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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深深处》 作者:顾文艳

第八卷:坤

第八卷:坤

我爱上的,是我的胎记。是他自深深处的希望与恐惧。

——林一

从闻子巷到玉皇山的公车,从小到大坐过很多次,大多数都是去少年宫学写作学数学。后来长大一点以后我再也没有坐过类似的公车,一般要去什么地方都有人带着一起去,或者就干脆跑步去。当你在一座城市里跑过以后,你就会突然发现这座城市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并不是一定要一辆车才能驾驭每一个转角处的情感。

于是现在,5点整,我们一行五人坐上从龙井到市中心的公车——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杭州公交可以这么勤劳司机起这么早。跟我们同路的都是一些去伸展腰身去买菜的老人或者去卖茶叶的茶农。俞小纤的爸爸和他的气脉派从他自己那里出发,我爸妈和胎记派也从闻子巷出发,一齐在保俶塔下见面。而今天从我踏上这辆公车开始,我就感到童年的回忆汹涌翻腾:生锈了的涂了三四次蓝色油漆的车内壁,那被翻新过却似乎还露出了过去的海绵的驾驶车椅,那曾经总让坐在驾驶员后面的我想要去往前掰一下的手动车档,那一排排有了裂痕的橙色塑料座椅,还有那嗡嗡叫的头顶的不知从哪里来的排扇器,那只属于最古老的蓝色公车的味道。过去,这两个现在看来竟有些吓人的字,从袁子阳终于吐露出那段记忆之后,就再逃不过我思绪的补网。

早不说晚不说,偏偏要在这种时候说,袁子阳还真是最愚蠢的怪人。我想。这样我还怎么可能完全跟孔七盛说的那样依照袁氏太极物我相忘的原则来面对这次的考验?

“林一,今天你的气脉有点异常。”俞小纤坐在我旁边帮我把脉,外面沉沉的青黑色正在一点一点变亮,日出已将至。

“是吗?”我故作镇定地回了句,发现自己的双手正很不安地摆弄着大腿上的上面有大象图案的宝贝包包。

“是因为紧张吗?”裘骆承和孔紫妍袁子阳坐在我们后面,也就是公车的最后一排,本来还以为他在打坐一样地闭目养神,但一听到俞小纤这句话便立即跳起来问道。

“嗯,应该是吧……”我回头望了他一眼,用余光看到袁子阳有点不安地动了动肩膀,孔紫妍则是兴奋地盯着窗外东看西看。

“拜托你快点调节好。”裘骆承又皱起了眉头,他今天看起来也相当焦躁不安。

“知道了。”我瞥撇嘴说。他于是再坐回去,双眉紧皱地闭目。

我们一路沉默地坐到了保俶路,从黑暗坐到光明。下车的时候外面的阳光起来了,已经有从红色变成金色的趋势。

“往山上走。”裘骆承不多语,只是指了指前面的一条看起来破破烂烂很不起眼的一条小巷子说。这条小巷虽说小,但是从巷外也可以看到它是通往更高的某个地方的。

我们默默地顺着小路走,很快就走到了尽头,眼前是很陡的一座还看不到山顶的破——爬了这么多次山,这样的山再高也应该不足挂齿。这座山攀爬起来虽然并不简单,有些地方必要的时候还需要用手做支撑,但是终归也还只是一座西湖边江南的小山。我们沿着一条明显是别人的足迹留出来的小道向上爬。爬到中途的时候孔紫妍几乎喘不过气来,其他人都明显还剩了很多气力。

“我来背你吧。”我对在我身后上气不接下气的强悍的她说,还伸出一只手。

她带点敌意地看看我。

“我也是因为我现在脉络实在不通顺,需要更多一点运动量才想背你的啊,一点都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哦。”我缜密地考虑到了她的顾虑,笑笑说。

孔紫妍有点赌气地看前顾后的,大汗淋漓,然后也没办法了,只得妥协。

“背我真的能帮到你?”孔紫妍在我背上突然说了这么一句,“我其实没关系的。”

我忍不住笑起来,她的确没有我想象中那么轻。

“我吃不消绝对不会勉强的。”我背着她继续迈步往前走,然后放低声音,“其实我是现在心很乱,真的需要调节一下气脉。一般爬山这样的运动量又不够。”

“你不是因为怕袁子阳会背我才背我的吧。”她又很怀疑地说。

“有一点点吧。”我诚实地回答。

“算你老实。”孔紫妍笑了起来。

“那是。”我也笑了起来,好像就这么一下子,我突然感到我和她,原来早就已经成了朋友。

我背着她再走了一段路,出了点汗以后就把她放下,她也又生龙活虎起来,我这一个热身也算是有效果,我的心气稍稍随着喘息而平稳了些,但每次用眼角瞟到袁子阳一眼就总觉得心有些发颤,总会想到几个钟头以前他对我说的话,再联想到这几个月和这些年所有与他相关的如同诅咒般的弥合的记忆。

差不多7点30分左右,我们爬到了保俶山顶,一路上没有见过任何人——这使我不免有些怀疑,因为俞小纤和裘骆承都说每届太极大会据说都是人山人海的。到了山顶,的确有几个人在那里,但是人数之少,令我又心生不安。

“裘骆承,怎么只有这么少的人?”我忍不住问。

裘骆承看了我一眼道:“你以为保俶山只有这么点地方?”

说着,他转向那个分明是人工建造的白色大理石圆形台阶盘,盘形的最中央,是那还需要几步台阶才能到的灰黄色的著名的保俶塔,与西湖对岸的金光万丈、传奇萦绕的雷峰塔对视着。

“这个应该是石塔吧,不空心的,我们都走不进去的。”我自问在杭州待了至此为止的一生,有些常识还是有所了解的。

裘骆承没有理我,继续向前走,跨上台阶。我诧异地看看俞小纤,她一脸镇定,看来是来过这里的了。袁子阳和孔紫妍虽然不知道具体怎样,但也总算是见过太极“大世面”的人,就默默地看着裘骆承向前面去。我留意到旁边几个爬上保俶山锻炼的中年人也很诧异地看着裘骆承难以理解的这个往实塔里面走的举动。

裘骆承站到石塔那其实根本不存在的门口——门背后也是被石头填住的完完全全的石块。只见他稍稍弯曲双腿,下蹲,抱球,捋掌,再双手手心向前地推上石门,然后,慢慢地抽拉出来,吸附住这石头,就好像每一次我开袁氏太极尖利的、第一次割破过我手掌的石壁门一样。

他满头大汗地,内功似乎运用了不少,开出一个可以让一个人通过的口子以后,他有点虚弱地朝我们看看,用力喊道:“快,只有一分钟。”

我们互看了一眼,就往那扇门冲去,那几个锻炼的中年人“啪”地放掉了自己的水瓶子,难以相信眼前发生的是事实——要不是亲眼看到并且曾经也算亲手打开过类似的,我一般来说也是不会相信的。

俞小纤第一个走进去,我用感觉看到里面依然是石子满满——只有在那个口子地方有一个洞穴一样的东西,因此与其说俞小纤是走进去的,不如说她是一下子就掉进了这个看不到内部的洞口;接着是袁子阳,再是孔紫妍,而裘骆承也相当有绅士风度地站在外面,有吸力的双手死死地托住那巨大的石块门,我看了他一眼,他的脸色发白,就像第一次我被那石壁蹉破手掌一样,还有一种全身顿然无力的感觉——每一次我用袁氏太极功夫开完这样的石壁门之后都是这样的感觉,虽然转瞬即逝,但也像矫正牙齿时贴在牙床上的石膏那样因为特殊而记得很久。

不管这么多,我咬咬牙走了进去,也立即失重般地迅速地自由落体。虽说也算是有心理准备,我还是忍不住尖叫,旁边是一概黑漆漆似乎还沾着黏糊糊的什么恶心的液体的岩壁,使我恐惧突然碰到什么恐怖的东西的心情愈发严重,紧闭双眼现在也没有什么用了,因为我可以用感觉看到周围的一切:可以做的,也就是边降落边尖叫。

降落,再降落。

恍然一刹那,我感觉身边的光线突然猛地增强了——好像是数千顶镁光灯一齐汇聚到一点,再不受任何阻隔地凝到我所在的这个地方。我的双脚隔着鞋子突然感觉到似乎离地面的气息很接近了;我搂紧了我心爱大象包包,双腿则尽量放松,柔软地往上抬了抬膝盖——

再落下。

正好落地,这地还坚硬无比,要不是刚才我提前做好准备,保证摔下来没命,不死也半身不遂。没过几秒,裘骆承就很轻盈地跳落到我旁边,站直身子,拍了拍身上的灰。

“你们竟然没告诉我这儿跳下去这么硬……”我咬牙切齿地站起来说,脚底板还隐隐作痛,裘骆承没有理我,但他看起来脸色差劲极了,虚汗直淌。

“林一,往这边。”俞小纤他们在前面唤我们,我却着实被裘骆承的模样吓了一跳。

“你……你怎么了?”我谨小慎微地走向他问道。

“我没事——”裘骆承五指并拢,掌心对着我表示不要靠近他,但是汗水还是不断地向下落。他虽然掌心朝我,但是在本应有很大劲很强气场的掌心口,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种令人心寒的无力感。

“应该我来的啊……”我说,“我比较擅长这个了……”

裘骆承经典般地皱了皱眉,脸色难看地对着我说:“什么叫作你比较擅长这个?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他是指那个开石壁的机关?

