或者裘骆承或者袁子阳问东问西,着急地打我的电话;我想到袁子阳现在也许正很失落地走在袁氏太极内部的山窟世界里——或者不是,或者已经很有效率地开始跟他的骆承兄一起讨论今后几天开“太极”大会的计划。也许我们的缘分真的已经到了尽头,也许我就是注定会帮他帮到这里,纵使我额头上还有“心记”,心里还有思虑,也不可能再回头。

这么一想,我的整个人生好像就是一个硕大的阴谋,身边的每一个人和每一个遇到的人都是围绕着这个可怕的预谋在走动,誓死要做出一点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

“啪”。

正当我想要带着千万种思索沉沉入梦时,我突然听到了一声书从书架落下的声音,好像就在我的不远处。我猛地睁开双眼,惊恐万分地睁圆了眼球。头顶的天花板在黑暗中慢慢出现了吊扇和防气罩的轮廓。我望右边看,书架后面仍旧是一片令人惊悚的黑暗,远处声音传来的那个地方,正是刚才钱小龙神经兮兮地关照我不要前去的西北角。

我的心脏狂跳起来,呼吸好像凝结在了这闷抑的空气之中,还参了点霉黄的腥味。我浑身发颤地想坐起来,打开手电,张望了一下,什么都没有。

在我看鬼片的那么多年里,我只总结出了一句话:当你发现了些什么诡异的时候,千万不要继续发现下去。所谓好奇害死猫,最想要成为侦探、弄清事实的人到最后必死无疑。那时我就对自己说要是自己是主角绝对不会自以为是地扮侦探,不是自己不够勇敢,是性命更要紧,都明知道可能有鬼了。于是我及时克制住了自己,赶紧躺下,关了手电,死死地闭上眼睛。

这是心理作用,这是幻听,这是幻听,这是意外,这是意外这是意外这是意外这是意外。我不断地对自己重复着不停地念,也不知念上了多久,终于如愿入眠。

僵硬。血。木偶脸上残余的嗤笑。

冰冷的字符,尸斑一样的文身,缇色内脏,七窍外的猩红。

恐怖片里喘出来的恐惧,虽只是画面,却也与同溺水的蜘蛛,能令我煞白面颊,瞳孔止光,嘴角泛沫。

还好有你,夜半尖叫,厉鬼找回心跳。

这一觉竟让我睡到了接近第二天中午。我模糊着闻着藏书的书香慢慢起来,看到手机上的11:10分,还有静音的手机显示出的134个未解来电。

我很耐心地看。有103个是家里电话,18个俞小纤的手机,5个钱小龙的早晨打来的电话,还有8个梁森的电话。

他干吗打电话给我?我疑惑地看着他的名字,手机里他的号码也是两个星期前正式决定和他一起完成犹太教课的项目时输进去的,但除了什么公事他并不会打电话给我啊。难道……天……今天是星期天,我约好和他一起早上在图书馆讨论项目进展……

还好我就在图书馆里面。我一下子坐起来,从桌床上蹦了下去,给梁森发了一条信息问他在几楼,然后就大步向外面走。一边走一边糊里糊涂地想着,有点不适应袁子阳没有来叫我,我也不用设定很早闹钟的生活。他竟然没有打电话给我?怎么可能。不过这么一说起来我才发现我手机里从来就没有袁子阳的手机,他好像也没手机,每次要一起去找什么太极的人了都是他在我宿舍楼或者我会去的地方等我,好像他每时每刻都知道我在哪里一样。

不管怎样,现在我的生活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已经又恢复原貌了——没有完全原貌,但也差不多了。我不想再在图书馆里过夜,所以宿舍还是要回,俞小纤还是要见,爸妈还是要原谅,也许太极的事,我还是要着手看……

以前看过一篇写一个耳聋老妇的中篇小说,写到最后的时候,耳聋老妇很悲惨很令人心酸地在村子里死去了。当时小说里的“我”在最后思索得出了一句话:吃完饭以后,就洗碗。看到这句话时我总觉无奈,然后又觉得有点“船到桥头自然直”的味道。现在想来,其实大多数时候我们的生活都是这样。在家里吃完饭以后总会挺着个肚子揉一揉,视乎心情好坏,打个饱嗝,想一想,接下来,干什么?好好想一想,接下来,就洗碗吧。接下来,我能怎么样?我该怎么计划?接下来,我就这么继续走吧。

想着想着,我已经走到了五楼图书室门口,快要到阶梯了。下去以后还是先梳梳头洗把脸吧。我虽不习惯现在头发长长还要梳理的现状,却也必须开始注意自己的形象。正这么想着,身后竟突然传来一句熟悉得恐怖的叫唤。

“林一!”

