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青春校园 > 《自深深处》在线阅读 > 正文 第六卷:震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自深深处》 作者:顾文艳

第六卷:震

第六卷:震

动急则急应,动缓则随。

——太极

“请注意气沉丹田——深呼吸——”俞小纤一边自己运气一边指导正在黎明的黑暗中准备的我。我点点头,长长地呼气,沉住气,小心地掏空脑中的所念所想,闭目空心。

我的脊背上贴着俞小纤柔软有力的手掌。她纤细的手指,每一根似乎都用足了劲,却又好像只是那样轻松柔和地贴在我的背上而已。我好像听到钢琴般飘忽不定又有弹力的声音从我的骨梁传至大脑皮层,电流般的穿梭感。我再深深地呼吸,睁开眼,在黑暗里清晰地看到眼前的这片熟悉的红色土壤空地、旁边细细簌簌打鸣的树林,还有那块昨天被袁氏太极的力量挪动后爆裂成小石块的巨石堆。袁子阳和裘骆承站在我的前方,神情严肃地凝视着我。

“俞小纤,好了吗?”裘骆承看了看俞小纤。

俞小纤平静地点点头,表示我气脉已经疏通完毕。

“我昨天和师父之后说过一些。”裘骆承很小幅度地点头,再转向我,“一个初学者一时间要放下所有这些情感和杂念是不可能的。因此我们之后一个周末可能需要与你一同去寺庙之地体悟。而今天,我们事实上已经没有新的拳路要练习了。”

“没有了?”我带点疑问地说,虽然心神凝定还是有少许快活流进我的内心。

“是,没有了。”裘骆承语气还是很冷冰,“我们今天开始,就要准备实用。”

“也就是说要比武之类的咯?”我有点兴奋。

“可以这么说。”裘骆承确认道,“但你要了解,在太极中的对决,永远都是我们袁氏太极这一方需要跟从对手的。”

“跟从对手?”

“是。”

说着,裘骆承就快步靠近我,他的气场突然柔顺得可怕,好像在全然的畅通中还有丝丝缕缕完全封闭的脉络,如开似闭。我感到他周身的潜伏的力仿佛已经完全被自己的精神打乱了,仿佛他眉心打的死结,然而那意念仍旧死死地撑持着,很清晰地伫立着,像是有一股攻击的力气。

我立即做出气势,提手,右揽雀尾,也准备抵御,没想到一掌还没有翻下,就被裘骆诚轻轻的一拦往下的撇身捶镇得两腿不平衡地打了个颤,一不小心滑倒在地上,满脸沾满土。

“这就是你犯的第一个错误。”裘骆承面色不改地站在我前方说,“我刚才告诉过你,在袁氏太极里,跟从是最重要的步骤——你说过感觉很重要,是,你说得不错,正因为感觉重要,要根据感觉才能做到的‘跟从’就更加重要了。”

我还是不解,摇摇头,把目光投向袁子阳,袁子阳今天似乎有点心不在焉,正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子阳弟,不妨你来解释?”裘骆承转向他喜爱的子阳弟。

“啊?”袁子阳如梦初醒,“哦……跟从是吧……我记得以前师父是这么说的。他说太极本身就不是用来格斗分先后的气功,因此没必要始终相信自己的步骤。我爸爸他也曾经说过,袁氏太极与其他太极最不同的地方就是它最原始地运用同了太极,人类的必需。林一,虽然我们之后没有再讲过,但你记得我们第一次来到的时候,我告诉过你袁氏太极最重要的两个东西是什么吗?”

他的声音像是有魔力——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带着好像轻和地向我伸出手掌要把我带回过去的回声。我的脑中出现了初次翻过三座龙井山来到这个瀑布前方时的场景,我和他同站在瀑布前,我一惊一乍地喊着救命不要落入溪水里而他却平步青云地踏水而至;接着,我被他推了一把靠上了山壁,还看到了一只吓得我快要哭出来的毛脚蜘蛛。

啊,对了。

“是水和蜘蛛?”我立即说出这两个我最害怕的东西。

袁子阳在黑暗中笑起来,点了点头,眼睛里露出星星般的光点。

“对,就是水和蜘蛛,就像喉海帮用喉海鹰一样,蜘蛛对于我们来说很重要。蜘蛛是靠感觉行走吐丝生存的生物,它的八条腿也暗示太极里的八卦,我们袁氏太极向来都是将蜘蛛当作图腾般崇拜的,虽然我们不会把它的图案刻在柱子上或者真的作为旗帜图案。这太肤浅了。”

我点头表示理解,同时打了个寒战——好在不是真的图腾,否则我怎么可能在这个满是蜘蛛图案又还有可能床底下爬满蜘蛛的水帘洞里住这么久?

“蜘蛛是靠感觉在跟从身边的万物,这一点很重要;至于水,这个是统领太极最重要的一个意象。世界上最柔软的东西是水,世界上最坚不可摧,也是水。太极的精华就在于柔软而坚不可摧。”

袁子阳郑重而又好似在说故事一般慢条斯理地对我说。

“我可能没法……运用这两样……因为你知道的……”我犹犹豫豫地开口。

“我知道的。”袁子阳接上去说,也许他已经了解我太久了,“你怕你没法克服恐惧。但相信我,你需要的,只有你几乎从来不会出错的直觉。”

几乎从来不会出错的直觉。

我吞了一口口水,转向裘骆承,再看看正冲着我微笑的俞小纤。

“子阳弟说得没错。”裘骆承总结一般地开口说,“你首先需要同一开始一点一点找到在黑暗中看见光明的感觉一样,锻炼你的另一种感觉能力,听劲初步。”

“听、劲、初、步?”我重复这四个字,好像觉得以前在书上看到过。

“是的,只是一种太极的基本能力,在袁氏里又是尤其重要。”裘骆承顿了顿,“这会使皮肤出现感觉力,也就是说你现在能有‘感觉’的部位就不单单只是你的内心。你已经学会了用眼睛‘感觉’到黑暗里的图景,下一步就是用皮肤和一点点的触觉感觉对手的全部劲力和意念。此感觉力的锻炼方法,在于两人的肘、腕、掌、指互相搭着循环推动皮肤与皮肤压迫微凉的感觉,以察知对方用力大小、轻重、虚实及经过方位做出反应,以柔化之。”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觉得好神奇。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就在你真正能用皮肤感觉的时刻,你的气脉会自然地完全畅通,也因此你不用再排斥所有的情感和伤害运功的想法,你会真正做到用一切去感觉,真正,物我相忘。”俞小纤跟上去带着歪斜的、自信满满的笑说。

裘骆承有点吃惊地看了俞小纤一眼,好像是惊叹于俞小纤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聪明,点了点头。

“哎……那这个……我要怎么练习啊?”

裘骆承面容僵硬了一下,眉头松了松,不知道是否是错觉,总觉得他好像差点就要笑出来了。

“这个。”他清了清嗓子,“其实我还没有想好。”

我翻了个白眼。裘大帅哥做事从来不会特别让人放心。

“所以现在,你们也发表些意见,要怎么练习比较好。”裘骆承稍微有点不好意思,“我和子阳弟都有这样的‘感觉力’,但我们都是很多年来不断切磋练习练成的,师父要林一速成,感觉根本就是不可能。而且我们也先让你学会了靠在黑暗中感受气场看见一切,这样的话即使是在黑暗中,即使闭着眼睛,你第一个想到要运用的力量也不会是皮肤‘感觉力’,所以练习起来真的很难。”

“不,这并不困难。”

俞小纤自信满满地走向前,对着我们说,还很挑衅地看了一眼裘骆承。

“哦?那我就洗耳恭听。”裘骆承故作绅士地说,其实心中已经很不快活。

“当一个人闭着眼睛的时候还要被迫走路,他心中最大的恐惧就是对黑暗的恐惧,最大的不安心就是看不见任何东西时偏执狂一样的怀疑和缺少的安全感。这种安全感对一个人来说,很重要——这是所有感觉敏锐起来的动力。林一之前在黑暗中看不见的感觉不到的时候,不安全的感觉会刺激她的感觉,所以她很快就‘看’到了。”俞小纤分析道。

“这就是我刚才所说的。”裘骆承好像有些不耐烦。

“但是现在,她已经可以用气场‘看’到了,”俞小纤不理他,继续说,“我们的方法就是,把她再送到一个会令她再次感到不安全的地方。”

“对哦!好天才的想法小纤!”袁子阳立即拍手称赞。

俞小纤得意地看了看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好想法的裘骆承。他铁青了脸,看着她说:“那,你想出这个地方没有?”

