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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深深处》 作者:顾文艳

第五卷:兑

第五卷:兑

独鸟冲波去意闲,瑰霞如赭水如笺。为谁无尽写江天。

并舫风弦弹月上,当窗山髻挽云还。独经行处未荒寒。

阻风滋味暂时生,翠阜红厓夹岸迎,水窗官烛泪纵横。

禅悦新耽如有会,酒悲突起总无名。长川孤月向谁明?

——浣溪沙《疆村词》

[清]朱孝臧

最美的湖泊是往底望一眼时探不到底却吻得到心脏的一块绝世琥珀,透明得浑浊,混沌得纯净。

你的心也像琥珀,碧色的心跳,麻醉幸福的酸楚。我蹦蹦跳跳,用手指融化一座天池,一个眼神晒呷一粒青米。一张沙发接得住一场恋爱。

后来那天,我们所有人一起去了龙井那里的袁氏太极内部。我并不是如同我自己被打伤时所想的那样被抬进去大呼小叫地受人医治、用轻功疗伤之类的,因为在此之前,我的伤势竟然以奇迹般的速度复好了。爸爸开车去龙井的路上,我一点一点虚弱地抬起头开始说话,而袁子阳也是一样。开到袁氏太极所在的山脚时,我已经完全复原,精神气爽了,只是觉得有些口干舌燥。本来已经要背我上山的爸爸、泣不成声的妈妈和俞小纤也喜出望外。只有袁子阳似乎一点都不感到意外,甚至还想再次用我的手当试验品进洞。

“真是不可思议啊。”越看长得越像吴大爷的孔师父看着我啧啧赞叹,“喉海老大的一掌即使对一个有武功基础的人来说都足以致命。”

“是啊,还好我女儿大富大贵,傻人有傻福,那个掌门本来说她至少要修养一年的,居然不到一个小时就好了,真是上天保佑啊……”妈妈对着孔七盛在练武厅堂里滔滔不绝地重复着感谢上天的话。

“喉海帮实在是欺人太甚。”被整顿了诊所的俞小纤爸爸俞大叔也难得地站在了我们这一边,“袁氏太极的人平时对他们也是没话说,他们竟然在我们掌门死以后这样对待我们。”

“否则你以为他们还可以被叫作喉海帮?”裘骆承在一边冷冷地冒出一句来,他的话锋颇像喉海帮掌门的眼神,句句刺人。

“他们为什么要叫作喉海帮?”我呆呆地问出这个就在嘴边的问题。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种鹰叫喉海鹰?”俞小纤完全恢复了镇定。

“不是吧,原来真的跟喉海鹰有关?”我惊讶地回答,“我知道喉海鹰,就是一种很凶猛的猎鹰,以前在动物世界里看过的,好像他们眼睛里有两个光点。”

“这叫作中央凹,”裘骆承很傲慢地玩弄着自己新绿色太极服的袖袍——他实在是穿什么样颜色的衣服都很好看,“喉海鹰最大特点就是目光明锐,身手敏捷,很容易捕抓到猎物。而它之所以如此敏锐就是因为它的瞳孔里不像一般的鹰,甚至不像任何禽类,或者人类,有两个中央凹,也就是说它有比一般鸟类高的视角,尤其是对光线的敏锐程度,远远高于普通猎鹰。”

“对哦!我看到那个掌门真的是有两个中央凹!”我连忙大叫表示理解裘骆承的说法。裘骆承有点不屑地扫了我一眼,再得意而装帅地点了点头。我早就知道裘骆承是所谓的百科全书,天南地北什么都晓得。

“他们的武功是很了得,但是想要与袁氏抗衡,简直就是不可能。”孔七盛摸了摸自己的胡须语重心长地说。

“哎?可是他们真的很厉害啊,你不是说他们一招就可以致命。”我刚经历完比拔牙还要恐怖的疼痛,如今感到生命非常美好。

“师父是指常人。”袁子阳轻轻地说。

“那我们不都是凡人?”

孔七盛耸了耸肩,“你为什么不想想,为什么这一招就几乎没有损伤到你?”

“那是因为……”我竭力思索刚才的情景,疼痛消失的一刻是袁子阳反握住我手的那一刻,也是瞬间我的胎记灼热的一刻,“我的胎记?”

孔七盛笑了笑,转身看向爸爸妈妈。

“她的胎记,你们的太极。”他拖着长调,“也是已经失传的心意把。虽然我还没能弄明白,子阳的心记究竟是怎样变成这胎记的,但心意把所寄宿的人,就是太极之极。”

妈妈的面色瞬间煞白。

“你是说……我女儿她……”

“林女士,你误会了。”孔七盛挑了挑眉毛,“我并不是想让她成为太极之极,永远地打断她的生活。我只是,必须恳请她,从现在到太极大会的这段时间里,用心学习袁氏太极,为袁氏在太极界中保守住统领之位。我们不会允许其他帮派来玷污太极之道。太极大会之后,自然由现在已经失去心记的少帮主,或者其他人来担当太极之极。”

妈妈脸色很惊慌,爸爸则相对镇定。他向前跨出一步,对孔七盛很恭敬但是也很有距离地说:“孔先生,我们家族向来是秉承太极之道,从来不愿争名夺利,更远离任何有关‘盟主’‘太极之极’的争夺。我们一直都是在为平常人除去不应有的印记,宣传太极之理和阴柔之面。我们已经不准备延续胎记医馆了,因为我想让林一追求自己的喜好。我从没料想到林一最终还是用这样的方式知晓太极界。但由于这次事关有恩于我们的袁氏太极,我可以答应您从现在到太极大会,林一可以为您证明少掌门的身份,但是大会一过,也就是一个月以后,也希望您能确保她全身而退。”

我虽然听过爸爸很多次用这种文绉绉的语言说话,但从来没见过他这么严肃。

孔七盛意味深长地看了爸爸和妈妈一眼,然后双手合十,闭目念了一句我从没听过的经文,看他的姿势像是道家的保佑诵。他点了点头,用一种一诺千金的坚定看我爸妈。

我大松了一口气。我本身就很怪了,还要我真的怪到进入这个太极世界?我没有袁子阳这么好看也没有裘骆承这么会装,一旦进来肯定走火入魔。倒是爸爸妈妈坚决的态度令我有点意外,他们两人在我面前从来都表现得唯利是图,也看中名利,要是我真当了太极之极他们一定会感觉很光荣,但他们今天脸绷得我都实在不习惯。

“多谢你们的体谅。”孔七盛点了点头,“这一个月,请允许我要求林一每天至少在这里为太极大会准备五小时。”

“什么?”我尖叫起来,“没搞错吧!马上就要期末了啊!除非我住在这里……”

“是的。”孔七盛说,“那就要麻烦你住在这里了。”

我无比诧异地看看这个酷似吴大爷的半老不老的人,再看看好像一点都不觉得他看法很荒谬很不合理的所有旁人。

“你现在,已经是袁氏太极的全部希望。”

念珠不能通透,一旦彻明就从此无光。佛祖的手掌里,握着你的诚心。你知道你有这一把,早已足够。心意把,也只是石块里抛光的软玉,是你心诚意坚的证物,是我费力灼伤前额的胎记,是万物圆满天下大同的太极。

活佛的耳垂,容纳你长久豁然的胸怀,泯灭我虚妄无力的私愿。拉卜楞寺的黄金顶上,顿挫生烟。那是我念万遍千次的佛经换来的一丝悲悯,那是金瓶掣签选中灵童的一个肃穆的眼神,那是仓英嘉措凋零的诗句:

来我的怀里,

或让我住进你的心里,

默然相爱,

寂静欢喜。

在我认识袁子阳的第三个星期,我的生活再次,彻底紊乱。

我勉强同意了搬去袁氏太极里住再每天来返校园和袁氏太极之间。爸妈也千叮咛万嘱咐以后,回胎记医馆去打理被喉海帮的人搞乱了的胎记医馆,顺便整顿一下从没见过大场面,可能害怕得要辞职的阿财。结果我当天回大学里,原本打算好好“修养”一下——毕竟,我也算是“重伤”过。没想到刚回到宿舍和俞小纤躺在床上两个小时,才消失不见两小时的袁子阳就又神出鬼没般地出现在了我的宿舍里,乐呵呵地说来帮我和俞小纤搬东西去,还说约了裘骆承帮忙一起搬的。过了一会儿裘骆承果然就到了。他身穿很不惹人注意的深色便服,戴个帽子戴个墨镜,乍看之下只觉得这人身材不错,还是不可能轻易认出是裘骆承的。在这裘骆承本应在“美国”苦苦求学的时期里,一般女生看见这个类似裘骆承身形的人也顶多会将此当作自己相思症的幻觉再次出现,因此裘骆承很自然地混进了浙大,还混进了女生寝室。

我们大包小包出去的时候倒是出了点小插曲——可能是裘骆承和袁子阳两个人一起走实在太显眼,大家一路都指指点点。袁子阳白痴得很,走在路上尤其开心,几乎要蹦蹦跳跳。本来夜色已经完全隐藏了我们的身份,可是快要走到停车场坐进裘骆承的车的时候,对袁子阳颇有好感的宋佳佳和她的湖南小姐妹就出现了。宋佳佳原本看到袁子阳喜出望外,但看到他竟然提着我的行李,就立即变了脸色。

“你们……你们……”她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你们搬出去住?!”