“就是用手掌和气功开壁门不是吗?”我放低了声音说。

“那是炼心门,是用来吸内力的,为了防止某一个门派的人试图捣乱特别设的,这样每个门派保持自己原有内力的人就不会超过十个人。你和子阳弟要代表我们袁氏太极,所以由我来将自己的心力被吸走。”他说,“只有我们离开这里的时候,袁氏太极的公证会才会把由石壁里装集的心意和力量还给我。”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可是这样的话……可是我每天在袁氏太极那里也是用这样的方式开壁门然后进去的啊……”我回忆起每次开门时候总感觉好像有些什么被吸走的感觉。

“不可能。”裘骆承坚定地打断我,“被吸走了能量你怎么可能还有力气走进去?或者师父是在你运用完内力开完门以后又把这劲力立即还给你了。”

我听得模模糊糊的,也只好点点头。这时我认真地打量起这个光明得不可思议的地方。这是一个巨大的空间,乍看之下似乎根本就没有边界——连天顶都像存在又不存在一般,总之是茫茫的一片,像天空一样。刚才使我感到脚底剧痛的地板是跟此前在塔边看到的圆形底座一样的浅色大理石做的,踏在上面不会发出声音也不会留下印子。周围的确已经有了些身穿各种衣服的人——有跟我一样穿着太极服的青年人,也有穿得很随便很普通甚至奇装异服的中老年人,好像突然之间来到了一个全都是魏珊冉的世界。

“他们都是来参加太极大会的?”我悄悄问俞小纤。

“那他们来干吗?”她点点头。

“可是……哪儿来这么多人……还都这么奇怪……”

“来参加这次会议的还不止太极武林的,包括十八般武艺,各种拳路派的,袁家出事以后对太极之极位置有想法的人太多了。”俞小纤低声解释。

“他们都是不怀好意?”

“也不是,但真正敬重太极之道的门派,比如悠久大度的孙氏太极,都会愿意跟随从一开始就带领大众,坚持无极论的袁氏太极,无论发生什么事。现在大部分人都是因为受喉海帮影响,以为袁氏太极在装神弄鬼,也不相信心意把还在袁氏太极的流传者身上。”

我叹了口气。

“本来以为太极会跟其他世界有什么不同,到头来还不是一样,个个都为了争先。”

“是啊。其实这真的相当讽刺。”袁子阳冷不丁地在旁边说了一句。

“啊……我们不是说你啊,我们知道你不是想当太极之极……”我连忙摆着手解释。

“也许我真的太较真,只是想为了一个结果。”袁子阳说,但是还是刻意地保持笑容。

我正思索着他的话,眼前的路突然之间窄了起来,所有的人潮都跟随着这条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路走——旁边的无极跟地面、像天空一样的天花板一起越缩越近,慢慢变成了一条有边有角的通道——虽然颜色是完全融合,我们还是看得到一处处的棱角,所有人也都很自觉地从那个通道里走,似乎是迫切地想走到那个重要的场地去。

我们紧密地贴着人群,一点一点向前挪动。我注意到走在我旁边的女人的气息封闭得很厉害,好像是要准备突然地爆发出所有的能量来。我哆嗦了一下,谁能料到这里还真这么煞有其事的,白色空间,不想让人生畏也难了。

像那种最经典的公众聚会一样地跟随人群走了大约3分钟,最奇怪的就是人与人之间的说话声少得可怜——终于,人群不再那么规矩地中集在同一个范围以内了,前面的人们一点一点地散了开来,四面八方地往各个方向走动起来。我仗着自己的身高还不算矮,踮起脚尖,想看看前面这又一片的,跟刚才那个地方一模一样的空间里究竟有些什么。

一个圆形的擂台。

说是擂台,不如说其实就是一块很普通的,只是比其他大理石地砖高出一些的圆形阶场,大小大概容得下30个人左右,不算大也不算小。这个擂台的四面都被围得水泄不通——除了离我们稍稍远一些的一处人群好像被什么无形的钢丝绑住后分开了,留出一个只能够通过一个人的入口。

“还有几分钟八点?”裘骆承对我们问。

“两分钟。”俞小纤对着表说。

“我们要在两分钟之内挤到离那个过道近一些的位置。”他飞快地说,然后带头般地穿梭在人群的空袭里。我们只得跟着,迫不得已的时候就直接使用力量掰开前面的人,跟在商场杀价时候往前挤一样地挤过前面的人。

到了。我们终于是差不多挤到了这一堆人的前面,也看到了那个分出一条路的前沿——原来是有人用了一大块类似玻璃的完全透明的隔屏遮住了这道通向擂台的道路,一直通向我看不到尽头的外面。

刚停下,就看到一个身着纯白色宽松运动服的中年男人慢慢地从这条道上走向擂台。他长相并无特别之处,然而走路的气宇的确不凡,每一步似乎都是踏在青稞郁郁葱葱又柔软的谷物头面上,不光是不带一丝痕迹,更是好像整个人已经完完全全地与空气融合在一起,风过无痕,单单是空气更没理由有磨点。

“他就是‘太极’的公证人。”俞小纤压低嗓子说。

“公证人?”

“就是每次召集太极界里的帮派的人,权力可以压制太极之极和太极法处。”

“哇,那不就是美国的政体,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里面提出三权分立的又一大沿袭……”我惊了一惊,“太极之极、太极法和公证人,哇塞,这也太不东方了吧。”

“这是目前为止最能够防止权力过大的体制。”孔紫妍在旁边评论说。

“那为什么坏人还想要做太极之极?这样还是没法逍遥的吧。”我愣愣地说,没想到这种江湖的事也还有社会里的法的引子。

“那为什么这么多人想当美国总统?你傻啊?”孔紫妍毫不客气地说。

“哦。”我表示理解地应了一声。那个公证人已经走上了擂台,他站在中间,面对着台下的人,本来没有表情的脸上竟突然露出了笑容,好像主持人一样的笑容,只不过要真实很多。

“大家早。”他的声音很有力量,却也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柔软。

我感到旁边的人脸上也露出了笑容。果然还是太极大会,人们还都比较平静。我这么想。

“欢迎你们,参加太极大会。”他微笑着,停顿了一下。看来他不怎么说废话。

台下一片安静,他有点傻傻地顿了一下,然后收敛了一些笑容。

“我们今年又召开了太极大会。这并不是我们所料想到过的,但是它也确确实实地发生了。我们敬爱的太极之极,袁氏太极的掌门一家发生了意外。”他的语气里并没有特别的悲伤,但是竟有一种很真诚又很自若的安定。

沉默。我望了望袁子阳,他面无表情,认真地看着台上的公证人。

“我想很多人都会对此深感遗憾。”他继续说,“但也因此在开始今天的太极大会之前,请允许我向你们念一节,袁顺彻掌门曾经最喜欢的诗。生老病死,对于他,对于我们来说,是一截圆弧线。愿他们在新的轮回里,充满希望。”

他清了清嗓子,磨细了声道,准备振动鸦雀无声的空阔。

你没真想过死

死了,要把生命

交给名字

缩短那条水泥的

生活的路

为了名字的存在

为了那些远离森林的眼睛

都注视片刻

你没想到

一片时刻

会像云母般脆弱

那片薄薄的时刻

碎了

你的名字却继续飞舞

继续在浅红的空气中

热爱这片屋顶

像你一样

热爱那几扇无法关好的木窗

那盏发红的路灯

那颗总在找太阳的石榴

你爱过、爱着

这就够了

虽然,电视已经开始

连环画大小的荧光屏

喷出暗蓝的新闻

人们开始呼叫;球赛

虽然,在真正的夜里

名字也会疲倦

也会和你一样

去那个幽深的地方

那个地方静得奇怪

连睡梦的路

都难以到达

我的心好像被一只沾满墨腥的毛笔从头到尾地刷盖住了,再也不能用心呼吸,也没法用口出气。我的喉咙沙哑了一下,眼泪已经颤抖着从眼中落下来。这首我在高中时就读过的顾城的诗,竟好像把我的整个生活就此掀翻过来——连同太极的那些隐隐催人心淡的大理小意。我从没想过死亡可以这样令人敬畏令人哀伤又在同时,安抚灵魂。我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个真人大小般的袁顺彻,还有他与现在这个太极大会上的每个人一样微微笑着的、淡然的生命和死亡。我湿着眼睛,看了看袁子阳,他的表情依然是淡淡的,没有什么特别的可以用词语形容的色调,甚至没有了那忧伤,好像是用感觉,用皮肤,用心灵,看到了他父母去的那个“幽深的地方”,那个每个人每一分每一秒都马不停蹄地前去的地方。

