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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深深处》 作者:顾文艳

第七卷:艮

第七卷:艮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陶渊明

天边的寸草心心,被偏执狂们置在虫鸟叮啄的悬岩。他们能用一枚鸡蛋将浮云聚散,能用一鬃心脏上的肩矛将生灵涂炭。

孔紫妍的偏执便如是强大,像是一个坚不可摧的磨难打造而成的铜器。雷雨里她能凭耳外雨点的节律用纤细的十指紧紧握住的雨点,踩下一墨漾开的悲痛。偏执狂是我的崇拜。她的每一个力挽狂澜的希腊悲剧里的神态,都是不服输的钻心和来迟的戏谑,她只是她,她就是她自己。

别责难她,即使你曾受过伤;别令她失落,即使你已别无他择。我以为我不一样,我以为我已经懂得太极真谛——我忘了她也深谙此道,她也懂太极。我日日在空气中画的圆,不是人生的轮回,不是大彻大悟的淡无杂念。那是我像偏执狂们苛求幸福般用发丝做的沉默,不为皈依,不为安心,不为长命百岁,只为你为难不再。

我们五个人都愣了半晌,孔紫妍才慢条斯理地开口了。

“那个……不好意思啊,您……是不是认错人了呀?”她嘴一咧,又是那副嬉皮笑脸的、精灵古怪的表情,“我爷爷不姓吴哦!他现在还在家里等我呢。”

魏珊冉紧锁眉头,眼神似鹰。

“我没有认错人。”魏珊冉瞪圆了眼睛很严肃地说,她这种执拗乖戾的个性会在这种时候一直一直坚持自我,即使自己也并没有百分百的把握自己就一定是正确的。

孔紫妍很无奈地吐了吐舌头,做了一个“你爱怎么想怎么想”的表情,然后扭过头有点想走了。

我却站在原地看魏珊冉有点岁月痕迹的但坚持的眼睛,千万个想法刹那间在脑中闪过,还出现了吴大爷那殷殷弱弱的独奏思念的眼睛。我想起孔七盛与吴大爷相似得有如两个不同时期的同一个人一般的面容,想起吴大爷对我描述他孙女的种种喜悦和期待,想起吴大爷孤单而定容的身影,想起吴大爷有点恼火却又有点因为又想起她而高兴的声音说“我那个孙女啊,就真的是别提她了,虽然心地善良,又很正直,最喜欢打抱不平,但是性格执拗,脾气又大,对什么人都凶巴巴的,说话又刻薄,很不讨人喜欢的。以前我跟她吵过一架,她就说我不是她爷爷了,十年不理我,只会寄钱给我。”我一般来讲记性不会这么好,但是这番话竟然字字清晰无比地打在我的脑中,叫我在需要的时刻转念就全部想起来——因为他所形容的孙女跟现在这个孔七盛的孙女孔紫妍是每一条都符合,这个形象同现在的我还特别相像。这件事绝对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孔七盛与吴大爷相貌一致,这绝不是一个巧合!

“老师,紫妍她真的有爷爷的。”因为常同我一起去听课都认识魏珊冉的袁子阳连忙上前道,“您看您会不会真的认错了?”

魏珊冉眼里没有一丝犹豫地摇摇头,像犹太人一样的鹰钩鼻鼻尖颤动了一下——她的长相事实上真的很像犹太人,不过据说她没有任何犹太血统就只是喜欢;突然,她双眼放光,右眼眯了眯,有点胖乎乎的手指一伸,指住已经背朝她、准备忽略她的孔紫妍大声说:

“你脖子后面有一块紫红色车轮烟型胎记,这是吴大爷发现然后才把你取名为紫妍的,这个故事吴大爷跟我讲了好多遍了,你还可以否认吗?”魏珊冉厉声吼道。

又是胎记?我望向被钉在原地不动的孔紫妍,她的脖子上的确有一个还不算小的,圆形的紫色胎记,我之前就注意到了,只是那时我还以为那是一个紫色的刺青文身——孔紫妍的穿着举止实在很符合会有这样个性文身的女生形象。我再仔细地看了看,她脖子上的皮肤要比脸上深一些,但也是很健康很阳光的深色,一看就知道她绝对不是那种缺乏运动长年只知道在家里躲着太阳节食减肥的美女;那块胎记边纹十分精致,完全不像我在胎记医馆里所接触到的任何胎记——也正因如此我才会以为这是文身。整个脉络也很清晰,一个相当圆的圆形,中间一点,露出车轮一样的几条肋,还似乎有一段萦绕在轮旁边的烟雾。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清晰得仿佛是上帝用心打下的烙印般的胎记。至于它的颜色,就更加特别——虽然跟我的也有些相似,是葡萄酒色为主,但是要比我的纯正好多,是那种真正的、几乎可以泛光的紫色。

我再看向她微微侧过来的脸。她的头往后冒着颤抖地扭转了一点点,整个人似乎因为惊讶而不平衡起来。

“你……怎么会知道?”她一边转头一边问,音色瞬变。

魏珊冉定了定,她的眼神稍稍柔和了些。

“我说过,吴大爷跟我说过很多次了。”

孔紫妍骤紧了眉,她的神情有些惊慌,眼里还有一种刹那间的无助。她立即像是习惯了一样地看向袁子阳,袁子阳脸上也蒙上了疑惑的阴云。我突然觉得我应该要把我知道的所有东西都说出来了。

“袁子阳,你记不记得我之前想跟你说关于孔师父的事?”我向前跨一步转向袁子阳大声说。

袁子阳好像在脑中努力搜寻我所说的事。

“就是我问你你师父有没有什么兄弟啊什么的时候,你说他没有任何亲人,你那时候支支吾吾没有说还有紫妍,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为什么要问你他有没有兄弟呢?是因为吴大爷跟他长得一模一样!你说是凑巧,其实远远不止凑巧那么简单,因为他也是只有一个离开了几年的孙女!”我一边说一边激动地跳了起来,还有点眉飞色舞地转向魏珊冉,活像一个说书人,对她拍案道,“我刚才说的师父,就是现在的紫妍,教授您斩钉截铁认定是吴大爷孙女的紫妍的爷爷,孔七盛啊!”

我大气不喘一口地说完这番话。魏珊冉很聪明的眼睛转了转,俞小纤和其他人都还在试着消化我根本太过潦草又没什么逻辑的激动的“推理”,她就已经沉着地有了答案。

“嗯,你是说,紫妍她现在的爷爷,长得跟吴大爷一模一样?”

教授不愧是教授,一句话就把我的长篇大论概括了。我极力地点头——天,我早就想过也许这吴大爷的事不简单,却一直都忘记相信自己的直觉。

魏珊冉点点头,再定睛看了一眼孔紫妍。

“其实这件事我也不应该这么管。”她的语气软下来,“认识吴大爷以来我都一直有帮他打听孙女的下落可是一直没有找到,所以今天激动了点,请见谅。”

魏珊冉也算是古怪中的豪杰,前一秒钟严厉地叱责,后一秒钟还可以对孔紫妍点点头表示深深的歉意。

“既然你们有了疑问,就应该去搞清楚。”她看着我说,“吴大爷家住在西溪湿地那里,林一你应该有他的地址吧?”

我想起以前好像存到手机里去过,点了点头。

“希望你们能够把这件事搞明白。”她的声音又平静得不像她了。我有时很怀疑为什么我身边几乎所有人都是那么善变古怪。魏珊冉再看了我们所有人一眼,就骑上她鲜绿色的脚踏车,很悠然地骑走了,最后还用希伯来语说了句再见。

我们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都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她……她怎么会知道……”孔紫妍还是在喃喃自语,思绪似乎还停留在之前魏珊冉说她那块胎记的刹那。她右手不自觉地搭在自己的颈脖上,好像很没安全感地摩挲着那块胎记。我看到袁子阳也蹙着眉,脸色发白。

“紫妍,你没事吧?”裘骆承关心地低头问孔紫妍,他看起来很焦心,但与袁子阳孔紫妍不是同一种,似乎并不知道他们究竟在恐惧什么。我转过头看到俞小纤也是一片迷茫。

孔紫妍沉默不语,我们都驻足了好一会儿,然后袁子阳突然有力地说:“去图书馆五楼吧。”

说罢,他就朝图书馆的方向走去,我们也就跟着他,虽然不知道原因,还是跟着他往那个穹顶书楼走去。

我多么希望能够重新遇见你一次,换一种方式。

我多么希望有一夜之间,醒到无力;一夜之间,恋情也有了端倪。

你知道的。假如黑暗不是你拮据出来的光明,那么图书馆从此以后将不再是我栖息赖活的投宿;假如你睁开双眼却看不见我窗口后方的灵魂,睫毛膏从此以后将不再是我顺手唾弃的笔芯。假如有假如,假如我们仅仅是为爱而活。

