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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喀索斯的倒影——一个理想主义者的故事》 作者:王羲烈

第十一章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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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那上大学时,有没有人能和你比试的?”

“那自然是有。北京很多高人的,不然就枉称首都了。我的一位同学兼好友,上海人,我和那家伙无一日不恶斗。真正的狗咬狗!那斗起来,厉害的啊,我们有一次为争一个什么问题,从头一天晚上辩论到第二天早上东方发白。跑去吃了早餐回来,大睡一觉。下午醒来继续,一直说到我们两人都觉得恶心为止。可惜那个家伙后来跑到欧洲留学去了。后两年没人和我讨论,寂寞的啊 …… ”刘大悲无限感慨地说道。

“你们经常辩论,那就证明两人有严重的思想分歧,如果是那样的话,关系还可以很好吗?”欧阳不解地问。

“这你就不懂了吧。他恰恰是我最好的朋友,不,用朋友这个词已不足已概括我们俩的关系了。应该说是‘知己’或者‘知音’——不幸这两个词现在也被滥用到肮脏了!世俗之人哪里配用这两个高级的词?我使用的是它们最原初的意义 …… ”

“嗯,我明白老师的意思。现在你和他还有联系吗?”

“我们已经快三年没通音讯了 …… ”

“啊,不会吧?既然是‘知己’‘知音’,怎么可以几年都没一点消息的?”

“我们两个,别说是三年,就算三十年不见面,一旦遇到,还会像昨天刚刚分别那样亲热 …… ”

“有那样的事吗?”欧阳惊讶地问。

“你刚才说你懂了我所说的‘知己’、‘知音’的意思,其实你是不懂的,你只能朦胧的感觉到。我讲个故事给你听,你就明白什么叫真正的‘知己’、‘知音’了。我看你们现在的初中课本上,选了《庄子》里‘子非鱼,安知鱼之乐’那一段,是不是?”

“嗯,初二学过的,那段很有意思啊 …… ”

“你记不记得和庄子辩论的那个人,叫惠子的?”

“记得。”

“很好。《庄子》一书里面记录了好多场他和惠子的辩论。惠子是先秦时代名家学派的一位大师,这个老师该教过你们。我和那位上海好友的关系,就相当于庄子和惠子的关系 …… ”

“嗯。然后呢?”

“后来这位经常和庄子抬杠、互相挖苦的家伙先庄子而死。有一次,庄子和他的学生路过惠子的坟墓,徘徊不去,神情忧伤。他的学生们就觉得很奇怪。有人也和你一样,问老师说:‘先生,这个人和你顶了一辈子牛。他死了,你该高兴才是。你怎么还这么难过呢?’你看,庄子这个学生问的问题跟你一样吧?庄子就回答道:‘徒弟们啊,你们不懂,惠施先生其实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朋友。我给你们讲个故事,你们就明白了 …… ’”

“老师,不会吧,你又想玩我?这不等于‘从前有座庙,庙里有两个和尚,老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说:从前有座庙,庙里有两个和尚,老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 …… ’”欧阳不知老师又要玩什么花招。

“你别急啊!你听我慢慢说下去。于是呢,庄子就给他的学生们讲了一个故事,说从前啊,楚国的首都郢,有个人会一门特别的绝技。什么绝技呢?就是他拿一把像黑旋风李逵那样的板斧,或者像程咬金那样的战斧,往人的鼻尖上点一点点石灰,面积非常小非常小,又非常薄非常薄,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一层,接着呢,他就抡起巨斧,毫不犹豫,唰的一下,万分之一秒的时间内,只听耳畔风声呼啸作响,你的眼睛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人鼻尖上那一点石灰就让斧头劈落了,而鼻子却完好无损 …… 这样的绝活是不是比蒙上眼睛耍飞刀的还厉害? ……

“宋国的国君听说有人有这样的本领,就非常好奇。特意派人把这个耍斧头的请来。请来之后,就要他表演。耍斧头的人说:现在不行了。国王就问他为什么啊,他回答说:不是我的本领不行,而是我的搭档死了。现在再没有人能鼻尖上点石灰,站在我斧头下面了!庄子讲完这个故事,就回头对他的学生们说:现在你们明白了吧?自从惠施先生去世,老师我就成独孤求败了,还有谁敢在鼻尖上点石灰,等着我来练斧头呢? …… 庄子的学生于是都恍然大悟——刘大悲的学生恍然大悟了没有啊?呵呵 …… ”