俞小纤毫不变色地笑笑:“当然。就是后面这片林子了。”

我们一起扭头看看巨石阵背后的那片树林,即使是在东方已经有些微光的日出前,这片树林好像还是饱含杀意——这应该是一片在每一个时间段都可以充满恐怖气息的地方,并且很容易迷路,据说连袁氏很多太极高手都会在这里迷路然后奄奄一息地逃出来,更有人者再也没有从里面出来过。

“今天我们一整天都会练习,所以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在这片树林里培养林一的皮肤感觉力。”俞小纤很有魄力地发表意见。

“可是她不可能一个人去。”袁子阳看看我,有点焦虑地说。

“我陪你一起。”裘骆承也看着我,然后再找回一点自己的领袖气质一般地对俞小纤和袁子阳说,“你们就留在外面,万一我们中午12点以前还没有出来在这里与你们汇合,你们就要找人来支援了。”

袁子阳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俞小纤也皱了皱眉。按理来说,得到跟袁子阳单独相处的机会她应该会很高兴才对。

“不可以。”俞小纤再次充满魄力地坚定地对裘骆承说,“到最终太极大会的时候,需要向所有人证明他们拥有心记的人并不是你,而是袁大哥和林一。因此他们必须从现在开始就培养除了这一块胎记以外的联系和默契。这是很重要的机会。再说袁大哥的太极功夫并不弱于你,你又何必这样逞能?”

俞小纤的话似乎语重心长,却也句句带刺。虽然我向来知道俞小纤为人还算刚直,也很能跟人争辩,但我实在没想到在这个时候她会这样反对裘骆承——尤其是在这个明明可以与袁子阳有单独相处机会的时候。

裘骆承被说得没有一句话能够用来作为争辩的,他愤愤地瞪了俞小纤一眼,只好点头表示同意。

“那你们必须在中午12点之前回来。”他试图找回自己的气魄。

“好的,骆承兄。”袁子阳很有礼貌地点点头,再看了看俞小纤。不知道是否是错觉,我总觉得他的眼神里带着点感激。说着,他示意我往森林里面走。我跟着他,走过眉心打结的裘骆承,再走过俞小纤。

她笑着看着我,然后突然拉过我拥抱了一下我。

“我昨天说的都是试探你的。”她在我耳根轻声说,“林一,你要加油。”

说着,她松开我,带笑的双眼漏过了大风的吹拂,述说着远方的彻透大悟。

我看着她,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俞小纤永远都是我认识过的她。我点点头,转过身,跟着袁子阳走进了树林。

哲人的颧骨上镌刻着一句句无畏无情的谎言,他的头脑里,装着雕刻这些遑论的不锈钢钻笔。

诗人的舌尖上套索着一条条锈迹斑斑的忧郁,他的心脏内,留有鞭笞牙床后渗入魂灵的希望。

武者的眼眸上悬挂着一束束光芒万丈的肯定,他的皮肤上,织有细密画师凝视颜色到双目失明的痛楚。

修昔底德记述雅典使节强迫米罗斯参战时说,强者做他们能做的一切事情;弱者受他们必须受的苦难。人间的正义,从来都是如此。谎言、忧郁与肯定,深入浅出的品质,你愿意用生命守卫的平等。你知道你是在这样一个世界,你却不愿放开所有;你明明懂得太极的道理,你却仍旧固执地为你所不明白的他,英勇无比。你不是雪莱,你爱过这个世界;但是你也与他一样,因为世界从来没有爱过你。

但我相信你,我深爱的你,像哲人崇拜过的真理,像诗人拥抱过的爱人,像武者膜拜过的力量——像爱着《古兰经》的欧玛尔,像爱着《理想国》的爱默生——“焚烧所有的图书馆吧,因为它们的价值都在这本书里了。”

“焚烧这个世界吧,因为它的价值都在你这里了。”

我走在袁子阳身后,小心地跨过脚下一根根不知为什么会倒在这些位置的树杆树枝。有些树枝上沾满了不知道积攒了多少年的密锣的层层叠叠的蛛网灰尘。袁子阳也步履轻盈,每向前一只脚都要试探踩踏一下前方枯叶残存重叠的泥土上有没有什么尖硬的危险的东西再踩下去。繁茂的枝丫树叶的缝隙里漏出点点天边乍白的影子,已经有光线洒落在我们的面前。

“天快亮了。”我轻轻地说,“我们要再向前吗?我们是要在树林里面练武?”

袁子阳走在我前面,没有说话,他的背影和气息让我觉得怪怪的。我不禁有些恐惧起来。虽然我喜欢他,虽然他是一个无可厚非的大好人,但毕竟现在是在一个深山老林里面,他要是突然露出残忍本性怎么办?唉不可能,请不要胡思乱想了林一,尤其是在这种如此寂静如此有情调的地方,按妈妈的话来说,矜持的女生如果非要表白,也一定要选在这种地方表白……

停!我努力克制自己一轮一轮像水纹一般荡漾开来的活跃的思想:我是来学武练功的,这是我现在唯一的目的,不管什么事也都要留等到太极大会之后再说,现在的我必须要心无杂念。

突然,头顶传来重重的“嗖”的一声,我猛地一抬头,只觉得头顶稍有彻亮的天空忽然又被一个身形巨硕的影子遮住了,但也只遮了那么一小会儿,然后马上又恢复了正常,但那恐怖的气息好像就在旁边——那像是怪兽般令人颤抖的呼吸,我清清楚楚地感觉得到。

“袁子阳……你……你看到刚才那个了没……”我有点害怕。

“看到了。”他的声音也有点不稳,抬着头东张西望了一下,“这片林子据以前的人所说,出现的大多数都是蜘蛛什么的。”

“蜘蛛!”我几乎是尖叫起来,“那你还要我进来!”

袁子阳看着我,忽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啊,你是耍我的啊?”我似乎马上领悟到了这个玩笑。

袁子阳继续笑:“哈哈。是啊……看来真的是每个人都有弱点……”

他突然停住了,嘴边的笑容顿然收止住了。我心一惊,他的视线惊诧地停止在我的身后某一点,瞳孔猛地张大了,中央凹上下移动。我感到我脊背上的汗毛竖直了起来,寒风阵阵地撒过我的全身,而我前额的胎记似乎也被蒙上了一层令我惊心的冰。我在他的清澈的眼睛里,看到我身后的一团令我几乎要晕过去的灰色雏形生物。

我一点一点提着心回头——先看到一跟足足有大约两米长一米高的弯曲的毛绒触角,接着,黏糊糊的似乎还拖带着令人恶心的发黄的脓水白卵的弧形肚垂——再看上去,一对蓝得发绿的丑陋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比他弱小很多的我,仿佛下一秒钟就要张开如封似闭的嘴将我一口气吞咽下去融进他肚子里,给我一个机会,在数千只昆虫的胆汁里畅游。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即使修炼袁氏太极一辈子,碰到这种蜘蛛——不是一般的蜘蛛,而是这样我在纪录片里都没瞥到过半眼也没有听说过的巨型蜘蛛,我还是会发出同样响度同样分贝的尖叫声的。我闭着眼睛低着头冲到袁子阳旁边,死命地抓住他的左臂,魂飞魄散地持续尖叫。然而我虽然闭着眼睛低着头还试图要麻痹自己所有知觉最好立即昏死过去不要面对我最恐惧的东西,我还是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这庞然大物的每一出气和触角在地面上少许挪动的摩擦。我甚至可以感觉到它那双丑陋的眼睛一直死死盯着我——是的,它根本不去理会,或者好像根本没有看见我旁边还有袁子阳,他就一直死死地盯着我看。

“没,没可能的……”我已经感觉不到自己仍旧驻足的部位,“我在书上看到过……世界上最大的蜘蛛是南美洲的潮湿森林中的格莱斯捕鸟,但它张开爪子时也只有38厘米宽。没可能这么大的……”

“林一。”我惊慌失措地听见耳边袁子阳镇定地嗓音,“这是无毒蜘蛛,如果按照师父的意思,你应该要自己打败它。”

“啊?打败它?”我的嗓音提到了最高,再这样说一句话似乎就要失声,“我不要啊!”