我闭上眼睛,我感觉我身边的人也都闭上了眼睛,好像是虔诚教徒在祈祷在默诵经文,我们正在用灵魂搓洗着我们的罪行,我们的大喜大悲。人本来就不该对生命太过较真,但是面对那些鼓起勇气认真的他们,我们只有为他们祈福。

我这么想着,直到台上的公证人再次开口:

“袁掌门去世了,袁氏太极的心意把,救赎我们的心意也已不复存在。因此,在应照喉海帮的申请,太极法和我通过了他们的申请,准许他们向暂时还没法公正地选出掌门的袁氏太极提出做属下一届太极之极的挑战,申请人为现掌门侯海冰。喉海帮代表,请上台。”

好像只有一眨眼的时间,一个紫色的身影就飞速地从那条道上闪过,闪身飞上了擂台。我这才发现这擂台还有些高度,我都看不清楚台面的色彩。那个曾经在浙大出现过的、在胎记医馆面对着我的头发半白了的中年男子正稳稳地立在公证人旁边,眼神犀利得恐怖,四个晶亮的中央凹在眸子里光亮不断,像是要吞噬一切难以容忍的草草鬓鬓。他穿着同样是绸质的紫色太极服,太极服前面有一只硕大棕色鹰的前头部。

侯海冰,这名字也够犀利。

“袁氏太极的所有代表,也请你们上来。”公证人跟着再说了一句。

最前面的裘骆承对我们使了个眼色,我们就钻到玻璃门面前,我本来怎么挤也挤不过玻璃屏风,没想到正当我傻兮兮地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屏风上面裂开了一道正好够我挤过去的门缝,我好像是被什么力量推过去一样,没怎么站稳就摔在了过道的地上。

哎。我的出场每次都是这样。我认命般用手撑住地板,一点一点地想爬起来,没想到这地板这么滑,好像是专门为了设计成让人滑到了就再也站不起来一样。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抬了抬头,整个视线都被眼前的一只经脉分明的、熟悉的手占据了。那只手手心朝左,掌纹分明跳动着只属于他的忧郁与善意。

我没有再多犹豫一点,伸出手让袁子阳拉我起来。我看着他的眼睛,他已经站到了台上,静静地看着我,手心里传过的勇气,源源不断地流入我的血管,平复着我发烫的心跳心气,还有我额前那溢满心意的胎记。我浑身颤了颤,不再用眼角留意周围的众人。我一步步走上台,台上是侯海冰;我爸妈和俞小纤爸爸也已经站在那里,跟裘骆承站在后方,俞小纤和孔紫妍都没有上来。

我深呼吸,闭了闭眼睛,微凉的手指感受着他和这个擂台的温度。终于,和他一起,走到了这里。

我相信,走到过婚礼的人们都留下了一半的幸运在宣誓台上。剩下的那一半,由爱人沙哑的呼吸,敲进了锁骨,锁上了秋天以后每一秒都在加剧的绝望。

你确定,走到过葬礼的人们抛掷过人生奇遇和一切难以诠释的彻悟到一潭更迭旋游的死水里。坟墓上开出的朵朵米色小花只是裹尸布上撕去了的碎布,蘸了生命最后的灰烬,贿赂了坐在红色漆皮椅上的生死官。

我的誓言换成了你的墓志铭,你借来了我铅味的心意,我换回了你红肿的留念。这是命运之轮碾过我们双腿以后随意画上的优美的咒符,偷偷地对我们说:

你们是多么徒劳。多么徒劳!

侯海冰锋利的目光直直地打向我。他不转移,我也不避及。袁子阳已经松开了他的手,退到后面与裘骆承他们一起,但他一直看着我,好像是要这样给我注入英勇。

“代表袁氏太极的,就是孔七盛孔先生——”公证人对着台下介绍道,介绍完才看到站在最前面跟侯海冰对视着的并不是他熟悉的孔七盛,而是这个身上还背着有大象图案的布包的年轻女学生。

台下一片哗然,我不去往下面看也可以感觉到他们的窃窃私语和脸上的困惑。

“你是……”公证人朝我看看,再朝后面的人看看。

“林一。”我头脑有点发胀,就直接自报了个名字,然后才发现这个台的效果真的很恐怖——刚才就在想那个公证人明明什么麦克风什么都没有戴,怎么说句话就可以这么响亮,现在总算是差不多了解了。我只是轻轻地说了一个名字,那声音就好像用了扩音器一样,被放大了一百遍,带着回声萦绕在这个也不知道哪里有尽头的白色空间里,就像袁子阳那原本就带有回声的声音……

集中注意!我忙提醒自己,然后结结巴巴地继续说。

“我是袁氏太极……嗯……这次的代表……孔……孔师父不在这里……所以……”

“那么是不是也由你接受我的挑战呢?”侯海冰双眼盯着我一动也不动,带些讥讽的嘴唇挪动了几下,放大了一百倍的声音旋回回音,很是可怕。

“本来就是我咯!”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中气足一些。

“林一姑娘,你——确定你要代表整个袁氏太极接受来自喉海帮的挑战?”公证人扫了一眼我身后的其他人。

“嗯。”我确定地回复。

“你们……也都确定?”公证人再对后面的人说。

“确定。”裘骆承坚定地说。

“好。”公证人一挥袖,“那么,就请你们站退到阴阳台的边角,我们将开始袁氏太极与喉海帮太极的对决。”

台下某处爆发出一阵胜利般的欢呼,好像比赛已经有结果了一样,我瞟了一眼,看到一片紫色,一定是喉海帮的人。

“啊不好意思。”我习惯性地举了举手,后来意识到有点太愚蠢了就放下了,“请问……这个阴阳台是……什么?有特殊地方吗?”

公证人有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台下一片唏嘘。侯海冰也嘲讽地看着我。

“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那就由我来介绍一下。”公证人双手平举起来,“你所站的台,就是阴阳台,是由太极宗师张三丰在一千多年前在这座山里用玉石做的……”

原来不是大理石,还是价值连城的玉石!怪不得这么滑。

“……它的大小是依据阻隔阴阳两界的石墙殿建造的,天然的玉石打造成太极图……”

我这才近距离地清楚地看到脚下的大圆盘原来不光只有剔透的纯白色,右脚踝周边的就已经都是弧线型弯曲而成的墨黑色,再延伸到前面,形成了太极阴阳鱼结合在一起的一个大大的太极圆——连我这一块的大片的白色上也有黑色的一个圆球形图案。

“……后来,这个阴阳台经由太极界最高手的气场熏染,在这个台上,即使是能量最充足的阴间的魂魄也无法在这上面显现出来……”

什么?也就是说太极界还真有阴阳鬼混之说?难道这世界上还真的有鬼魂?这个公证人真是越说越离谱。

“……太极界向来不提倡比武,只存在切磋之说,因此这个阴阳台只限于各类帮派在太极大会上迫不得已的气脉太极的切磋,切磋定输赢的方法也从简,因为这个阴阳台是由最珍贵的玉石打造而成,因此很润滑,一旦跌倒就没法再站起来——因此,只要一方在此跌倒站不起,那就是另一方赢。”

公证人很有条理地解释完,瞪眼看着我,好像是在问我还有没有什么疑问。

一跌倒就算输?这是什么说法?虽说太极的确很智慧很柔软,但是要跌倒并不是很难的事情。我一紧张现在都有些重心不稳想跌倒了——糟了,刚才已经摔过了,岂不是一个很不好的兆头?