坐电梯坐到四楼,再踏上沾着尘粉的阶梯,我们五个人跟着本来不是这个学校的袁子阳走到了图书馆五楼。这里我只来过一次,就这么一次,竟然这样也遇见了袁子阳。看来最近我跟他的缘分实在是达到了人与人缘分的极限。

一路上我们都保持缄默,我虽说应该算是所有人当中所明袁氏太极最少的人,但也大体有一种有些什么一般袁氏太极的人都不知道的事情正要拉开帷幕的感觉。孔紫妍紧紧地抿着嘴,思索着,脸色好了少许。

“到了。”袁子阳轻轻地说,我们一起走进五楼虚掩着的门,慢慢地走进去。外面的阳光透过深蓝色的带灰的窗帘给了这间房间一种幽蓝的光。我记得那天晚上在这里的时候完全没有什么感觉。当时钱小龙还对我说袁子阳待的那块宗教经文所放置的西北角地方“闹鬼”,叫我千万小心,现在想来还真颇为逗趣。

“我从来不知道学校图书馆有这么神秘啊。”俞小纤忍不住说,她从来不用去图书馆,学习成绩照样好得没话说。

“那是因为你从来不去啊。”我接上去说,被俞小纤瞪了一眼。

孔紫妍似乎也把注意力从刚才的事情上转移到了当下,四处张望着。我们一路向前走,经过了上次我睡得那张桌子,上面还放有毯子;再往前走,很快就走到西北角了。

带路的袁子阳停了下来,他面前时一个巨大的书架,一股书霉味刺鼻地涌来。我用左手在鼻子前挥了挥,还是没有一点使气味散去效果。他镇定地在幽光里怵了会儿,借着这光凝视着书架上的书,然后取下了一本书。他打开手里厚重的书,翻了几下,然后锁定到一个范围,再翻了几页——

他停了下来,身体有些倾斜。

我快要失去耐心了,直接凑过去看:“你找到没有啊?”

他点点头,眼睛没有离开那页书。

“记不记得那天我在图书馆看了一天的书找喉海帮和太极的资料?”他开口道,“后来我就来这块经文宗教里找,找到了一些东西,还找到我和林一胎记相连心意把的情况例子。”

“我记得记得。”我连忙说,催促着他快点说到重点,一面仔细地低下头看那本书。那本书虽然厚但并不是一本老书,可以从那种最新才流行起来的廉价又环保的粗糙的纸质看出,而且应该不是正规出版过的。里面的字节密密麻麻很小很多。唯有一张图片特别清晰,上面是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男孩。

“你们看这里,”他一边说一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这里说的是以前的两兄弟,一个人通过一块胎记把自己的功夫都传给了另一个人,但是是通过第三个人身上的胎记传到那个人身上的。”

我看到书页上是密密麻麻的繁体字,那图片上的两个小男孩脸上都没有什么笑容,很严肃地朝着镜头默然地看着。

“你之前告诉过我。”我继续盯着那照片看,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这画面有些骇人,“说这个情况很像我们的,说他们之间传的功力可能比心意把还要强大。我还说我会跟你一起去找到那对兄弟的。但第三个人……”

袁子阳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在蓝色里睁亮了双眼。

“书上没有说他们是怎样交换太极功力,或者为什么要交换,因为这只是一个很小的例子,被一个香港人收录在这本自己新出版的辞典里。但他后面补充的就是,太极的全部力量都变成了一块胎记,长在这两兄弟唯一的亲人的身体上。”他慢慢地说,目光一点一点凝聚在瞪圆眼睛看着他的孔紫妍身上,“我以前看的时候没有留意,现在我看到了关于那个胎记的描述……”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犹豫了几秒钟,低头念了起来:

“……此胎记长于第三人颈脖后方,位于左上侧,大小适中而普通,颜色呈艳紫,太极圆形,中间轴伸向圆形八面为太极八卦轮轴。”

与孔紫妍脖子上的胎记一模一样!

孔紫妍错愕地抽了一下,一把抢过袁子阳手中的书,紧张地读。

“你是说这个书上说的兄弟很可能就是吴大爷跟你师父?”我想也不想就直接问。袁子阳没有回答我,只是双手托住自己的下颚,好像在防止它突然掉下来一样。

下一秒钟,“啪”的一声,孔紫妍双手松开了这本厚重的书,弹起地上一层层尘埃。她猛地一扭身,就往外面跑出去。

“紫妍!”袁子阳大叫,但她没有停下来,执拗地向外跑。

“我去追她。”裘骆承对袁子阳说,袁子阳点点头,裘骆承也就不顾一切地奋力向外面跑去追孔紫妍。

“袁大哥,到底怎么了?”俞小纤同我一样,对这一切只略知一二,惊异地看看他们。

袁子阳的眼睛有点耷拉下来,但他还是克制住自己几乎要疲软的气息,尽量冷静地说:“紫妍的胎记是生下来就有的,她的也是心记,但从她十岁起,心记里的心意把力量就没有了。”

“怎么会这样?”我和俞小纤几乎是同时喊起来。

袁子阳摇摇头。

“当时我们家和孔师父没有人知道,人人都很着急。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师父和紫妍的关系越来越差,紫妍经常发脾气。她从小自尊心就很强,原先她因为有这个心意把,可能可以成为袁氏掌门的。自从她的心记没力量了以后她就变了一个人,以前她虽然也要强但是性格很温和,虽然还缺少袁氏太极的大度。后来她整个人都变得火爆了,还离家出走来到山西读中学。她那段时间精神几乎崩溃了,只有我一个人在她身边。”

他顿了顿,我竟然毫无原因地想要流泪出来——一想到袁子阳坚定不移地陪在孔紫妍旁边的样子。

“我和紫妍是差不多时间出生,我们都有胎记。她的名字的确是师父为她取的,按照她的胎记。这件事只有师父和我们家的人知道,即使是骆承兄也不清楚。后来她的心记没了力量,就没有人再提过她的胎记的事情了。师父和我们都是只字不提,没想到……”他说着弯下腰从地上捡起那本巨大的书,拍了拍沾在上面的灰。

“如果按书上来写的话,很有可能就是。”我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吴大爷和孔师父就是那对双胞胎,其中一个人原先没有什么能量,另一个能够运用心意把,却把太极藏在了孔紫妍的胎记里,在她十岁的时候给了第一个人?所以孔紫妍的胎记也变得普通了?”

袁子阳很不舒服地皱了皱眉。

“但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俞小纤问。

“也许是因为他们其中一个想要退出太极?”我说,“可是怎么也说不通啊。子阳,你一直以来都不知道你师父有兄弟?”

袁子阳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的眉心重重地打着结,浓厚的忧愁令人想要用手心抚上一把,抚平这一切不应该属于一个不到20岁男生的忧虑。他双手抱头,好像头要炸开了一样,毫无安全感地紧绷着脸,似乎想要撑住自己冷静地去分析这一切发生的和不能被接受的。

我感到内心很不舒服地在搅动。

“子阳兄。”我突然来了一句从我这个从来不这样叫人的嘴里说出来有点奇怪的称呼,他的双手松了松,努力地想要抬头看着我。

“你不能灰心。”我从小到大没有怎么鼓励过别人,也不像他那样总是帮人,但这一句话我说得底气十足,“太极大会还有一个多星期,你不能在这时候扰心。你不应该就这样放弃。”

“我……没有放弃……”他慢慢地抬起了头。

“是。你不会放弃。”我感觉有一丝笑容在我的脸上,“你说过的嘛,人生不是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是一份用来生活的神秘。我们现在就开始我们最动人的生活了!”

他有点诧异地看着我,双手慢慢地放下。

“小纤,你能不能快点联系裘骆承他们,一起回袁氏太极那里,最好不要太明显地问孔师父,但是也试探一下真相?”我对俞小纤说,她有点没有反应过来我突如其来的冷静和领袖气质,但还是点点头。

“我和子阳马上去找吴大爷。我们会尽力找出真相的。”我用平稳不惊的语调说。我有预感,这个真相将会影响到我们所有人,影响到整个太极大会。如果说他们真的知道怎样把一个人的心意把转换给另一个人,一个人的力量附赠给另一个,那么也许他们也懂得怎样转换回来——也就是说,袁子阳不用这样费尽心思地让我带着胎记代替他去维护和平和正义,也许他可以回到自己?