“林一……”

“我真的不行的啊!你知道的啊!你帮忙先对付一下他啦!我……我稍候再说!我肚子痛!”我浑身打哆嗦,紧紧抱住袁子阳的胳膊。

“林一,他看都不看我一眼,他应该马上要攻击你了。你记住我说的。你必须要相信我的。”

袁子阳的声音好像来自于森林的那头,好像来自于很远很远的地方——有那么一秒钟,我几乎觉得,他的声音,好像来自于另一个世界,带点真情,又似乎加注了些许缥缈虚无的假意。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我被迫为了他陷于这样的危险中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不明白他为什么难以在困境中拯救我,但我又甘之如饴。

我只得错讹地瞪着摇摆着自己触角的巨型蜘蛛,袁子阳的手臂还在我胸口,也似乎赠予了我无限的力量。一种想要恶心得呕吐的感觉浓郁地蒙上我心头。我害怕到已经浑身无力,浑身发抖——

可是浑身无力并不代表没有劲啊!太极里劲和力向来都是两回事,肌肉燃烧的力量有时难以抵挡松懈之中爆发出的劲。况且我这样的处境才是真正的“放松”,真正的“目空”“心平”。

我甩了甩肩膀,深呼吸,咬咬牙补充一口勇气,决意正视这怪物。

“你感到贴住我衣袖的凉意了吗?”我听见袁子阳在我耳边念咒般地说,“那是与你的皮肤有差异的凉,因此你要努力先从这只蜘蛛气息的温度判断它的力度和攻击的方向。”

我点点头,我感得到袁子阳衣袖的凉度。我努力集中精力,直视蜘蛛,我感到它全身散发的气体热得发燥,也许它已经到了愤怒的极限,而吐出来的气体有严重偏向右侧的趋势。我连忙拖着袁子阳往左边一闪,恰巧躲过蜘蛛前脚的骤然一击。

“蜘蛛是袁氏太极的象征,最普通的原因是它的八根触角等同于太极的八卦,而蜘蛛是用感觉操控这八卦。凭借你的感觉,你需要理解它每一根触角分别是哪一卦,这样才能逐一软化。”

我怎么懂八卦?我就放松了一秒这骇人的动物就直直地逼过来了,还好我反应神速,又拉着袁子阳躲了它一口吐丝。真是阴险的生物,打不倒就想要把对手黏在自己编的网上。正想着,只见它又一腿向我们扫来,我趴下,松开了袁子阳。这下好,蜘蛛便将注意力完全地集中在单一的我身上,再次袭击而来。我只顾着躲,前后弯腰屈膝的,倒也似乎运用了几道太极功夫。

“滋——”我后背不经意抵住了一根粗糙的树干,只有一秒钟,蜘蛛的一只前脚就直直地踏到我右肩处。我近乎本能地运气屈右臂,拱手软化这条臂膀的胫骨,只听嘶嘶一声,那蛛脚便划过我已经完全放松而柔软得刺穿不过的右臂,以至于它只在我的脉络上方划了一道浅浅的口子。我向左后方斜退一步,下意识地做出我脑中唯一的招式:野马分鬃——双手在腹前捋,向下之后再捋一次,右手往右外侧拱推,作为防御,左手手心朝上,看准这蛛脚关节处,向前由慢速渐快地推出,右脚顺势向前抬,跨步。

“嘎叽”一声,大蜘蛛一个踉跄——它的这根脚几乎被我的轻力打断。我诧异地看看自己的手,再颤抖地看了一眼蜘蛛痛苦愤怒的眼神。只见它一个回旋转身,仿佛立即就放弃了自己的这条腿,准备新一轮的战争。我转向袁子阳求救。他镇定地看着我,大声说:“你打伤的是它的‘坤’足,也就是地,因为‘地’足的坚硬度过高,它的这条腿已经内伤至裂。你只要再找到‘乾’足,也就是天,再伤到那条螯肢就可以了。”

“你在说什么啊?我一点都不懂!”我几乎要抓狂了。我是凭借着多大的勇气在这里与这只蜘蛛肉搏啊?你凭什么不帮我?

我一边想一边几乎害怕委屈得要流泪出来,但是还是在脑中再回放了一遍袁子阳的话。找出“乾”足,找到那条腿。我所需要做的,就是体会到那条腿,感觉到剩余七条腿中的天足。我咬了咬嘴唇,嘴唇几乎要被我自己咬破。我在略微的血腥中闻到丝丝缕缕的泥灰味。我猛地抬头,看到一条绒毛竖立的蜘蛛腿朝我伏击而来。我迅速躲开。泥灰味,应该是象征沼泽的那一卦,也就是那个什么“兌”——不是天。这不是我需要推拿击败的腿爪。

我的头脑中隐现出这些天的反反复复的气动脉冲,一招一式的轮回旋转,还有在每一个动静的瞬间都会消耗的一草一木精魂思忖。乾、坤、震、巽、坎、离、艮、兑,最平常的太极里,它们是天、地、雷、风、水、火、山、泽八大自然景象;在袁子阳同我描述过的太极道里,这是形、神、气、意、守、攻、体、魂。恰若乾对天,坤对地,我的目标是那只巨型蜘蛛的‘乾’足,那么如果与袁氏太极相对,这就是相对于‘神’的‘形’——我应该要找的天足应该就是那条他一直用来攻击的、飘忽不定又迅速无比的腿爪。

喘息,屏息。看起来大个子又傻傻乎乎的蜘蛛绕了个圈再直面我。一根绒毛大须脚再次向上弹动了一下——这也不是天足。我没法判断这是什么,也因为在思索而忘记了所有招式和防御的料念平和。蛛腿从下至上地向我伏冲而来,好像要就此把我从下到上地刺伤然后至死。我忍不住咒骂了一声——我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有力气还有勇气骂蜘蛛。我本能地一跳,死死地抓住错失猎物之后失望地抬脚的蜘蛛腿。我感觉自己已经完全凌空——我干脆直接单手紧抓住蛛腿上的绒毛,感觉到蜘蛛的全身抽搐。我不敢想自己现在究竟在干什么——因为只要一个念头告诉我我正在一只蜘蛛的腿上——不不不。集中,集中,如果害怕就深呼吸,凭借感觉——

重心下滑。我猛地觉得自己重心不稳,用力拥抱住的救命腿似乎很柔滑很柔顺。我为了加强手脚摩擦力便从右腿跟处发力,发到一半,左手向腿肚轻和一击——这一击虽然不至于这条腿断裂却至少也应该让它疼痛到全身收缩,或者至少蜷缩几秒钟到几分钟的时间。没想到我推掌入穴的瞬间,这条毛绒恶心的蛛腿竟然似乎瞬间变成了柔软得及时剪刀一把剪下去也不可能在上面留下任何伤痕的程度!

“这是水足,柔软又坚硬,就跟水一样!”我隐约中听到自己对自己,还是袁子阳在下面对自己说这句话——不用分那么请,反正也一样。曾几何时,他已经与我完全一样。他是我自己,我是他的另一个自己。

那么这就是坎足。如果按照太极八卦图的方位,乾始终正对的是坤,而坎每一次都是在离圆形始点的乾两格的左侧——如果这样计算,那么也就是说从顺时针方向绕两只蛛腿,就是它的“天足”!?

我不知道从哪来的勇气,纵身从本来就已经因为润滑快要掉下去的“坎足”上跳到我一眼就认出的那只“天足”上。我一抓住它就知道自己绝对没有看错。没错。这就是那条代表天的最原始最有霸气最有形态感最强大的腿——我敢说这只蜘蛛全身大多数的重量都是由这一条腿支撑住的。

机会往往只在一瞬一秒——对太极来说也是一样。慢静始动的瞬间,或者一念之间的招式决念。我额角一阵阵痛,太极型胎记好像放射出了几道可见又不可见能量。“啪”,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看到自己手心向内地缓缓抬起了右脚,也因此我整个人一瞬间脱离了蜘蛛的这条腿。摔在地上——在摔倒以前,我却也感到我双手手背上穿梭萦绕的气息在回返的过程中已经完全地随由空气、沿着蜘蛛吸收空气中水分的绒棉,渗入了它的整条腿,再沿着它的脉络向上涌,上涌上涌……

下一时刻,这巨大的、使我害怕了一生的昆虫就一个踉跄滑到在我跟前,它的一根我辨不清也不想再辨清是哪一个卦象的触角在向下倒的刹那碰到了我的前额:我的前额似乎被蒙上了令人恶心的层层的泥淖和愚蠢的饕餮浓浆大餐。我仿佛看见这只蜘蛛藏在腹部上方碧绿的眼睛下部牙状的喉咙和贮存毒液的蜘蛛囊。我再看了它两眼,就“咚”一声倒地昏死了过去。