“我明白了。”我故作镇定地点点头。侯海冰尖锐的眼神还是使我心里发毛,一时间我有些不敢面对他那眼睛,但只要一想起这双眼睛的主人可能就是害袁子阳家破人亡的那个人,我就感觉手心里握住的满是勇气。

“那么,挑战,现在开始。”公证人一个侧身就钻下了台。我有点不知所措地四处环顾了一下,袁氏太极的他们都在后面。我感到我的脊背立了起来,应该是精通气脉的俞小纤爸爸正在后面远距离帮我梳理脉络和气场;我感到我全身的皮肤好像被上了一层冰冷的膏贴,应该是我爸爸在用刮胎记法在背后帮我提高皮肤的感觉力。我深呼吸了一下,放松了因为紧张而绷紧的臂膀,看往前方。

两个发亮发光的眼睑点——敏锐的双生中央凹。

“啪”的一声,我感到我的左侧突然有一股涌过来的力,我一闪,只见原本离我还有很大距离的侯海冰一下子跃到了我的左侧,一弯掌劈来,打中了再十米以外的玻璃屏风,紧张的汗水点到我的眉心。我尽量放松,往后一踩,却险些滑下,用左手支撑了一下地面,再起来,抹了一把汗——

他又进攻了。我的肉眼根本跟不上他的速度——那种看似缓慢缓和事实上招招都在最初几秒就可以斩断手足的劲气,只能凭皮肤预热周遭空气进行判断之后直接传输到脊髓神经的、只差一点点就太迟了的感觉力断夺他的位置和下一步的招式——白鹤亮翅,掌沿柔软地碰到我的手掌,再顺然滑落,转身搂膝——一大片重气震得我向后跳了三大步还不足以完全承受住这压力。我翻了个身,整个人侧边已经倒在地上,幸好脚尖尚未触地,随即用最大的力量一跃而起,弯曲双膝站在原地,双手向前以为平衡——上身先是稍有摇摆,再然后便稳定住,在原地大口地喘着气。

侯海冰得意地笑了一下,他眼睛的敏锐远远超越了我的感觉力,因此我也只能勉勉强强地与他僵持一段时间,如果不是马上用上心意把,或者马上想出一个什么方法,再耗不到一分钟,我就必定会倒地。

忽然,他的身体往左动了一下,右身笔直地向上,左肩柔软地摇动着,单手向下劈——如捕猎之鹰一般——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招式,只晓得往后退,不断后退,那股力却不断地朝我逼近,我立即意识到自己已经退到了边缘,再下一步就从这个台上消失了,只得在原地定住,突然看到自己脚正好踩在阴阳的分界上——我本能般地半蹲下,弯下腰,左手置下右手置上地抱球,从那分界线上汲取一种混合着的,我可以用我的气脉感觉到的力,然后散在眼前——十字手!我稳稳地站在原地,略过了那股足以掀翻地面的力量。

侯海冰一惊,我便趁此机会依圆转到他面前,伸手绕过他的鹰爪手,左脚跨到他的左脚前,利用他双眼的盲点把他稍稍绊了一跤,虽然还不至于使他摔倒,但瞬间令他平衡不稳。要用感觉,我的脑中只有这四个字,一面出现在林间跟袁子阳切磋时用皮肤体会的样子。于是我将手贴在他的手背上,一瞬间就触到了他开始泛凉的阴气——以阳克阴——我一个转身从左边,也就是黑色阴阳鱼的边界劈向他,使他条件反射地站到了阳面。

果不出所料,侯海冰气虚转阴相,站在阳极面一下子就失去了平衡,连准备对我发劲都出了虚汗。我再往前一步,将捋到腹前的全部劲力转了一个面,打在他的肩膀上。

他侧身一躲,令我又差点摔下去,但我很赖皮地扯住他的紫衣服,使他站立得更加不稳了。我又平衡过来,站在他面前,前脚脚跟再跨向前,重心从后向前地定了定。

“嘶!”

他双腿一动,整个人放松下来,腰间传出一种再次发劲的声音。我惊异了一下,额前的胎记好像制动了一秒钟。紧接着,好像有一种意念在告诉我一样,我单腿弯曲着,然后慢慢变直,向上抬——金鸡独立,明明是一个很不容易平衡的动作,我却好像着了魔一样地坚持向上,用一只脚支撑着自己。只有恍惚的转瞬之间,他的劲发就着打在我提起的脚下方,正好夺过,与此同时,我全身的劲力全都浸在了这只提起的脚和与此平行的手上,脖子稍稍往前一顷——

侯海冰双腿一软,几乎要跪在地上,我立即感觉到是我的劲在强逼已经阴阳不平衡的他;没有半点犹豫的,我大步走过去,闭上眼睛,凭借感觉感到他此时此刻最薄弱的穴脉——冒渗出气体,又很虚弱似乎在招揽两旁清风的风穴口……

我睁眼,定住所有念力,手掌不带一点弯曲地向前推出一掌——

头几秒钟,我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直到我完全站定把所有的情绪从放松后的心脏口收回,我才看到侯海冰已经躺倒在地,头倚在黑色阴面鱼中心的白点上,生疼着想站起来,却动弹不得。

我这才从之前那个为了争夺而无声的世界里逃躲出来,听到了周遭一片凝固的安静——

我有点呆呆地看看台下,每个人都瞠目结舌地看着我;我再转向身后,爸妈他们也张大了嘴巴,袁子阳张着嘴微微欣慰地笑。

“咳咳。”公证人第一个怔怔地迫使自己从惊嗤中缓过神来,盯着倒在光滑的阴阳台上的侯海冰目不转睛地说,“由于喉海帮代表已经显然倒地不起,本次对决,获胜的是——袁氏太极!”

哗然。

我听到了几声零落的掌声,然后更多的掌声再慢慢地响起来,我简直不敢相信就这么几分钟,就这样,我就赢了——连心意把都没有用到,根本没有用到,我只不过是坚持了感觉的力量,然后——就这么简单?就这么简单,我就赢了一掌可以夺人性命的喉海帮老大?

我半信半疑地走到公证人旁边,有点呆滞地看了看身后的侯海冰,突然觉得他努力挣扎起来的样子不是可笑,而是可敬。突然的,我又出现了一种他绝对不可能是会在背后加害别人的人,因为就那么几下,我似乎就感到他背后难以被阻绝的正直感,那种猎鹰般勇猛的正义。

我走到他跟前,伸出手。

他平躺着不信任地看着我,但好像这一次的四目相视,软化了我们之前的所有本来就本应存在的敌意。毕竟,我们只是陌生人,跟所有陌生人一样的陌生人。

他的锐利的目光软了下来,伸出手接过我的手,慢慢地站了起来。

掌声终于真正地响了起来,这一次,真正地响了起来。

公证人也在鼓掌,一面稳住自己的声音说:“此次对决再次证实,袁氏太极还是领导太极世界的联盟,而从今天起,有权与我们公证人和太极法一起掌管各大事宜以及这个阴阳台、保俶门的,就是由林一姑娘代表的袁氏太极新掌门,孔七……”

“等一下!”我突然打断他,所有人都转向看着我,“为什么是孔七盛?我代表的是袁氏太极的少掌门袁子阳……”

“少掌门已经去世,理应袁氏太极的下一领袖孔七盛担当……”公证人有点不解地打断我的话。

“不是啊。”我有点急起来,连忙转身看了看袁子阳,他却竟然低着脑袋没有看我,“我的力量事实上都是来自于……”

“林姑娘,”公证人再次打断我,这一次他的声音很有力,“我不知道你要说什么,但事实是,袁氏一家三口的尸体此时此刻都已经入棺,袁少掌门并没有幸存……”

“怎么可能?!”我跳起来,一只手指住身后的袁子阳,刚想说,就被换公证人的又一声有魄力的话语打断。

“本届太极之极,就是袁氏太极新掌门,孔、七、盛。”

这句话一说完,我的心好像就重重地颤了一下,顿时有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重重疑虑再次涌上心头,我看看后面袁氏太极的人,他们并没有我莫名其妙的恐惧和焦虑;袁子阳看着我,说不清的忧愁溢满他的双眼。

“我现在正式宣布,第三把打开石壁之力的钥匙将由我交给孔掌门。”公证人从怀里掏出一把古色古香的紫铜色钥匙,打开石壁之力的钥匙。我立即想起今天早上裘骆承开了石壁门之后全身虚弱的模样——也就是说孔七盛现在也将拥有把力量汇聚之后再还给太极众人的力量?太极法、公证人,跟孔七盛?

不知道为什么,我怎么想这个都觉得像是一个阴谋。

“且慢!”

突然,从台底下突然传来一句强有力又有压迫气的话,一个苍老而充满劲的声音。

我往声源一看。

吴大爷高举双手,一步步随着他之前自动让开的一条道往台上走。他穿着他平时常穿的那件沾满自行车车油和铁锈味的灰青色布衣蹒跚而精神地向前走,每一步,都有抽丝般的力气从脚底顺流而出。

你痛恨时光,那粒粒将葬身于拂煦艳阳里的杨柳的疤,像买盐人仇视私枭:是它阻碍了你从下往上仰望。是它,用涂了浓糖蜜汁的虚妄銼伤了你的希望。

于是你磕磕撞撞地遄往你的过去,被你痛恨的它羁押在身后的很久以前。转过身,你才发觉你的身后只有已经等待绿洲等了几万个轮回的沙漠。诧愕的你在井边遇上了死神,她冰冷的目光爱上了你的忧伤。她挽留你,你桀骜不驯;她终于一步步走向你,你这才觉察到风声鹤唳。她是上帝的情人,她说她将治罪于你,你说你悉听尊便。她要你跳皮筋给她看,你说好。她狠狠地笑,你默默地跳。跳了一万零四下,你就跳进了火光四射的深渊。

你写信给我说你并不害怕,因为你的佛戾为的是自由,因为最暗的地方最有光。你对我说别怕。我不害怕,我愿意站在你站不了的打过蜡的玉台上,攥紧手心里,你的笑容歌唱——那是我在每个午后用泪水擦洗的胸章。

“你是?”