“刘大悲的学生有点恍然,有点悟了,但还没有到大彻大悟。呵呵 …… ”欧阳笑道。“不过,我觉得这个故事很感人 …… ”

“是啊。所谓‘知己’、‘知音’,这才是。据闻一多说本来按照道家学派的观点,是不屑于著书立说的。而庄子所以写作,极有可能是为了反驳惠子的理论所致。我觉得这个推测倒蛮有意思。庄子和惠子斗了一辈子,世上最了解对方的莫过对方。他们之间有最深沉的友谊。余子碌碌,岂能知之?旁人看他们好像‘吵架’,以为势不两立,不共戴天,其实哪里。论战的过程就是一个不断发现自我的过程。真理越辩越明,在论辩过程中,你会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吸收了对方的观点。最后变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从上海那位朋友那里获得了多少知识啊,他从我这里也一样。结果我们每人都获得了两个人的知识,多好啊。你的老师如果说有比平常人高明一点的话,就在这里。我用两个人的内功去打一个人,当然别人会输了。更何况,我们两人本来就是一挑十的呢 …… ”

“有那样一位朋友真好,希望我将来也能有一位‘知己’ …… 。老师,你的那位‘知己’,我是该叫他‘师叔’呢,还是‘师伯’?呵呵 …… ”

“呵呵,师叔吧。本来不分伯仲的,但我比他早生几个月 …… ”

“老师都已经这么了得了,真想瞻仰一下师叔他老人家的风采,呵呵 …… ”

“算了吧!你那位师叔可是江湖上有名的‘采花大盗’,万里独行田伯光一流,就是他来了,也不敢给你们引见,呵呵 …… ”

“这样啊 …… 。那在北京,还有比你们武功更高的吗?”

“我们两个的那点本事算什么!一流里的二流而已!在北京时,我们认识一位默默无闻的湖南诗人——你看,又是湖南人!狗日的湖南人,就是厉害!从曾国藩、毛泽东到嘉树中学的周校长,无不是湖南仔!你们广东人从洪秀全到康有为、孙中山等做出的事业,到最后全让湖南人给收编了!好了,今天先不谈这个。京城真是藏龙卧虎之地,但不是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那些人我见了好多个,绝大数都令人气丧。名声只是惯性积累下来的产物,至于他们本人,早已精华全失,没什么看头了!且说我们认识的这位湖南诗人,那真是博古通今,学究天人!他什么不懂啊!他精通五门外语,注意,我说的是‘精通’。什么叫精通?他英文能背诵莎士比亚,德文能背诵《浮士德》,法语能背诵雨果、缪赛,意大利语能背诵《神曲》,拉丁文能背诵《圣经》、西塞罗。咳唾珠玉,吞吐乾坤!‘尘垢秕糠,犹将陶铸尧舜’!无论是古典学问,还是于今新知,他无所不通!五十多岁的人,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留了一把大胡子,经常衣衫褴褛,穿得脏兮兮的 …… ”

“那位高人是做什么的啊?既然那么厉害,还穷困潦倒的 …… ”

“是啊,他的确穷困潦倒,经常四处蹭饭。这一顿饭吃了,下一顿还没着落呢!嗜酒如命,每天都醉醺醺的。自我认识他以来,他清醒的日子历历可数。住地下室,经常都没钱交房租。那年冬天我们去看他,北京大雪过后几天,零下十几度。到了,远远望见一个人裹着件军大衣,在那蹦蹦跳跳的。走进了一看,原来是胡老师——他姓胡,绰号‘胡疯子’。他的脸啊鼻子啊手脚啊都冻木了!一问才知,他半年没给人家交房租。房东把他撵出来了!他只好呆在外面和大地摩擦取暖 …… ”

“为什么啊?他懂五门外语,随便当个翻译什么的,也不至于弄到没钱交房租啊。真是个怪人!“欧阳大惑不解。刘大悲长叹了一口气,说:

“唉 …… 。这也许就是‘文章憎命达’吧。‘但使诗人多薄命,就中沦落不过君!’我大学四年,上的课屈指可数。如果让我承认谁是我老师,就胡天游胡老师吧。我要说还有点见识的话,都是胡老师教的 …… 。不过,呵呵,当他的学生可不是好玩的。他使酒骂座,无所不骂。有时也接一点翻译的活。但经常到交稿日期了,他还一个字没动笔呢。来人催稿,他把人家大骂一顿。一边喝酒,一边三下五除二现场搞定了。他翻译的东西备受称赞。可更多时候,别说翻译了,他连人家的资料都拿来生火取暖了。久而久之,就接不到什么活了。而且,他本身厌恶一切工作,也看不起世间一切工作。他经常自问自答道:‘我为什么要是个人,为什么不是棵树?不幸生为一只直立行走的两脚动物,与这相比,地狱里硫磺火焰的烧烤也是轻的了!’ …… ”

“我们的师祖竟然是这样一个人,好像有点不正常 …… ”

“是啊。他的确有点精神病,疯疯癫癫的,但有时我们不知他是真疯还是装出来的。我们跑去请他吃饭,酒足饭饱之后,想听他谈谈文学。可他正眼都不瞧我们一眼呢。我们当时也正在崇拜大师名人的阶段。小心翼翼地问:‘钱钟书如何?’他说:‘你说那个废纸篓子?见他的鬼去吧!幸亏他死了,不然,我非当面教训他一顿不可 …… ”。又有一次,大学里那会儿正流行《陈寅恪最后的二十年》。我们就问:‘陈寅恪呢?’胡老师说:‘你说那个瞎老头?废物一个!就给王国维写的那几个字还有点价值。其他都是狗屁!’。等‘满城争说季羡林’时,我们又去问他,胡老师说:‘就那个村夫啊?他那点见识,连你们两只小虾米都赶不上呢!也配拿来脏老子的嘴?’ …… 听听看,当世尊崇的大师在他嘴里都成了‘废纸篓子’、‘废物’、‘村夫’,当时对我们的震动有多大!这些话如果从旁人口里说出来,我们会觉得是僭妄,好歹那几个老头外语都懂好多门啊,中西的学问装了一肚子。可胡老师这么说就不一般了,他的渊博一点也不让三位大师。

“我们是亲眼看他和英国人讲英语、跟法国人讲法语、跟意大利人讲意大利语、跟德国人讲德语,他还会用拉丁语写诗——拉丁语就相当于洋人的古文,很难懂很深奥。我们后来看到一份美国人编的资料说,胡老师也许是当世中国拉丁语造诣最深的一位,就是和欧美专门研究古典文学的同行比,他也是其中的佼佼者。我们去他的住处翻他一堆乱糟糟的稿子,那是各种语言的大杂烩,纯属天书。他的中文就更不用说,他本人脑袋里就装着一部《四库全书》,搜索引擎速度之灵敏之准确,赶得上‘百度’、‘谷歌’。他心情好的时候和你聊起来,那真是驰骋快意,通天彻地,上下五千年,纵横九万里,妙语警语,纷至沓来,绵绵不绝,无端无涯,无始无终,无穷无尽 …… 你们有时觉得老师我能讲,我那点破烂算什么!何及于胡老师之万一!他才是真正的天才!我和你师叔两个,被他叫做‘小虾米’,有时和他辩,谈不上三句,他老人家手一扬,两支飞针过来,我们就像两只苍蝇一样,被钉死在墙壁上了!是啊,我们真是两只小虾米,而胡老师就是整个的大海 ……

“ …… 我们跑去问他大学里经常爱讨论的什么‘人文精神’,他说:‘人在哪里?文在哪里?精神在哪里?’说完就一言不发了。又有一回跑去跟他谈正热闹的什么‘学术规范’,他冷笑道:‘强盗如今也劝人遵纪守法了!强盗抢劫变富翁,又怕更年轻力壮、一无所有的强盗来抢,所以劝人遵纪守法了!风水原是轮流转,皇帝今年到我家!’ …… 。我们有一段对李敖的书很感兴趣,跑去和他谈,他说:‘小丑一个!他也配骂老蒋、小蒋?!他该做个孝子,去人家坟上守灵呢!他们对他多好!关 监狱里免费吃住,专心读书做学问,出了监狱还享受‘民主斗士’的英雄称号,生李敖者李敖爸爸也,知李敖助李敖成功成名者——蒋氏父子也!李敖真是忘恩负义之老王八蛋!对自己的大恩人恩将仇报!那个柏杨也一样!老子想住监狱,还没人要我呢! …… ”

“这些你听不大懂是不是?”