“这个时候不应该再考虑孔师父为什么会这样做,为什么这样做也不告诉我们通过胎记转换能量的方式而把我当作袁氏太极的希望,我们现在必须做的就是找出真相,只有这样我们才有希望啊!”我振振有词地大发感慨。

俞小纤和袁子阳都沉默了一会儿。

“嗯!”俞小纤忽然重重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袁子阳看着我,他的眼睛依然能刺入我额前的本属于他的胎记,依然可以遥控我已经赠送他的心跳。

他也点点头,用迷人的忧伤的眼睛说好。

我于是不再停滞,拉过俞小纤和偏于木讷的袁子阳,大步地顶着幽静的蓝色阳光向外走。

十里方圆为一成,兵士五百为一旅。

给我一成一旅,我可以为你换来一个王国;无凭无据,我能怎样换来信任?但你明白你已经一无所有,就好像千万个伟人不倦的一生,到最终时分,所有选择所有骄傲都被削去了华发,鬓角留下的苍白,耻笑不能忘记的过去。

可是请你别忘记你还有的那些,那些你不值得骄傲也应得你微笑的,那些看不得你低头舍不得你泪流的,那些深爱你已经无路可走的。午后你往远处瞥见的堇色浓云是她用刀片划下的心角,清晨你从井底听见的竹笛声声是她用思念绞碎的舍利。

她是拿着画笔凝视西斯廷穹顶到双目失明的米开朗琪罗,她是倚在钢琴旁十指连心致送欢乐到耳边无声地贝多芬,她是手扶大提琴琴弦吞下全人类苦难到灵魂破裂的杜普蕾,她是握住真经向着十字军默念真主到的鲜血直流的伊斯兰教徒。她是我所惧怕的自己,她是你不愿相信的自己。

曾几何时,我就这样,变成了你?

我飞快地骑着自行车,每一圈车轮的转动都仿佛是一个周而复始的循环,一圈一圈为倒退到从前而努力。

袁子阳坐在我自行车的后面,一只手拉住自行车座椅下的钢圈柱,一言不发。旁边已经很接近夏季浓度的暖风打在我们身上,吹进我忍不住张开着想要深呼吸的嘴里。

被风灌过以后,我就感觉一股一股气从腹部涌上来,“咯”一声,我开始打那种很逗趣很搞笑的“风嗝”。前方红绿灯亮了起来,我一停,又一个嗝。

“你没事吧?”一路上一直沉默的袁子阳终于说话了。我想到我自行车正好停在图书馆的停车场于是就决定抛弃苦苦在校园里面守候出租车去找吴大爷,而再次重用我喜爱的单车。于是,又如同第一次同袁子阳一起回闻子巷一样,我骑车带着亟须清醒一下,思索一下的他。

“没事……呃……”我用手掩住嘴巴,却还是从喉腔里发出打嗝的声音。

“我来骑吧。”我感觉他从座位上下来,走到我旁边。我看着他,打了几个嗝,便妥协下来,扶着自行车绕到后面的座位上。

“你告诉我方向。”他轻轻地说,音高音低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呃!左……”我刚准备用屏息法克制住自己的呼吸,一开口又被嗝声统领。

他骑上车,侧脸好像慢慢地绽起了一个笑容,背轻轻地震了一下,发出几声气声。他应该是笑了。

“呃!”我干脆就不再手捂嘴口,大大方方地打嗝。

他慢慢地踏起踏板,穿过马路往左前行。

穿过了4条街经过了6个红绿灯以后,我们差不多到了西溪湿地所在的马路上。杭州西溪湿地自然保护区建了好多年,记得以前春游曾经去过一次。原本这里没有这么出名,直到前几年有一个什么宣传得如火如荼而实际就是商品推销的电影推销了这里以后,来这里玩的人就大大增多了。今天是周六,犹太人的萨巴斯主息日,犹太人不会出来玩,但这跟杭州无关——西溪湿地的人群虽然不如中心那么拥挤,却也大出已经很多年没有来这一片的我的意料,我看到芦苇和草丛后那么多的家人、学生以后吃惊得连打嗝也停下来了。

“他家是在湿地里面?”袁子阳边往前骑边问。

我拉住他的衣角,伸长脖子看向里面。吴大爷给我的地址我现在才发现模糊得可以:西溪湿地,居住管理所1楼。这是什么意思?这是说是在湿地内部?这么大的湿地又要去哪里找?

“先停到前面那个公园门口吧。我们可以先进去再慢慢找。”

袁子阳便再加点力,把车骑到前面。门口有一座棕色小桥。我们便把自行车停在桥边,锁上。

“等会儿随便找一个什么人问一问吧。”我带着袁子阳走上小桥。踩在小桥最高处的时候往前面看就会看到大片大片的矮树林,树林里的叶子被夏天的风吹得细细簌簌的,感觉好像又要突然钻出来一只八卦蜘蛛来。但这里又是那么平静,小桥流水,盘旋的鸟语,馥郁的花香,还有来来往往拍照散步的人们。水色江南,有的时候并不一定只是一湖一山,如果永远都生活在这样一个美丽而容易心静的地方,那又何尝不是一件美事?可惜,就像那些湖那些山,因为名气而有了游览的人群,伤害了内在的纯净安宁。

“这里不用门票么?”袁子阳问道。

“这里还不用,里面应该有些有项目和值得一看的地方应该需要。”我边走边说,看准前面一对看起来在这里散步过很多次的情侣,加快步伐朝他们走去。

“不好意思,请问一下,你们知不知道西溪湿地居住管理所1楼在哪里?”我面带笑容地询问。

那个男人有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居住管理所?从来没听说过么。”他摆摆手说。

“那你们有没有听说过这里有什么有人居住的地方?”我立即接上去。

“没有没有……”一看就知道是一个没有什么涵养的男人,因为他立即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

“我知道那边好像有一座几层高的小房子。”那个女人倒突然开口了,若有所思地看看我和袁子阳,往身后指了指,“我们刚从那里散步过来,每次都会路过那里,那里应该是有人住的。”

我往她的身后看,只看到一摊草木,但总算是得到了一个可能性。我连忙向她道谢,她也很礼貌地点头微笑。我再有点冷漠地看了她那个不耐烦的男朋友一眼,往前面走。

“怎么会找这种男朋友。”我轻声咕哝了一句。

走在旁边的袁子阳又“哼”了一声,嘴角露出了点微笑。

“你笑什么?”我好像被重重地冒犯了一样地惊叫起来,不过还是因为他终于又慷慨而露的笑容而开心了一下。

“没有啊。”他带笑地说,气氛总算不尴尬不紧张了少许。

我突然感到自己现在说的话和走的脚步都很空,一点没有担心之后找到吴大爷会发生什么,更没有想过之前原本喜爱悬疑的我的一个个悬念线索。我只想着现在。

我们再向前走了几步,我突然听到自己好像不受自己控制一样地带着头部的发热对袁子阳说:“你这样的比较好。”

“嗯?”他没有反应过来。

“没什么。”我立即意识到自己在说一些不明了的话,赶紧闭嘴。废话。因为我喜欢他嘛,没必要这样时不时地暗示吧!

我紧皱了皱眼皮,顿时又感到一丝尴尬,在心里咒骂着自己的愚蠢,竟然差点要说这种话。

“我是说还是紫妍比较好啊,虽然你看起来没头没脑,但心地还不错,对她也很好啊。”我改口道,“太极大会以后有空跟她复合吧!”

我很平静地说,竟说得不带一丝辛酸味。有的时候人说谎说多了,就会真的觉得自己口中吐出的,根本就不是谎言。谎言变成了真实,真实再真实,也是谎言。练这么久太极我也终于有了同样的感觉:原本歇斯底里对待的爱情,越对自己说其实无所谓其实自己真的无所谓以后,也似乎真的确信自己已经成佛,再死心塌地也不会为得不到的吸引而伤悲。

他的脚步突然放慢了。我努力不去看他,继续往前面看往前面走,同时也有点辣疼地感到他正在看我,但还是装作若无其事。

“我,没有喜欢紫妍。”他突然在我身后说了这么一句,令我的脚步也不由自主地放慢了。

“哎呀,你现在没有也会旧情复燃的呀!”我努力抑制住自己此刻的心跳,控制住脸上刹那间的僵硬,大气地挥挥手说。

“我喜欢她,但从来就不是那种喜欢。”他慢慢地在我身边说道。

“什么意思?”我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他不知然的目光有些迷藏、若离。

“紫妍是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他继续道,“无论是胎记还是我们一起的过去,但就跟骆承兄、师父一样。”

“你别跟我说你是袁氏太极掌门所以要忘记所有、忘记感情啊。”我打趣地讽刺他。

他看了我一眼。

“确实如此,但这并不现实。”他有点忧虑地说,“紫妍的心记和我的心记是袁氏太极弟子里面仅存的两个心意把胎记,所以这两个心意把应该是相连的。我们注定是要在一起,我之前不可能在她最需要的时候离开她。”

“你能不能说得稍微浅显易懂一点?”我问,我文字功底已经够好了,逻辑也算清晰,却还是完全听不懂他的话。

“算了,没关系。”他摇摇头淡淡地笑了一下。

我忍不住继续思索了一下他的话,不自觉地又说:“你是说,你没有喜欢过紫妍?”