公证人一皱眉,细细地看着来人,走进了才突然大惊失色。

“孔……七盛?”

他显然也受到吴大爷和孔七盛样貌完全一致的影响,也显然是很熟悉孔七盛的,因为吴大爷的装束打扮与孔七盛这么不同他也可以轻易认出。

令我惊愕的是,吴大爷竟然点了点头。

他已经走上了阴阳台,气宇顿然与平时的修车人,甚至于最后一次在西溪湿地的那个小屋都完全不同,眉宇间分明充满了凛然的无谓和大气,太极的气量——一种我甚至从没在孔七盛脸上看到的淡泊。

“可是你……你不是说……”公证人的脸色发了白,我顿时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一层似乎是在掩饰着什么的光障。

吴大爷没有回应他,只是慢慢地走到我们中间,坚定地定了定。

“我不能再逃避了。”他缓缓地说,“我不可能再逃避了。我现在就要告诉你们,这一切,都是阴谋。”

全场鸦雀无声。

“包括你也是!”他没有毫无惧色地伸出苍老的手指,指住公证人放大嗓门道。

公证人脸色铁青。

“你……你不要血口喷人!”他口中喷出一个做了亏心事的人以后面对指责会说的最经典的话。

“难道不是么?”吴大爷像是一个经验十足的吟游诗人,带着讥讽世人的笑,步履蹒跚地绕着公证人走了几步,“难道不是你跟他勾结,决定通过对石壁门吸内力的力量操控太极界的能量?难道不是你准许他纵容他一次次地追寻‘心意把’,即使他杀害了袁家?你敢说不是你?”

公证人面颊煞白,眉头不停地抽搐着,浑身抖动着。吴大爷咄咄逼人地面对着公证人,声音越来越响。

“你……你……”他吓得说不出话来。

“我见你真恶心,刚才还这么虚伪地背那首诗,拜托你不要再玷污袁家。”吴大爷义愤填膺地叫嚣起来。

“你……你说什么‘他’?”公证人突然愤慨地跳起来,瞪大眼睛看着吴大爷,“你人格分裂吗?是,我是助纣为虐,但主谋是谁你不清楚吗?你别跟我说你突然良心发现要揭发自己啊,我就告诉所有人看看,蓄意谋杀袁家的,还打算操控太极界的人,就是你,孔、七、盛!”

公证人一字一顿地说出这个名字。我顿时大脑一片晕眩——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吴大爷就是孔七盛?吴大爷,也就是孔七盛,杀死了袁家人?我先看看旁边的侯海冰,他一脸迷茫,看上去跟台下的大众一样,显然对袁氏掌门事实上是被杀死的完全没有一点概念,我顿时确信他其实是无辜的。接着,我想起了袁子阳,转身去看他。他的人好像整个被公证人的话击垮了,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双眼空洞失神。

吴大爷,或者是孔七盛站在原地,肩膀也在颤抖。

“我承认,是我的漠不关心,害死了他们……”他的眼里竟然冲上了泪。

“孔七盛,你什么意思?”公证人这次中气足了点。

“那个人不是我……”吴大爷的声音臃肿了些,但还是强作镇定,他突然转过头定睛看着我,“你们认识的那个‘孔七盛’不是我——至少不是完整的我。”

他吞咽了一口气,肩膀松懈了些。

“你们查到过的,”他真诚地看着我,“你们知道的,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孔七盛。一个是我,一个,是他。”

“他……是你的孪生弟弟?”我问出我一直以来想要得到答案的问题。

吴大爷摇了摇头,神色凝重。

“他也是我。”他静静地说。

我心头一颤,胎记一阵剧痛,有一种几乎要呕吐出来的恐惧。我的脑中突然间出现了千百万句话语,我想起袁子阳查到图书馆那本书的时候书上说的关于那两个兄弟传递力量的描述,孔紫妍脖子后跟处那块紫色圆盘形胎记的记载,还有千千万万个孔七盛和吴大爷在我记忆里的轮廓——一瞬间,他们都交错在了一起,像被硬生生地扭进了一个难以操控的转盘,我怎么也没法把已经扯进去跟着齿轮转动的那些面貌一一分开。

“他是另一个我,他是我研究‘心意把’最痛苦的代价。”他的牙齿在打战,说话的时候还可以听到牙床惊心的磕碰声。

“二十年前,我努力钻研不靠遗传和命运炼成心意把的太极功法。我潜心于其中,但大多数时候也只是拿来打发时间。但我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它真的被我练成了。”吴大爷的声音拉得很长很沉重。他一停下来就让我感到周围死一般的沉寂很可怕,好像有一种隐隐埋藏着的、难以预料的恐怖。

“是我错,是我错。我不该一时兴奋一时走火入魔忘记了太极追寻自然本原的原则,忘记了‘心意把’只是心意把,不是能够用人的力量创造出的力量。但那时,我确确实实炼成了‘心意把’——简单地说来,就是我强制用念力和气功逼出心意,一分为二,把最中间的部分挤出来,浓汇成力量,通过裂变放射出来。而在将心意分裂的同时,我也不小心把自己的灵魂分裂出来,我在对着火焰运用心意把的时候,在火焰的另一端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一开始,他很低调,只有在我运用心意把的时候他才会出现。那时我也意识到了这个的危险,查了很多资料以后我发现原来胎记和太极的密切联系,不仅仅在于力量的透视和阴气的储存,最重要的一点是,原来它还可以储蓄心意把的能量。这个方法令我很安心,于是我就很放心地把心意把的力量注入了刚出生没多久的紫妍身上,她就在脖子后面长出了那个车轮形胎记。这个事情还是被一个香港人知道了,他说是要采访我,我每次都拒绝他,后来他看到了紫妍身上的胎记,但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于是就瞎编了些随便放在自己出的书里去。”

我想起那本书上的照片和描述,这么说那两个一模一样的小男孩事实上根本就不是孔七盛或者说吴大爷?

“我当时真的以为,紫妍就这样很自然地有了心意把的力量,后来没想到被她妈妈发现了。我儿子他之前生病死了,媳妇她却很较真,说是要把这件事的起因告诉袁家人,我只觉得头脑发热,然后就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媳妇她……已经死了,旁边只多站了一个人,就是他。”吴大爷的声音颤抖起来,眼里满是难以洗涤的恐惧。

“我那时明白了,‘心意把’抽离出了我的善和恶,我已经没得选择。我的邪恶就站在我的面前,杀死了我的媳妇,还对我笑。”

吴大爷停了下来,好些说不下去了。令人窒息的痛苦弥漫在空气里,寒意肆虐。

“然后,你就放弃了?”我提起勇气问他。

“不,没有,我没有!”吴大爷泪眼突然睁得硕大,死死地望着我,用全身力气在摇头,“我没有!接下来的十年,我每一天都度日如年!我每一天,都在跟他斗争,都在用心力抑制住他。我跟他谈条件,说只要他不再做天理不容的事,可以让他做一天我,轮换着出现在别人面前,他同意了,但后来又不满足。我没有放弃,我整整失眠了十年,十年。你们相信我。后来他的精魂越来越强大,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得知心意把和内力能够使他越过阴界,变成不用依附本主的实体人,越来越强大,还可能永生,于是他就开始打紫妍心意把的主意。我真的尽力保护住紫妍了,但是那天他还是趁我来这里开十年前的太极大会,用他已经很强大的转换力和我本来心意里就分裂给他过的心意把的本原气,从紫妍的心记上吸出了心意把的能量,也从此以后,再不需要我借给他实体。”

我倒抽一口冷气,想起孔七盛那如同复制品又尖锐得恐怖的目光,这么一想那目光里似乎还带着冷冷的邪恶与杀气。我眼睛往下看了看,有点想找到紫妍,她现在一定心如刀绞。

“这时的我,才真正放弃了。我不敢告诉别人,不仅仅因为我觉得没有人会相信我,我还觉得只要袁掌门还活着,他没可能胡作非为。于是我向自己发誓,再也不要涉足于太极界,做回凡人,与世莫争。凡事莫理,众地莫立。越是众人的事越容易弄巧成拙。我知道我对不起紫妍,但是我还是离开了她。我知道她没了心意把一定也不会回来了,我清楚她的个性——但我真的没有想到,又过了十年,他竟然会对袁家下手。”吴大爷摇着头,眼里万般的悔意。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那么你说,他现在在哪里?”侯海冰的眼睛里燃烧起了正义的火焰,厉声吼道。我突然明白过来,原来犀利的喉海帮早就发觉袁氏太极的问题出在内部,他们来挑战我们,是专程来挑战日趋堕落的袁氏太极!