“对啊。”俞小纤最喜欢跟宋佳佳类型的女生斗争,“你有意见啊?”

“你们……不会一起住?”她气鼓鼓地说,一下子就想歪了。

我正准备大力摆手摇头,袁子阳在一边就傻兮兮地大力地点头,然后笑着对已经临近崩溃的宋佳佳说:“对啊!哈哈。现在这样我就不用每天早上都来你们寝室叫早了!”

宋佳佳面色差得连漆黑一片的天色都难以掩盖。

“林一,你……你太!你真是一个随便的女人!”宋佳佳想出口骂人又为了拯救自己濒临失落的淑女形象。我最看不惯的就是这样的女生,虽然这样的女生每一所学校每一个班级以致未来每一个单位每一户邻里总会有。她们有不难看的外表,一般都有很纤细的身材,也是她们最大的资本。不知道为什么她们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却总觉得自己很了不起,矫揉造作,明明看见长得好看又优秀的男生也会偷偷吞口水,男朋友很多但是总嫌不好。哎。正所谓“低质素高要求”,又伪善得惊人。如果说这样的女生在小学里遇到,那么今天这句话后面应该还会加上一句凶凶狠狠、充满正义感的“我要去告老师!”,也不知道她们是要去把老师当法官呢,还是要“告”老师。

我很大度地不去争辩,很潇洒地挥挥手走人,也不知道是否因为最近经常跟太极之人待在一起,有了点太极无所念无所求无所介意的大气。俞小纤和我在裘骆承的车上笑了很长时间,袁子阳好像完全不谙世故,傻笑着看着前方,偶尔转身来看我们一下;而开车的裘骆承则看上去专心致志,不怎么理会我们。

当然,这个小插曲的结果就是,我很不幸地被传为“突然与人同居的古怪轻浮女”。宋佳佳真的去“告老师”了,告的是生活老师,说我和俞小纤夜不归宿,有失规定,没想到我爸妈和俞小纤爸爸一从太极馆回来就向学校和生活老师都请了假,说我们因家事需要离校住几天。于是,难堪又心怀嫉妒的宋佳佳只好拼了命地传播这个新闻。

现在的我走在校园里,总会突然才意识到自己还在校园里。这几天发生的事让我觉得好像完全走到了另一个世界。原本那个我日日夜夜沉浸的校园,似乎已经完全地被我抛在脑后了。然而每一天,当我的脚掌隔着鞋底触碰到校园的每一块平整的水泥地时,我就会感到,似乎什么都没有变,一切都没有变:我依然在这个给我过彻头彻尾的失望与绝望,给我过专心学习的氛围和希望的学校里。这种感觉犹如一个怀旧的人突然怀念自己的童年,一意孤行地偏执地回到儿时捕过风捉过红蜻蜓的油菜田里,当他看到仿如窟壁上染着的最新最明的金黄釉彩的花丛,像用蜡笔涂过过一样的蓝色天空,还有奔跑追逐的孩子时,他会突然间几乎要落泪地感到,原来曾经的那一刻欢笑,一分一秒也没有过去过;过去的那一片乡土,一毫一厘也没有离开过。他依然是那年的自己,低飞的蜻蜓依然是曾经的空中霸主。一切,都没有变过。

龙井山的袁氏太极“世界”,我也开始慢慢熟悉起来。我们住在一个非常有古代感觉类似四合院的一个中间是庭院围了一圈古色古香的房间的地方。孔七盛住在朝南处,并且整个朝南的几间房都是他的。裘骆承住在孔七盛住房往东拐角的廊庭里的住宿房,那一排还住了几个孔七盛在江南的弟子;再坐南朝北的一排就是客房,我、俞小纤和袁子阳一人一间加上厨师的房间正好四间客房。厕所在离这个庭院100多米的地方,外看像茅厕,内部其实也有抽水马桶,还算人性化。浴室却根本没有,洗澡都是在清泉山溪边。我刚进去的时候对这个在露天洗澡吵吵嚷嚷,后来被迫去山谷一样的一条溪泉边洗澡,才感觉到回归自然的美妙。山谷山泉的隐秘性也很强,在这头的山泉只有女人可以洗,另一头只有男人,倒也如同男女浴室一样。泉水沐浴,更是清爽。第一天晚上我睡得实在非常好。

早晨是每一天最艰苦的时段。据裘骆承说,太极之所以要在早晨打,不止因为早晨空气清新,温度偏低,更因为人刚刚苏醒的时候他们所携带的不仅是愈渐高涨的能量,还有纯粹的、睡梦中的放松。这种放松,就是太极里最重要的部分。由于我和俞小纤每天早上10点都有课,我们必须4点起来。我学太极,俞小纤自己疏通气脉以后再帮我理脉观察。裘骆承和袁子阳也在孔七盛命令下每天早上4点摸着黑起床指导练习。一般住在袁氏太极馆内的人都是在太阳快要升起前起来,迎着统领万物的火轮练习太极,包括孔七盛他自己。于是4点多漆黑一片的时候,只有我们四个人对着黑色中的青铁色双手抱球,起起落落。4点到8点,每天早上4小时,然后我、俞小纤和袁子阳由裘骆承先翻过龙井茶山,再送我们回浙大,上完一天的课以后6点左右再返回龙井区,再爬一次山,作为必需的运动,进入太极世界,9点前入睡,保证睡眠。第二天,再周而复止。

我其实很想不通为什么袁子阳总是要跟着我——包括每天回浙大。按理来说,他本应该自己也留在太极馆里跟他的骆承兄一起专心地跟他的师父学习,准备太极大会,但他就是宁愿跟着我津津有味地去听艺术课,数学课。犹太课他真的是一懂不懂,所以那时候他总是会去图书馆,然后再跟我一起去食堂。他整天看起来很快乐很阳光,但我总觉得他其实还有很多事没有告诉我——也许永远不会告诉我,一切都要我自己去发现。

俞小纤和我冷战了一天就和好,我始终觉得有点便宜她。于是她很快恢复原样,挑着细长漂亮的眉毛叫着自己快被折腾死了。不过想来她说的也是事实:每天这么早起,艰苦地训练这么久,还要对付期末考试,作业论文几乎要天天在裘骆承的车上完成。况且她还每天要花时间在她的sife社团,还有那个暧昧学长身上,到后来干脆她停了手机,彻底停止了暧昧又早知没有用的短信。

裘骆承是整个“训练”我的负责人,在6点左右孔七盛出现之前,都应该由他按照计划鞭笞我练习。他和袁子阳两人一起教我招式,希望我可以左右一起看,学得快一些。第一天的时候4点整袁子阳幽灵一样的声音传进我房间,轰雷般吵着要我起床,我模糊地随着残余的星光和也在打哈欠的俞小纤一起摸黑走向一块后来阳光出来我才看清楚的空地,四周黑魆魆一片,连地面和袁子阳的脸都看不清,我根本就不知道他们想要我怎么学这袁氏太极。

“你们到了?”裘骆承的声音在黑色里阴沉地响起。我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我感到袁子阳大步地向裘骆承走去,跟他交谈了一番,连俞小纤都好像看得见所有东西一样。

“那我们开始吧。”裘骆承很干脆地说,我感觉到黑暗中好像有很有力的风在我前面闪过。

“啊啊。”我终于忍不住叫了一声,裹紧了还算单薄的衣服,“不好意思啊,这怎么开始啊?”

“你是盲人吗?”裘骆承嘲讽地对我说,即使是在什么也看不见的情况下,我还是可以感觉到他口气中从来没有消失过的可恶的鄙夷,应该说尤其是在这样双眼看不见的情况下,更能感觉到一个人的内心:好像那一个我奇怪地挽留他而突然烈火燃烧头顶的夜晚。

“你才是盲人呢!”我一听他这种从来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的语气就来气。毕竟,如果够幸运,我已经改变,不再是以前那个面对心爱人奚落揶揄也逆来顺受情愿心甘的怪女生了。

“林一。”我听到袁子阳温和而带着特有的回音的声音,“你如果看不见,那么你感觉得到方位吗?”