不相容的恐惧堆里,迷锁深瞳的左右显赫。办公室里的20张桌椅,遂入棋盘上歪歪斜斜拼凑出来的低眉信手。恐惧是爱的心脏,恐惧是生命的希望。我对八方触角的恐惧,是你存在一方的确认:爱的可能是我。在恐惧我周旁的,确实,是你。

断去的鞋跟踩过最后一个人的脚印,翻了跟斗,丢了瓶口。得过且过的深林竹海,也只能像背书包的小女孩一样,用拉链拉开书包的口子,放出里面积攒了几个月的阳光。你敲击键盘敲进我包里的字母,是今时明日的扑朔迷离,是我日夜亲吻的恐惧与冰凉。

灰金色的光,树影斑驳。

我闭着眼睛,头脑已经慢慢清醒过来。我感到自己眼皮想睁开又会打战,干脆就多闭一会儿,感觉一下周围的气场和光线——我现在的旁边似乎已经不再那么肃杀了,如果再集中注意一下,我可以透过这淡然的入鼻的空气和渐入眼幕的光线感觉到头顶灰绿色的密密麻麻的但也阻挡不了阳光洒落的绿叶;我好像感觉到袁子阳在旁边,然后又听到一声怪诞的惊叫——一口熟悉的吐气。

这下我完全醒来了,睁开眼睛。阳光果然已经对于我昏过去要凭感觉击败可怕的蜘蛛时要充足太多了。日出看来已经过了,因为光线更偏橙黄色。我叹了口气,似乎一醒来以后就不再那么害怕蜘蛛只是哀叹生命的无常无奈——那只刚才被我击中了两只敖爪的巨型蜘蛛正缩在一棵参天大树旁,依靠着大树,两只丑陋的大黄眼睛转转悠悠的,东张西望,偶尔张开吐丝嘴叫一声,吐一口气。我再看看正在它旁边安静地休息的袁子阳,再叹一口气。

“你不要跟我说你早就料到有蜘蛛啊。”我几乎是带着笑地说出这句话的,我实在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一点也没有生气没有愤怒,更是对蜘蛛当下毫无恐意,毫不畏惧。

袁子阳原本游离在外似醒非醒的眼睛看向我,然后差点从树边的红泥土坡上摔下去。他努力稳住自己的身子,勉勉强强地坐直了,表情很不自然。他轻咳了两声,努力保持镇定地看着我。

“哈哈。”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袁子阳有点不好意思地挤出了个笑,本无血色的苍白的脸微微泛红。我们之间的空气里有种我说不清也感觉得很模糊的东西。

“你醒了?”他似乎是在没什么可以说,只得学电视剧里武侠男主角看到一个晕过去的女子醒来之后说了这么一句。

“是啊。”我不由得觉得异常开心,似乎有一种很好事情会发生的预感。

“我其实真的不知道会有蜘蛛的。”他点了点在旁边装可爱的、毫无攻击力的大蜘蛛,“对不起啊。”

我摆摆手。

“没关系啦。我还要感谢你治好我的蜘蛛恐惧症。”我大度地说,“不过话说这蜘蛛它怎么了啊?”

“它只是腿部受伤,所以不能怎么动弹。我刚才看过了,它没什么大碍,也没有毒腺,它是最普通的那种袁氏太极模仿的八卦蜘蛛,身形巨大,隐匿在林间。你那两掌都击得很好,正中骨穴的都是。”袁子阳对着我说。

“那它刚才怎么会攻击我?”我叫起来,“袁氏太极难道不是跟着对手,用感觉防御的?怎么会攻击?”

“其实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有可能是有人给它注射了一种兴奋的化学剂。因为大多数时候八卦蜘蛛都是很温和的,就像现在这样。”袁子阳努了努嘴,示意我去看这只八卦蜘蛛。

恐惧消失以后,一切似乎都有了规律,连这蜘蛛浑身的绒毛也似乎整齐许多,我也终于能够正眼看它了。说它“温和”倒不如说它很“滑稽”。八条腿都朝外,蛛背贴着树干,还不停地上下摩擦,像是在挠痒。

“但你刚才做得很好,也像小纤和骆承兄说的那样,你在没有安全感的情况下用感觉力在‘跟随’对手的力量和体能变化,这真的很好。”他继续说。

我忍不住嘿嘿地笑了一下,顿然觉得心情变得很好。

“嘿嘿。这么说,我很快就可以和你配合使出‘心意把’了?”我歪嘴笑着问。

袁子阳的眉角很奇怪地抽动了一下,然后做出一个勉强的微笑。我嘴角的笑容终于也在他一再反复别样的表情的怪异中消失了,不由得皱了皱眉。

“你怎么了?你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吗?”我有点担心地看看他,他从今天早晨开始整个表情和气场就一直很奇怪,完全与昨晚在我房门口说话的时候那种一如往昔的傻气和无辜不一样。

“我……”袁子阳的目光躲躲闪闪的,很令人费解。我又忍不住有些恼火起来,袁子阳虽然很多时候都很凛然很有勇气,但他总是存在这种吞吞吐吐的个性,也不知道这样以后他怎么一个人统领整个太极。

“你有什么话就说啊!”我语气抬了抬。

袁子阳抿了抿唇,扭扭头,好像在犹豫着什么,然后再转向我,很认真地看着我说。

“我先同你切磋一次,合作一次,测试你现在的感觉力,再对你说,好吗?”

他的眼神平静了下来,像湖水,像忧郁的深海平波,让他自己沉静,也让看到这双眼眸的人忘记所有,唯独用眼白和瞳孔的空隙攥紧眼前人。我的呼吸瞬间变深变匀,好像呼吸为了起势为了由此心宁。我点点头。他浅淡地有点刻薄地微笑了下,很奇怪,却也似乎很熟悉。

他站在我的面前,好像策谋已久的,我们站的位置正好差不多在一个太极半圆的阴阳两角:他如果拱手推掌,就恰好碰到我弯曲而出的那只手。我隐约有印象这是所谓的“太极台”,专门是高手对决的位置。我想要笑一笑缓解一下刹那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却又嘴角僵硬下来,动弹不得。

他的眼睛看着我的眼睛,目光一直没有断,但与此同时我感觉到他的右臂往右侧从下而上圆弧形地抬起,左臂也以同样的弧度向上抬;我立即反应过来,他所要做的是“右揽雀尾”;果然,他向右侧缓缓地转身,左手抬至右手下方,缓缓地双手反手捋到腹前,再向我的另一个方向挤出。我竟突然感到重心不稳——他这一番虽然是往右侧用劲,但也是会跟随着脚底的力量击倒我的位置。我连忙蹲下身子,下降重心以便站立得更平稳。我告诉自己必须要调理气脉,最简单的方法自然是深呼吸——我深深地呼吸,眼睛离不开他的眼睛,眉心锁不住他的淡若。我看着他,一点一点地控制住自己根本没法遥控的心跳,再轻轻地在自己内部删去这个世界其他的一切——只用了几秒钟,我突然第一次真正觉得,这个世界完完整整地消失了,连同地表连同天空连同我自己——不,不是完完整整——因为他还留下了;只有他留下了。

我感觉到他左提手,右手缓动地向我推来。他的眼里没有丝毫的闪动,也没有那层层叠叠的有如白云般的天真、善良去掩盖背后明显得不能再清晰的沉重的忧郁,点点带着胎记般炙热的伤痕,还有顿顿停停的像是被棉花球粘住了的血块般的疲倦的阴暗。

动急则应急,动缓则随。能跟即从,是这样。裘落承所说的那种皮肤的感觉力,还有最明锐的袁氏太极的感觉,也就是这样吧。

我左脚提起脚尖,缓蹲而下,再起来,双手先手心向内闭合至与头部等宽——闭合的刹那,我感到他的右手贴到了我闭合的两手中央,他的掌心轻靠住我开合手的手侧,我的这双手仿佛是触到了一块能令我整条手臂全部发麻的正在融化的冰块,猛然有一种想要立即抽回来的触电般的冲动。但却还是被那第一次用掌心触到袁氏太极前面的石壁一般的吸引力牢牢吸附住。我感觉身体正在往后——尽管右脚下意识地牢牢地踩在地上——我的重心再次不稳起来。

裂。我感到我用来踏牢地面的右脚狠狠地抽搐了一下,不平衡的感觉使小腿肌肉绷紧了,牢牢地踩住,只有双手柔软地顺应着袁子阳的掌。

放松,放松。我呼着气告诉自己腿部肌肉要完全放松——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紧绷的钢铁和快要烧软的废铁比起坚硬程度必定是紧绷的新铸铁,但如果要说用一把锯铁器要割裂这两块铁,被割裂的,伤口最深的,必定也是那坚硬的钢铁。肌肉的紧绷度也是一样的道理。之前和袁子阳上山无聊的时候他就经常会拿这些比喻跟我讲我以为自己已经明白得不能更明白的道理:柔,的确是能胜刚。现在的我,才是心服口服。