“这也许是我唯一能做的。”吴大爷又噙满泪水,“为顺彻,为袁氏能做的。林姑娘和袁子阳之前来找我以后,我就知道他也知道他们怀疑了——因为他跟我心有相同,如果不是刻意不去想,同源自一个心意的我们还是知道彼此发生了什么的,所以他一定会去山西那里找你,公证人商量本来你们就开始预谋的掌权的事。他得逞之后终于被我拦截到,我给他用本体的力量下了定术就赶来了,他应该一时半会还到不了,而我也终于想通了,我需要你们的帮助才能消灭这一个自己——”

突然间,他停住了,双眼睁大,瞳孔放大得几乎要占领整一个眼球;他全身如同麻风病人一般痉挛起来,双腿不住地抽搐,整个脑袋左右摇晃,口吐少许白沫。他苍老的面孔扭曲起来,本来就蔓延着的皱纹变成了一道道深邃的伤口,好像还渗着丝丝血迹;干枯般的发白发紫的舌头吐了出来,混杂着白沫,好像还在不停地上下抽动。我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他的模样吓人极了。

他把嘴巴张得更大了,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是他的喉头哽住了。忽的一下,我感觉背后一阵风过,我猛地一转身,沿着吴大爷恐惧万分的视线看过去——我揉了揉眼睛,只见一个模糊的影子慢慢慢慢像魔法将隐身的人显现一般地愈来愈清晰地出现在阴阳台的边缘。我听到台下一阵唏嘘——一个穿着藏青色太极服的中年男人站在那儿——他充满活力,脸上只有少数的皱纹,光彩照人,但即便如此,他那张脸还是跟吴大爷的脸完全一致,活脱脱的一个年轻些的吴大爷,也是我之前认识的、所以为的孔七盛。

吴大爷口中的白沫继续往外泄,他看上去痛苦而愤怒。

“你已经太晚了。”

孔七盛,或者说是孔七盛的邪恶方,用沉着而略带讽意的声音抑扬顿挫地说。

“我早就已经拥有可以毁灭你的力量。”

他挑了挑眉毛,甩了甩衣袖,一阵巨响。他猛地一转身,一种不好的预感闪过我心头。

气,如同那天炸开整块巨石,轻而易举地直入吴大爷的胸口。吴大爷猛地吐出一口血水,脑门上方青筋猛地凸出:爆裂,血管扩张。

“咚!”

吴大爷头部直直地撞到地上,身体再顺着僵硬地倒下——他所有的生命气都消失了,他死了。

我们都憎恶不尊重生命的人性的囚徒,他们背对着上帝和死去的人们,双手合十,用最惺假的崇高诵读他们可敬的死亡;我们却也宁愿藐视死亡,宁愿恝然一世;日旭瞳昽,熏红我们的额沿。

拯救一个人就是拯救了全世界,想要毁灭全世界,就只能毁灭自己。人人都敬畏生命,你却将死亡视作禁脔。命运会清洗这摊血污,她却不肯原谅你。

我的大脑好像彻底停止了运作,数千个过去和现在的触目惊心都变成了一片我不忍心挥散开的白色,我什么都不想,什么都想不起,什么都不想想。

“爷爷——”

“师父——”

两声撕心裂肺叫声同时响起。裘骆承从台后跑上前,孔紫妍苦咽着奋力磕磕碰碰地爬上阴阳台,冲到吴大爷身旁。

袁子阳站在原地,呆若木鸡,爸妈他们都用手捂住了嘴巴。

“你……你杀死了他!”裘骆承紧皱眉头,愤怒地看着他师父的冒充者。

“骆承。”假孔七盛很沉静地对着他,“我才是你的师父啊,最后的那十年,你最尊敬的人,不就是我么?”

裘骆承的面部狠狠地抽动了一下。

“不……”他大力地摇头,突然好像已经疯了一样地睁大血管充盈的眼睛,“你不是我师父……你杀死了他……你这个恶魔,袁氏太极的玷污者!”

说着他就激动起来,猛地站直了身体准备发功,没料到刚一吸气就抽搐了一下,重重地摔在地上。

“你的力量已经在我的心意把里。”“孔七盛”慢悠悠地说,拍了拍肩膀说,“我早就教过你多少次了,不要随便把自己的力量给别人。”

说着,他大笑了一声,转身看着脸色比原本更加惨白的公证人。

“把这里的力量给我。”他命令道。

公证人战战兢兢地拿出一把钥匙,走向“孔七盛”。

台下立即响起了一大片愤怒的反抗声,有几个维持秩序的人还跳上了阴阳台。侯海冰更是气急败坏,鹰一般锋利的目光凝视着“孔七盛”,准备发力——

“唝!”一声如同击槌般的巨响,“孔七盛”阴沉着脸,两手一转,轻轻向四面八方一周转,那些向他逼近的人就像撞上了一块巨硕的铁屏风——不,不仅仅只是铁屏风,还是一块上面满是荆棘般厉刺的岩石般的墙壁。转瞬之间,阴阳台的周边血流成河。

候海冰第二次跌倒在阴阳台上,忍着剧痛抬头看;“孔七盛”稍稍歪了歪嘴角,走到也已经完全呆住的公证人面前,一把抢过钥匙,仔仔细细地研究起来。孔紫妍突然大叫了一声,向他冲去,他弹指一挥,紫妍便也摔在了爬不起的玉石地上。顺然,整个阴阳台中间站着的,只剩下公证人、他还有我。

我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围视了一下周围倒在地上的人和惊讶得害怕得发不出声的人,径直走向他。

他立即注意到了我,略带警惕地看着我,眼里有些玩味。

“你还想挑战我?”他沉沉地开口。

我点了点头,站在他前面。

“你不应该这样做。”我放慢语速说,心沉了下来,默默地运了气。

“哦?”他似乎饶有趣味地挑了挑眉毛。

“你不应该杀这么多人,你也没资格待在太极界。”我胎记烫了烫,好像有一个声音在透过的喉咙说话。

“但事实是,没有人能阻止我了。”他笑了笑,“包括你,以为自己得到了胎记和心意把的你。”

我怔了怔。

“你以为你还有力量可以阻止我?”他哈哈大笑,“你以为你还有袁子阳的心意把?你以为训练你我还有什么目的?”

我突然明白过来了。

“那个石壁瀑布门是你设计为了吸走我内力的?”

“是吸走心意把。”他心情看起来很好,“你以为我这么有闲情逸致教你怎么跟袁子阳配合使用心意把?我教过你的的确都是事实,都是袁氏太极的秘籍。但告诉你吧,你从一开始就不可能使出他通过胎记传在你身上的心意把,因为从第一天开始我就从你流血的手心里在一点一点焚烧那股力量,再转移到我自己身上!多亏你‘慷慨’献给我的力量,我现在已经是真正的无敌了!”

他的面孔很狰狞。

“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就是为了权力?真正的孔七盛已经不跟你争了,掌门的位置本来就是你的!你何必要这样?”我毫无惧色地抬高了声音。

“你以为我真这么肤浅?”他眯了眯眼睛,“凭我精湛的黑太极道,我又怎么会在乎这么点小小的权力?我为的,就是成为一个真正的人,而不是一个分身!这点十年前吸入那个老头探索出来的心意把的时候我就做到了。但我不满足,我需要更多的力量,让我永远年轻,永远存活!你们这里每个人从来没有想过生命是多么来之不易,因为这是你们唯一理所应当拥有的,但你们知道我为了活着,我为了站在这片土地,我为了感觉到阳光,花了多少代价?我不可能轻易拱手把我好不容易才得到的生命还掉的!”

他龇牙咧嘴地说,情绪一下子涨了起来。

“说到底,你还不是跟那种以前最肤浅的皇帝一样,就想长生不老!”我大声说,回声令自己都害怕。

“我——不——样——”“孔七盛”好像火了,干脆就怒吼起来,我感到整个阴阳台都在震动——他的力量真的强大得不可估量。

“我记得你本来就不属于太极界。”他突然又变平静了,双眼里的怒火却尚未平息,“好,那我就让你永远离开!”