“白痴,我看都看不见,怎么感觉方位啊?”我甩头大叫。

“不是。”袁子阳的声音带着回音似乎贴近了我的左耳,“这就是我原先跟你说过的生命,在混沌的宇宙中摸索着黑暗的壁垒,找到一个出生哭啼的入口,在弧形的轮回中奔跑,顺着那个早就设计好的轨迹,轻而易举地,步步走向这个圆的出口。”

我听着这段熟悉的话,深深地呼吸。

“我先帮你通气脉。”俞小纤的声音响了起来,与那阵有力的风很相似。

“你刚才是一直在运气?刚才的风是你的气脉风?”我好像突然开了窍。

“嗯。”俞小纤的声音带着浅笑,说着,我就感到一双不存在形体的手直直地通向我的背后,似乎要敲穿我的脊背,再一下,我感到我全身的疲软形成了一段通骨渗脉的宁静,我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你们家是袁氏太极里的阴仪,除去外层的印迹是阴气渗入体内,所以会很需要气脉阳仪的通穴。”俞小纤的声音清醒而平静,我有些怀疑她是否是变幻王,因为她前一分钟她还哈欠连连。

我干脆就闭上了眼睛,反正什么也看不见。闭上眼睛以后,黑暗里的缺乏安全感似乎是一个不断扩张的骷髅洞,越捅越大。只是一瞬间,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圆形的轮廓,好像真的有如袁子阳所说的,在杂乱的一片混沌中,黑暗的世界里,有一双手,一双脚,四处摸索,苦苦寻觅触碰到空白一节的瞬间。

我猛地睁开眼,四处的漆黑一点都没有变。我却也从未感觉到现在所感觉到的柔软的心境。我感到我的整颗心被安静地放逐到一个冰冷偏远的地方,荒芜的土壤好似慢慢将一切焦虑和从未脱身的困苦放低填埋。我身边的一切都好像化作了一袖清风,静谧得几乎可以用鼻尖尝嗅到周遭石块上的纹痕。

“你现在虽然仍然看不见,但你应该可以感觉到我们和周围的大型环境的存在吧。”我隐隐地感觉到裘骆承在我正前方对着我说话。

我点点头,“嗯”了一下。的确,周围的萧索中的确有那好像类似气体又好似一种东西的精魂,能被我惶然站立在空间里的这身体所感觉到。

“师父让你这么早练习,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不希望你用眼睛误导自己。”裘骆承接着讲,声音仿如缕缕波形的气体,划过我的耳侧。

“可是看不见又怎么学?”我脱口而出。

我感到袁子阳和裘骆承两人似乎都移动了一步。裘骆承在我左前方,袁子阳退到了我的右后方。

接着,我感到我的左后方和右前方似乎多出了一种难以描述的震动——类似在电视上看到而猜想出的地震之动。紧接着,这种震动就消失了,还原回虚无缥缈的平静。我似乎“看”到袁子阳和裘骆承又直直地站立在了原位。

“我们刚才所做的,是很多拳式里应用很广的招式,叫作白鹤亮翅。我往右边,子阳弟向左,于是我们两人自己个自成圆的同时,也在你的周围画了圆,造成了一个很明显的气场。你感觉到了吗?”

裘骆承难得说话这么温柔,我连忙不住地点头。他想必是能看到现在的我。

“眼睛所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袁子阳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来切断我正在回味的裘骆承的话语温柔。

“什么意思啊?这么深奥。”我连忙揶揄他。

“就是说,虽然我们总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因为我们不相信自己会欺骗自己,但是最精确的测量仪,不是机械,不是眼睛,而是感觉。”袁子阳继续说道。

最精确的是感觉。我第一次听说这样的说法,虽然荒谬但是也挺新鲜挺吸引人的。

“林一,所以我们也不是真正看见,是太极所练成的感觉让我们用感觉传输给眼睛,看到一个人的气场,魂魄,悲喜。这样,是不是更精确?”袁子阳似乎明白了我的怀疑,继续解释道,“你现在的气息很好,只要花一点平静下来想一想你自己的事,想一想你的快乐,你的痛苦,你就能感觉到自己的气息,也可以感觉到我们的每一招每一式,而这样的模仿也是通过你自己的感觉获得的,因此不算是纯粹的模仿。你明白吗?”

我并不明白,但他的话音如同魔笛一般掀动起我的心底,我出神地点点头,在纯粹的黑色里睁大眼睛,凝神屏息。

我的记忆好像成了一本突然间着火的历史长卷,翻开卷宗,我冷着眼、铁着心,看到那从头烧起的已经发黑起焦的最始端。我看到6岁那年在闻子巷找到同伴真心快乐地一起玩的那一天,我看到小学时背着大书包低着头踢着石子却依然无忧无虑快乐地和爸爸妈妈一起研究胎记的每一天;我看到初中时第一次结结巴巴向男生表白失败以后大哭大嚷受人耻笑,我看到高考前向暗恋很久的班长表白,由于表白多次终于流利大胆却仍然逃不过哭哭闹闹被人嘲讽;我看到第一次看到裘骆承倜傥的姿态和霸气的神情,还有紧皱的双眉慢慢地松懈成嘴角的笑容,我看到俞小纤处处奚落我,我也很快乐欢喜地接受那些有价值又很开心的箴言;我看到袁子阳白痴兮兮地在太阳雨里对着我打从心底里笑,我看到他在巨大的草坪里转着身子高声大叫;我看到他早晨欣喜的面对我不甘不愿的哈欠,我看到他厚着脸皮跟着我在校园里嬉笑背后的忧郁眼神;我看到他在太子湾公园跑步追上我对我说我为人正直,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朋友,说很幸运他的心记成了我的胎记,我看到他在旋转餐厅说他以前练功的地方有奶油味的鲜美生蚝;我看到他握住我血淋的双手对我说不会再让我有事,我看到他的指尖触到我的手心时我几乎所有疼痛所有伤心都如化蝶般在花丛中消失;我看到他笑嘻嘻地在图书馆五层看见我,又傻乎乎地不小心弄下一本书,我看见他明朗的,略带令人心疼的孤独的双眼静静地凝视着我……

我诺然打了个寒战,才缓过神来。我看到眼前他孤独的身影轮廓,还有眼里令我浑身发寒又心头炙热的善良。在我十八岁这一年,这个好像我已经认识、了解过一生的他,彻底占据了我记忆卷廊的整个后半部,我不能否认,也不愿不再承认。

“你看得见我?”袁子阳欣喜若狂地对着我说,他似乎已经感受到了我的目光,我出自对他气场的本能一般的辨认和感觉。

我说不出话来,只是看着他。这句话好像在太阳雨里看见他时他灿烂地笑着对我说过。我看着他,中邪一般地,久久地,看着他。

“既然如此,我们可以开始了。”裘骆承挥了挥衣袖,我真的可以感到他掩藏在黑暗里的衣袖正甩了甩,还有他傲然的气息。

我再次稍稍缓和过来。俞小纤正站立在旁边一块石头旁边闭着眼睛运气。我点头。刚点头完毕,袁子阳和裘骆承就站在了我的左右手位置,都略略在我前方一点点。

他们两人一齐默默曲了双腿,我感到一阵强大的气场划过这一圈沙漠般的土地,染至我的双腿。我也默默地跟着半蹲,抬起双手,松弛的肌肉在这完全相似的气场中愈来愈放松。我跟着转腰,抱球,如抽丝般左手向外,右手往下拉,右脚脚跟轻轻落在斜上方的位置,重心慢慢移至那一方。

双手挤出,单腿屈伸,捋后侧立,搂膝拗步,转身推掌,从脚跟传上来丝丝缕缕的运气和劲力,因放松而力大无穷。

就这样,带着一块他的胎记,我开始练太极:我一直都有预感最终会与自己相关的,太极。

就这样。

日久生情?这四个字可以俗套也可以千真万确。

没有答允过,我所问津的,仅仅是你的一幅画像。画像上的你,有被放大的嘴巴,有被涂染过的肤色,有被缩小过的鼻尖。唯有你淋过伤痛,受过针刺的眼睛,贴切地许诺你的面庞,在大雨将至的低云里撮弄你心脏的颜色。

摩西受到神的旨意,他却不曾叫过上帝耶和华。耶和华只是基督徒给犹太人不能直呼其名的上帝的名称。神圣的他,不可被世人称名道姓。那么你,也只应被装裱在水晶做的画像框里,只有你的眼睛,不可轻视的忧愁,星星点点地折射出水晶的彩虹。你只是想告诉我们,这只是一纸玻璃。你只想这么说。我等不到你透视这层透明。我的生活已经不能没有你。我早已爱上了你。

我走出食堂,晃晃悠悠地走在阳光底下,想要找一个阳光下隐蔽一点不至于被别人很明显地看见的地方躺下睡觉。食饱喝足以后总是会很想睡。最近这段日子我每天都感觉严重睡眠不足,或者精神运用过多。和梁森一起搞的那个犹太教转世说的项目总算快要完成了,也快交了。从那次在图书馆以后他就不再多说什么“阴气”“阳气”的了,只是看到我的时候总是一脸狐疑。我原本还打算问问清楚,可是后来想到要从这个从来不多说一句话的铁面怪人嘴里套话出来实在比登天还难。研究项目其余的时间,我就是在听课、写论文、练袁氏太极,每天匆匆忙忙,连看书的时间都没有,一有空隙就睡觉。只求太极大会快点来,我也就可以好好饱饱地睡他个几天了。

袁子阳这天破天荒地一早就不跟着我而去图书馆说要研究一下里面有关太极的知识。他说下午找我会和。早晨的时候我练了一套发功发劲较多较狠的拳套路,似乎伤了内力,浑身疲软。我摇摇晃晃地走到图书馆后面的草坪处,四处看了看没有人就一屁股坐在草丛里躺下就睡。

迎着阳春的光芒,我忍不住闭着眼睛嘴角上扬。现在我离下一节课有足足一个半小时的时间,我相信我会在1个小时左右的时候自然睡醒,因此现在什么都不用担心。我舒服地闭着眼睛,可惜现在每次闭上眼睛以后总觉得还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或者说几乎是“看”到所有东西。我死死地压抑住这种可以凭借气场感觉到旁人旁物的能力,努力安心地准备入睡。我眼前出现了模糊不已的一些图景,一些招式,还有袁子阳每次都令我心中一颤的魂魄灵异感……他没有告诉我的那百分之二究竟是什么?我为什么总觉得,这每一天每一刻与他在一起,都是那么自然却又好像惴心不已?还总有隐隐的不曾消失过的对整个“奇遇”的怀疑……还是不要想了,我在睡觉,我马上就可以睡着……

“好久不见啦!”