我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感到自己小腿肚的肌肉稍稍地软了些,便立即分秒必争地侧头躲开袁子阳掌心回返之后的一次“金鸡独立”的重重的劈掌。我稳住脚步,退步穿掌,掌侧再次碰到了他右手的侧掌。我右太阳穴上方的胎记再一次翻滚般地灼热起来,我满额虚汗,左脚虚踩在地上,右脚再次抓住地面,全心全意地体会着他手掌这一次碰触以及他身手淡然的气场——他掌侧的温度仍然偏低,但似乎有些潮湿,说明他中气都运在离手心很近的地方,因此需要意念控制手心已经有汗液的温度,这么做的目的也无非就是能够更至我所处的位置于不平衡的地方,让我自己跌跤;他转身的速度远远大于他推手的速度,气场也不平稳很多,也就是说他在转身的瞬间用的劲力要大很多。

下一秒,我双手交叉放置胸前,所谓的“十字手”正好挡住他侧身压掌之后用后劲爆发出的歇部擒打。他抬头看我,忽地双手捞前,我则立即跟从着他的气吸气弯腰,绕滑过这一拳——我跟随着他的脚步后退、前进,慢慢地似乎也在每一招每一式里掌握了应对的拳谱。

不知道这样打了多久,我已经全身是汗,袁子阳还没有流有任何汗液的痕迹——他的皮肤体温还是惊人地凉。我从一开始就感觉到他的气息要偏阴许多,仿佛有丝丝缕缕的肃然与冷谧。转身大捋——野马分鬃——再回步,穿梭。只见他右膝弯曲,向前轻掂一步,我则左膝向前弯曲,轻掂一步——

上步七星。

我学的袁氏太极里最喜欢的一个招式,虽然简单却也总觉神秘。无非就是向前虚跨一步踩住以后双手握拳,左手拳眼朝外右手拳眼朝内,两手手腕相对,右手在左手外,双手抵在低眉后一眼看到的直线上。说是双手抵住腕放在前方的这个动作就代表七星。我和袁子阳,双手一并侧在不同方向,侧头凝视对方。如果真的有七星,那么它们一定在此时此刻萦绕我们周围。我的额头发烫,胎记似乎在麻木地随着我心魂的震动颤抖。他的眼睛对着我的眼睛,眼里闪盈的水光绸缎般飘动闪耀。眼神背后平定的光泽,照进我原本平淡无奇却寻常念叨相伴的生活。我的嘴唇颤抖着——因为他柔软得不可思议的眼神就像是闻子巷本无尽头的砖砾,像一首朦胧爱情诗本无踪影的思念,像暑假快要结束时小学生夜晚本无忧愁的惋惜。

我在期待什么?我感觉得到他的呼吸,我听得到他从耳鼻里沉淀而出的心跳,我感觉得到,我感觉不到这个世界除他以外的任何东西。如果要我回到这个世界,回归我的其余知觉,我——

我怔住了。

我这才突然用余光看到我们周边的这片树林竟然似乎在听从我想要见到阳光的那番心意——我们头顶网布的、我原本以为大约至少有十几层的树叶竟然被两阵风吹向了两边,露出一片小小窄窄的蓝色天空——头顶的阳光慷慨地洒落下来,像是一粒粒巨大的雨点,珠珠打在最黑暗的角落。过了那令我瞠目结舌的几秒,真的有雨点一滴一滴愈来愈快速地降落下来,迎着阳光,穿了一根根堇色的丝线,细细簌簌地落下来,每一滴似乎都浸透了阳光和回忆,就像在光彩漫溢的那个我第一次见到他的雨天——阳光和雨。阴阳合并。难道是因为他过于耀眼,连大雨都必须分至,连阳光都不敢不带雨水地干涸着来此与他争夺最高的光点。

“这,就是心意把。”袁子阳看着我的眼睛说,他的眉角被雨着湿,雨水一点点地从他平滑得令我害怕又期待的额头上流到下巴,再消失在棱角里。

“力量……好强啊……”我想要放下“上步七星”的动作,开个玩笑之类的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却被一股力不从心潸然拉拢。我看着他似乎被点了穴定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他的眼睛。或许,他要说的,也是我所期待的?或许,他就是我反反复复学着迪欧根尼对雕塑示爱久久以后的答案?或许。

“你,要对我说什么?”我沉了一口气,嘴唇触到那同样打在他发梢,眼睛,笔尖,嘴唇,耳廓的雨水。我感到我的刘海已经被雨水全浇透了,而隐匿在底下的那块胎记里,正流出一种充满希望的幸福感——执迷不悟的爱情的幸福感。

他继续看着我,瞳孔微张,褐色的眸,透明晶莹的视网膜,上面滑过一丝犹豫,但他似乎是鼓起勇气地吞咽了一下。

“我昨天晚上听见你和小纤的谈话。”他慢慢地说。

我觉得自己心里和脑子里都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再说什么。我唯一在脑中不断重复的就是“他知道了他知道了他知道我喜欢他他知道”,我没时间没空间去分析他的表情,他说话的语气,没时间去用逻辑思考他究竟为什么要这么郑重其事地对我说他意外听到了我对他的心意,我只是想知道,只想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所有的第一句话都是为第二句第三句话预备的,因此我们都寄托所有的希望与失意于未来。我们抽离不可改变的过去,肆意地挥霍明明白白清楚是最有价值的现在,把一切,寄托在不一定的未来。

“恩。”我调理着自己的气息,渴求不要被他发现自己心跳不顺意的起起伏伏,只得用这一声表示自己在听的语气词作为回应。

袁子阳也屏住了气。他有点紧张地喘息了一下,然后继续似乎鼓起勇气般地看着我的眼睛。人不应该有期许的,不应该,因为等待太伤人。没有人撑得起这样的是与不是、爱或不爱的等待。他的眼睛几乎是被熏上了泪水,动情,而止不住心痛。

“你知道刚才的心意把。”他抿了抿嘴唇,似乎在讲述一个故事一样地慢悠悠地说,“我以前也发出过,但现在必须要依靠你,借助你,完完全全托付于你,通过一个胎记,运用。”

“嗯。”我不假思索地回应,纯粹地出于心焦——我太想知道他的下一句话是什么了——我必须,要知道,马上,立即。我愿意一直帮助你,让你依赖我。你感觉不到吗?我的胎记没有告诉你吗?

“所以,在太极大会以前,我必须要,借助你,证明心意把。”他的目光移了移,又似乎在强迫自己反转一般地移回了目光。

“嗯。”我好像看到自己的心脏正在一点一点地下沉,如同被浸溺一般快要因为这潭深水而窒息,却似乎还看得到水面上睡莲重重的粉色的希望。

“太极大会之后,我应该不会再见到你了。”他这次完完全全地看着我,声音稍稍完整了些,“我们,没可能的。”

水仙的根茎浸没在水,不是为了花瓣的无暇洁白和纯纯净净彻彻明明的绽现,为的是将泡沫甘甜的水渍涂擦在唇口鼻尖,用呼吸炼过最终将会皈依金色舍利的每一滴水珠;就像她深爱着的水仙少年,日日夜夜趴在湖边,不是为了赞颂清澈如晶的湖,为的是用灵魂吞下明镜般水面上自己的浅影,挣扎着拥抱“爱上自己”,这个一生爱情罗曼史的开始。

天大地大,凡人无数,圣人万千,谁人无私心,谁人不爱自己?