“嗯,是啊。什么‘人文精神’、‘学术规范’,不知是什么!我也没看过李敖的书 …… ”

“呵呵,我把你当成大学生了!上了大学你就明白我在讲什么了 …… ”

“老师,后来我们的那位师祖怎样了?”

“后来,唉 …… 他自杀了!”

“自杀了?”欧阳惊奇地叫道。

“是啊,跳了圆明园的荷花池。我们认识他其实总共还不到一年,断断续续去拜访过他十几次。去了就请他吃饭喝酒,酒半酣时他就开始天上地下宣讲,往往我们正听的入迷时,他的酒喝得差不多了,就开始骂人:‘两个小杂种,一顿饭都想收买老子?!老子喝醉了,要去睡觉,还不快滚!’说着,手里逮着什么算什么,鸡骨头啊、酒杯啊、酒瓶啊,朝你脑袋上就砸过来了!对谁他都这样,无论中国人外国人无论老幼——并不因为你对他好,他就放弃向你脑袋上扔酒瓶的权利! …… ”

“他的学生可真不是好当的 …… ”

“是啊。但现在我有时回想起来,大约他的意思是要我们自己亲自去读那些经典,而不止满足于听人在那瞎说。这是类似禅宗里‘当头棒喝’的教学法,直见性命。不过,我们说是他弟子都是自封的,他要是听见了,不知道要怎样挖苦呢!‘难道你们也配做胡天游的学生?四只蹄子里最近才有两只学会不着地——你们也配跟我学?’——这就是胡老师的语言。也许为这个,开始他和北京学术圈作家圈的人还有点来往,后来全被他骂倒了!他就像垃圾一样弃置在滚滚京华不知名的肮脏污秽的小巷子里 …… ”

“唉,很不幸的一个人,他过去做什么的?”

“也是在他死后,我们才陆续知道他一点点生平。胡老师本来是湖南郴州人,在贵州一所不知什么大学当教师。过去的政治运动里受了很多迫害。但最传奇的是他的婚姻。先后两位妻子听说都是他的学生。第一个早早死了。第二个比他小十几岁,胡老师关牛棚、受批斗、坐监狱,师母竟然在监狱外面整整等了十三年没有嫁人,一直到后来文革快结束了,两人才结婚。可是,唉,好人福薄啊。婚后不到一年,师母留下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就撒手人寰。更不幸的还在后头呢。这小孩,我的师兄连跳三级,十五岁就考上北大。结果大一那年暑假,当时还身在贵州的胡老师忽然接到一纸学校通知,说师兄不幸溺水身亡,已代为火化云云。师母谢世后,胡老师一直没有再娶,所以就和儿子相依为命。这一次打击让他变得疯疯癫癫的,什么都没有了 …… 。他于是丢掉工作,跑到北京来,一待就是十年 …… ”

“唉,真是不幸啊 …… ”欧阳不禁沉重地叹息道。

“他死后还是一个法国人出的钱,把他葬在昌平的一所公墓里 …… 。记得从胡老师坟上回来那天,你的师叔对我说了一句话,我至今还记得。他说:‘也许天才就是不幸的同义语’。胡老师的死对我们震动很大。我原来还立志做学者呢!可像胡老师这样的人都不免一生凄凉。我这辈子都赶不上他的修养了,做到最好也无非二流。与其如此,还是算了吧 …… 。本来我们还想为胡老师做点事,整理一下他的诗稿、遗作什么的。他生前也许想到了这个,全烧了,烧个一干二净。我现在能记起来的,就是他一首诗结尾的几句了:

‘ 野草堵住伤口

我弃之不用

我所得到的

只是不断的失去……’

国外一些期刊杂志上他还发表过一些东西 …… 将来有机会去搜集吧。唉,当时就没有那个意识,把他的诗啊文章啊拿去复印一份,真是可惜了 …… 这绝代的诗人学者竟然无声无息地与草木同朽了!唉 …… ”

“没想到我们的师祖一辈子都这么惨 …… ”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但愿他的灵魂在遥远的诸天安息 …… 。今年来广东,车过郴州的时候,我心里非常难过,想起胡老师就在那里长大,想起秦少游——就是你们都会背的‘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作者,当年他也被贬到那里做官;想到他在那里作的一首有名的词——‘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 。有机会我一定要去那里看看,看看郴山,看看郴江,看看胡老师的故乡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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