我在最短的时间内跳起来。这两天每天晚上的时候我和袁子阳裘骆承一起都被孔七盛训练反应速度,练得我现在已经过于敏感。我本来不理解为什么明明太极最注重的是慢而却需要超出常人的反应力,还是裘骆承一板一眼地说,之所以太极慢,就是因为它懂得变通,早已反应过来,只是很稳稳地柔和地卸去对手无论有多强大的力。

眼前的人满脸皱纹,显得很苍老,鬓角都已经出了白色,头发也花白一片,但是那眼睛,那眼睛——

“吴大爷?”我不由得颤抖了一下。没想到竟然再次遇到吴大爷,我向来容易忘记事,这几天虽然一直跟孔七盛接触,我却一直忘记问他关于吴大爷的事。现在他出现在我面前,这个修车大爷年近七十的脸却不可置疑地与孔七盛年轻许多的脸一模一样。吴大爷的面容,我敢确定,与孔七盛的,除了衰老以外没有半点不同——包括那双他们俩一致的年轻的眼睛。

“我总算又看到你啦!林姑娘。”吴大爷一脸诚恳的笑,他带着浓重杭州口音的普通话也实在与孔七盛一口纯正北方的标准的可以冠冕堂皇地讲话的普通话大相径庭。他从来不知道我的名字,只是问过我的姓,搞得很传统地一直喊我作“林姑娘”,让我也喜滋滋地觉得自己回到了古代,是个大家闺秀。事实上我和吴大爷就只是普通去修车认识的。我经常去修车,也喜欢跟他搭讪瞎聊。记得以前好像有人把我传作他的孙女,但那也只是因为他实在想念自己的孙女,吵嚷着要见她她却不来,然后我见他太过悲伤就陪同他去食堂请他吃饭。之后,总之如果我的自行车需要修理换胎他都会坚持免费帮我修理。

“您……怎么会在这里?”我一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挑了挑眉毛,有点俏皮地嘿嘿笑了笑。

“林姑娘,我的修车铺就在这里啊。”

“噢对哦!”我叫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地嘿嘿笑。

“最近没有车子要修了?”吴大爷从我开学时候认识他到现在,一直都是这样,张口闭口修车修车的,好像他这辈子就从没做过其他事情。

“是啊……”我辗转着脑中的疑惑,展开笑容看着吴大爷,“吴大爷啊,您有没有什么家人啊什么的啊?”

吴大爷转了转眼珠,眼里露出些许愤怒。

“我那个不孝的孙女哎……真是别提了!”他重重地挥了挥手,“她父母死得早,所以我现在就她一个孙女,可是她又不肯来杭州陪我……”

“她是在外地读大学?”

“我现在都不知道她在哪里!”吴大爷脸都气得红了起来。

我连忙安慰他说:“没关系嘛。我想她一定也是想学出一些什么成就了再来找你的……”

“我那个孙女啊,就真的是别提她了。虽然心地善良,又很正直,最喜欢打抱不平,但是性格执拗,脾气又大,对什么人都凶巴巴的,说话又刻薄,很不讨人喜欢的。以前我跟她吵过一架,她就说我不是她爷爷了,十年不理我,只会寄钱给我。罢了罢了,不想她不想她……她要是有你一半的大胸襟就好了!要有你这么冷静就好了!”吴大爷不停地摇头。

我得意地偷笑,笑了一下才想起来自己现在的性格已经跟之前不同了,得理不饶人,又火爆说话又尖酸,感觉其实跟这个吴大爷的孙女更加相像。想到这里我连忙收敛得意的笑容。

“吴大爷,您孙女一定也有她的苦处的。”我尽量真诚地说,故作善解人意。

“林姑娘,你真是一个好女孩啊!要是哪天我那个野蛮孙女真的回来了,我一定要让她跟你多多学习!”吴大爷不住地点头。

我有点心虚地笑笑,然后想起正题。

“那……吴大爷啊,您除了您孙女就没有其他的亲人了?比如什么兄弟啊什么的?”我尽量隐晦随便地问。

吴大爷愣了一下,然后摆摆手呵呵地笑。

“哎,我也真希望我有一个除了这个刁蛮公主以外的亲人啊……可惜……”

“可是……”我正准备说孔七盛,突然看到吴大爷的眼里似乎有一丝捉摸不透的隐瞒,连忙改变口风,“我是说,那您不是太孤独了?您住在哪里?我有空跟朋友一起来看您吧?”

吴大爷马上抬头仰天大笑,很豪气也很开心地点头。孔七盛总是一脸阴沉,从来没有过这个表情。或许他们两人真的只是长得相像?不对啊。我那天问袁子阳孔师父有没有亲人的时候,他也是说他好像只有一个孙女,说这句话的时候记得他的表情还似乎有所隐瞒地异样了几分。

“我现在其实都住在学校里的。”吴大爷乐呵呵地说,“所以平时一点也不孤单,不过节日的时候就会回家,我家离这里也很近,就在西溪湿地那里,所以我随时欢迎你啊!”

我笑着点点头,看来这件事还不止这么简单,有空一定要找袁子阳一起来看吴大爷,他虽然傻但总也不是瞎子,这么明显两个人长得一样又都有一个“孙女”怎么可能事无蹊跷?也真是的,难得碰见了吴大爷,袁子阳又正好不在我旁边。

“林姑娘,那我就先走一步了。”吴大爷笑着朝我挥挥手,准备转身走。

“对了吴大爷,你会打太极吗?”

我完全没有预料到自己会说这句话。

吴大爷的侧影好像颤抖了一下,他瞥了我一眼,眉心已经不再那样舒坦了。他的目光犀利,好像后头藏着一个故事。他转过身来,看着我和这片人工草坪,刺眼的绿色反射到他的眼睛里,使他的眼睛更加明亮了。

“我学过一些。”他的眉心稍稍松懈了,眼睛也挂弯下来,好像故意地加进了些许笑意。

“哈哈,我最近在学哦。有空我们一起切磋?”我不知道我的演技究竟怎样,只能继续佯装。

吴大爷停了停,再次乐呵呵地敞开胸怀地对我笑,慢慢地转身,轻盈地踏步离去。

如果有一天,你真的从长眠中醒来,为的看见这封信,请你一定不要怪我。你太善良,你的暗弱只是你最缜密最精细的孤独。我已经不敢再直视你的笑容。

撒旦的火龙并非你的坐骑,你出生的那一天,它只是顶着一把刺入骨髓的银剑,路过你的床前。蹄爪擦过你襁褓的瞬间,火龙刺痛的邪恶连同亚当的忧郁,滴入你的血液。你爱的,分明就是你的恐惧。

可是,还有人这样爱你。

你被捆绑着的心,你深陷囹圄的魂,统统连缀你被深红色的铁锈桎梏着的舌尖。你品不出苦涩,你的正义动弹不得,你的太极大得容不下我。

“你怎么现在才来啊?”我重重地一掌拍向姗姗来迟的袁子阳,他今天竟然一个人在校园里,没有跟以往一样跟着我整整一天,还错过了晚上约定一起坐公车回袁氏太极那里的时间。俞小纤在我旁边清脆地笑了一声,对袁子阳轻声细气地说:“袁大哥,你今天去哪里了啊?”

我斜眼看了俞小纤一眼。她最近经常对袁子阳“袁大哥袁大哥”地喊,虽然袁子阳其实也没比她大多少。练太极的时候本来应该第一个帮我疏通气脉,谁料练了这么一个礼拜她就说大家要平等对待,每天第一个帮袁子阳运气。平常一见袁子阳她就说话特别温和,没想到俞小纤也是如此趋炎附势,肯定是看袁子阳即将担任掌门之位,故意巴结。

我翻了个白眼,最后再睥睨我的好友死党一眼,转头回来凶狠狠地看着袁子阳,他被我可怕的眼神吓到,只好不断地赔错解释。这让我又想到今天遇到吴大爷时与他的谈话。看来我必须要约束一下自己了,否则真的到最后会跟他孙女一样野蛮了。虽说我从来就不是什么淑女,但要我就这样变成野蛮师姐我也是不愿意的。想到这里,我赶紧换了一个口气,学着俞小纤的样,假惺惺地扮温柔:

“不如你说一说,你这一天,都在做些什么呀?”