他点点头:“她是很重要的朋友,很讲义气又很谈得来,跟你很像。”

无非也就是再告诉我一次,我和他,只是朋友。

我跨过一摊小泥沟,沉默了一会儿,张望一下四周。大路越来越窄,慢慢地,头顶上也有了树枝树叶。散落开来像是早熟的石榴一样会裂开的花朵在湿润的泥土里争艳推攘,很有生气。

“不对啊!”我忽然叫了一声,把袁子阳吓了一跳,“我明明记得我以前问你你有没有喜欢的人,你就很腼腆地很矫情地说了句,‘曾经’,还有点幸福的悲伤,你敢说你不是在说紫妍?”

袁子阳睁大眼睛,听清楚我说的话以后好像眼里又多加了些忍俊不禁。

“我为什么不可以喜欢其他人?”

“怎么可能还有其他人?”

“你自己不是喜欢过很多很多人?”

“我……”我顿时火冒三丈,“那又怎么样?那我每次喜欢都是真心喜欢啊!你这种人根本就不能体会我。你本来就遵循着你袁氏太极那种不伤害自己的理念,你又怎么可能真心爱过?爱情要是不伤害别人不伤害自己就不是爱情了,也就是说按照孔七盛的说法,七情皆弃,就等于说没有了感情。我没说这不好,只是说我自己做不到。以前不可能,现在还是没可能。多情有错吗?只要每一次都不会假心假意就好了!”

“没错。”他用眼睛使我平静,“所以我早就说过,你很真诚,很真。这个世界那么多惺惺作态的人,这个世界那么假,你却很真。我说过胎记能够在你身上,让我认识你,是我的幸运。”

“那你为什么说太极大会以后就不会再见我?”我又扯回到这个话题来。

他停顿了一下。

“我现在不知道要怎么对你说。对不起。但你会知道的——如果我们过得了这一关。我现在都不敢去想师父的事情,明明必须现在就要得到答案。”他淡淡地说,声音缥缈。

“我们绝对可以的。”我说完停了好一会儿,继续走了一会儿,“那你喜欢的人是谁?”

他笑笑。

“你这么想知道?”

我用力地点头。

“告诉你也无妨。”他说,“是我只见过一面的一个人,回忆里的人。”

“哇,你这么文艺?”我忍住笑。

“不是啊。你难道没有这种感觉,就是有些人好像永远都不会忘记?”他也笑起来。

“我以后会不会忘记,现在怎么保证?”我强辩。

“但总有那么一个或者几个,就算只见过一面,也不可能再忘掉。”他定定地说,“你可能忘记了你在什么时候见到这个人,可能忘记了那时旁边的街道和布景,可能忘记了旁边还有什么人在,可能忘记了发生的事,但是那个人的感觉,就是忘不了。”

“没想到你比我还要喜欢胡思乱想,还要浪漫主义。”我嗤嗤发笑。

他刚打算开口,我就在他的肩后看见了一栋木制房。我激动地叫了一声,手指那栋楼。袁子阳也转过去。那是一栋被完全没有被柒过的棕色的木头房子——也难怪刚才那个女生要说是木屋了。它的构造简单得很,无非就是楼层、房间和楼梯,看起来已经经历过了不少风雨,年岁不小,甚至乍看一眼还有些摇摇欲坠的感觉。

我们不再说话,好像再次进入了状态,有点紧张地一步步走近。我感到袁子阳的气息绷紧了,好像有些犹豫又坚定;我自己还好,只是有点慌乱,也不知道等会儿真的见到了吴大爷会发生些什么知道点什么。

走近了些,这个房子看起来就踏实许多,旁边有一块小小的空地,再隔壁还种着些小番茄之类的小作物,带点温馨的创意。我们站在楼的正门口,有一扇一看就知道是虚掩着的木门:这幢楼的确很小,每层楼顶多住得下一户人家,还独立在这样的一个地方,古怪至极。

我走上去,在木门上“咚咚”敲了两声。

没有声响,门倒是被我这两下带点内功的敲门推开了。里面一片漆黑,但只要定睛一看,屏息顺着每一个物体的气息,就可以感觉到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居楼的楼道,眼前有一圈向上绵长而起的楼梯,盘扭着往,旁边是楼道。我清晰地在黑暗中看到了视线里能够容纳的一切,这也算是这么多天的努力没有白费。

“进去吧。”袁子阳看看我说。我们交换了一个眼神,便走了进去。一楼里面几乎没有什么光线,越往里走,这整个屋子到反明亮起来。

左边有两扇门,劲头只是一堵墙和一堆杂物;右边向尽头望去也是只有两间房子,还有一扇被纸包住的窗户,而阳光就从这张纸里打进来。

我想喊吴大爷的名字又总觉得发不出声音来。

突然,我感到我的左侧泛凉,我正侧着往右的身子立即准备侧后,又感到背后巨大的气场,好像是在指挥一番离乱,一阵风调雨顺。骤凉的空气似乎是被一股柔软得令人恐惧的力量冰柱了,从下头,一直到上头,慢慢慢慢地,向前涌来。

我立即拉过袁子阳往楼梯上转身,接着,我在黑色中看到一个人影飞速地站到了刚才那个发力点,一掌推向我们闪身的地方;再一下,凝滞的空气触电般地好像松动了,但就这一下,我看破了那人手心的空虚——此人虽然气场惊人,气脉顺理得不可思议,也一招就可以看出是深谙袁氏太极的人,但是他的发劲有力而无意,好像有一个很重要的、在他内部的东西被掏空过一样。

袁子阳应该也是发现到这一点,他侧身滑过那人的膝部,断然地握住他的脚踝,那人便一个重心不稳单膝跪地。

我松了一口气,走下楼梯,预感已经隐隐地告诉了我答案。

吴大爷慢慢站起来,有点深邃地看着我,带些惊讶又有着那种似乎早已在预料之内的决意。他的眼睛在黑暗里闪动着正直又似乎狡黠的光。

你说人在黑夜里绝望是再理所当然不过,黑色不是动魄惊心的止息悚颜就是周而复始的出生以前和死亡以后:看着这色调,你怎会不绝望?

我们畏惧有一天会双目失明,怕死怕到会在夜晚皱眉哭泣。我们都害怕这黑夜过不去,这五彩回不来。你在黑暗里难道不曾孤独到害怕,害怕到绝望?就像在闭上双眼之后,在入梦以前,我会提拉着嘴角含抱着一个幸福的纹路微笑:我知道我在皱眉,也只有强迫自己笑着睡去才能拯救这丑陋的纹理。罪恶的起点,还给你一个难以破解的中心线。生命雪白的封面上,有一朵黑色的流泪的睡莲,太阳一落,就笑着闭合,融进长夜难捱。

啼笑人生。我找不到救世主,只好爱你。

我走向前,吴大爷暗弱地笑了笑。

“你真的来了。”他的眼睛也在笑,还是与之前一样慈祥。虽然是一片黑暗,但我知道他看得见我,我也看得见他。

“吴大爷……”我走近了他,袁子阳已经折返回来了。吴大爷往旁边跨了一步,按下了墙上的电闸。顿时,整个楼层灯火通明,比外边的纯粹白昼还要亮——我甚至不知道那灯光是从哪里来的,但就在刹那间就这样改变了眼前的世界。

袁子阳惊异地看着吴大爷,瞪大双眼,似乎不敢相信这一切。

“林姑娘,有话不妨直说。”吴大爷的笑容在光线骤亮之后的几秒冷淡了起来,我仿佛看得到他眼角膜质的疏远。他转眼很轻很不在意地看了袁子阳一眼,再漫不经心地转移目光。袁子阳被那一眼震得动弹不得,微微张开嘴,像是在用全部力量吞咽一个他不想也不知道怎么咀嚼的故事。

“吴大爷,我……”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刚才证明了吴大爷的确也是身手不凡的袁氏太极中人,但是他与孔七盛又有什么样的关系?他们真的是亲兄弟?他难道有心意把?但是他刚才的内部的七经六脉是那样空虚,完全没有所谓心意把该有的充实。难道说是他把心意把通过孔紫妍给了孔七盛?那也说不通……再怎么样,他现在的眼球后面添过再多神秘,现在站在我面前的还是那个很善意很慈祥的修车大爷。

“是他派你来的?”吴大爷平静地说。

“他?”我小心地问。

吴大爷略显怀疑的目光试探般地看着我。

“你懂得袁氏太极?”他似乎是下了很大功夫才说出这句话,说完了以后原本就皱得很厉害的脸上皱痕更深了。

“是。”我看着他说,“吴大爷,我们来这里,只是想要确定一些事。”

他看看我,再看看一直盯着他看的袁子阳,低下头去。

“我相信你不是他派来的。”他不再看我,“但对不起,我与袁氏太极已经没有任何关联了。林姑娘,如果可以,你和你朋友还是请回吧。恕不多送。”

说着,他就再不看我们一眼,转身想要走回房间。

“紫妍回来了!”我为了阻止他就大叫了一声。这一声也着实把他钉在原地一动不能动,他的背早已有些驼,因此这个时候就更显得寂寞可怜。

他慢慢地转回来,肩膀在颤抖,眼里已经浸满泪。

我一看到老人的眼泪就受不了,连忙飞快地说:“她前几天回来的,就在杭州,所以你如果要见她没问题。但紫妍真的是你的孙女?孔七盛跟你是什么关系?她现在认定孔七盛是她爷爷。我们还知道你跟孔七盛有可能是兄弟,因为我们看到孔紫妍的胎记,还知道那个胎记原来是心意把,后来失去了能量,应该是由你们传输心意把的力量时造成的。我们大家都在想要知道真相,所以你能不能告诉我们?”

