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燃烧的心

两人默默地在跑道上走了几圈后，便坐在操场边一棵芒果树旁的石椅上。天南海北地又聊了很久。老师的话总是让人怡然忘倦，欲罢不能。欧阳又想起她听过的一则传说，便向刘大悲求证。

“老师啊，我还听过你的一则传闻 …… ”

“什么传闻？”

“说你在办公室脚踢打印机，是不是真的？”

“呵呵，这件事倒不假。怎么，这你们也知道了？看来，我成透明人了！刘大悲无论做什么都被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吗？”

“你是我们学校的知名人士嘛！大家当然要关注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了！呵呵。不过，那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哦，那是在刚开学。给你们打印什么课表一类的东西，那个破打印机啊。我弄了好多遍，吱吱嘎嘎的老是弄不好。三弄两弄，搞得我心烦意乱，一怒之下，跳起来嘭嘭嘭就给了破打印机几脚！算了，老子大不了手抄几份给你们！踢打印机时，办公室的几个女老师吓得尖叫！踢完打印机，我就在办公室大发雷霆，攻击学校，怒气冲冲地说了一大堆骂娘的话，什么‘堂堂嘉树中学，一学期学费都收几千万！请客送礼，一顿饭都花几万块！办公室买台新电脑新打印机才花几个钱？！一方面是浪费，一方面又如此吝啬，真是搞不懂 …… ’总之就是这一类的话 …… ”

“老师你的脾气可真大啊！”

“唉，别提了！你该说我太冲动才是。当天晚上，我就给周校长写了封信反映情况。过了一个月，办公室新电脑新打印机不都换上了？”

“老师你真勇敢！”

“你心里该不是这么想的吧？别否认，刘大悲了解欧阳菲菲比欧阳菲菲了解自己还多呢！你心里想：刘大悲真傻！你净说一些得罪人的话、净做一些得罪人的事！就你爱出头，棒打出头鸟啊！你就是个愣头青 …… ”

“老师总把我想得很坏！我是有你说的那一点意思，但主要还是为老师你担心啊 …… ”

“呵呵，这句还有点真诚。其实我何尝不知这是得罪人的事？我来之前，那台破电脑破打印机已经存在N年了，吱吱嘎嘎、毛病百出。老师们谁人不知那玩意早该换了？光我来的那一个多月，其他老师用的时候，谁不抱怨？谁不发牢骚？谁没骂过那台破机器？但没有一个人向学校提提建议。于是乎，一年又一年，这些破烂机器就这么将就凑合，在人们的谩骂声中继续为人民服务。在刘大悲之前，也有一位老师向学校反映过，那是他在考上研究生要离开的时候，才给学校写了几条建议。但最后三拖两拖，五六年又过去了——‘春依旧，人空瘦’！你看，这就是中国，不是没有明白人，而是所有人都致力于明哲保身。他们宁愿选择沉默，忍受屈辱、痛苦、不公与麻烦，也不愿挺身而出去改变什么。连你这个小孩子，都知道向上级反映问题是没有好下场的，更何况大人们！改革者往往要付出沉重代价，刘大悲何尝不知？知道了为什么还要去做？其实，刘大悲也是大大地狡猾——我知道周校长这个人比较欣赏我，他也是很正直的一位老人，所以才敢给领导写信啊！呵呵 …… ”

“好啊，老师原来也这么世故的！”欧阳叫道。

“那也说不上是什么‘世故’。你不幸生在中国，成为了一名中国人，在中国的这滩浑水里，你就得这么摸鱼！这是游戏规则。尽管你厌恶得要命，却不得不遵守，除非你不想在这里继续呆了。假如你想想，要是我一味蛮干，碰上一个什么鸟校长，他找个茬把刘大悲撵走了，我自身都保不住，还能去改变什么呢？我才想改变一台打印机，结果让打印机把我给改变了！这多得不偿失！刘大悲想改变的事物多着呢，我得让万物因我而改变，而不是自己先一头撞下去，叫一台打印机弄完蛋了！中国的改革者是世界上最痛苦的改革者，掀掉房上一片瓦，都不免弄到流血呢！改革者的艺术，就是走钢丝的艺术！先保住自己别跌下去，再谈其他吧！”

“嗯，是啊。可以想象老师面临的情况 …… ”

“其实告诉你吧。不光是打印机这一件事，我来嘉树中学这段时间。我给学校提了一大堆建议呢！包括你们的作息安排太紧，没有活动时间了。我自己还制定了一份理想的作息时间表及其说明交上去。还有你们的头发问题，建议学校不必过问；校服问题，我觉得三年穿一套衣服太蠢了！建议逢集会必须穿，其他时间一任自然。还有像打印机一类人人都知道，但却不敢说的弊端。比如，学校音乐楼的那些钢琴，上万块钱一台啊，就那么任雨水浸泡，无人照管。天文台的望远镜，顶上的玻璃早都坏了，花了三十万买的啊，就那么任其慢慢生锈，然后烂掉 …… 。你觉得刘大悲是不是多嘴多舌？是不是爱多管闲事？才来几天啊，就看这也不顺眼，看那也不舒服？！