袁子阳小心地看了我一眼,再害怕地看了一眼俞小纤好像在寻求帮助,然后有点结巴地说:“那个……我……我就……就一直在图书馆五楼……我在那里发现了一些有关袁氏太极和喉海帮的记载……”

“怎么?太极界的书难道在我们这里真有出版?”我挑挑眉毛。

“真的有!”袁子阳连忙很真诚地点头,“我本来还不相信,我也是偶然才在那里发现的。”

“那你怎么不把书带出来?”我凶巴巴地吼。

“啊……对不起……”袁子阳唯唯诺诺地说,早晨当教练时的神气到了黄昏跟我在一起时总是会消失殆尽。

“林一啊,你不要总是对袁大哥这么凶啦。”俞小纤好像看不下去,出来帮袁子阳讲话,“袁大哥一心为了袁氏太极的命运啦,你能有胎记帮助袁大哥是很幸运的事情啊。”

俞小纤维护起男人来的狠劲实在惊人。我突然觉得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搅动,一瞬间很难受。

“袁大哥袁大哥,那你去帮助他好了。”我噘嘴说,说完才发现醋意已经开始腐蚀我的肠胃,才因此这么翻滚绞痛。

俞小纤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用一种向来可以看破我的目光。我赶忙躲开这可怕的眼神,转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袁子阳。他的刘海长长了,几乎要碰到眼睛,脸色依然很苍白,却也有一种说不出的健康。他无邪地看着我,这个眼神令人动容,我浑身觳觫一怔,被此时此刻再次感到的他原本就很明显的迷人震住了。

人往往要靠别人发现自己的感觉。我不是这样的人。我向来都可以正视自己的感觉,因为我一直都会告诉自己,如果喜欢一个人,一定要向自己坦诚,然后,就算结巴也要勇敢地告诉他听。我一直这么想。现在的我,却成功发现,自己已经喜欢上袁子阳,喜欢上他看起来很傻的善良,喜欢上他我还未发现的百分之二的秘密,喜欢上他英俊的五官,喜欢上他看着我时带着忧郁的笑意。

这个觉悟令我难以控制地浑身发恐,好像有这么一句话就要脱口而出了。袁子阳有些害怕地看看我,下意识地躲到俞小纤身后,我愣愣地看着他。天,林一,你能不能不要总这么轻易地喜欢上一个人?

“好了好了,林一,公车来了。”俞小纤朝前面一指,我的内心挣扎也暂时停止。我连忙首先转身,盯着晚间的车水马龙和绿色外漆的公车,心跳加速得不敢回头看袁子阳。

“你不生气了?”他的声音带着回音,像是一个不愿从中醒来的噩梦。

我头也不回地跳上了拥挤得快要炸开的公车,袁子阳和俞小纤紧跟其后。我知道袁子阳已经一头雾水,但是实在不能冒险现在转身回去对着他的眼睛。

“林一……”我被一个体形很大的男子挤在车门口,袁子阳和俞小纤就在我旁边,也如同人肉游戏一样被挤压变形。俞小纤还可以扶住把手,落在最后面的袁子阳就连同把手都没法握住了。好在懂得太极的他有平衡能力,纵使公车再颠簸转弯再大也没法令他挪步。

“不要烦了。”我故作不耐烦。

“我今天在书上看到我们这种情况。”他的声音还是在嘈杂之中飘进我的耳朵。

“什么情况啊?”我奋力扭头看他,请不要在这种非常时期说这样令人误解的话了……

“就是胎记这种联系。”他看到我终于肯理会他了,连忙很兴奋地说。

“啊?”我不解。

“就是我的‘心意把’成了你的胎记。”他急忙说。

我刚想发问,下一站就到了,车上一口气下了很多人,车子后面竟然正好空出三个位置。我走过去转身看看走过来的俞小纤和袁子阳,没办法,既然已经走到最后,只好坐最后一个位置,前面两个并排的就由俞小纤和袁子阳坐。坐如针毡。这是我能想到的第一个成语。

“然后啊,我在上面看到,太极里面,这样的事并不是第一次发生了。”袁子阳一坐下来就转头对我和俞小纤说,“以前我们袁家有一个人突然被人毒死了,之后他的朋友突然手臂上长出了,也有了心意把的力量;还有好像是几年前,也有一个人练成了一种特殊的太极里的力量,我看到的记载里面没有说明,但是我确定那是一种相比心意把有过之无不及的武林高术,也许就是那种能够单手挡子弹的。然后他把这个功夫通过一块胎记转给了他的兄弟。”

“袁大哥,你想说明什么?”俞小纤一脸沉静。

“没有,我就是觉得,因为太极大会快要开始了,林一你还没有学到能够运用心意把,所以我想,如果可以找到以前发生过这样的事的人,也许可以问一下那个突然有了特殊功夫的人要怎样才可以把这个运用出来。这几天我觉得孔师父他都没有怎么睡好觉,因为担心喉海帮跟袁氏,我也很着急……”

“也就是你们嫌我学得慢咯?”我语气里带点冷嘲热讽。

“不是啊。”袁子阳连忙说,“你这样的速度已经是很厉害了,我知道你肯定很努力地在学。”

他的声音很真诚,我心里一阵小心的高兴。

“可是时间真的有限,我觉得我们这样到最后还是没法证明你的胎记就是太极的心意把。”

“那我陪你去找那对兄弟啊。他们应该还活着吧。”我立即接口道。

“你这么爽快?”袁子阳有点错愕,“你不会又要吃什么凯悦大餐,去旋转餐厅吃蚝吃海参吧?”

“怎么会呢?”我扭扭捏捏地回答,迎来俞小纤一脸怀疑的眼光,“恩……我……是说,我现在已经是太极中人了,已经忘我万物了,怎么还会在意什么食物之类的奢侈了呢?”

袁子阳开心地点点头,我也忍不住笑起来。

“啊,对了。”我这才想起今天碰见吴大爷的事,“我跟你说啊……”

袁子阳突然站了起来,离开座位,很友好地让刚上车的一位稍显老相的太太让了座,然后站到我们旁边,傻笑了一下。

我看着他,嘴角慢慢慢慢地上扬。

也许这一次,我是真的喜欢上了一个值得喜欢的人。

公交里实在说话很不方便,于是剩余的路上我们都没有再怎么说话。俞小纤经常向我很怀疑地看一眼,好像在试图从我身上套出些什么。俞小纤虽然认识我不算久,但是够了解我,她一定已经知道我喜欢袁子阳了,只是现在还不声不响,按兵不动的。

外面的风景也是我已经看习惯的了。我有一种感觉,就是中国每一个城市的街道旁边种的都是一模一样的树——至少杭州街道旁还不算太稀疏的树都是一模一样的。如果你还愿意仔细观察一下,这些树的树荫都是相似的,每每有阳光打下来,都会在人的身上、公车上、水泥路上谱出星星点点的阴影。我有时会想,既然有些城市那么相像,如果没有马路两旁各种小店餐厅上的标牌显示“某某”城市,那么也许这些星星点点的由阳光穿过树隙打下来的影子就可以像一张地图一样地充当一个城市的标志。一个城市,一个图案,也许到最后还可以变作整个世界的图案。

一个图案。是的。就像我和袁子阳生活交错的图案。这一切的始终,我真的完全不理解,完全不明白,就好像生命一样。我无法了解生命的真实,也无法探索到,究竟是怎样的缕缕丝线,究竟是怎样的怎样的机械,将我和他的生命编织成了一个这样的血红的印记,从他的心里,刻印到我的额前。我喜欢胡思乱想,我喜欢夸张现实,但这一次,我总觉得在我身上发生的这一切,从遇见他,或者说从那一天胎记章刻在我的额前,令我焦灼镇痛的晚上起的所有一切,都像是命运之神很做作的一次摆弄,最后的结果会怎样,尚未明了。一不小心,也许就会跟梁森阴阳怪气地说的一样,就会一生一世。

然而现在,看着站在我前面,被大妈大叔挤得厉害却还笑嘻嘻很开心的袁氏少掌门时,我感到很安心。很安心。我从小知道自己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大多数时候都因为性格孤僻、没有朋友而跟别人不一样。如果世界上的其他一切都不是真实的,或者说应该被怀疑是否是真实的,那么我的孤僻,就是冷冰冰的真实——就像那种终日酒醉终日浑噩的酒徒被关入牢房以后触摸到铁栏杆时所感到的无处投递的冷冰冰的真实。我的心不曾真正地平安过。我记忆里唯一的一次心安就是六岁那年在闻子巷遇到的善意的小男生,而那一次的回忆和安心的记忆已经太过模糊,无法再支撑我这些年和余生的不平不静。然而现在的我,有袁子阳在身边的每一天,都是那样心安理得地过着,丝毫不担心前面的什么大会究竟会怎样,丝毫不担心这一切过去以后我的生活是否会再次恢复我难以忍耐的聊赖。我所感到的安心,这一次,似乎能够让我铭记终生,陪我睚过今后千千万万我能想到与想不到的苦难心慌。

只要一想到这里,我的全身就会如同刚刚被俞小纤梳理打通了穴脉,准备运气打太极一样,整颗心柔软起来。人人都畏惧明天,人人都唯恐未来会欺骗自己,人人都会担心未知,但是一颗柔软的心总能平复一池难以躲过的恐惧。正因为我们不知道明天会怎样,才会全力以赴地充满期待的不是吗?