我原本只想阐述一件事,没想到说着说着就说成了一堆疑问。吴大爷眼里的泪水也在发着颤,清澈无比的目光被这湾水荡得更加无邪,内部的盐分都点在了他那可见的心痛里。他的整个身子都开始发抖,左手捂住心脏部位,有点像心脏病发的病人。

他沉默了很久,重重的沉默掩映在他和袁子阳的胸前。他用最缓慢的速度开了口:

“孔七盛,确实是紫妍的爷爷。”

我和袁子阳交换了一个眼神,袁子阳的目光虽然还有些呆滞,但他显然是听到了这句话。

“那您……”

吴大爷伸出右手,放在空气中。

“不要说了。”他的眼睛一点一点地抬起来,下嘴唇发凉地颤动,“林姑娘,如果你再见到紫妍。请对她说,抱歉。”

他默默地再看了袁子阳一眼,默默地说:“我已经老了。”

说着,他再次转过身准备回走。就在他转身直面袁子阳的时候,他突然猛地抬了一下头,用一种深不可测的目光看着袁子阳。袁子阳看着他,眉心拧结着,脸部肌肉绷得很紧。

吴大爷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再定睛看着他,眼眉上下地跳闪一下。

“你……你是……”他有点接不上气来。

袁子阳有些迷茫却也保存有刚才一直持续着的惊异和紧张。

“我是袁子阳。”他一字一顿地说,好像是在用这个机会细细地观察吴大爷的面部表情。吴大爷失神的眼睛好像不经意间被什么点燃了。

“袁子阳。”他跟着他念这个名字,他说袁子阳这名字时的样子和声音也跟孔七盛完全一样。

“您是?”袁子阳努力保持镇定。

吴大爷的眼睛显示了一些退缩和闪躲,只是再多看了他一眼,就点点头,走回自己的房间,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吴大爷,吴大爷!”我大叫着冲过去敲门,“我们真的必须跟你谈一谈!我们真的真的必须……”

我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用力捶门,没想到,门还真的突然开了。吴大爷站在那里,眼神像极了孔七盛。他看着我们,左手仍然扶在心脏的位置上。他好像已经镇定过来了一样地说:“幸运的话,你们永远都不会知道真相。”

“啊?什么?”我大口地喘着气问。

“为什么?”袁子阳跟着冷静地问。

吴大爷摇了摇头。

“如果幸运的话。”

“师父是会告诉我们的。”袁子阳注视着吴大爷,“我相信我师父他会的。他爱紫妍,也爱袁氏太极。”

“子阳。”吴大爷接着他的话头,用最平静的语调和最熟悉的口吻说,好像他认识了他一辈子,“爱是不属于袁氏太极的。”

说完,他也不多看我们一眼,低下头,再次关上了门,留给我们尘埃满地的走道和刺眼的白炽灯光。

写给你信,写给你诗词歌赋,写给你我最深处的孤独。写给你,为了忘记你。

这么浅显的道理我也不明白?写给你,不可能让我忘记你;一遍遍抄写一个词语,你只会重重地包裹本来就已经不会被风化侵蚀的记忆——一遍遍写给你看我的心,只会让这颗心一遍遍淌入你贫瘠的怅惘。我怎么不知道。我把你留意过我的眼睑磨成我指根触过笔杆涂过心肝的茧,把你挽留过我的心愿挤出我脚踝陪伴你探险的血水,浮肿的关节,小孔沾过蜂蜜,贴过芦苇瓣膜。只要有你的呼吸,它就可以有声响。切断了命脉,我还听得见。

“都怪你。”我一边往山上爬一边说,脚踩着坚实的山土地,“总之就是都怪你。”

我和袁子阳又回到了龙井山上,一步步爬向袁氏太极那个瀑布口。

“我们不可能勉强他说什么的,你没看见他的眼神么?”被我烦了一路,袁子阳也终于有些不耐烦了,口气变得很差。

“那也不应该就这么放弃!我们好不容易才到那里的!”我提高嗓门辩论。

“找他还不容易?下周你再去他的自行车铺找他不就行了?现在根本就没必要这么偏执。”他也立即辩驳回来,用手撩开头上方的粗枝大叶。

“那要是俞小纤他们从孔师父那里也问不出些什么,我们不是永远不知道胎记变回心意把的方法了,也就是太极大会要输定了!”我继续大吵大嚷,这么长时间下来我登山的体能已经炉火纯青,说话都不喘半口气。

“我们不是为了赢,我只是想知道真相。”袁子阳冷不丁地来了一句。

“你……那我是为了什么!”我几乎是吼了起来。走在前面的袁子阳停住了,他转过头看看气得冒火的我,眼睛里又多了一块柔软的东西。

“对不起。”他心平气和地道歉,“我相信师父他会告诉我们的。”

“可是俞小纤电话又打不通,他们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我咕哝着继续向前跨了一步,一不小心就向前一趴,摔倒在地。

“你今天已经摔了4次了。”袁子阳傻呆呆地说,拉我起来。

“不行啊?”我斜眼看了他一下,拍拍身上的土。不过我的确是这样,只要一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般都好是不好的事要发生,就会时常跌到。一般以前我跟那些注定会被拒绝的人表白以前,都会摔个半死再一往直前地冲过去的。

“我拉着你吧,这样可能会好些。”他向我伸出手安静地说。

我有点紧张地看了看他好像什么也没有在想的、平静无比的脸,他是真傻还是装的?明知道我喜欢他还要做出这种会令人越陷越深的动作。算了,管它的。

我故作不屑地伸出手,握住他的。他的手心好像直接地延展出一丝蛛丝般的带蜡的纤绳,钻进我手掌,一直连到我额头上胎记的部位。

我额前发着热,脚步又不敢停,不敢握得很紧。

“这样就好了。”他轻快地说,“我们可以在到达里面之前先分析一遍,也不用怕你会滚下去之类的。”

“我跟你爬了这么多次山,有滚下去过吗?”我又大嚷起来。

“没关系没关系。”他赶紧知错般地安抚我,“我就是想肯定一下,顺便,尝试一下心意把的力量。”

我动了动手指,他的手其实很冰凉、很冰凉。

“你是说,我们握手的时候有可能会运用出心意把?”

他重新握了握我的手,说:“是有这个可能。我父亲原先跟我说过,而且现在每次握着的时候,我心这里原来有心记的地方都会烫一下。”

“我胎记那里也会!”我赶忙说。

他沉思了一会儿,脚步没有停下来。

“我想手掌、手心,必定是很重要的一个传递力、劲的身体的部位,不管是现在看来还是那些掌、拳之类的招式。”他推断说,“对于袁氏太极和终极强大的心意把来说,肯定更是这样。”

“唔。”我吱了一会儿声说,“也对,上一次跟喉海帮老大对抗的时候也是因为握了你的手我觉得我才没事了的。”

“问题就在于要怎么运用。”他点头。

“关键又回到了你师父上了。”我有点尖刻地说。

“你对他向来有敌意。”袁子阳突然这么斩钉截铁地推断。

“谁说的?”

“感觉。”袁子阳点了点自己的心脏,“袁氏太极最重要的就是感觉,你知道的,况且我们的命运还由在你抬头额前的胎记相连。”

“命运?”他竟然用了这么令人心颤的词。

“是。”

又是一阵沉默。

“你不是说你要把事情理清楚吗?”我再提起力气问他。

“嗯,我正在想。”他说,“总的说来,现在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师父和那位吴大爷是兄弟,长相一致,虽然我不知道这位吴大爷是怎么认识我的,当然他很有可能一直以来都在我们旁边只是我们都不知道。紫妍是师父的孙女,师父本来有心意把的能力,然后在紫妍出生的时候给了她,再吴大爷自己想要心意把的能量,于是他从紫妍身上得到了能量,也从此消失在袁氏太极的世界里。”

“是你对吴大爷存有敌意吧。”我马上说。

“怎么说?”

“你口口声声说吴大爷夺走了‘心意把’,你为什么就非得把那个邪恶一点的人说成吴大爷?再说,吴大爷如果真的只是孔七盛的兄弟,那又怎么可能知道那个你说只有你们知道的关于紫妍胎记的事?”