“林一!”

第二遍轻了些,像是含在第一句呼喊里的小小回音,这么一想我才意识到这根本就不是第二声呼唤而是第一声的回音。我马上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背对着这一声带回音的、熟悉无比的叫喊,手脚不听大脑使唤。我的脖颈像一个雕上蓝瓷花的木刻小玩偶的旋转脖一样“咯吱咯吱”地向后一点点转,眼睛毫无意外地撞到声音的主人。

“嗨。”袁子阳嘿嘿咻咻地挥挥手,露出无邪的笑容。

我感到自己已经开始翻起了白眼,无神地看着袁子阳。他穿着昨天下午去试穿的那件运动装,神采奕奕。

“你……跟踪我?”我无力地伸出一根食指指住他问。

袁子阳夸张地大力摆手。

“没有没有,这次是真的没有,纯粹意外。”他很认真地辩解。

“你知不知道这样是完全违反自然,原本我可能还会再帮你,但现在就绝对不可能!亏你还是打太极的,你知不知道自然为本啊?你知不知道凡事不可以太急啊?你知不知道我也是个人,心理承受能力有限啊?”

我张牙舞爪地愤怒地叫嚣着,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心中稍稍有了点安全感,不像之前只能想着那句“吃完饭就洗碗”那样听天由命。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袁子阳连续道歉三次,以表诚意,“我会解释我会解释我会解释。”

“你要解释就快啊!”我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却也不知道为什么。

“就是……其实……我一直住在这里……”袁子阳吞吞吐吐地说。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

“我昨天晚上到这里的时候也没想到会看到你啊。”袁子阳抬抬下巴好像要提足底气,“我来到江南以后一直是住在后面那个经文书区。没想到昨天我一回来就看到有人在这里,发现那个人是你的时候吓得我都不小心推掉了一本书……”

“原来是你!”我不敢相信昨天钱小龙一直惧怕的“鬼”就是他,那个他三番五次暗示我要想象的鬼区是因为他在这里住,还有差点就要把我吓破胆魂的那声“啪”,是他发出来的。

“我也不是故意的啦……所以我怕吓到你就一直没动静了啊一直到现在……”袁子阳仍旧一脸无辜。

我盯着他,看着他这张似乎已经与我相识了一生的熟悉的英俊的脸,火气也顺然无处可发。

“我现在没空跟你说话。”我知道我火气已经全部降至冰点,再过一秒钟我可能就要心软妥协,他说什么我都会顺服,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物降一物,“我要去和同学讨论一个期终项目。”

“我和你一起去!”他立即灿烂地笑起来说。

“不要。”我甩头就走,大步跨下台阶走下去。我看了看手机,梁森冷冰冰的信息上只有两个字:“二楼”,这两个冰凉的字让我有点害怕,毕竟自己迟到了接近三个小时,而梁森跟我才刚认识,这个人又如此奇怪。我加快脚步往下走,袁子阳的脚步声也跟那天他的喘息声一样不屈不挠地跟随在我身后。

我和袁子阳一前一后地沿着旋转地阶梯走到了图书馆二楼的自习区。临近期末时候图书馆的人总是比平常要多上一倍。一大早就人头攒动的自习区里回荡着一种和尚念经般的古怪的声音。

我一眼就在莘莘学子中找到了梁森一人一桌阴阳怪气的样子。我深呼吸了一口,挎着细密的步子走向他。他今天穿着一件雪青色的衬衫,头发理得很乱,仍然颇有算命先生的架势。

还没走到他面前,他就猛地一抬头,死死地看着我——不,看的不是我,是袁子阳。我惊了魂般地看看他再看看袁子阳,袁子阳一脸的诧异。

“嗨……嗨……”我尽量友好地笑着向他打招呼。

他依然盯着袁子阳看了一会儿,然后神色凝重地看着我,面无表情地说:

“你可知道你身边有很重的阴气?”