他侧了侧身,头偏动了一下。我想躲开,脚却似乎被钉在原地。他右脚后退一小步,重心往后倒了倒,我感到有一股很强大的气凝结在他的后脚重心上——我却丝毫没有劲去使着躲避或者抵挡。他两手捋在腰间,再向我推来——

我眨了眨眼,心脏不再跳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封闭全身的穴脉,以减轻那停不下的力量。我感到我的胸口整个被锯子般锋利的东西捅穿了,疼痛已经没法用大脑去思索。我直直地倒在阴阳台冰冷的玉石上,眼睛睁得滚圆,白色的苍茫占据了我全部的视线。

这会不会就是天堂?会不会就是犹太人的上帝耶和华的埃斯维特?会不会就是那转世之躯沉浮的地方?会不会就是终结?

但,我还感觉得到自己。

就像在入眠以前那种似存在又似无知觉,就像被恐惧网盖住又被死亡粘住,就像身处异地又怀疑自己是否究竟真是自己,询问自己是谁。

白色里,飘浮着喜、怒、忧、思、悲、惊、恐七大会伤害人自己的情,我睁眼看着每一种情的形状,好像就这样,它们都离我远去。

也许真的跟梁森预言的那样,我必将离去。

也许。

我感到自己的眼皮正一点一点地闭合,甚至看得到自己的睫毛慢慢合拢的模样;我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感觉不到自己心脏的温度,更加感觉不到身边的其他,我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我默默地对自己说,说着说着,这自言自语也愈来愈轻,愈来愈模糊……

像在一座升降机上,突然它载着我往下落,一直落,一直落……

好热。好冷。

我突然睁了睁眼,因为突然好像又有了感觉——我再细心地释放出所有憋住的气,那是在我额前的令我流汗的热源——滚烫的,又似乎带着彻骨寒意的热痛——那是那块太极型的胎记!

冷热交杂,我眨了眨眼,知觉只告诉我这两种温度概念。我的眼前,出现了他的脸。

“袁子阳。”我的嘴唇不经自己操控地张合,吐出了这个名字,这个我即使感觉不到自己身体依然记得的名字。

他看着我,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我,好像有一种意念正从他的眼里流进我的眼眸——手,我感觉到我的手了,我感觉到从手心里他传向我的意念;再是喉咙,喉咙再下面一些连着十指的——

我感觉到了自己的心。

这不是平时想要“感觉”一下自己心就把手放在左胸口隔着横隔膜听心跳的那种感觉到,不是恋人拥抱时一颗心贴在一棵肺叶的感觉到,不是手术醒来以后还发现自己还有心跳还活在世上时狂喜感激地感觉到,不是对某人死心后再长出一颗来的那种感觉到:那是纯纯粹粹的感觉,忘记所有只念现有的感觉,袁氏太极里最精确最动人的感觉。

就这么一秒,我猛地坐了起来——我瞬间记起了自己是倒在了阴阳台上,可是如果自己真的忘了那是“站不起”的阴阳台,好像就能站起。我坐在玉石上,身边有正在哭泣和看到我突然坐起来以后呆住的爸爸,有俞小纤紧紧抿住嘴唇瞪大眼睛,还有袁子阳,他像之前那样看着我,眼里的意念穿到我心里的意念,好像就此不再需要胎记作为媒介。

“除去你的胎记。”他用眼神在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开口,但我可以看得到他的想法,就好像他在我的心上刻了这些字一样,“除去它,忘记我,你才能赢过他。”

我再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爸爸。”我转向爸爸,用余光看见“孔七盛”正在与公证人商量些什么,并没有注意到我竟然醒来还坐了起来,“你带了金戒指吗?”

“金……戒指?”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今天发生这么多事,正常人都应该会反应迟钝半拍。

“就是我们林家祖传的金戒指除胎记法,你每天都随身带金戒指的!”我急速说。爸爸最拿手的除胎记法就是一分钟用金戒指除去胎记——主要是针对一些在不重要的身体部位的小胎记,人中或者脸部的胎记他一般都会谨慎些,必要时也会运用最新科技激光法除,但用金戒指刮去胎记一直是胎记医馆最出名的一个方式。

“我……我今天……没带……”爸爸摸了摸衣服,发现自己今天穿的是没有口袋的太极服。

“我带了。”妈妈停止了哭泣,突然伸出左手,她无名指上套的是婚戒,中指上是金闪闪的巨大的胎记金戒指,“我今天就是好像有预感要用到……”

“爸,帮我把这个胎记除去。”我撩开右额前的刘海,露出胎记对爸爸说。

“你……这个……可是……”爸爸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唯一的方法了!”我加急语速。

“这个用在额头上可能会死人的!”爸爸又说了一声。

“爸爸,你相信我,好吗?”我看了看袁子阳,再看看爸爸,坚定不移地说。

妈妈率先摘下了金戒指,递给爸爸,爸爸看看戒指,再看看我,深呼吸。

我闭上了眼睛,周围的一切好像又消失了。

阵痛。胎记——好像有一种不愿意离开我皮肤的欲望,好像它也是有生命一般。

我感觉那金闪闪的戒指紧紧地贴住了我的额头,我感觉到了爸爸手心冒汗的力量——重而不狠的劲道,太极式豁达的意念——

一下。

再一下。

我感觉爸爸的手隔着金戒指刮着我的胎记,一下一下,好像也刮走了袁子阳在我脑中心中原本填满的饱满;一下一下,他的音容笑貌,好像就在那么一点点时间里掩映成一个谜团般想不起的局。

爸爸停了下来,我也睁开了眼睛,一点一点地站了起来。我一步一步走向“孔七盛”,一步一步,我脑中什么也没想,好像真的忘记了整个世界,忘记了自己。他看到了我,皱了皱眉,我感觉到他的气体和很少这么一点的、但是依然能感觉得到的忧和怒——那足以伤害到他的情。

而我,什么都没有。

他怒视我的时候,我的世界里好像突然连他都看不见。我的心是空的,我的世界是混沌的,混沌的宇宙中,只有混沌,混沌,难以拨开也不可能会被撩开的混沌。

气,混沌;水,混沌;乾坤坎离艮兑震譔,混沌;形神气意守攻体魂,混沌;水清无鱼,宇宙若是不混沌不太极,也不可能有生命。

我的整个意念装着“形神气意守攻体魂”这袁氏太极的八卦,混沌绕着混沌,平平稳稳柔柔曲曲,意动形动,什么也不记得,只有向前,向着那个穴口——

我突然从那种毫无知觉的境界中醒过来,只觉着自己对准了眼前这个人的忧怒之口,咬破舌尖掘出最后的全身的劲,放松——掩手肱锤,他第一次考验我时我发出弹抖之劲的招式,在放松之中发出的劲,越放松越有劲,越忘记所有越冲破全部——这一次,还凝结了我的全部意念,从心中发出的、融会全部的意念——心意把!——

“孔七盛”身体往后趋了趋,但一步也没后退,只是诧异地看着我。我不再感觉得到他的情念和气场,刚才那一次感觉实在太伤元气。我看着他,他看着我,我们僵持了大概有一分钟这么久,他的胸前突然露出一个张得越来越大的孔;仔细看,那是肺和肝的位置,也就是他曾告诉过我“忧”和“怒”分别伤害的位置——他颤抖的肺叶被割伤,而那令人作呕的紫色的肝脏好像被硫酸扑过,一点一点被腐蚀般地融化开来。

他面部整个扭曲起来,胸腔在动,整个阴阳台都在因为他而颤动,他痛苦地挣扎着,却越来越模糊,慢慢地慢慢地,他好像是被燃烧了一样,扭动着躯体,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用肉眼看不见。

我用最后的力量支撑着已经开始摇晃的身体前进了两步,定睛看。

在他原来站立的位置,只剩下了半块没有半点血迹的内脏——好像是半颗心。

有太多人,为征服活,拼拼打打一辈子,最后变成了他们争斗了一生的人,口中喷出的是他们反驳了一生的理论。剩下的人,为过去活,沉湎往事一辈子,最后连未来都丢了。命运虽多蹇,又何必这样作弄于人?难道非要每一个行走无疆的人到最后都跛了腿,磕了心?