“所以我说你对师父有敌意。”他笑。

“那你就显然对吴大爷有偏见!”我提高分贝。

“我了解我的师父是什么样的人。我没有见过比他更淡然,更对生命有清楚而无所谓的理念的人。他根本就没可能去抢夺些什么。”袁子阳很确定地说。

“人是会变的。”我说得苦口婆心,“你怎么可能知道他十年来会变多少?”

他不说话了,好像又陷入了沉思。我又开口:“还有,你不也觉得他变了吗?在关于感情与袁氏太极的那方面,你说人还是没必要完全抛弃感情来学袁氏太极,而他却在教我怎样忘记七情。”

“我不知道。”他截然说道,“但我们离那个答案已经够近了。”

够近了,就好像我们。我偷偷看了一眼他握住我的手,这样想。我的整个脑袋都因为这相握而发热,被握住的手像第一天去到瀑布里面时一样,被如同刀口一般的锋利的山壁石块盘吸住,割伤。

于是我们又走到了那个入口。袁子阳对我笑了一下,松开我的手。我深呼吸一口。理清脉络,从水面上走向前,走到石壁面前,双手平摊开,放在石壁上房,慢慢地跟随着特定的节律呼吸,呼吸,再呼吸,靠着袁子阳在背后的念力和柔软的劲,推动这石墙门。

“其实我真的不知道师父为什么要设计这个开门的方式。”袁子阳说,“这个很需要功力的,我在想其他人也许都不是这么进来的。”

我走进洞里无所谓地耸耸肩。

“无所谓啦,每天都要开一次,用一次功力,我也习惯了。”

我们大步走向有阳光的武师馆。今天是星期日,明媚的阳光下,古建筑中间,人来人往。也许无论是在哪个世界,总会有人必须要负担很多,有人必须要充当救世主的形象,在别人的轻松自在里,被他们的崇敬和爱戴喂养,竟还会孜孜不倦。

刚走进孔师父的武馆,我们就看到俞小纤、裘骆承和孔紫妍落寞地坐在中心的石阶上。

“怎么样?!”我和袁子阳异口同声地说。

俞小纤惊了一惊,簌的一声站起来,孔紫妍呆呆地抬起头看看我们,然后“哇”的一声放声大哭起来,吓得旁边的裘骆承使劲地拍着她安抚她说:“没事没事,师父他只是出游而已,他会回来的。”

“发生什么事了?”袁子阳的形象似乎比以往高大很多,突然间我才真的觉得他有点掌门的气度了。

“孔师父他突然收到去山西袁氏太极考探的通知,他需要去一个礼拜,会在最后与山西的几个袁氏太极代表一起来参加武林大会。”俞小纤很清晰地说,“我们来到这里的时候,孔师父的现在弟子告诉我们的,因为事出紧急,所以都没法告别。”

“这么巧?”我脱口而出。

“就是这么巧。”俞小纤摊了摊手掌,很无奈地说。

我扭头看袁子阳,他震惊地望了望孔七盛的房间,似乎有点不相信生活会开这样的玩笑,再看看已经哭得泣不成声的孔紫妍。

“紫妍,没事的。”他走近孔紫妍,温柔地说。孔紫妍大叫一声抱住袁子阳的双腿,哼哼啊啊地哭。

“没事的,没事的。”他轻和地抚摸她的头发,像在怜惜地拥抱着受伤的鲜花,为了不弄摺花瓣便小心翼翼,温柔细心。我突然觉得可以相信他真的只是把孔紫妍当作亲人般疼爱。

“我绝对是被该死的老头利用了!”她抽噎着,大口大口地吸气呼气,一边愤恨地贴着袁子阳咒骂起来。“我早就知道是他!是他耍了我!我的心意把……”

我和俞小纤互看了一眼对方,有点无奈地对视而笑。孔紫妍现在的模样的确是有点滑稽。

“别怕。”袁子阳继续安慰她,裘骆承似乎因为失去了原本安抚人的地位而有点不开心,但他也显然很担心这整件事,紧紧皱着眉。

“师父不在,我们也要照常。”袁子阳的声音又变得很清晰很有力量了,他背对着我,我却可以看到他的表情,“答案离我们都很近。”

我点点头。

是的,答案早已就在我们的视线里,我们几乎是不可能抓不到它的。

所有的审判都是生命的审判,所有的判决都是死亡的判决。

王尔德带着社会给他的审判,带着波西给他的判决,对着监狱的墙壁,写下这句话。他的心底没有悔很,愤怒也被白色的石灰撞成了铅色的冷意。用真心爱过的假惺,都会被地狱之火炙烤成生命的颜色,筹集种种命运稠苦的浓度。

配不上你的苦难,躲不及你的豁然。

星期一早晨,我自然醒来,不点灯就冲出起来洗漱,走出房门,看到庭门内园里,几个人汇到中间。

好像一切都没有变过——毕竟孔七盛一直以来都只是在太阳升起以后才开始给我一些指点,我最大的训练时间都是跟袁子阳、裘骆承还有俞小纤一起的。现在,只能说是多了一个孔紫妍。

“袁子阳!昨天晚上我去你房间找你,你怎么会不在房间里?”孔紫妍一看到袁子阳就双手撑腰高声尖叫。

“嘘!”俞小纤很不客气地示意她轻声点,她却在黑暗里朝俞小纤吐了吐舌头。

“我可能睡着了吧?”袁子阳嘿嘿笑。

“怎么可能!我都进去过了!”孔紫妍很野蛮地大叫。

“你怎么进去的?”袁子阳继续很坏地笑。

“你……哼!你不会是去找林一了吧!”孔紫妍立即凶神恶煞地转向我。

我也忍不住笑起来,睡意都被她的话搅没了。从昨天她恢复精神开始就一直在怀疑我和袁子阳的关系,我当然也默认了她的猜测。

“没有啦。好了,紫妍,我们快去树林那里吧,还要靠你的阿八训练呢。”袁子阳好脾气地说。

阿八,那只恐怖的八卦蜘蛛,原来真的是孔紫妍小时候的宠物,喜欢吃东西睡觉玩游戏,一般来说不会主动攻击,那次也是孔紫妍为了研制她在美国的医药学课题给可怜的阿八注射了药水才会使它攻击我的。当然树林里还有很多只这样的八卦蜘蛛,但阿八是它们的头。孔紫妍加入训练我发挥“心意把”行动以后,八卦蜘蛛和她自己就成了训练我的主要对手。

“好,今天就由我阿八的好兄弟小勇跟你大战。”孔紫妍很得意地对我哼哼两声。我无奈地笑笑。昨天一整天袁子阳和我们都在试图让她恢复正常,结果到傍晚吃饭的时候她就突然之间恢复正常了,还对我跟袁子阳说,一定要努力,乐颠颠地开始东跑西跑。也是这个时候她好像突然用她还算正常的女人直觉察觉到我对袁子阳的感觉,于是对我的招式就更加挑剔。

“嘿,你这句话有语病哦。”我笑着说,“你说,‘今天由我阿八’,那是说你的那只懒蜘蛛阿八,还是说你自己就是阿八呢?”

“你……”孔紫妍的鹅蛋脸缩成了一团,怒气冲冲。

“好了好了,你们不要吵了。”袁子阳这个注定的和事佬只好来圆场,“我们时间不多了。快点走吧。”

我笑里藏刀地对着孔紫妍,她也怒视我,我们再一起掉头,走向黑暗和光明的交点。

于是生活,就又恢复到从前——尽管这样的生活也开始了倒计时。我一直觉得,人生既难以琢磨又简单得难以置信。现在也就无非是在重复被自己新的记忆覆盖了的过去。反反复复,周而复始,偶尔高潮迭起,然后就如同一场骤雨,落完以后又风平浪静地用手掌画起圆,而那一天的风声雨落声都只是那一天。本来以为生活会不同,生活会改变,其实知道,生活只是在继续,还是原先的方式。我这样平凡地生活了18年有余,突然涉足这个太极的世界,并不是意外,却也不是注定:这只是生活而已。

周一,我跟孔紫妍的阿八最好的兄弟小勇在丛林里练习感受力,被孔紫妍打了激素的小勇真的英勇过人,攻击起来吓得我本来已经疏通了的静脉紊乱,原先已经放松一个早晨的肌肉又紧绷;周二跟阿八再战了一次,本来还不分上下,后来由于我已经发现阿八喜欢吮吸蜂蜜的习惯,早已备好一袋蜂王浆,涂在另一个沙包上,万不得已只好把这个甩出去,引开他注意力,再乘虚而入,气得孔紫妍直骂我耍赖;周三,裘骆承一人对我跟袁子阳的配合,袁子阳说可以读他的意念,再用意念出掌,可是我总是要不就辨不清裘骆承的方向和温度力度,就是搞不清楚袁子阳通过意念,传到我“胎记”上的那种我根本不确定存不存在的“能量”。总之,我觉得我其实从来没有感受到过他们一直所说的“心意把”的力量。