我打了个颤。我只不过是在图书馆五楼住了一晚而已啊,怎么会就有鬼阴之气?再说袁子阳在那里待了至少有几个礼拜……

梁森再看了我一眼,然后突然站起来。

“今天我不可能和你一起讨论。”他很简洁地说了这么一句,然后立即收拾好东西,没等我和袁子阳反应过来,他就已经转身离开。

仲夏未及,泪眼与嫣红,腮边的脂粉仿佛是你每一个脚步。

我一路谩骂地走出图书馆,袁子阳与往常一样地缩在我身后装无辜。

“都是你!”我挥动着还包扎白布的手大嚷,“你到底想怎么样啊!你害我什么事都做不成!你……你实在……”

“我真的不是故意……”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愤怒地放大嗓门,一面走向昨晚自行车停摆的地方,麻利地开锁,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我狠狠地踢开自行车车靠脚,往前一推,才察觉自行车已经没有气。

“天,你是不是在惩罚我太嚣张太古怪?”我对天高声呼喊。

“林一……”袁子阳小心地点点我。

“不要碰我!”我厉声叫,“你别跟着我!我什么事都倒霉!现在自行车没气了,吴大爷星期天又不修车的……”

吴大爷。

对了!那个人是吴大爷!我的脑中立即出现了吴大爷那张胡须鬓满的笑脸,虽说与昨天看到的令人生畏的孔七盛的那张脸有很大的差别,比他多了很多皱纹也更有喜感,但是那双热乎乎的眼睛和整个轮廓是那般地相似!不,简直就可以说是一模一样。我就一直在想孔师父的脸在哪里见过,原来是吴大爷!吴大爷的确是要比孔师父看起来苍老很多,但是我不会记错,他们的五官相似得我现在都可以把那两张脸重叠起来想。

“林一,你怎么了?”袁子阳见我许久不说话,连忙问。

“问你啊。”我赶忙说,“你师父有没有什么兄弟姐妹子女之类的?”

“孔师父父母早亡,我从没见过他有什么家人,但他有一个孙女……她……你怎么了,突然问这个?”袁子阳接过话说。

“没有。”我随意地在空中画了个圈表示没什么事,怎么可能?没有兄弟?等一等,我为什么要关心这个事情?

“林一,难道说你终于想通了愿意跟我再去茶庄那个太极道去?”袁子阳一下子打起精神来。

“见你的鬼。”我很不雅地吐吐舌头。

“可你说过你会一直帮助我的。”

“那是在你差点把我手弄成残废和见到我爸妈还有俞小纤他们,还有被你们逼得我在图书馆里睡了一宿之前。”我咬牙切齿。

袁子阳正想跟着好脾气地赔罪就突然愣住了,只见我们前方50米处正有一大帮人在朝西面走去,我们就正好站在了图书馆的阶梯上俯视观战。这一大帮人身着绛紫色的文化衫,乍看一下还以为是宣传歌舞大会的社团游行,但我一看到文化衫上大大的黑白阴阳球太极标志和一只只似鸟又似鹰的尖嘴图示就感到有一种孜孜然升起的不祥的预感。这一帮人领头的是一个看起来有些老陈的头发半白的年轻男子,眼神很毅然。走在校园里的同学们和来访的家长都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一两眼这个相对庞大的队伍,有点新奇地揣测他们是不是哪个古文运动哪个诗社的。他们走着走着就停住了,堵住了几个正在往他们方向行走的小女生的道。

几个小女生立即吓得六神无主——她们都属于那种大学校园里最常见的、喜好打扮又很得体的女生,这么摆明了的让她们绕道走她们当然不敢随便生事——除了其中的一个人。那人穿着深色的连衣裙,神色很不自然却还带了一点点刚直。她今天化了淡妆,这条衣服我从未见过却还是一眼就能看出她就是俞小纤,旁边的几个是她除我以外sife社团里认识的“优秀”的好姐妹们。

她的表情里也有些许惊慌之意,似乎也感觉到了来的人,很可能跟自己的秘密有关,所以也低下头准备绕道走,没想到那个队伍领头者一下子就又站到她跟前,其他姐妹们逃得很快,只有她知道这些人是来找自己的。

围观的人多了起来,但多数都不敢靠近,有人已经拨了保安的号码,有人甚至准备下一步就直接报警。只见领头男子不动声色地看了看俞小纤,然后用很低沉但是很清晰的声音说:

“听说,你们的掌门还活着?”

旁人都觉得莫名其妙,我旁边的一个女生兴奋地在找隐蔽在暗处的摄像机,硬说这是在拍戏呢。我看看袁子阳,他的眉头锁紧了,很警惕地观察着这场旁人看来的“校园闹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而且,有什么事请不要在这里谈。”俞小纤皱着眉尽量保持镇定,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还开始发颤。

“你少在这里装蒜!”男子声音抬了起来,令所有人都感到全身发寒,“我们喉海帮最看不起你们这样装神弄鬼的人。”

俞小纤本身胆子就不大,虽说我昨天才知道她也算是一个气脉派的门主。但是毕竟跟她有过接近一年的交情,她现在的勇气远远不能帮助她面对这些人。勇气,在我的胎记长出以前,是我最崇敬的品质,在我长出胎记以后,就一直是我最引以为傲的资本。