“下了下了,就是这一站!”俞小纤打了个小盹,突然惊跳起来,我也才从自己凌乱的思绪中醒过来。这时候车上已经没剩多少人了,我们三人连忙冲出车门。下了车车开走了,我才回过神来,看了看他们俩也同样惊魂未定的面孔,哈哈大笑。

俞小纤也大笑起来,袁子阳也张大嘴巴。我们越笑越起劲,越笑越无边无际。夕阳西下,龙井山边,留有我们几乎麻醉整座山整座城而留下的高声大笑。

木讷的低眉细语,也似瓦格纳的《汤豪泽》,英雄的力量,唱响一场哀怨的病痛。膏肓处的荏弱,大提琴声弦汇聚。此时彼声,是威尔第吟唱的普罗文查天空与海洋的浅蓝深蓝,是卡拉斯冲破云霄的高音颤魂。

你带回声的余音萦绕,欢笑也调不淡冲不破的黏稠的心动。这把纯净,曾令我心定神凝。

欧阳词美,美在逝去的深郁,美在存在的无痕无义。不曾遇见过乐谱,不曾猜透过歌女声,微凉却漫入这字那句。好一句。“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再下阕。“直须看尽洛阳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我们三个人轻松快乐地回到袁氏太极馆,一进到馆内就看到裘骆承挺拔地站着等我们。

“哎?你不是去办什么江湖的事情了吗?”我盯着他说。现在确定了自己不再喜欢这个自命不凡的裘骆承,说句话也觉得自己一下子高大起来。

“我已经办好了。”裘骆承高傲地说,“师父说今天晚上他要检验一下你的成果。”

“什么?”我张大嘴巴点了点我自己,“可是我只学了几套太极而已啊,我根本没感觉到什么心意把之类的啊!”

“没关系啊。”袁子阳立即在旁边接上去说,一面看向裘骆承,“骆承兄,为什么师父突然要检验哪?他是想出什么可以加快练功速度的方法啊?”

“师父没有说。”裘骆承摇摇头说。

“林一,没关系,师父也许就是想看一看,他一定有办法帮助你加快掌握心意把的。”袁子阳转过来看着我说。

孔师父这么久以来跟我的直面交流其实并不多,单独交流更是没有。大多看到他的时候都属于他专心练太极的时候,也就是早晨,所以几乎只是看到他那种好像把一切都已经抛之身外的神色。本来以为他自己不大可能“亲自”来指导我,没想到这么快就真的要提点。

“那你说没关系……就没关系吧……”我边说边偷笑道,眼睛瞟到俞小纤才稍稍收敛了点笑容。

袁子阳迷迷惑惑地回笑一下,跟着转身的裘骆承走,我和俞小纤连忙跟上。

“你喜欢他吧。”俞小纤忽然凑近我轻声说。

“什么?你说那个白痴啊!才不呢!”我惊得大叫,然后条件反射地捂住嘴对前面回过头来看的袁子阳笑笑。

“那好啊。”俞小纤露出一丝邪恶的笑容,“我觉得他很好。”

“什么!”我又叫了一声,只好再次捂住手。

“人长得帅,心肠好,又是我们袁氏太极的未来掌门,有男子气概。这种优质男你要我再去哪里找?”俞小纤满不在乎地撇撇嘴向我细数袁子阳的好处。

“可……可是你还不是有你那个SIFE组织部的学长吗?”我不由地结巴了。

“他?我早就因为太忙就不回他信息了。”俞小纤甩甩长发,很潇洒地说。

“但袁子阳跟你不相配的!你看他那么傻,你这么聪明,他哪里配得上你?”我绞尽脑汁地想方法阻止她。

“就是因为傻,所以才容易答应我的表白啊。”俞小纤很镇定地说。

“你……要表白?”我瞪大眼睛,“可你不是说,女生要被动一点才更有吸引力吗?”

“这是对普通男人。”她斜斜眼,“这个袁子阳是极品好男人,而且即使他暗恋我也不会说出来的,所以等着他主动是不可能的。”

对哦。这么看来,我也必须要尽快了。没想到他这么热手,连从来不会主动追求男生的俞小纤都准备要表白。哎。为什么我喜欢上的人总是有这么多情敌?

“所以我决定,稍后就向子阳表白。”俞小纤信心满满地说。

“啊?”我简直不敢相信,心一沉。我想要是以前被我知晓别的女生要先向我喜欢的男生表白,我一定会心扭曲很多的。

“哈哈。你就等着好消息吧。”俞小纤眉飞色舞地说,说着就加快步伐跟上了袁子阳。袁子阳衣服被洞穴上的泥泞沾到了,细心的俞小纤赶紧地递上去了一张湿纸巾。袁子阳面带微笑地接过,很感激地看着俞小纤。不知怎么,一下子我就觉得他看她的眼神多了一种热烈,比看我的时候要用情许多。

“一看就是会用情不专。”我轻轻地嘟哝了一声。

想着想着,我就神情恍惚地跟着他们走到了练武的地方。这是一片开垦过的土壤呈暗红色的荒地。俞小纤告诉过我这里是袁氏太极的人在这里发劲,打通山体脉络之后自然形成的荒地。周围隔几里就会有巨石和树荫。红色的土壤在集体弟子打太极的时候就会显得异常壮观——一片连一片的深红色土尘漫山遍野地在空气中挥洒,世界好像在那时候变成了一个浑然的猩红色的沌浊体。据说这里大得不可思议,没有人真正走遍这片山,同时传说山中有怪物是只有心意把的力量才能够打败的。裘骆承曾很冷血地“关照”过我,如果没有路感就千万不要走进树荫,很容易迷路。而在这里迷路的人,只有尸骸会被发现。

“林一。”我看到裘骆承已经走到一块巨石上房。他的旁边站着身着青色袍子的孔七盛。他摸了摸本来就没有多少的胡子,静静地看着我。他的眼神很年轻很犀利。不会错的,不会错的。如果他和吴大爷不是同一个人,那也绝对有血缘关系。他相对来说年轻许多的脸庞侧了侧,他的声音好像来自远方。

“您好。”我低了低头,表示已经像其他人一样地行礼。

“这一次的考验,从最基本的理念开始。”他的声音不知为什么令我心存戒备与畏惧。我忍不住搜寻袁子阳的身影。我偷偷环视四周,他和俞小纤站在我的东面。他正认真地看着我,那眼神与他的气息一样令我安心。

“你能首先告诉我,你这么多天,学到袁氏太极理论上最大的是什么?”

孔七盛的声音好像是生硬地在揪住我的心。这几天早上跟着气息练太极招式,晚上练体能和反应力,从来没有什么“太极理论培训”,所以这么说起来我对袁氏太极真正的了解还真的只是以前一般的对太极的印象。不过既然都是相同的,我也可以回忆一下。我很快有了个概念,脑中又出现这几天缓慢柔和地放松整颗心凭借着风土亦步亦趋地学每一个动作的画面——不,应该说是感觉。

“相信自己的感觉。”我脱口而出。我知道这并非平常太极的要点,我却好像这一刻,确信无疑这就是答案。

孔七盛的表情我看不清,只有他的声音继续传来。

“为什么?”

“因为……我们都是凭感觉到的气息步步走下去的。这是前提。这是袁氏太极最特别的地方。”我说着说着慢慢地觉得有些顺口了,“接着才是广义太极的以柔克刚,借力打力。在太极里,我们会选择凭靠一些环境,或者对手的力量,卸去对方的力量。伤害别人又伤害自己的事,我们不会做。”

伤害别人又伤害自己的事,那也就是不能恋爱了。我说到这里的时候有点感触地想。

“很好。”孔七盛顿了顿,左手抬了抬。

“接着,就是放下的大道理。放下其实不是真的放、下,而是一个隐喻。”我感觉自己似乎又回到了那一次在西方美术史课上头头是道地发言,本身就有这个想说的感觉,只是多了一份勇气质疑,“放下的是周围的一切,还有自己,但是感觉仍然存在,而且如果感觉要精确,就必定要忘记自己忘记一切,物我相忘才能够凭借感觉。意念非常重要,虽然我还没有学好发劲,但是我认为这里的发劲很多是靠丝缕一般的意念,意乱则拳乱,拳不到意也必须要到,这样才最有力量。”

我一口气说完,才发觉自己原来已经懂得了这么多。

“你是否知道一种在放松时候才会用出来的劲?”孔七盛的声音似乎很满意。

我思索了一下。

“您是指类似在四十二式里掩手肱锤这一招式下突发的腰部的劲?”