城堡外漫天迷盖的黑色翅膀灰色阴影,卒念着城堡里莴苣公主在屋顶窗前波浪般长得快要没尽头的青丝黑发;虚拟网络里被捆绑得甘之如饴的囚徒死死地陷在一个个角色人物的框架里:武林高手不断受挫,邪恶却注定溃败在网迷的英勇抑或悲壮低下。人人都愿拯救地球,人人都自称英勇,但谁又甘愿做受挫到最终的悲剧小卒?古人不为他写诗,美人不曾委身留低,后人不愿铭记他名。

原谅我的私心吧,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的你!你若必定要赠我伤害,你若注定要怙恃我遍体鳞伤的自私,也千万不要让我就此流泪。我的每一滴泪,最终都会浇伤你的眼睛,灼伤你的骨髓。下一世,再下世,你的心头都会印上我抹不去的、咸苦的心意。

大约有十秒钟时间,我完完全全地忘记了自己是在哪里在干什么在想什么在做什么,忘记了自己是谁。

好像是一个定点的咒语突然松解了,我大梦惊醒一般地突然浑身颤一下,收了收张开的嘴,再把目光凝滞在袁子阳好像铁了心要说出真心的眼睛上。

“你……你是不是搞错了?”我结结巴巴地说,一说出来就知道现在的自己很蹩脚,“我……我……我没、没说什么啊……”

袁子阳的眼神犹犹豫豫地,似乎想应合我装傻又不敢装。

以前每一次表白被狠狠或者婉转拒绝以后我都会是一脸淡定潇洒,“大义凛然”地挥挥手,脸也不红一下地转身走或者继续留。也许这一次是因为我是被别人发现的而不是自己表白,觉得很不自然。

“其实……我不是故意要这样的。”袁子阳吸了一口气,“我也不是有意听到的。本来可以假装不知道的,但是我怕你会……”

他有点说不下去了。

“怕我会陷太深啊?”我没有预见我语气突然骤变为若无其事,“哈。你会不会太看得起自己啊?我又不是那种‘喜欢’你。”

他怔了一怔,然后又露出那种万分抱歉的表情:“林一,我……”

“我昨天只是随便说一下而已啊。”我用最快的语速说完这句谎言,然后口齿上似乎打加上了润滑油,变得又利落又清晰了,“你不会当真了吧?”

他犹犹豫豫地睁了睁眼,说:“林一,其实没有关系。我是真心把你当朋友的,真的。”

“可是你说太极大会之后我们就不会见面了?”我本来应该继续无所谓地反驳一句,却听到我口中蹦出这句从刚才就一直绕在我舌尖的话,一说出来就感觉像是一块堵在泪水闸门前的巨石被挪开了,汹涌的眼泪仿佛就要流泻出来。

袁子阳颤抖了一下,他的目光有些退缩。

“我……我只是这么说说……”这次轮到他有些吞吞吐吐了,“我是说我会在太极世界里,但你还有你的生活……”

“那你为什么要说我们没可能的!”原本还想要为了挽回最后一点尊严继续掩藏继续假装的我一听他这么说,我就完全承受不了了,好像胸口有一块羊皮鼓,被重重的鼓槌一次又一次地敲击敲打,为的是前方愈来愈动情的音乐高潮。

“我……”袁子阳的声音又迟疑起来,表情似乎很为难。我看到他抽抽断断的皱眉,感觉自己的眉毛也似乎连同他的一起,在经经络络地抽动着。我的眼泪在眼眶里画着一个又一个的圆圈,像太极大无畏无所谓的一个个阴阳圆。

“你直接说就好了啊!你不直接我也听得懂啊!你不喜欢我嘛!我又不是第一次被拒绝!”我大声地嚎叫起来,声音几乎要把头顶刚才因为心意把的力量而分开的树枝树叶再次分开,把太阳雨再次铺满我们的脸。

袁子阳看着我,看着我,沉默得我的气脉彻底紊乱了。

我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看着眼前的他,又穿上了第一次在太阳雨里见到他时的黑色外套,头发一点也没有长长,还是这么有点颓丧又有点俊朗地留在额前,正直的目光里带点忧郁,带些神秘。

“不是的。”他突然说,嘴唇向下咬,眼里好像有一些很令人心痛的东西。

“什么?”我再也不试图去掩饰自己——我从来就不是这样的人,也没必要为了谁变得矜持变得女生,只要有一线希望,就有权利欣喜兴奋。

“不是的。”他好像下定了决心似地要告诉我些什么——似乎是一个天大的秘密,似乎是一个从第一眼见到他起我就一直感觉到的那个绕缠在他身上令他没法脱身的秘密,似乎是他所向我隐瞒的那百分之二的故事,又像是他百分之百全部的神秘。

我屏住呼吸看着他,眼泪从右眼眶沿着胎记的线条方向慢慢下落,那眼泪里有多少希望?

“有些事,我没法想。”他低了低头。

“我只是说我喜欢你而已啊!”我真诚又激动地对着他说,“你能不能告诉我你那没有对我说的百分之二是什么?你为什么说太极大会之后我们不会再见?太极跟恋爱有关系吗?太极跟喜欢有关系吗?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什么?如果你想说,就不要犹豫。这是你告诉过我的啊,也是你给我的胎记告诉过我的。”

我一口气说出这些在深夜里想过的、看似毫无逻辑的话,心脏凌乱地发烫。

他吸了一口气,低了低眉,看着我的眼睛,却又仿佛在仰望夜空的星;他的脸上竟然有一丝难以言表的恐惧——空洞的恐惧。

“其实,我……”

他似乎下定决心要无畏一次了,吞咽着已经漫至眼角的恐惧,准备说出什么来,却突然被一声高分贝的充满能量的叫喊打断了。

“袁——子——阳——”

这是一个不算特别尖也不算难听的高音女生,声音雄浑而带点中性的穿透力,活力四射的音阶似乎在挑战整片漆黑阴冷的森林。

我们同时转回身,闭起眼睛准备午睡了的八卦蜘蛛也被震醒了,很不开心地用一根触角揉揉眼睛,同我们一起转向声音的方向。

火红。这种红正得有点令人心惊,气场也极其强大。我再仔细定睛看,只见一个身穿火红色紧身连衣裙和黑色皮靴的高个子女生正走着高傲而迅速的猫步朝我们走来。她一头波浪形的黑发披散着,既有神又有攻击性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们——不,应该说直直地看着袁子阳。她鲜红的嘴角挂着一丝得意又刻板的讪笑。

她走到袁子阳面前,袁子阳诧异地看着她,我也诧异地看看两个人。八卦蜘蛛似乎觉得无聊又疲软地躲在旁边自顾自睡觉。他们四目对视了几秒钟。那个火红的女生突然一步走到袁子阳跟前,拉过他黑色的衣领。

她吻了他。

以前爸妈常对我讲,生活其实很可恶。你光鲜照人,却被生活的反光刺瞎了自己的双眼;你锦衣玉食,却被生活的空穴来风吸走了肚肠吹走了肠胃;你苦不堪言,还要被生活的刽子手斩去最后一个希望;你穷困潦倒,轮到生活的驾驭人嘲讽你留低卑贱的就要被漕水浸没的船头。

奈何不了人生,我们自己究竟是谁都从来没有弄清。每天清晨上帝都会慷慨地解囊取出一小块盐巴洒在你血流不止的伤口上。你恼怒得心裂肺充,你害怕得胆战神抖,你思念得魂灵憔悴。人生何必要期盼?生活是否值得用半滴心来期许?

红衣女子松开了袁子阳,得意的嘴角似乎还挂着几点心跳。她看看呆若木鸡的袁子阳,再很短地瞟了我一眼,用鼻子哼哼几下,很无边无际地大笑几声。

“袁子阳,你还是一点没变啊!”她抬起下巴说,声音很有力。

“紫妍?”袁子阳用他那经典的、呆呆的表情看着红衣女子,嘴里吐出她的名字。

“哈哈。正是我。”这个叫紫妍的女子一笑起来就会露出一排整整齐齐的10颗牙齿,丝毫不注意地去想其实美女微笑都只用露出8颗就够了。但她笑得那么灿烂那么不含半点虚假,嘴巴也大得很漂亮很真诚。乍看之下我就已经输了好几分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在美国?”袁子阳的表情还是很普通,脸都不红一下。拜托,这个人刚刚才吻过你,如果不是女朋友怎么说都应该红一下脸吧,就连刚才“拒绝”我表白这种根本不需要害羞的时候你都红遍了脸——难道,难道她真的是他远在异国他方的女友?