我正打算向前走,袁子阳却早先我一步飞速地走下台阶,凛然地走到俞小纤旁边。俞小纤的双腿直打哆嗦,他们也许都清楚这个“喉海帮”究竟是什么,但是袁子阳仍旧一脸招牌式的微笑。他轻轻扶住俞小纤,看了看领头的男子,再很好脾气却也神色犀利地笑了一下。

“喉海掌门,我们以前见过。我的确还活着,并且会阻止你们滥用太极之道。有什么事,请你们在会上指出。”

他优雅地笑,好像面对的根本不是一帮凶神恶煞的大汉一样;他很勇敢地抵住那些人的威风,然后也不只是装潇洒还是真潇洒地拉起俞小纤朝我走来。有那么一下子,我突然觉得从他全身放溢出一种太阳一样的光,有点刺眼却如同奇迹一般令人神往。

我如同之前每一次输给他眼神里的忧郁那样,不自觉地在他镇定不乱而透着煦煦胜利的怀揣勇气的目光里,跟着他和俞小纤,走向图书馆后面。我知道他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走,我也知道我到最后还是与他同步,但我更加知道,也许他身后的一切神秘,无论是他竟一直住在图书馆还是他原本就是所谓最大江湖太极门派的掌门,都通联着我右额上的那块火炙的胎记,与我的生命永远不可分割地编结在一起,仿佛血与脉,不息地相诚相连。

齿根连着鲜红的龈层,唇口的疼痛拉出掌心道道鲜血。

火红的胎记,漫涔点点汗水,牵动整颗心整片情。人与人的缘分,孵化出思念,到最后,只唯恐聚首。人们的故事里有起伏,有高潮,爱上一个人有时刻,有轻重,我为什么,没有任何突然爱上你的记忆,却有那么多举无轻重的哀怨。

俞小纤最先停,她瞥了一眼被袁子阳牵住的手,脸红了红,看到他若有所思还想要继续向前走的姿势,轻咳了一声。

袁子阳这才反应过来,环顾了一下四周,傻乎乎地留意到自己牵的是俞小纤的手,赶快放开。

“啊?我们在哪里?”他好像如梦初醒。

我叹了口气停下来。我们正走在一片有坡度的茵绿的人工草坪上,我们右手边不远处是临湖餐厅,浙大里面还算得上可口的一个价位略高的食堂;左手边是一片窄窄的小湖,据说这湖到最后还会流进钱塘江。这片草坡被人们称为“情人坡”,原因是很多情人都选择这个“还算有情调”的地方坐着一边看小湖一边谈情说爱。由于现在是正午时分,这片坡上一个人都没有。

“情人坡啊。你们这么牵手齐心倒也正好符合这个环境啦。”我尖酸地说,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这句话听着很奇怪也很没头没脑。

“没有吧。”袁子阳一只手摸摸脑袋,斜过去看看俞小纤。俞小纤脸上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只是咬了咬下唇。她的目光对着湖泊,接着一点点转到我身上,与我的眼神交汇的一刹那又立即虚心地转移视线。

我有点生气却又好像早已原谅她一样地呼出一口气。

“好啦好啦。”袁子阳笑嘻嘻地来圆场,“你们不是好朋友吗?不用为小事一直生气下去的吧?又不是小学生了……”

“谁说这是小事啊?”我气鼓鼓地指着袁子阳说,差点就要开始辩论,却看到俞小纤突然哭了起来。

“你……你没事吧?”袁子阳双手很紧张地在衣服口袋里寻找好像是在找纸巾,但他既然向来身上什么都不带,在这个时候还是难以哄女生。

俞小纤听到这样的安慰,就跟每一个在哭的时候听到安慰的人一样,哭得更凶了。她大声地抽泣,毫不顾及淑女形象地用手抹眼泪,泪眼蒙眬地转向我:

“林一——”她抽抽搭搭地念。

我也不忍心看到这么久来唯一的伙伴这样哭泣。

“好了好了。”我连忙阻止她继续梨花哭啼下去,“我暂时不生你气了。”

俞小纤却哭得更厉害了。

“昨……昨天晚上……你不在寝室……那个喉海帮的人……已经……已经来威胁过我了……我害怕……”她越哭越狠,越哭越好像令人心碎,“我爸说……他……他诊所……也有人去闹事……”

袁子阳很男人地挺起胸给俞小纤靠,俞小纤就抱住他放肆地大哭起来。我一头雾水地看着他们两人。只不过是过去了12小时,为什么又似乎发生了这么许多事?