“正是如此。”

“我这个还不是很熟练。”

“这一种劲,就是‘弹抖劲’,整个太极里面不管哪个门派都是有这种劲的很强的运用,因为就像你所说,在太极里,我们不做伤害别人又伤害自己的事。这种劲,在袁氏里是极其重要的一部分。”

我一时接不上什么话来。我记忆里这一个星期来学的所有招式中用到这所谓“弹抖劲”的也只有这一招掩手肱锤,可能后面还有几招突然发劲的,把右手扶在左手握拳上面,坐蹲下来以后再前后猛移动。他说的也许就是这些吧。

“同样的,弹抖劲也与你之前所说的感觉、以柔克刚的原则相呼应。此功凭借感觉,倚靠意念,放大自己的力量,在放松之余泻出能够掀动千斤的大力。”

我的眼前立即出现了一张平静如明镜的湖面,湖面上有一个人站在小石块上,面带笑容地弹斗一次,忽地,湖面上掀起了阵阵涟漪:巨大的,能够推动巨石的力量在这小小的一次发劲中传泻而下。

“所以如果要运用心意把,弹抖劲非常重要。这是你能够使出招式唯一的泻口。你现在能否用弹抖劲挪动我脚下踩的这块石?”

我抬起头看看他。他正踩在这块比我人高出两倍的方圆型巨石上。这块石头看一眼就知道是真真切切内部实心的过吨的山体石,个大量重,绝非等闲之石。

“啊?”我有点尴尬地看看头顶的老人,我这几天即使跟普通在公园里学太极的老爷爷老奶奶不一样,是按照凝神的气息来打的,但即便如此,我敢打赌我大多数的招式都不过是花拳绣腿,要是跟人过招还有可能会侥幸防御自己,这么明摆着的不可能的任务还要我去做就完全不合理。

“你要记住,这块石头不是你的敌人,这个世界没有你的敌人。他们都只是凭借物,只有你自己的感觉才是真实的。”

我听着孔七盛讲箴言,内心慢慢地调成平静。是的,袁子阳每天早上在开始教我之前都会检查一遍俞小纤是否已经完全理顺我的脉络,使我全身心的平静。唯有确定了,他才会同意我开始练习,有时会用上个半个小时,但即便裘骆承不同意他也不理会。他说,大多数太极界发生的那些受伤事故都是因为太极人没有完全如明镜般平静的心境就直接用功,动了静脉,使整个人阴阳不平衡而造成的。因此无论是为了安全还是为了要成功,都必须要先让自己无所求无所念,平静得心里没有任何东西。

我慢慢地用意念掏空我的内心,逼压出心里所有的思绪。我什么都不想,什么也不念。

我抬起右手,向右边抱球转身,扣右脚尖斜向朝北,眼睛划略过巨石,轻轻地眨了眨,右侧膝盖向里弯曲,双手捋到腹前,再跟随着脚和膝盖向左慢慢移动,擦过膝盖时被在身后的左手向内侧翻,腰上方再向右转身,慢慢地转到右边,再转回来。人慢慢地扭过中心线,在超过中心的一刹那,往中心一靠——

我好像真的感到有那么一丝劲从我的脚掌往上抬起,就像在那个初次遇见袁子阳的午后,在那个地下自行车站面对光头刀疤和番茄炒蛋时所发出来的英勇劲力,就像那一个个早晨袁子阳的气息告诉我的力量……不……不对……不要想了,先在必须集中注意,物我相忘,必须在脑中留下平静的空白,必须……

我“弹抖”一旋,这个姿势我自知并不奇怪。我脚下的红土从我的脚底裂开了一道细小的痕路,并且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一股无形的气体正从我的正中慢慢地累积着一路上空气里的力量,“簌簌”地直逼巨石,然而就在接近巨石的一刹那,突然好像被某种力量抽断了,咚!

震耳欲聋的声响,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好像受到了如同那天在袁氏太极洞穴石壁前一样的吸力,被往前吸了两步。我没能阻止自己脚步的挪动,也霎时间,只听“轰”的一声鸣,我被在空中疯狂地飞旋的红泥甩向后方。

我紧紧地闭着眼睛陷在红土堆里,我听到俞小纤的尖叫,感觉到袁子阳和她一起向我跑过来。我觉得浑身哪里都有点疼痛,红肿。

“林一,你做错了两点,你知道是哪两点吗?”孔七盛的声音依旧鸣贯入耳。

我因为疼痛而继续闭着眼睛,尽力大声地说:

“我没有集中注意……我没有放平心,忘记所有……”我含含糊糊地回忆着刚才的动作和心态。

“没错。”孔七盛的声音一点点靠近了。他已经从巨石上跃下,慢慢地走向我。

“还有,就是你太心急。这一招,心万万不能提前。记住,太极最原始的原则就是‘不争先’,争先而先亡,争先而失大。”他苍老的声音生动地讲述着这个道理。

我点点头,睁开眼睛。

“你没有说错,袁氏太极最重要的凭靠,是每一个人的感觉。感觉比什么都精确,那是因为在袁氏里,一个人运用太极时已经没有了感觉,没有了统领一个人的七情六欲。每一种情感都伤人。”孔七盛的眼睛像是在印证着他说的每一句话,一点一点地刺进我的眼睛。

我知道物我相忘,我知道太极和很多武术一样需要心静心宁,我也体会过那种植入我心的“忘却一切”,但是如果说每一种情感都伤人,那岂不是等于直接要求一个人没有任何感情?也许只是发劲的时候,也许只是发力的时候,但是对于我来说,即使一下下不带感情都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当有喜欢的人的时候。所谓朝思暮想就是喝水也想、看天也想、睡觉也想、练功也想。

“七种情感,就算什么喜啊也伤人?”我想了想问。

“伤人伤身。”孔七盛点头,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所谓七情,就是喜、怒、忧、思、悲、惊、恐。太极的八卦中除去乾之外,也与此七情呼应,因此这七情与太极的联系就更加密切。《黄帝内经》曰:心志为喜;肝志为怒;肺志为忧;脾志为思;肾志为恐。喜伤心,神散意散,力散气散;怒伤肝,肝火旺盛,五行逆乘;忧伤肺,气脉无度,涨魄失魂;思伤脾,力削无神,肝肠寸断;惊恐伤肾,精气下陷,心力交瘁。古人戒大悲大喜,大惊大恐,大忧大思,也都是因为如此。袁氏太极,切忌七情汇心,因为感觉不允许这些情思的纠缠。你明白吗?”

我听得浑身发抖,好像就在他念着每一种情的时候,我就一点一点地被一张抽离情感的机器吸光了我的感动,试图将我也同化成机器人。但我还是点了点头——孔七盛向来都有这种震慑力。

“师父,但这也只是相对的不是吗?”袁子阳突然说了一句,“发劲的时候也许需要集中,但是并不是全指毫无情感,因为这样不就是冷血了吗?”

孔七盛眯了眯眼睛,看住袁子阳,嘴唇闭合了许久。

“不。这不是冷血。”孔七盛静静地说,“这是太极。”

“可是您以前教过我要懂得变通……”袁子阳立即质疑。

“那是以前。”孔七盛的语气一下子变了。这个声音似乎不那么像他了。他平静了一下自己,再恢复原先的语气,尽量平静地转向我说:“总之,我希望你记住这些。”

他再深远地看了袁子阳一眼,转身过去,对着眼前的巨石,轻轻地移位,双手一转,接着,不到一秒,整块石头像是在风暴中裂变了一般,炸裂。猩红的泥土也似石子的凌落碎片,飞舞。

我错愕地看着这个长相年轻,酷似吴大爷的老人——他是袁子阳的师父,是袁氏太极当代的宗师。

他挥了挥衣袖,扬长而去。

玫瑰与莺啼,笼络着一个在不知不觉中空虚的世界。幸福难寻,爱人容易。枝丫枯槁,落红无情。

小时候看书看电影,最不喜欢一句中间阻隔的话:那一天,我的生活彻底改变了。我知道我时常在觉得生活无聊浑身乏力的时候也会对书写个人史记的那颗心脏说这句话,点点墨汁任其肆意,但我也真心憎恶这句毫无意义的话:一个人的生活,从来就不是沿着某一个固定的轨迹划动的。生命不是有列表的火车,生活里的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都在改变。我们也许会有特别重要的一天,但没有一个人的出现不是处于命运女神左手的令箭之下的。没有人有权利改变你的生活,没有哪个日子,有能力改变你的一生。

你的出现,也没有改变一切。我坚持说我的生活因你而翻天覆地,但这并非改变。我与你,只是绕着这个不齐全的圈,逆向行走。你会遇见我,我没可能会错过你。喜怒哀乐,伤心伤肺;夜莺悲鸣,啼痕难留。

庭院深深,月光萧索。

我呆呆地坐在自己的房间里。这个房间也算装饰得古色古香的:梁铉是很纯正的深红,很有古代书香门第的气息;房间里只有一面镜子在桌子上方的外面刻着很多铁打的花纹的镜框中间,桌子也是很古老的红木;床是最有感觉的木床,很硬但是上面铺着带有自然的竹草香气的席子,被褥也是蚕丝做的,花纹很多样很美丽;而那扇木栅门和纸做的窗户就更加有古代大庭院里一个小房间的感觉了——在这种夜深人静的时候,也许,应该有一个人披着月光,俊朗地站在庭院中央,手握一根竹笛,吹出一曲怀旧的乐曲,让每一个坐看月亮的人都感觉到那一声声由气脉而出的乐符在掰开那些个失眠的心结。