“学校里随便找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师，都能做刘大悲的爸爸妈妈！都敢说‘老子吃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呢’！‘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小年青懂个屁啊！管后勤的张主任该把刘大悲都恨死了！我一来就让他有了那么多活干！你说说看，老师是不是个大傻瓜？我在大学时，都被人称做是‘可笑的理想主义者’！这才教书几天，都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

“不！老师一点都不傻！我们为拥有这样的老师而感到自豪！能做您的学生，我觉得自己非常幸运！”欧阳菲菲的眼睛湿润了，她强忍着才没有哭出来。

“呵呵，没事。好在还有周校长罩着，不过，他也被我搞得很为难。我提了建议，他找我去谈话。我的滔滔雄辩让他找不到理由反对，他就说：‘小刘啊，你不是很崇拜毛主席吗？’我说：‘是啊。我很欣赏他。’周校长就说：‘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就说过，中国的事情嘛，要慢慢来，急不得的！’我就回答说：‘可毛主席他老人家还说过：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一下子弄到周校长无话可说 …… 呵呵。不过，我也不能逼他老人家太急，学校的许多事，也远远不是校长能做得了主的。

“还有一次，忘了为什么。周校长说：‘好你个刘大悲，你这是逼我当堂 ? 吉坷德啊！’我就说：‘那我愿意跟在你后面当桑丘了！’他笑了，也是很可爱的一位老人。于是他就给我讲了他自己从出生到至今的奋斗故事。他曾经当了15年的副校长。为什么呢？周校长年青时，脾气一点也不比刘大悲好。当年就是为学校的一些事，和市长拍桌子！尽管事实最后证明他是对的。但和领导叫板的结果，就是他被发配到边远的镇中去教书，直到换了三届市长，他才慢慢地调回市里来。他还和我讲，他也是最讨厌开会的，每次开会回来都要‘洗耳朵’。为什么呢？因为在会上，那些校长啊，把上级领导吹捧得跟神仙一样，恶心到让人吃不下饭。‘要都像他们说的那样，那哪里还是人，简直就是玉皇大帝下凡嘛！’所以他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要洗耳朵，呵呵 ……

“从那以后，我就不大提建议了。自己能做的、最应该做的，就是先把你们教好吧 …… 。唉，长大了你就更懂得这些了。一个人所能做的事情太少了，刘大悲的本领其实也只限于改变一台打印机而已 …… ”

“不，老师，你已经改变很多事物了！比如说我们，你的这些弟子，将来又会把火种带到四面八方，那时，星星之火就可以燎原了 …… ”

“呵呵，你倒会让我开心！所以说，这个班长就非你莫属，别人都做不了！也许吧，但愿吧，谁知道呢 …… ”

“老师你太悲观了！你就是一团火，把我们的心都点亮了。火光一路蔓延到远方，像一条泊满了星星的河 …… ”

“那是你太高看老师我了！我不知道这盏油灯会燃到什么时候，只希望它不要那么快被大风吹灭 …… ”

“不会的，你有的不是一盏油灯，而是一颗燃烧的心 …… ”

“燃烧的心？呵呵，多美妙的说法啊！你总令我很开心。燃烧的心也会有烧尽的时候啊，傻瓜！”

“不会的，它会永远年青！”

“呵呵，谢谢谢谢！ 讲个故事给你听吧 …… ”

“什么故事？”

“就是有关一颗燃烧的心的故事 …… ”

“还真的有这故事吗？还是老师你现场编的？”

“真的有，高尔基讲的，他有一篇小说，叫《伊则吉尔的老婆婆》，里面包括了三个小故事。燃烧的心是第三个 …… ”

“那我倒很想听一听呢。”

“嗯。故事是这样的。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部落，居住在三面森林，一面是草原的地方。一天，另一个比他们强大的部落从草原的那一面进攻，他们抵挡不住，只好逃进莽莽无际的大森林里。你可以想象那种茂密繁盛的热带雨林，巨树巍峨，遮天蔽日，灌木藤萝盘旋纠缠，虎豹怒吼，蟒蛇在树丛里爬来爬去，多年腐烂的落叶散发着有毒的瘴气，还有无数的沼泽、泥潭、鳄鱼、食人鱼、毒蜂、毒蜘蛛 …… 总之，你可以想象有多恶劣，而他们是一群衣不蔽体、工具简陋的原始人。在森林里奔波一阵，恐惧和死亡吓破了他们的胆，惊魂甫定，稍得喘息，便开始商量下一步怎么办。讨论的结果几乎一致达成了一种意见：就是与其再向前进，让狼虫虎豹和森林里的种种陷阱吞噬，不如返回去做那个强大部落的奴隶，尽管屈辱，却能继续过上平静安定的生活。