“请问,喉海帮是什么?”我清清嗓子问。

“喉海帮,其实就是现在很多人都在学的杨式太极的帮派,也是‘太极’武界的很重要的一派。”袁子阳慢慢地说,“他们与孙氏,还有现在袁氏虽然都是为了发扬太极的精神,但是从一开始就已经背离了太极的宗旨,是以打斗争先为主的一派。比如说他们的太极物就是喉海鹰,一种目光很厉害、又极富攻击性的动物,他们也是这些年以来一直在增长的一派。我很怀疑是他们想要害死我父母和我的,因为他们一直很争强好胜,想要做太极盟主。”

我欠了欠身,本来还以为这个太极有什么特殊,到头来还不是跟所有武侠小说里写的一样,总有人争先当什么武林盟主,有各帮各派的。

“所以说他们现在也来江南准备开太极大会?”

“是。”袁子阳点头,“但他们向来有勇无谋,也有很无所顾忌的江湖作风。家父曾告诉过我,他们甚至在太极界光明正大地杀过很多人,但是就连我父亲都不能拿他们怎么样,因为他们太具攻击性,对付袁氏太极这样本以防护、养生为主的太极实在太有优势。”

“哇,那他们岂不是跟光头刀疤他们一样?目无王法,还很嚣张?!”我一听这话火气就上来了。

“的确是这样。”袁子阳继续说,“而且由于他们打的是太极界最高级的武功,也就是太极,没有丝毫歪门邪道的影子,他们的功夫可以说是找找入式,也完全清楚我们的武道,很难对付。小纤,你说他们昨天已经来威胁过你了?”

俞小纤满脸是泪地慢慢退出袁子阳的怀里,点点头。

“他们昨天,其实是找林一你的。”俞小纤的泪差不多流到了饱和,“他们一进来就问那带胎记的在哪里,原本还不知道我就是气脉派的,后来有人认出了我,就说我爸爸的诊所已经被夷平……”

她说着说着又要哭了出来。

“没关系啦。”我安慰她了一声,才突然想到闻子巷,“他们来找我的?那不是也会找到我爸妈的胎记医馆!”

袁子阳颤了一下。

“我们现在必须马上去闻子巷。”他果断地说,“他们刚才已经证实了我还……我还活着,但还应该还没去过胎记医馆。我这么走了他们一定也知道威胁伤害我没有用,会去找‘胎记’来攻破我们袁氏太极。”

我点点头。

“我马上叫出租车。”

出租车司机是一个很喜欢跟客人聊天的司机。我以前最喜欢遇到这样的司机,总是让打出租这原本又看着计价器掉肉般心疼又会无聊的经历变得有趣无比。然而在心急火燎的时候遇到一个又喜欢八婆你又喜欢自己大讲自己故事的司机实在是一件很心烦的事。一路上俞小纤和我在后座抽抽泣泣,好脾气的袁子阳也不忍随便浇灭人家司机的热情,很勉强地点头含笑还“嗯嗯啊啊”地回应支持他,最后只有我忍不住火爆地大喊一句:“安静!”才使得司机终于瞪大眼睛地闭上嘴。

“你真的越来越像一个我以前认识的人。”

出租车静默了很久以后,袁子阳才冷不丁轻轻地在前座不回头地跟我说,我刚想问那个人是谁,车就停了。我火速下车,一路跑进闻子巷入口。还好,在外表看来还什么都没有发生。我跑到胎记医馆下面,那不新不旧的牌匾还好好地挂着,我推门而入,阿财正在一边悠闲地嚼着口香糖,摇头晃脑地带着一个大大的耳机,一边扫院子里的叶子。我松了一口大气,向他打了一个招呼,再慢慢走进堂厅里。

“反正都是你不好!”妈妈尖厉的声音在阴暗的空气里很响亮。

“当初是你一直坚持不要告诉林一的好不好!”爸爸跟妈妈吵架向来就没有什么底气,这次却硬朗了许多。

“我不管!”妈妈继续提高分贝,这声音几乎要令人耳鸣。

“爸妈!”我一跨进去就大叫一声。爸爸一只手上拿着除胎记的钻孔好像要跟妈妈拼命。妈妈也不示弱,正握着一只巨大的罗盘好像在自卫。

“你们这样很有发生血案的架势啊。”我彻底地松了一口气说。

“林一!”妈妈马上甩开大罗盘,紧紧地冲上来抱住我,“你怎么不回电话啦?我好着急啊!”