到了周四,大家都有点耐不住了。离周日的太极大会还有三天,作为半个主角,孔七盛口中的“袁氏太极”的希望的我,仍然还没体会到心意把的力量,还一点感觉也没有。于是这天早晨,裘骆承心急火燎地跑过来说,他也必须自己好好准备了,不能孤注一掷地期盼我。裘骆承向来都是这样,对自己的信任要多于对别人的。俞小纤也就努力研究气脉,还跟她爸爸偶尔沟通一下。我的爸妈就几乎没给过我什么意见,也算是支持我。孔紫妍一开始很高兴,后来才意识到这就意味着也许我们会在太极大会上失败,于是赶紧跑来鼓励我,还说可以陪我和袁子阳练习。这两天跟之前一样,我每一天都跟袁子阳在一起,上课下课、去图书馆后面修车铺找果然再也没有出现过的吴大爷、去图书馆五楼那个“闹鬼”的地方翻那些关于“转移”的书、去上魏珊冉的课追问着吴大爷行踪,顺便被梁森再阴阳怪气地叹息瞪眼,去树林与阿八蜘蛛联系感觉力和默契……孔紫妍一开始还默默忍耐,到了这天也不愿多忍了,便准备赖着跟我们一起去浙大,一起上课。

“紫妍,你能不能不要穿得这么……”袁子阳红红脸,由于现在紫妍大小姐做什么都在我们旁边,我们受到关注的概率也一下子提升好多。

“怎么了?”孔紫妍甩了甩长发,今天出了太阳,她就穿上了火红色的吊带裙,还戴了银色的大耳环。

“我不知道……你披上外套吧……”袁子阳有点不好意思地走在去魏珊冉课的路上,我站在他旁边也觉得有点怪怪的,我本来不怕被关注,只怕被那种受尽关注的人抢尽风头。

“干吗?”她自傲地说,一面大步走在阳光底下,“在美国都这么穿的呀。”

我翻了个白眼。说实话,她无所谓的大气的性格我非常欣赏,但是这么令人生厌的句子也亏她说得出口。她的学识的确够渊博,刚才在朱宸星的西方美术史课上,她连续抢了我很多发言机会,使我千万个不爽。

“不过你在美国待了这么久,还真的改变不少呢。你看刚才,你几乎要比林一这个学术公主还要厉害。”袁子阳真诚地说。

“那是!哈哈哈哈哈哈。”孔紫妍爽朗地大笑,得意地看了我一眼,“我在美国选过这门课,文艺复兴和巴洛克时代的艺术,我最懂了。”

这么稀奇?我动了动嘴巴,但也同时提醒自己要学会运用太极之道于生活中,还有这么几天,当然要无时无刻地“运用”啦。与小人不多言,大气无极。我对自己默念道。

“你回来就是为了我?”袁子阳突然蹦出一句。

“大部分吧。”孔紫妍也很诚实,“美国那里早就放暑假了,然后我又听到了你的消息,所以就斩钉截铁地回来了。”

她欢快地笑,完全看不到之前大惊、忧伤、恐惧的影子。她如果不是一个很好的演员,就一定是一个很高明的袁氏太极高手。

“话说我们现在去上的是那个魏珊冉老女人的课?”她突然眼睛转了一圈,问道。

“是啊。”袁子阳接话说,“也许还可以再问问她关于吴大爷……”

“嗯,也许呢。”孔紫妍开开心心地点头,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有关她失落的车轮型心记的事。

我们三个人一起走进外语学院楼道里,第二个转角处,魏珊冉已经在等了,还有梁森。其他几个学生都还没来。魏珊冉和梁森两人正谈论得很火热,谈天说地的。梁森这个平时半个字都不肯多说的人也只有跟魏珊冉聊天的时候能够这么激动。

一见我们进来,他们突然停下来了。魏珊冉瞪大眼睛看着孔紫妍,而梁森只看了这个很显眼的新面孔一眼,然后又把那捉摸不透的目光对准袁子阳——自从那天在图书馆里碰到过袁子阳并且对我突然“预言”般地说了一番话之后,梁森一直都是这样,真正地再也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然后袁子阳每次出现都会肃杀地像死了什么人一样地盯着他看。要不是他的眼神实在太恐怖他的性格实在太迷糊,本来就爱好想象的我一定会以为他是同性恋,并且爱上了袁子阳。

“咳咳。”我清清嗓子,表示正在努力挽救这僵硬的气氛。

梁森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再低下头去,默默看书。

“教授好。”我对魏珊冉说了一句,然后便拉拉袁子阳示意他们坐到旁边去。魏珊冉眯起眼睛点点头,眼神也立即转移到孔紫妍身上。

“你去见过吴大爷?”她冷冷地问。

孔紫妍被魏珊冉突然压得很低的声音吓了一跳,缓过神来,露出一个有点勉强但是也很自信的笑容。

“没有哎。”她笑着说,不顾魏珊冉已经变了的脸色,“不过我们很想问问你呢,你知道你说的这个吴大爷最近是怎么了?”

魏珊冉的眉头紧紧地缩成了一团,眼里尽是难以相信的不忍;她一边摇头一边退后一步,好像孔紫妍是一个怪物一样。

“他走了……”她摇着头,空洞的眼神游离开来。

“走……了?”我一惊,问道,“去哪里?”

“我不知道。”魏珊冉看着我,“应该是一个他一直都在想念的地方。他以前跟我说过,如果有一天他突然失踪,那他就是去到了那里。”

我越听越糊涂,赶忙睁眼看看袁子阳和孔紫妍,他们脸上跟我的表情一致,应该都听不懂魏珊冉在说些什么。

“教授……请问,您究竟知道吴大爷什么事?您能告诉我们吗?”我急迫地再次凑上前问她。

她有点恍恍惚惚地,淡若地看我,她虽然向来都是这个模样,但是今天在这样的情况下就尤其地觉得她的感情和表情也许是真的毫无缘由地千变万化。

“他深深爱着的,这一生,只有他的车轮而已。”魏珊冉很认真地低下头说。

我上下牙齿打了个颤,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这句话寒意十足,好像被逼紧了最恐怖最令人难过的殇感,我感觉到皮肤上骤然泛起了敏感的明火般的焦灼的寒冷,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就像触碰到八卦蜘蛛代表水的艮足时会突然地浑身无力,怅然钻痛一样。

袁子阳似乎也有同样的感觉,因为他的嘴角也很不舒服地动了一下。就在我们几个人都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些什么的时候,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沙哑得令人难受的声音。

“小心。”梁森低着头像那种漫画里恐怖的阴阳师一般地说,“人终有别。”

袁子阳抽搐了一下,我也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刺中了我的胸膛,却怎么也形容不出来。我只觉得有一种一直以来都隐在心头的那种淡淡的,却从来没有走散过的不安又回来了,还排山倒海地传过了我的肋横隔膜,溶掉了整个内脏整块骨髓。

“对不起,你……说什么?”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梁森抬起头,但没有看我。他紧紧地盯着袁子阳,好像是在警示他,又好像是在怀疑,袁子阳的嘴微微地张开:我从没看见过他眼里有这么大的恐惧。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啊?”孔紫妍看不下去了,纵身一跃,跳到梁森旁边,瞪大眼睛盯着他。梁森很冷淡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继续埋头学习。

我被这有点窒息的沉默呛住了,我低头看到袁子阳低垂的手在颤抖。

我很想握住他的手。

但我犹豫了一下,然后,铃声突然响了起来,其他几个学生也踩着铃声来了。那个大四的男生终于睁开朦胧惺忪的睡眼,仔细地看了一眼穿着暴露的孔紫妍,再坐下。其他几个女生则一脸不屑。

“好了。人齐了。”魏珊冉的声音终于不再那么可怖地低沉,抬起了声音,开始上课,“今天我们继续讲关于犹太教中的转世学说和死亡的概念。死亡,对于犹太人来说,只不过是一个进入‘将来世界’的媒介,就跟我们之前说过的一样。然而弥赛尔降临的那一天,所有的灵魂都会起死回生吗?这个理论使他们确定,他们有转世,而且他们的尸体必须保存得完好无损,因为他们会重生:也许是通过某一种特殊的标志,也许,什么都不需要……”

我很快分了神,这令我最着迷的东西现在却好像是强迫要让我喝下的一碗中药,我提不起劲来。孔紫妍和袁子阳坐在旁边长廊的凳椅上,他们似乎也在思索些什么。

吴大爷到底去了哪里?他一生爱车轮,跟袁氏太极又有什么关系?他和孔七盛同时出走,还在太极大会以前,又有什么意义?我和袁子阳,真的能够成功地用出心意把?心意把,真的就在我的那块胎记里?梁森为什么每一次都好像知道些什么又好像感觉到些什么?袁子阳为什么会这样恐惧?我为什么会突然如此不安?