“这次太极大会这么惊险我当然是要参加。”紫妍大气地挥挥手,很有侠女的感觉,“我在美国收到爷爷的传真说你们家……”

她突然变了变那随性的语调,转了转尾音。

“恩。”袁子阳不声不响地应了一声,他的眼里没有特别浓厚的失去亲人的痛苦闪过,只有一丝令人费解的淡漠。

“当时爷爷说是你也死了。”紫妍的声音降了降,“我哭了整整三天三夜。”

她看着他,很认真。我不禁有点喜欢眼前的这个火红的女子,虽然她做了令我嫉妒又不爽到极致的事——但她口中的每一句话,她笑容绽裂的每一个角度,都是那么真诚直接,甚至比我自己还要直接还要真实。

“嗯。”袁子阳静静地答着她,我忽然才感到袁子阳原来比我日日夜夜身边的那个只因为善良而充满魅力的他迷人太多。

“爷爷让我回来和骆承哥一起代替你们参加太极大会,我回来了,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她微微笑着看着他。

“紫妍,我……”袁子阳的语气又同刚才跟我说的时候一样欲言又止。

“不用说了。”紫妍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嘘了一声,“骆承哥都跟我说了,你失去了心意把的能量,你的心记成了另一个女生的胎记。你这几天一直都和她一起想要用出心意把。”

她一口气说完,然后转向我,对我灿烂地笑着说:“你一定就是那个女生林一吧,我叫孔紫妍,我也是袁氏太极里修行的太极人。”

她大大方方地向我伸出手,我还是没缓过神来,就很呆滞地伸出手跟她握了握,握住她手的一刹那,我才猛然从一切不可思议中醒过来——她的皮肤柔和而温热,充满力量,手心里的汗液全部被巨大的气场逼进腹中,只留下从掌纹深处一点一点沿着这些脉络经线潸然深溢而出的庞大得不可思议的阴阳合气。这一握,我忍不住手施了点力,而她跟从在我后的手劲自然得好像是条件反射的本能,看来她的太极功必定不浅。

袁子阳有点不放心地看了我一眼,好像这才意识到已经得知我心意的他在我面前刚刚与一个女子接吻了。他好像踌躇了一下,转面向这我介绍说:

“紫妍是孔师父的孙女,小时候她经常会同我跟骆承兄一起跟师父练功。”他简简单单地介绍了一下,我唯有点点头想要再多了解点情况。他偏过头,镇定自若地看着孔紫妍。

“我知道你一定已经调节得很好了。你太极功夫那么深,什么意外都不会令你伤害自己。但我还是想跟你说,打起精神来吧!袁叔叔袁阿姨一定希望你在太极大会上保存袁氏太极的正义和精神。”孔紫妍很用力也很真诚地说出这句明明是最老套却也最有力量的安慰一个受了伤失去了深爱的人和近乎一切的人。我突然才想起自己认识袁子阳这么久,几乎从来没有对他说过这样我本来会对每一个认识的人在需要帮助需要安慰时说的话——他明明才是需要被安抚的人,我却总以为自己才是世界上最惨最痛的那个;他明明才值得被安慰,我却总是大吵大闹扯着嗓子大叫,完全没有花费一点点力气去体会到过他的苦难,他的忧伤。

袁子阳看着孔紫妍,点头,他的眼睛亦如湖面般清澈平静,感动似乎也沿着眼膜的轨迹划过双眸。

“既然你没事了——那我们快一起去放松一下吧!”孔紫妍持续着之前的语调说了一句,然后突然再变调变成那种活力四射又充满傲气,她欢快地仰天大笑一声。

“紫妍,我们还得练习呢。”袁子阳打断她放肆的大笑。

“练习也要与玩乐结合啊!我会跟我爷爷讲的啦!”她眨着眼睛笑着说,然后又看向我,“林一,你要不要去玩?”

“啊?”我被她的开朗震撼到了,支支吾吾地嗯了几声。

“唉。我就是受不了你们南方女生,说话温和又犹豫。”她撩了一把额头前披挂下来的头发,“以前我在这里待真是待不下去。”

说着,她嘟起嘴呼呼地吹了几下,我仔细地看到了她的脸。她并不是素面朝天,但化妆也不浓,效果很好很迷人。她的举止很夸张,很有从国外回来的感觉。她的五官长得非常标致,即使不化妆也相当漂亮。她跟我差不多高,算是身材很好的那种,说话带点尖酸的感觉跟最近的我非常相像——如果不是她刚才亲了袁子阳,我敢打赌我们会成为好朋友。不过情敌也不一定不能成为好朋友的,尤其是我现在已经这么“大度”了……

“哎呀,别管这么多了,袁子阳,我们一起好好去杭州玩一天吧!我们上一次一起在江南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啊?小时候那次以后你就再也没有来过江南,太原我都呆厌了才迫不得已出国的呢!”孔紫妍说着说着就身子一摆一摆地摆到袁子阳旁边,挽住他的胳膊,有点故作娇柔带点怀旧玩笑地嘻嘻地说。

“唉?可是……”袁子阳顿停了停,有点不知所措地扭头看我和八卦蜘蛛,却一把被孔紫妍的大力拉走几步。我现在是完全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便跨开一步,突然大喊一声:

“等一下——”

孔紫妍停住了,露出无辜加上惊讶的表情,还歪了歪头冲我笑起来,她的双手竟然还搂着袁子阳的手臂。

我双眼直直地盯着她挽着袁子阳的手,快要喷出火来。

“林一,你也要一起去吗?”她眉毛往上翘了翘很当然地看着我。

我深呼吸了一口,鼓起勇气,拼足了劲,想说得有水平一点却还是傻乎乎地蹦出来一句当下脑子里唯一在想的话:

“你为什么挽住他啊?”

一说出来,看到他们两个还有突然从背后窜出来的八卦蜘蛛六只惊诧得不行的眼睛,我就彻底后悔了,这句话实在是可笑。

“为什么不啊?”孔紫妍的说话口气感觉跟我的十分相像,连神情都有点像了,带点强势带点不屑——我突然记起一开始跟袁子阳吃生蚝的那天,袁子阳对我有点目光黯淡地说觉得我越来越像一个人了,那时候只觉得奇怪也没打算追问下去——这么说那个人就是孔紫妍?

“你刚才还亲了他!”我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袁子阳咕哝了一声说。傻就傻吧。那只八卦蜘蛛呼哧呼哧地在后面发出巨响,好像也是在嘲笑我的话。只见孔紫妍狠狠地转过去瞪了八卦蜘蛛一眼,然后左手突然甩捏出一根很细却很亮的针,对准蜘蛛的腹部就甩过去。我几乎看不见这根针是怎样刺进蜘蛛的腹部的,但一下子,那蜘蛛就倒下不再作声了。

“你现在还要弄死蜘蛛!”我绝对想不到有一天我竟然会为我最怕的蜘蛛进行辩护,但她就这样杀死一只无辜的动物也太残忍了!

“我没杀它。”她很无辜地噘起嘴,“阿八它太烦了,平时它也不是这样的,主要今天凌晨我一回来看到它的时候给它试用了点加强攻击力的药粉,没想到药效退了以后还这么兴奋。”

“原来使它有了攻击性的人是你。”袁子阳若有所思地接话。

“干吗?不可以啊?”孔紫妍瞪瞪眼,我感觉肚子里一阵不舒适的翻滚搅动,感觉好像眼前的人就是印出我来的模板,跟我相似得可疑。她再稍微友好些地转向我说,“林一,你刚才说什么?”

我哽咽了一下,在一秒钟之内忧郁一番自己究竟要不要再重复一遍之前已经够丢人的话。

“我是说,你,是他的女朋友吗?”我本来想要就此收嘴,但依然不屈不挠地问了一声。

“啊。以前是哦。”孔紫妍大大方方地说,继续缠住袁子阳,然后仰头看看他,“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机会哦?”

我几乎要昏厥过去了,她怎么能这样?

“别开玩笑了,紫妍。”袁子阳神情稍许有些黯淡下来,“你别玩了,我们真的还要练习。”

“但我确实是认真的。”她就好像是一个表情百变的女王一样,一下子变了认真的腔调说话。

袁子阳好像被震了一下,眉心淡薄而就拧地抽动着,而孔紫妍也没有怎么再说话,只是看着他表情的所有变化。他好像是彻底惊住了,然后又好像想起我了一样地看了看我,然后摇了摇头。

“袁子阳!你不会是在拒绝我这个宇宙超级无敌大美女吧!”孔紫妍装生气。她脸皮真的比我还厚。

“你能先停止这个话题吗?”袁子阳断然地说,“差不多是12点了,我们必须回去了,有什么事,回馆里再说吧。”

说着,他就示意孔紫妍松开手,而她也就乖乖地有点不情愿地松开了手。

“把你的阿八也带回去吧,我觉得它的呼吸有点不正常,可能是迷药太重了。”他指了指倒在地上的八卦蜘蛛,阿八阿八,还真的搞得跟养宠物一样样这种巨型蜘蛛啊。

他看了看我,语气平和地说:

“林一,我们先回去吧。”