我拍拍妈妈的肩,看到爸爸在后面也含泪冲我笑,心里舒坦了一大半。

“伯父伯母,还好你们没事。”袁子阳和俞小纤走了进来,袁子阳松了一口气说道。

“我们会有什么事?”爸爸笑笑说,“不过真没想到,原来我们的掌门继承人还活着,而且还是小纤的朋友。我们研究胎记这么久,女儿突然长出胎记,还是太极的心意把,我们也很自豪了。”

“但我们所余时间并不多了。”袁子阳立即收住笑容,转为严肃,“俞小纤刚才说喉海派的人已经威胁了她们气脉的人,他们刚才在浙大也遇见过我,证实了我还活着,我们是怕他们会来这里攻击你们阴仪的胎记派才过来的。”

“喉海派的人真是太过分。”妈妈松开我愤愤地说,“我们林家从太公那一代开始就已经对太极武界的事不再过问了。本来以为参加一下这种十年一届的大会就是最多了,没想到今年掌门家出了事,他们竟然想要趁乱来抢夺地位。”

“不止,其实我根本就怀疑是他们杀害家父家母的。”袁子阳说,他的声音虽然没有那种显而易见的仇苦,却仍令人心痛,“身为袁氏太极的人,我不应该有仇恨,我只是想要阻止他们继续这样危害整个太极界,我也担心一旦他们成为太极之极,恐怕世界都不会有安宁。”

爸爸妈妈和俞小纤一起点头,他们这些知情已久的人用这样的讨论方式感觉很正常,而我是一点也不适应这样像武打片里一样的议论,只得在他们都点头以后,稍稍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正在此时,外间突然传来一阵令人惊悚的风声,像是那种在一个夏季午后突入而至、大雨倾盆之前摇动万物的大台风,震得闻子巷的瓦砾几乎都要碎裂。

“他们来了。”俞小纤惊叫一声,话音刚落,门口瞬间出现一抹犹如风中之雾般闪动的紫色。

闪电般的速度把我吓呆在原地,有些无力地看着眼前这帮显然已经从浙大徒步赶到闻子巷的所谓“喉海派”弟子。领头的那个皮肤黝黑的男子现在总算让我看清了模样。他大概有三十或者四十岁,额头上的抬头纹已经清晰可见,但是他的脸颊依然非常年轻,每一寸皮肤里似乎都隐藏着能量,好像时刻会迸发出劈石块斩毒蛇的劲。他的脸长得很平凡,唯有眼睛如猎鹰般尽是肃杀和敏锐,瞳孔的光芒从中间的汇聚点往外大力地散开,灼人心肺。

“你也在这里。”他缓缓地开口,口吻冰冷,声音低沉,那双几乎能穿透人身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袁子阳。袁子阳忍不住皱了皱眉,绷紧了脸。

“你们究竟想要怎么样?”他飞快地回应他。

领头男子嘴角上扬了一下。

“喉海派向来只为求一个真。”他的目光狠狠地烫过我们每一个人,“对于那些为己说谎的人,请恕本派无情对待。”

袁子阳毫不畏惧地往前迈出一步。

“莫非这位兄台是怀疑我就是袁氏太极少掌门的身份?”袁子阳身上傻乎乎的气质完全脱落,突然俨然一副掌门模样。

“哼。”领头男子吐了一口气,这口气似乎都把他脚下的土地震裂出一道缝来“我们不是怀疑,我们是确定。据袁氏家族在山西的作丧人士所言,袁氏家族一家三口在寒山上发生车祸,全部已死亡,连尸体都是太极界专门的入殓师进行入土仪式的,又岂会有假?本人上一次见袁氏家族的少掌门袁子阳已经是十年前的事,十年间一个人的面容有多大改变相信你比我更清楚。你若非孔七盛用来压制我们故意请来冒名顶替的袁子阳,又会是什么?”

袁子阳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这个气焰嚣张的人,我还有些担心他的眼睛会不会被那个人尖厉得恐怖的眼神弄伤,我看到他攥紧了拳头,我突然感到自己全身也血脉沸腾,额上的胎记更是心惊地灼热疼痛起来。

“你分明就是骗子。喉海派从西北赶来参加太极大会,不是要再来受欺骗的。袁氏掌门的死,我们也感到惋惜。惋惜,不代表我们会接受这样的骗局。我们昨日听闻传言道你失去了能证明身份的心意把,还荒谬到说变成了一个女人的胎记。简直是一派胡言。我们喉海帮的人不可能允许你们参加太极大会,污染太极!”喉海派掌门越说越有气势,越说眼神越灼人,好像再有一瞬间就会彻底爆发。

袁子阳紧咬住下唇。

“喉海派掌门,抱歉,你们还是请回吧。”他很礼貌但是声音颤抖着说,“你没有资格在太极大会之前在任何其他太极帮派人处逗留。”

“唝!”