“这时，人群中站出来一个年青人，他激烈地、大声地反对这种出卖自由的主意。他的名字叫丹柯，是部落里最英俊最勇敢最聪明的年青人。他高喊道：‘朋友们啊，如果失去了自由，和平与安逸对我们还有意义吗？当镣铐枷锁加于身体和灵魂时，我们岂不如狗一样活着吗？人岂能将自己降到畜牲的地位？失去尊严的生存，还不如坚定地走向死亡！更何况路在前方，希望在我们手上！如果我们一直向前，终会找到新的家园！万事万物皆有尽头，森林虽大，但也不例外！森林的尽头就是新的家园，让我们无所畏惧地前进吧！朋友们！’他的话让部落里骚动起来，他的热情和智慧征服了大家。于是众人改变了主意，决定让丹柯走在第一位，带领大家走出森林，去寻找新的家园！

“他们走啊走啊，也不知走了多少天。森林里的种种灾难，像龙卷风戏弄海上一叶扁舟一样袭击着这个可怜渺小的部落。不断地有人倒下，不断地有人死亡，流血、呻吟、恐惧伴随着这支队伍，然而他们的首领丹柯，却不为所动，义无反顾地向前、向前、向前！前面的路似乎无穷无尽，艰苦的行程看起来无休无止，新的家园好像远在天边，而痛苦却日甚一日地如此真实。人们内心的软弱开始酝酿起动摇的风暴，终于，在一个乌云似墨，电闪雷鸣，大雨瓢泼的夜晚，人们几乎耗尽最后一点力气，也耗尽了最后一丝耐心。他们开始猛烈地反对、攻击、审判丹柯，指责他把全部落的人带上了一条死亡之路。面对人们愤怒谴责的声浪，丹柯无畏地对众人说：‘你们这些小信的人啊！我有胆量为你们领路，你们为什么没有胆量坚持到底呢？！你们这群可怜的绵羊！除了懦弱，你们还做了什么事来拯救自己呢？！’丹柯的这番话让愤怒的人群更加怒火冲天。人们喊道：‘杀死他！杀死他！ …… ’

“丹柯心痛如刀绞，他想为人们献身，他想拯救众人，他想燃起众人心中的希望，到头来却得到了这样的结果。面对失去理性的人们，他极度难受、怒火中烧、失落，然而对人们的爱和怜悯使他平静下来。‘我还能大家做点什么呢？’忽然，他双目炯炯，眼睛里燃烧的光芒甚至吓退了试图逼近他的人。他撕开自己的胸膛，掏出自己的心，那是一颗燃烧着爱的心，像太阳一样燃烧，也像太阳一样明亮。他高举头顶，森林里顿时万籁无声，黑暗和一切野兽飞禽都四散奔逃，人们一个个望着那颗燃烧的心，呆若木鸡。

“丹柯手擎自己燃烧的心，为众人照亮了前进的路。他大喊道：‘走！’于是，众人像着了魔一样，跟在后面，只是走啊走啊走啊。他们毅然决然地走向森林深处，依然有人流血、呻吟、死亡，但他们再无争吵、再无抱怨、再无牢骚，只是走啊走啊走啊 …… 。终于有一天，他们的眼前豁然开朗。森林被他们抛在后面了！他们走出莽莽林海了！阳光灿烂如黄金，碧绿如茵的草原延伸到远方，空气像晶莹的露珠一样新鲜。高贵的勇士丹柯，用欣慰的目光最后一次打量了眼前辽阔的家园，然后面带微笑，倒在地上死去了。人们欣喜若狂，忘记了丹柯的存在。他的心还在身旁寂寞地燃烧。这时，一个平素和丹柯有仇的人趁大家不留意，一脚踩上去，火星四溅，燃烧的心熄灭了 …… 这也就是为什么雷雨来临之前，俄罗斯草原上会出现像淡蓝色花朵一样点点火星的原因 …… ”

刘大悲讲完了，陷入沉默之中。过了许久，欧阳轻轻地说：

“好美的故事啊，我很感动 …… ”

“是啊，我第一次看到这个故事时也是上高一，八年以前，那时侯我写文章投稿，给自己取了一个笔名，就叫‘丹柯’ …… ”

“老师就是丹柯了，有一颗燃烧的心，给我们希望和温暖，带领我们走过花季雨季的泥泞、沼泽和容易迷失的森林 …… ”

“呵呵，我怎么发现我越来越喜欢你了！你说的话怎么都这么让我爱听呢，呵呵 …… ”

“是真的，老师，我真是这么觉得 …… ”

“我才不要做丹柯呢！等带领你们走出大森林，你们对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狠狠地在我心上踩一脚，让它碎成满地淡蓝色的花朵 …… ”

“老师你就把我们想得那么坏？”

“不是把你们想得那么坏，而是你们本来就是那样的，人类本来就是一种忘恩负义的动物 …… ”

“一定不会的，起码我不会 …… ”

“是吗？我不信的。我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呵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