我看看有点被他的冷漠惊吓到的孔紫妍,再看看他,就索性地跟着他往已经有光线可以找到出口的树林外走。

我每喝一口果汁,眼角都会不自在地绕着瓶身转一圈。浓缩饮料里的香料和砂糖,淌到我舌喉处,我可以将它们与平淡的水分隔,再抽离出那刻意的点点滴滴。

我每看一本小说,手臂都会不自觉地搭住书页末端的页码轻捶。我从来不用理智做事。供求分明的图书市场里,每一个段落都贴满了类别的标签,我不会去区分它们。没有必要,没有愿望。

我每走一趟楼梯,脚底都会不经意地抬起不碰地。每一个阶梯,每一个楼道里灰尘扑扑的拥挤,每一个门口大红色的铃铛,每一个被门背后的人弹奏而起的福祉,都是我写意的小心翼翼。都会被我用感激的胶水黏在我头顶蝴蝶结的末端。

我每爱一个人,心底都会不间断地弥合着另一瓣隔膜后的肺叶。合得越快,颤抖得越厉害。紧紧抠进皮肤的衣线,搭在你难以调剂的笑容上,沾满了椰子糖咀嚼三秒钟之后不硬不软不悲不喜的奶油糖浆。有些事,你知道就行。有些人,你记得就好。

“哇哦!好漂亮!”孔紫妍兴奋地对着浙江大学紫金港校区正门口硕大的、光秃秃的、实在没有什么美感可言的草坪大叫。

我和俞小纤对视,一起做出一个无奈的表情。

“前面走过去呢,就是图书馆了。”裘骆承戴了个大墨镜大帽子,很辛苦地迎着接近夏日的阳光在前面给孔紫妍热情地当导游。

袁子阳、俞小纤和我走在后头,用最慢最慢的速度走。好不容易等到周末,本来以为不用再在大学和龙井山来回奔波了,没想到这个孔七盛唯一的宝贝孙女一来就说想要去参观浙江大学,她一开口连孔七盛这个平时板脸严肃的死板老头都一句“不”都不敢说,只得让我们这些人暂停休息,誓死奉陪。

裘骆承对待孔紫妍的态度跟对待我和俞小纤完全不一样——同样都是几个大学女生,竟然可以差别这么大。要是别人不知道他只是想对他敬爱的师父的孙女好一些,一定会以为他暗恋孔紫妍——不,是明恋。骄傲的裘骆承也总算迫不得已低声下气地向孔紫妍大献殷勤。孔紫妍一身艳红,裘骆承跟她一起在浙大走其实很危险,极有可能就被什么人发现裘大帅哥从“美国”回来了,但为了她,他也没办法,只好铤而走险。

“还好我现在喜欢的不是裘骆承。”

我暗自庆幸自己,低声咕哝了一句。我确信这句话被走在我旁边的俞小纤听得一清二楚,她也不作声。要知道,毕竟我现在喜欢的人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对不起啊林一,其实我是想要告诉你的。”俞小纤撇过脸小声地对我说,“袁子阳少掌门跟孔尊师家独生女孔紫妍中学时代的恋情是袁氏太极人尽皆知的事,我应该要早点告诉你的。”

我叹了一口气,偷偷瞄了袁子阳一眼。他有点散漫地走在路上,眼里很多说不明的琐碎的东西,心不在焉的样子。我的眼睛再向前看,从跟孔紫妍、袁子阳鹤阿八蜘蛛一起从林子里回来以后,我就没有跟袁子阳讲过一句话,他也从平时说话不停的状态变成了整个的沉默。孔七盛喜见他亲爱的孙女,准许我们放半天假,陪孔紫妍游历人间天堂——杭州。谁知孔紫妍说出来要参观的第一站不是灵隐寺不是西湖而是浙大。

我也在路上稍微和俞小纤窃窃私语的过程中和听他们的对白中明白了多点这个火爆十足的孔紫妍:孔七盛孙女,父母双亡,从小学习袁氏太极,是袁子阳和裘骆承的儿时玩伴;自幼爱好医术,精通中医。小学的时候她因为不满意孔七盛的太极理念离家出走,去山西找袁家,初中和高中就都在山西读。从初中起就与袁子阳关系甚密,到高中就在学校公开恋爱,还得到了袁家父母的欣然同意。后来又因为向往自由和另一种医术决心去美国学医,因此高三那年就转去美国,毅然与袁子阳分手。据说袁子阳当时甚为伤心,还试图用袁氏太极的心意把使自己忘记这段情感,最后被掌门阻止,经过开导与太极的淡然精神,他成功渡过了失恋的难关。

如今,孔紫妍再度出现在袁子阳的生命里,为情困的人,是否会再陷得深?

停!我用力地制止我脑中不断更迭不断隐现出来的剧情一般的句子。这不是一个关于袁子阳跟孔紫妍的壮丽凄美的爱情故事!这是关于我林一和袁子阳的故事啊——或者不是?我愈来愈怀疑自己,怀疑我究竟到底是在过我自己的生活还是事实上只是一个看着别人的精彩度日的旁观人。我以前相信我是主角,至少我自己的生活里,我不可能是一个小角色。然而这一个多月过来,我这一刻才突然发觉,我正在离我自己生活里那个我自己是万物光芒的太阳的定点越来越远——慢慢慢慢,从胎记植上我右额的那一刻起,我的生命,我的主角位置,就一点一点地朝着袁子阳,这个胎记的另一端移走。我不再是我的女主角,他才是逐渐变为了主人公。

我锁进自己的大脑,封闭这个惊悚的想法。我一个劲地喃喃自语道:“我才是主角,我才是主角,我才是主角,我才是我才是……”

“林一?”

突然,听到一句语调特殊的带点西洋人的变调的叫唤声。这个声音太熟悉,我立即就辨认出来了。抬头一看,魏珊冉那张有点古怪又不算难看的脸就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她今天穿着明丽的橙色的大裙子,很引人注目。

“魏教授?”我也带点疑问地叫了她一声。最近犹太课上我缺少了平时的积极性——因为学太极占据了我大部分的时间,连那个项目至今为止大部分都是梁森在做事。我停了下来,袁子阳和俞小纤也停下来,我留意到前面的裘骆承被好奇而精力过盛的孔紫妍拉了回来。

“你周六还在学校啊?”魏珊冉看了看袁子阳和俞小纤对我说。

“是啊,恩,来转转……”我说的是大实话,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怎么听都觉得奇怪,“您是来研究的么?”

“不是噢。”魏珊冉摆摆手,还好她看起来心情很好,没有想要询问我为什么最近这么不专心,“我是来修自行车的。”

“您还骑自行车啊?”我诧异地问。

“是啊,吴大爷技术这么好,我根本连自行车都不想换一辆。不过我忘了他今天是回家的。”她拍拍自己鲜绿色的自行车,我这才留意到她原来还推了一辆自行车。

“哦,您也找吴大爷修啊。”我应和着她说。

“那当然。吴大爷跟我在我在这里念研究生的时候就认识啦,真是一个好人啊。哈哈哈哈哈。”她怀念地笑了笑,留意到正凑过来看热闹的孔紫妍和裘骆承,“林一你朋友真是多啊!男女皆有,非常好,是新新女性所需要的!所谓犹太教里同宗教同地域同流派的人皆是朋友,你们是不是也有一个什么共同的爱好呢?”

还真被她说准了——虽然不是共同的“爱好”。裘骆承也许会冠冕堂皇地说,是共同的“使命”,其实,也不过就是太极,太极,胎记,胎记,太极。就是这样。

我嘿嘿地应合着她笑,她向来古怪得难以言表,所以虽然很喜欢她的风格和性格,但还是最好不要在别人面前跟她太聊得来。我这么想着,正准备对她说一声要先行告退,没想到她的表情突然凝住了,她盯着她刚才草草扫过一眼的孔紫妍,惊错万分地张开嘴。孔紫妍似乎感到很滑稽,便也灵动地回看她。

“你是紫妍?”魏珊冉有点迟疑地说,一反她大气的本性。

“哎?你怎么知道?”孔紫妍也很不客气地回答教授的疑惑。

魏珊冉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她一遍,突然眉心骤起,有些责怪地对孔紫妍说:“你终于回来了?你知道你爷爷等了你多久吗?”

“我爷爷?对不起,你是谁啊?”孔紫妍迷惑地问,也皱起了眉头。

“我跟吴大爷认识这么久他就一直在挂念你,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魏珊冉严厉地训斥孔紫妍——我从没见过她这么严厉。她手扶着自行车,看着孔紫妍,橙色的长褂服掀动着纷乱的阳光。

小说-t x t-天堂T××xt×小×说××天×堂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顾文艳作品集
自深深处偏执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