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天空是很窄的。
走在曲曲折折的弄堂里，两边是高而破旧的石库门房子，头顶上的淡蓝色天空，窄得只有一线。偶尔，能瞥见一大群灰色的鸽子，呼啦啦飞过。
在过去的上海，常常能看到这样的弄堂，这样的石库门老房。青色的墙砖发黑，模糊地刻着永新里之类的字样，墙角的缝隙里，生着稀拉的苔藓。而现在，越来越多的弄堂被推dao，建起高楼，竖起明亮发光的玻璃墙。
老妈总是对老爸唠叨：“啥时候我们家也能拆迁啊，每天都要倒马桶，老丢人噢。我们厂里的小姐妹都住商品房了。家里的抽水马桶，漂亮得不得了。”
“慢慢地等吧。”
老爸一边系着围裙炒菜，一边抽着劣质的飞马牌香烟，额角的皱纹在升腾的油烟里，被一点点隐没。
“总会轮到我们的，也许下个月，也许明年，也许等展展考上了大学。”
“展展，要用功念书，替爸爸妈妈争口气。”
无论什么话题，最终都是转到我的头上。
人活着累啊，记得雷子曾经很认真地对我说过。
放学后，我推着单车，走在弄堂里，走在这个被上海人称作下只角的地方。两边是挤压过来的高墙，弄堂很长，很深，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没有出口。
两三个孩子蹲在地上玩弹珠，有人在家门口的水笼头冲洗痰盂，还有人摆出了小方桌，围在一起搓麻将，看热闹的站了一大群。嘈杂纷乱的声音，如同一个菜市场。我羡慕那些住商品房的同学，我知道，无论我怎样染发，怎样打扮，怎样用最新款的MP3，我的家，永远都是一个来自下只角的小市民家庭。
在小贩那里买了两张盗版的口水歌碟，我没有径直回家，而是绕了道，去了附近的一所网吧。
雷子果然在网吧里。
他的身旁围了不少崇拜者，都是些系着红领巾的中小学生，一双双眼睛睁大了，脖子伸长了，聚精会神地看他打CS。
“雷哥，真不是盖的，打得漂亮！”
“枪法N准啊！”
赞羡的喝彩声，如同唧唧喳喳的麻雀。在这里，雷子是大明星，他不用被老师罚站，不用对着一张张不及格的试卷，他像一块黑漆漆的铁疙瘩，在游戏的虚幻世界里，磨出了光亮。
我排开人群，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脖梗。
周围的学生们怪笑起来，有人挤眉弄眼地说：“雷哥，你女朋友来找你了。”
雷子回过头，看到我笑了。
“别胡说，这是我哥们，叫展展。”
雷子退出游戏，站起身，挺鼓了结实的胸膛：“你们知道吗，她是立志中学的。知道立志中学是什么吗？市——重——点！”
他拉长了地喊，声音高亮，双眼放着光，满脸骄傲的表情。
周围的学生们发出一阵哄笑声，雷子大声说：“以后看见她要叫姐，谁要是欺负她，别怪我雷子重色轻友，拳头不认兄弟！”
我开心地笑起来，和他走出网吧。
“我妈下岗了。”
雷子踢飞脚下的一块碎石子，嘟囔道，又补充了一句：“我靠！”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问你老爸要钱？”
我担忧地看着他，我们找了一个僻静的绿化带，坐了下来。我从书包里抽出几根从爸那里偷来的香烟，捋直了皱皱巴巴的烟身，递给他。
雷子熟练地划亮火柴，点上烟，深深吸了一口：“找他？三年前抛弃了我跟妈，我还去找他？我雷子没这么不要脸！”
夕阳洒在深绿色的草坪上，泛起混浊的光。我黯然无语，比起雷子，我幸运多了，至少有个完好的家庭。不像雷子，因为没钱念高中，胡乱考了个技校，一天天混日子。
“可我会有出息的，你相信吗？展展？我会有出息的！”
雷子狠吸了几口烟，厚厚的嘴唇倔强地翘着。
我不知所措地点点头，翻着新买的歌碟，那是时下流行的一首口水歌，叫男生女生呸，歌词写得下流但有趣，令人感到一种新鲜的冲击。
至少比什么赋啊什么词牌啊让我觉得愉快。
“听说，现在有一些职业的玩家，可以用打游戏得来的法宝卖钱。我一个哥们告诉我，他卖掉一副盔甲赚了三百块呢！”
雷子羡慕地说：“我可以靠这个挣钱，让我妈过上好日子。”
“可你总得上学啊！”
“上学？你说上学是为了什么？”
雷子把我问倒了，上学是为了找个好工作，好工作意味着钱，钱就是为了幸福的生活，可是，如果那样走下去，真的会幸福吗？我想起听韩秋说过的一个寓言，渔夫在海滩晒太阳，一个富豪问他为什么不去工作，说有了钱就可以住别墅，在海边休闲娱乐。可是渔夫回答他，我现在已经做到了。
跟韩秋说话，有时候还真是蛮有意思的。我想得出神，不自觉地笑了。
雷子忽然站了起来，双手伸展向天，大声叫道：“总有一天，我不会让人瞧不起的！”
我瞧着他黝黑的脸，忽然感到一丝悲凉。
“展展，你要好好学习，你考上大学，我脸上也有光彩。”
雷子掐灭了烟头，喃喃地说。
我苦笑地应了一声。
“那些市重点的学生没有欺负你吧？如果有，你告诉我。”
他握起了疤痕累累的拳头，我摇摇头，不说话。
“生活真他妈无聊。”
坐了很久，雷子忽然嘟囔道。
雷子走了，我一个人静静地坐着，不想回家。回到家，就意味着一堆作业，深涩的参考书，爸妈期待的目光比砖头还厚重。对面的马路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每一个人都行色匆匆，冷漠的脸，急促的脚步。我抱住了头，拼命地想，上学，究竟是为了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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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你总得上学啊！”
“上学？你说上学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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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子忽然站了起来，双手伸展向天，大声叫道：“总有一天，我不会让人瞧不起的！”
我瞧着他黝黑的脸，忽然感到一丝悲凉。
“展展，你要好好学习，你考上大学，我脸上也有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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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握起了疤痕累累的拳头，我摇摇头，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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