你敬佩的他,被理想撕裂了灵魂,劈开了最深处的疼痛,找不到另外半滴心。束缚你的,到最后也只有一根缰绳,你用手扭过的不服。我剽窃你的痛苦,你赞我匠心独运;我以为雨过天晴,你已凋零。

我双腿一软,摊在原地。我看着爸爸妈妈俞小纤向我拥来,还有趴在地上的裘骆承和孔子妍,慢慢地向我爬着过来。整个白色大厅一片嘈杂,台下的大家都踮着脚尖想看究竟台上发生了什么。

我看到台下走上来几个还没轮着和假孔七盛对抗的戴着有“太极法”字样胸章的人,看到他们走到完全不知所措的公证人旁边,看到他们一个个搀扶起摔在地上的人——这里乱哄哄的。

但我已经无力再关注,好像再过上一秒我就会完完全全地晕厥过去——我的心口一抽一抽的,好像心脏被分裂开来的不是孔七盛,而是我。我全身冒着汗,瑟瑟发抖。刚才那个如果是真正的心意把,那么我一定已经用尽了全力,毫无保留的——我虚脱地想,而且这样想来,袁子阳一定也已经把自己的全部都压到了我的刚刚除去胎记——他的心记上,使我得以忘记他一会儿,运用出真正的心意把——物我相忘的袁氏太极。我疲软的手伸到额前摸了摸,那块绛紫色的胎记已经消失,我的手指,摸不出半点纹路——好在,我还没有忘记他。

“女儿,还好你没事!”妈妈热泪盈眶,我虚弱地笑笑,突然想起袁子阳,怎么不见他?

“女儿,你真是太果断了,怎么被你想出来可以化虚为实,化空为有,通过除去那块胎记使出真正的心意把……”爸爸也很自豪很欣慰。

“那是袁子阳想出来的……”我使出剩余的一点点力气说,一面张望四周,“他人呢?”

“一直在下面吧应该,我去找找他。”爸爸也像下面张望着,“你们事先说好的?”

我摇摇头,刚想说是他在我面对假孔七盛之前说的,却突然愣住了。

“你……你刚才说什么爸爸?”我有点疑惑地说,一种不安顿时涌上了心头,“袁子阳他一直在台上啊……他之前站在你们旁边……他现在……”

我一把直起身子,左右环视了一下,绕开围住我的人群,我终于看见了他。

他还是穿着那身我们初次遇见时穿的黑色外套,刘海也还是同样的长度,同样的斜度,砌在额前,脸色苍白。他看着我,嘴角没有上扬却似乎在微笑,他的眼睛清澈,撒着散落开来的忧郁。他是那么英俊,那么令我心动。

“袁子阳!”我用力对着他喊了一句,马上因为用气太大而咳嗽起来。

“林一你没事吧?”俞小纤扶住我紧张地说,“你往哪里喊?那边没有人啊。”

“你——咳咳……你在说什么?那不是袁子阳吗?”我指着袁子阳说。

“那边……没有人啊……”妈妈看了看我手指的方向,再看了看我,有点焦虑地说。

“你们……”我眨了眨眼有点厌倦地准备再指明一些,突然好像意识到什么一样地停住了——我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一下子清醒过来,直直地看着袁子阳,再看看我周围的人。

“爸,你刚才说什么?你说袁子阳在台下?”我尖声叫起来。

“是啊,他没跟我们一起上来,上来的就只有我们这几个代表啊,我刚才还在想怎么孔师父遇害了他没跟紫妍一起上来……”爸爸有条有理地解释道。

“我还以为他也上去了呢,”俞小纤说,“但后来一下子他就不见了,在台下我也一直没看见他,紫妍你看到他了吗?”

孔紫妍眼睛已经哭肿了,她只是摇了摇头。

“不可能!”我厉声大叫起来,胃一阵绞痛,“他现在就在那里!他一直都在台上!他刚才还告诉我要把胎记刮掉!”

我甩着头歇斯底里地大叫,然后扭头看向袁子阳。

“袁子阳,你快应一声呀!你不就在那里吗!”我大声吼,声音高得连我自己都没法相信。我看着他,努力在心里祈求他能给我一句,就一句的回应。

袁子阳看着我,没有回应,只是一点一点,慢慢地向我走来。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看——他还是来了——

“袁子阳!”我一边笑一边哭,没有用大脑思考。

“林一……”我只听到耳边妈妈的带着哭腔的声音,“你别这样……妈妈好担心,你是出现幻觉了吗?你别这样……”

“我没有出现幻觉!”我大声说,“你看,他在向我们走来啊,他就在这里啊!”

我伸出手,跪在地上指着袁子阳。

“林一。”他带着回音的声音抚平我皱起眉的纹痕。

我朝着他灿烂地笑。

“多亏你啊,心意把最终还是用出来了哦!”他的声音他的笑容好像是大把大把的能量,瞬间注入我的心脏,使我好像一下子恢复了精神力。

“对不起。”他的声音好像有些哽咽,虽然是道歉却只有那么一点点抱歉的感觉,更多的是难以描述的不舍。

“什么?”

“我要离开了。”

“去哪里?”

他不再作声了,我想站起来又滑到了,只好继续跪在阴阳台上,眼睛没法从他身上移开。

“林一……”我听到俞小纤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在一边说,“你……确定你在跟袁子阳说话?”

“当然了!”我皱皱眉。今天所有人都怎么了?到底是怎么了?

“他们看不到我。”袁子阳又开口了,他的眼神是那样悲伤。

“你……你说什么?”我感到全身一阵刺骨的寒意。

“你忘了这个阴阳台的作用?”他苦笑。

我的大脑顺着这个关键词像一个搜索引擎般调离出一切与这个阴阳台相关的信息,我记得那个公证人说这个阴阳台是太极宗师建立的,跌倒了就爬不起,玉石做的,还能够阻隔阴阳……阻隔阴阳……已经在阴界的魂魄是没法在这里显现出来的……

我觳觫一阵,定睛看着他。

“你……你刚才……吞了什么阴气?”

他摇了摇头。

难道他死了?我哆哆嗦嗦地摇着头,不可能不可能……他不可能死,他又没有面对假孔七盛,他死了为什么我还看得见他?不可能……再说爸爸他们从还没开始对决的时候就看不见他了……

“两个月以前,我和我爸妈坐在同一辆车上。”他用最平静的音调说,“车翻下了崖谷,我们全部丧生。”

我感到我的脑部好像被什么铅锤重重地敲了一下,然后从脑部流出来的糨糊一样的血液彻底封住了我的呼吸口,窒息。

“我没有幸存。”他继续说,就好像第一天在闻子巷告诉我关于袁氏太极那百分之九十八的故事一样,“我一开始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我死去的那一秒,我的魂魄没有离开这个世界,变成了一块胎记,埋在你的额角。”

我双手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抽吸着,心却好像被填住了。他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有哀伤,哀殇。

“这就是我没有告诉你的百分之二。”他吐出一口气说,“我就是你的胎记。只有你用眼睛看到我,用心在想我的时候我才存在——只有你在的时候,我才存在。”

我的大脑翻天覆地地旋转起来,我想起在太阳雨里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浑身湿透了,却灿烂地对我笑着问:“你看得到我?”;想起他好像是在渴求感觉一般地在草地里大喊大叫,想起他没有换过的黑色外套;想起他做什么事都一定要我跟他一起去,我做什么他也硬要跟着我;想起在他住的那个图书馆五楼里突然出现他的声音,想起他在袁氏太极馆里俞小纤孔紫妍去找他时总是空空如也的房间;想起梁森说的关于阴气和“你们终有别”的那句话,想起我与他每一分一秒的相连。

我坐倒在自己的脚上,拼命地摇着头。

他看着我,脸上竟然有一丝怜爱。

“谢谢你,遵守那一年的诺言。你帮助了我,我无以回报。”他笑着,眼里闪着泪光,我的眼泪一滴一滴地从眼眶里掉了出来。

“不要……你不要离开!”我哭了起来,泪眼模糊地看着他,“没关系,那你一直跟我在一起就可以了!我看得见你!你看,即使是在阴阳台上我都看得见你!”

他笑了笑,还是没有让眼泪流出来。

“我应该马上就要离去了,你的胎记已经不在了。”他轻轻地说。

我下意识地用手贴住我的额头,那光秃秃的额头,痛苦地摇头。

“不要!我不要!我会求我爸让它再长出来!他是胎记专家!就是要一颗心我都要再让它长出来的!你等着!”我哭着大喊。

“林一。”他努力笑着,好像带了点他最经典的傻意,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我们已经是赚了。在我死后,又认识了你一次。你明白知足常乐的,我知道你明白的。生命不是一个用来解决的问题,是奔奔波波在同一个圆里的神秘。总有一天,我们会再次相见。”

我捂住嘴,努力让自己不要哭出声来,点了点头。

他的脸渐渐模糊起来,身形也似乎在变。

“我爱你!”我突然大叫,好像是用了整个生命在叫——好像想用这一句话挽回他已经不可更变的离开。

他却依然越来越模糊,好像是一朵正在逐渐消散的灰云。

“我知道。”

他的声音带着回音,他的手心带着仍然凝聚着的深情,他的眼睛,溢出了僧侣般虔诚而无所求、无所恋却仍动情的真实。

袁子阳从我生命中离开的那一刻,我终于真真正正地确信,一切都是真的。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天是真实的,地是真实的。我,也是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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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执狂自深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