我看了看表,正好11点。我不是一个容易失眠的人,但是今天晚上9点躺下以后就一直躺到现在,全身被一种蛛网般死死锁绕的黏稠的清醒盘锁,丝毫不得动弹。我头脑中一直回放着刚才在孔七盛面前的一举一动,还有他的每一句话。我知道不争先的道理,我深明感觉的重要,我了解以柔克刚,我了解借力打力,然而我却做不到那在孔七盛看来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物我相忘”——忘记感情,没有感情,人不能有感情,人只要相信感觉就可以了。

也许我应该再多努力一些。我想。不管怎样,即使他说得不对,因为连袁子阳今天都正面与他向来敬重的师父据理力争关于“用情”的说法,他还是很有道理。我自己知道我的失败就是因为那一刻我没有完全地将自己和自己的一切情窦置之度外。思念,颤抖的热情,尚存我心。

也许是我这么多年来都太看重这两个字了。感情。感情,按照孔七盛的说法,每一种都是会伤害自己,每一种都会。连快乐都会最终伤心,那么也许我们真的不应该有感情。以前看庄子的时候记得他跟惠子谈论过人生情感的问题。当时一直以来都反衬庄子智慧的惠子说,人必须有情感;庄子的答案我记得很清楚:人可以有情感,但不能伤害到自己。当时不理解庄子,现在想来,如果真的可以做到与庄子一样,有不伤害到自己的情感,那么一个人所拥有的,并不是感情,而是袁氏太极最重要的也是最精确的,感觉。

再说这些情感里,最致命最伤害别人又伤害自己的,就要数爱情了。我虽然一直都是暗恋,不,应该说是明恋别人,但这没有回报的爱也令我几乎用尽了所谓的七情。因他而欢喜,因他而愤怒,因他而忧愁,因他而思念,因他而悲伤,因他而惊慌,因他而恐惧。爱情里的这七种情感,如果来得太重,足以令一个人病入膏肓。我明白那喜欢上一个人以后每一分一秒都感觉得到的、难以形容的、执迷不悟的幸福感;我也明白那思念着一个人真的感到脾脏虚弱刺痛得不知身首的痛苦;我还明白那看到别人跟心爱的人在一起时自己都畏惧的真心的邪恶与毒蛇啃噬心脏般的嫉妒——还有那最糟糕的,那在最黑的夜里突然想起他时来自灵魂深处来自死亡悬谷的最浓最暗的恐惧。我们,一直都会为了情感伤害自己,每一秒钟都在自己的身上残忍地刻画,还不疲不倦,还以为自己会不痛不痒。

我的眼前出现袁子阳的笑脸,忽然才觉得自己这些年的所谓的“喜欢”尽是那样肤浅那样没来由地不值得。人不值得为爱牺牲,人不值得为一个人魂牵梦萦。也许,我早就应该放下。

“林一!”正这么想着,门口就传来一阵敲门声,还有袁子阳大大咧咧的声音,“你还没睡吧?”

我心中一喜,一阵惊慌。我颤抖了一下,迟疑了几秒,想要见到他,贴近他的气场,听到他的声音的感觉依然主持着我的心跳,主宰着我的脚步。

“你干吗?”我一开门,装作冷淡不耐烦地看着他。

他今天又换了一套衣服,是一套浅灰色的宽松的太极服,他可能拿来当睡衣吧,他的脸在柔软的灯光下和月光低下,是那样熟悉,那样生动,那样真实。

“我看你灯……还没关,所以就来跟你说一下。”他站在门槛外面,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就想说,今天师父说的话,我其实也觉得怪怪的。我觉得他没有必要这么绝,我爸爸也从来都告诉我,人是应该有感情的。明天是周六,我们会练功很久,不如我们中午一起单独去找师父?”

“也好。”我点头,有点不敢直视他的双眸,“但我觉得他说得其实有道理。”

袁子阳有点惊讶地看看我,然后脸部松弛了下来,他笑起来。

“有可能你真的是注定要当心意把附体人的。”他温柔地看着我地额角说。

我这才留意到自己把额角前的刘海夹了上去,一下子红了脸。

“啊,对了,我要跟你说。”我赶快转移话题,“我认识一个修车的大爷,他跟你师父长得好像,简直就是一模一样,而且更奇怪的是,他也有一个孙女……”

“长得相像的人世界上有很多。”他立即打断我,含笑地看着我。月光像是一池碎了的银箔,闪闪地裹在他瞳孔上。

“是……是……吧。”我心跳加速地跳动,感觉全身发热,胎记处更是有一种很奇怪的、麻麻的感觉。

“那你早点休息吧,快快入眠。”他继续笑,然后退后一步,月光更加肆意地在穿过这个偌大的庭院打到他身上。

“恩。”我傻傻地说了一句,一直等到他往后退了更多才有点机灵地说,“晚……晚安。”

“晚安。”他灿烂地笑了一下,转过身,走回自己的房间。

我长吁了一口气,张开双手关上房门,坐回到床上,敲打自己的脑袋。林一,醒醒吧。醒醒吧。你不要再这么沉迷下去了。你听一听真理吧。你以前不知道真理是什么,向来自命不凡,现在真实就摆在你眼前:忘掉这些伤人的罪证吧!物我相忘,情丝害人啊!

我自知自己是睡不着了,为了培养自己暂时忘记袁子阳不去想他的能力,我赶紧拿起床头的一本我最喜欢的犹太幽默作品集,投入地看起来。我一直仔细地读犹太作者辛格的冷幽默系列一直读到头脑几乎要发昏,才意识到刚才那几分钟真的袁子阳这个名字只是时不时地在读到哪几行字的时候才会出现!不朽的进步!也许这样我也就可以安心地入眠了。

我正打算关灯,突然门口又响起一阵敲门声。

我有点不情愿地从床上坐起来,故作惺忪面容地带点紧张地去开门。门开了,外面是俞小纤。

“怎么了吗?”她漂亮的杏眼好像在找些什么的。

“子阳不在你这里?”她探了探脑袋问。

“不在啊。他应该在自己房间里吧。”我突然觉得自己面对她对袁子阳的喜欢时平静了许多。

“这样啊。”俞小纤一脸失望,“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刚才我看到他房间的灯亮着,就想找他聊天,但他的房间敲门半天也没人应,我进去了里面还是没人。也不知道他一个人这么晚去哪里了。”

被俞小纤这么一说,我突然也有点担心,但是转念一想,这里毕竟是他自己的地方,他一定熟悉这个山庄,也不会有什么事。

“说实话,林一,你是不是喜欢袁子阳啊?我总觉得你看他的眼神好像有点不一样哦。是的话我就不去表白了。”俞小纤突然换了一种试探的语气。

你怎会猜不出我喜欢他?这是我在心里冒出来的第一句话,但是一到口中就完全变了。

“是的。我喜欢他。”我用一生中最平静的语气缓和地说出这句话,说完才觉得自己这一刻竟然是真心地心如止水。

俞小纤诧异地看着我,显然没有料到我会这么快这么干脆地承认。

我更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在这个时候会静静地对着俞小纤微笑起来。

“俞小纤,你如果真的喜欢的话,就去表白吧。否则你自己以后会后悔,是一定会后悔的。我不想你后悔的。”我的脸上带着微笑,口中慢慢地吐出这一句句发自内心的话,“我不知道他会怎样选择,我也毫无胜算。要是换作以前,我一定会觉得你很不够意思,还或许会很憎恨很妒忌你想方设法要阻止你表白,但现在我不一样了。”

是的,直到这一刻,我才突然明白,自己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我既然已经选择了爱,就会爱下去;我既然已经选择了太极,就会风雨兼顾,不会随意地争夺些什么。三个人的爱情里,有两个人幸福就已经很足够。我不应该期待什么的,因为无论前方怎样,我还是我,世界还是世界。”

我看着俞小纤清澈美丽的眼睛,笑意越来越浓。我从来没有这么淡定过——从来没有,为一个喜欢的人,这样潇洒过。这一刻,我仿佛是一面湖水上的点心的涟漪,虽然终会逃向那个不可挽救的结局,但是飘得最远,飘得却那样自在。

洞穿肺腑的一块相思冰石,剔透的冰心里还存着几千年前倒翻过的一箩筐番红的杏子,干枯的皮仁,萎缩的果核,粒粒如冰之针芒,陷入我的脾脏。思念伤脾,我阻止不了会黑的夜。

黑暗,我亲爱的你。请再在一个苍茫苍茫的夜晚,叩响我从未闭合过的眼帘;请再在一座我正在想念你想念你的寂静里,抛掷你虔诚过理解过的眷恋;请再在一根刻过刻过誓言的肋骨上,了断我们找不着尽头的酒色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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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执狂自深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