只听巨型的一声槌木声,我恍然才发现那是喉海派掌门突然间飞速地摆出了一个太极最简单起势的招式,双手掌心向下,柔润地直垂在胸前。那声巨响竟然是他手势起来时带动我们家门口这块地的起伏声。雷击一般,狂鸣独斥。

“如果你真的有心意把,真的是袁家人,那么就在此受我一掌。”他闭上眼睛好像是要聚神汇集自己的力量,“如果真是有心意把,那么我这一掌对你来说,实在是不会有一点伤害。”

他说完最后一个字,便充满杀气地睁开眼睛,怒视袁子阳。他后面的那些穿着鹰头服的小罗罗们也很有气势地齐声大吼一声,气势骇人。

袁子阳的脸上写上了惊慌,我看看旁边的俞小纤像是被吓傻了,爸爸妈妈都抽搐着面目,不知道该怎么阻止这场灾难,保卫胎记医馆。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鞋子和一夜没换过的衣服,摸摸头顶刘海下面发烫的胎记,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大步地跨到袁子阳前面,女侠一般地面对前面这个强壮得不可思议的、眼神都可以杀死人的男子面前。面对着他的时候才感觉到大脑开始空白。他毕竟不是光头刀疤那种只有肌肉没有脑子的大汉而已。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现在的我已经坚信不疑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了,那么眼前这个什么喉海帮的掌门很有可能一掌就如同凶猛的喉海鹰撕裂猎物的脖子一样置我于死地了。

“那……那个……”我的开场带点口吃,看着他魔鬼般的眼神的时候觉得一时词穷,但很快凭借我平时的语文积累恢复了正常,“你……要是要挑战的话,那也得找我挑战啊!”

“林一……”袁子阳立即上前一步拉过我,但是我一旦决定了,就会毫无惧色地做到底。我继续向前迈一步,迎上喉海派掌门刺人的目光。

“你凭什么?”他紧皱眉头,冷冷地回复。

“就凭这个啊!”我用右手撩开眼前的刘海,露出酒红色的胎记,很自豪地展示给大家看,“我就是袁子阳的心意把继承人!”

喉海派掌门的瞳孔因为突来的惊讶而张大了,因为我们离得很近,我几乎可以看清这个中年男子的眼眸。令我诧异的是,他的瞳孔里竟然有两个白色发光的东西。我记得以前在生物课上学过,一般人的瞳孔里只有一个白色的光点,他竟然会有两个,真是又奇怪又恐怖。

“林一!”袁子阳再次用力地拉过我,用从来没有过的严厉盯着我说,“请你到后面去。”

我有点被他的目光吓到,但是还是一动不动。

“呵呵。”喉海派掌门冷不丁地笑了一声,“既然如此,那么该受我这一掌的人,就真的是你了。”

他盯着我看,我全身发麻,恐惧已经浸湿了我内部所有的器官,令我一点都不能动弹。

袁子阳快速挡到我面前,虽然他站得很稳、语气很镇定,但是站在他身后的我竟能透过他的脊背感碰到他的焦虑和丝丝缕缕的恐惧。

喉海派掌门半蹲着,所有太极最基本的起势状。他轻挥左臂,地上的泥土尘埃似乎都在一瞬间被他掀了起来,袁子阳竟然一个招架不住被那阵快速的风吹往西面整整五米左右。他面色铁青地倒在地上,大喘着气对我大喊一声:

“小心!”

我回头一看,只见喉海派掌门挥动的左臂慢慢地向下沉,右臂慢慢地向上起,很顺柔地拼成一个圆球,一个我早已熟稔的太极拳里“抱球”的姿势,正当我准备以防万一小心地闪躲一下,我就感到自己两边的发轫都好像被一阵莫名的飓风吹向了后方,这阵风强烈得我连眼睛似乎都没办法睁开。我眨了眨眼。就在我眨眼的这一秒,他聚齐了所有环境中能够被利用的能量在太极球里,左脚向右前方斜式跨步,左手稍稍屈着五指,直直地一掌朝我打来,气吞山河,千万点的力排山倒海,一拥而至。

我没有半点思考时间,只得呆呆地捂住脸。以前俞小纤经常说的,一个女生的面容是最宝贵的,就算瘫痪了也不能毁容。我躲也不躲,双手掩面,双脚不由自主地半蹲,口中念着汉传佛教的南无阿弥陀佛,双眼直视他飞速向前的掌心。

“嘭!”