还有三天。

恩。还有三天。

你可相信在梦里有永生之门?你躲闪不过的恐惧,是否跟我的一样,在深夜里辗转反复默念了一千遍心经和他的名字以后,还是被砌堆在你的发梢你徒然浅笑的眉宇?你被磨哑了声带,你被粘连天地的雨水缝住了苦心。你对着那群城门下的人大喊他的邪恶,你学着其他人一起不分是非地谩骂他的自由,你只会对着那个独裁者谄媚献心——你巴不得把你的心撕下来给他看,你爱上了你深恶痛绝的曾经。

希伯来文失传过,但以色列的他们参照不了仇恨,《妥拉》是他们唯一的长明灯,他们不能看着那语言变成恋人相视时的沉默不语。

我们都受挫过,但你不一样,你忘记过一切忘得了一切,我却忘不了你。我忘不掉你,你记得住我。就算这串图腾般的生命都会用转世之刀割在你我手心,下一世,我们还是会相遇。

这天早上,我3点钟的时候就开始每隔15分钟自动醒来一次,好像被某一个大脑零件中的自动闹铃闹响了整个身体。我的内心一抽一抽的,就像小学时候每次要去春游时候的早晨,不到起早时间就会自动醒来,还提醒自己多睡上一会儿,又兴奋紧张得再难以入眠。

3点45分,我的所有神经似乎都立了起来,再也躺不下去,干脆坐起来,换上昨天晚上俞小纤交给我的一套墨绿色的丝绸质的太极服。明明马上就要到夏天,我换好衣服竟然感觉到只有在初春才会有的还渗着点冬雪的凉意。我看看身上这条轻盈如空气的衣服,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即将要完成这几个月以来一直在准备的事。

我伸出手,隔着刘海摸了摸自己额前的胎记,那似乎完完整整地陷在皮肤里又与皮肤天衣无缝地拼接着的似乎有感情的一抹一块。我闭着眼睛,竟感觉到从那胎记里面泛出了一滴一滴的记忆之水,一段似乎不属于我的记忆——这种感觉从那一天晚上突然额头发热开始就一直萦绕着我,但我一直不知道要怎么跟别人说。

一想到这个,我胸口就开始发闷,呼吸也紧促起来。我不禁扯住胸口怪自己怎么这么没用,还没开始开太极大会就紧张成这样。

5点要出发去西湖旁边的保俶塔,保俶塔顶就是太极大会的聚会处。昨天裘骆承告诉我们以后,我就一直在想保俶山这么小,山顶塔顶又更加小得离谱,怎么可能被安排作为开这么大一个会议的场所,对于这个,裘骆承只是说了句“我们自由安排”。既然自由安排,那就别管了。离5点整还有一个多小时,在这里闷成这样还不如出去走走。

我打开门,月光和星光荏荏弱弱断断续续地洒进屋,外面庭院的果树和石阶空地上涂满了银色的光。我的心情一下子舒畅了,在微凉微热的风里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

庭院中间站着一个人。

我立即收回了大大的懒腰,哈欠也只打到一半。他背对着我,月光绕涂在他的身线上,即使只有一个背影我也认得出他。

袁子阳似乎是感觉到我走出来了,慢慢地转向我。

“你也这么早?”我嘻嘻笑着走向他,他也冲着我笑。

“有点紧张。”他用左手抱住右手手肘憨憨地说。

“你也会紧张?你不是掌门么?”我调侃道。

“遇到这么多变数这么多谜团的战役,就算是庄子先生回来他也是会紧张的。”他也开玩笑。

“有些事,可能真的尽力就好了。”我往远处的天空看,唏嘘般地说出自己所想。

他“嗯”了一声,再沉默了半宿。

“今天以后,我不知道会怎么样。”他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我转头望他,他没有看我,也在看着天的那边。

“这还不简单。”我故作轻松地说,“如果证实了你就是袁氏太极的少掌门,你就可以回去做你的少掌门,继续袁氏太极;如果我没能帮助你赢喉海帮……那……随便你,你可以继续待在江南什么的——总有一天孔师父和吴大爷的事会浮出水面的,管它幸运不幸运的。”

“我真的不知道。”他摇头,他脸颊上的月光仿佛是忧郁最终及的、可笑的冰芒。

“你不是吧?”我努力不被他那种好像就此要生离死别的语调影响,“你不会真的打算大会以后一走了之,不再见我……们了?”

我本来只打算说“我”,后来想想有些话还是不要太暧昧的好。

他竟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我有点激动地说。

他还是看着前方,说:“我不可能永远这样下去。”

“什么呀,你到底在说什么?你不要因为我喜……我有可能喜欢你你就逃啊!大不了我答应你我以后都不会喜欢你好了?当朋友总可以吧?你不会真这么讨厌我?”我控制不住大嚷起来。

他也任由我大吵大嚷,待我上气接着下气了,他才缓缓地开口说:“林一,有些事,如果现在不说,也许我永远不可能说了,所以我打算现在说。”

我大力地点头,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听。

他深呼吸了一口,好像是下定了决心。

“我不讨厌你。”他看着我的眼睛,“相反,我很喜欢你。”

我的呼吸完全地停止了。

“你是说……朋友……的喜欢?”我的牙齿好像也被什么粘住了,禁止任何空气从身体里流出去,大脑却还算清醒地让嘴唇吐出这几个音节。

“不是,就是喜欢。”他的眼睛里有着灌顶的深情。

我感觉不到自己站在哪里,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和躯体,只感到如雷般的无力感蔓延了全身,还有这句可以令我默念余生的话。

“为……为什么……”我喃喃地问。

他顿了顿,深呼吸了一口,好像是准备要娓娓道来一番往事。

“我从来就没有很快乐过。”他说,“整个童年,整个学生时代,我都只记住了一句话,不要大喜大悲。太极不允许太真实的快乐。再快乐,到最后,也还是会失望。快乐的时候,我总是更害怕它结束。如果不是遇到了你,我的一生也许都是这样。”

“你是说两个月以前……”我回想着我们一个月以前的相遇,太阳雨,他的忧郁,他的狂喜——

“不。”他摇摇头,脸上写着往事的纹路,“十多年以前。”

我不解地瞪大眼睛。

“为什么是你长出了胎记,为什么是你,你有想过这个问题吗?”他微微笑起来。

“为什么是我……”我跟着念。

“因为你说过,只要我来找你,你一定会帮我。”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闻子巷墙壁后面那似乎没有尽头的弯曲扭转着我已经破碎过的记忆,延伸到那只言片语的对白:

“出口总有的啦!”

“你还会帮我找?”

“保证!只要你来找我,我一定帮你!”

只要你来找我,我一定帮你!

记忆好像一下子就被调离了出来,反反复复,重重叠叠。我的眼前立即出现了那个男孩本已模糊的模样,就是袁子阳现在的轮廓——

“那个被我骗得要死然后还被我缠着不放的闻子巷白痴小男孩是你?”我一口气问出这长长的句子。

袁子阳笑着点点头,好像时间一下子倒退回了那一天。

“那一天,我第一次毫无防备地快乐了一天,也是那一天,因为你说你总会帮助我,我才心安理得地沉沉地入睡。”

那一天,明明也是改变我的一天;那一天,我的孤独才从此跌转了一圈。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好像是六岁那年在闻子巷难以置信又欣喜若狂地看着那个傻傻的、善良的男孩。

“你……你一直喜欢的人都是……”我愣愣地想起他曾经说过他喜欢的人不是孔紫妍而是一个他忘记不了的人。

“是你。”他接口道,眼里却又有一丝他刚才描述过的那种想快乐却又患失去,想微笑却又会忧郁的矛盾。

“我没有告诉你,因为我害怕你没法忘记我。”他接着说,“你没法忘记我,那我也就不可能忘记你。但现在,不忘记也不行。”

我没有听懂他说的话,只是“嗯”了一声。

“我真的不知道今天会怎样,但至少说明还有希望。所以,我们只有努力。”他努力地说,他的声音好像变轻了。

我点点头。

“一定会努力。”

我一定帮你。

即使路斜风高,即使天寒地冻。

夜幕布满弹孔,你却把它裹在了身上,说那是我加冕你时附赠的黄袍,说那是我禅让你时赐予的袈裟。

我何德何能,能为你遮蔽火焰,能为你抵挡弹雨枪林?

石榴色的晴空,是你患得患失的面庞,是你诚惶诚恐的心脏;你偷走了深绿色的云絮,赶跑了太阳的颜料,余下来的是你珍视的称心如意,是你得不到的快乐。我早该知道的。熔岩底下,真心背后:

原来,真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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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深深处偏执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