我的胸口瞬时像是被最锋利的铁钩穿透,难以形容的疼痛,胜过昨天下午手掌至现在还在发寒的疼痛,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好像被那根梢柄直直地插入我胸膛的铁钩钩到了空中,再有一下,“铁钩”从肺部拔出,我才重重地摔到地上。我模糊地看看我的胸口,没有任何伤口或者“铁钩”进出的影子,下一秒钟,我感到从胃里脓上来一阵带有钢铁味的刺鼻的脓液味,再过一秒,那味道化成了真真实实的液体,呛出我的喉咙,贮存在我的整个口腔,再被一阵后劲十足的胸口的力量猛地震出我的口中。

血。不用看我就知道。这并非在割破舌头或者牙龈出血或者绕着红橡胶操场跑步时感觉到的那一点点小小的带着铁锈味的血,而是大口大口的,连味道都没有了的血。我大口大口地呼吸,却好像得了喘鸣,越呼吸越觉得没有氧气,越呼吸越容易吐出鲜血。我的视觉却完全恢复了。我看到袁子阳面色煞白地一步步艰难地走过来。我看到爸妈难以置信地扶住我,妈妈已经满脸是泪。我看到俞小纤的哭泣使她的整张小脸都旋扭起来,紧紧地扶拥住我。

“喉海派!”爸爸突然站起来,手指掌门,声带哭腔地大吼,“你打伤我女儿,我绝不可能就此作罢。”

我看到掌门定睛看着我,目光带有狐疑,炯炯有神的眼睛里竟然也有点点滴滴的愧疚。

就凭这么一点一滴的愧疚,我突然觉得自己从最深处认定他不是坏人,不是那种袁子阳口中所说杀害他双亲和会在武林毁坏整个太极界的人。

“刚才那一掌,我有所保留。”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屑一顾地冷冷地说,“因此不会致命,但需修养一年。我会派人送药材和所有费用,但请你们不要自不量力地扮演心意把拥有者,或者,太,极,之,极!”

他一字一顿地说完最后四个字,很迅速地一转身。不到一秒钟,所有的紫衣喉海派的人就撤离了胎记医馆。他们一走,我才再次感到彻骨震心的疼痛,撕心裂肺地大叫起来。一边叫,口中一边滚滚溢出鲜血,我感到整个上半身刺骨的寒冷,头脑却热得快要膨胀。

“林一,你一定要没事啊!”妈妈一边哭一边试图扶起我说,“一定……要没事啊……”

“林一,你挺住,我们一定会让喉海派还清这笔债!”爸爸咬着牙大声说。

我头脑还很清醒,只是不怎么讲得出话,一想到那句我需要修养一年就觉得整个人快要虚脱。我全身发着虚寒,打着战。我转头看到也浑身打战,面色虚弱的袁子阳,他正颤抖着弓着背走向我。我突然感到他正在忍受的是与我完全一致,没有丝毫两样的痛苦。他的表情和我一样,他的身体也如同我一般抽搐。

“对不起。”他咧着嘴强忍住痛对着我想要笑却笑不出来,只能吐字不清地说出这三个字。

我看着他那双眼睛,不知为什么,在勉强地闭上眼再睁开的一瞬间,感觉自己从睫毛里流出泪来。我看到他那忧伤得令我心如被腕割的眼睛里也有那么一洼莫名却我能够清楚地看懂看清的泪。

他的手伸在自己前方,似乎又要无力地放下去。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是潜意识里有什么在操纵自己的情感,遥控自己的一举一动。只是一下子,我凭着已经麻木到失去知觉的手,抓住他的手。

他立即反握住我的手,在我们掌心交合的那一秒,我突然感到全身如被一道深入浅出的威力强大的电流通过,从四肢开始猛地一阵,好像是在睡梦中突然醒来一样,胸前近乎被肢解被凌迟的痛苦刹那间消失得没有了一点痕迹。

我看着他,眉心皱起迟疑的松弛。他绷紧的脸也在一瞬间放松了。我感到我太阳穴有轻微地酸痛,滚烫的胎记扶持住我的心跳。

他虚弱地笑了一笑。

你记得你握住我的手背看着我掌纹的伤口时说,你不会再让我受到伤害。

我所经受的第一掌,泉涌般的血,你会对我说抱歉。

抱歉,我又为你受到伤害。

你忘了伤害只是火焰里石子上普通的裂痕,撕扯出的是锡在苦涩甜咸上的唾沫,金银的丝线不是伤口的血迹,是她早已化脓结疤连痛椎心的尾纹:道道如似车轮碾过心扉的夜夜长盼。

我夜夜长盼,无法入睡,也不敢失眠。只怕一觉醒来,你会离开,我会忘记受过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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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执狂自深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