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窗外一片黑暗，没有萤火虫飞过，树影层叠遮住月光。一片黑暗中只有烛光在摇曳，似乎我们身处一个巨大舞台中。幕布拉起，怪兽的脸从舞台上露出来，光在他错落有致的五官上打下诡异的影子。

　　恐怕有一天他会和我说其实人类也是曾有过角的，但是因为哪个国王爱上了木耳，于是全人类的角就不约而同粉碎了，带来剧烈的疼痛感，挠心挠肺。

　　“曾经有一只木耳，他属于粗木耳，形貌本来就不好看，在树枝上趴着经历无情的风吹雨打，更是折磨着他。在一个晴日，一只松鼠爬上了滋生他的腐朽树杆，松鼠的脚不小心打滑，就将它蹭了下来。于是这只粗木耳得到了自由。它沐浴着阳光，不会唱歌，于是他沉默地踏上了历险的旅程。

　　“他试图寻梦，可是他不知梦想为何物。他在树木间盲目地穿梭着，每看到兔子他都会倒在地上，装死，或者有机会他便会躲到灌木的荫地下。他不知道这些庞然大物家族中的哪一种会对木耳产生兴趣，他可不想刚获得自由就进入什么生物的肠道，然后被胃酸溶解，形体溃灭，历险以悲剧告终。木耳便小心地行走着，一直在思考梦想为何物？

　　“一只身材肥吞吞的绿豆鸟发现了它，并主动和木耳成为了朋友。于是绿豆鸟衔起木耳，他们到鸟巢里休息，绿豆鸟的伙伴们对这个新朋友感到好奇，纷纷议论起来。这只将它衔起的绿豆鸟似乎是这群鸟的首领，她热情地介绍了这个在灌木丛下看到的流浪儿，于是木耳很快地被这群鸟接纳，变成了她们的朋友。

　　“阳光高照，森林间空气清新宜人。木耳就这么跟着绿豆鸟们学会了唱歌。

　　“他对鸟们说，谢谢你们教我学会了唱歌，可是我还要踏上属于我自己的旅程，我要向你们道别了。

　　“一只幼鸟对他恋恋不舍，因为木耳黑黝黝而毛绒绒的样子实在是太可爱了，幼鸟说，我可以带着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木耳说，我想，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要去哪里，我的梦想在哪里。而且，我的路，我想自己走，哪怕前路中危机四伏并且希望仍在一片昏天黑地中沉睡。

　　“他表达了感激之情，向绿豆鸟们告别，重新上路。”

　　我饶有兴致地听着，见怪兽停止了讲述，我抬起头看着他。只见他低垂着头，表情忧伤。我问他：“怎么了？”

　　他说：“接下来，是个悲伤的故事。你要听下去么？”

　　我的预感无非是木耳遇到了宿敌，被吃了下去，而其实不是这样的。我让怪兽继续讲下去。

　　他叹了一口气，说道：

　　“接下来，木耳走了很长一段路，结识很多善良的朋友。一些鸟教他唱歌，很多新的曲目，他把每一首歌都记得非常清楚，他唱歌也越来越好听。可他只敢轻轻地哼着，或者在心中默默地唱着，他还是生怕会惊动敌人。虽然他根本不知道敌人是什么。也许螳螂，蜈蚣，青蛙。而他也不知道，其实他没有敌人，森林中的活物没有一只会对毛木耳下口。但这样的警惕性似乎成了他的习惯，他习惯于提防四周的一草一木，甚至细微的动静在经过他的观察和分析后得知其并不存在危险性才继续走。他走得极其小心，也没有再遇上什么热情的朋友。他逐渐感到，自己很孤独。而梦想是什么又在哪里呢？恐怕这样流浪的木耳就只有他了吧。”

　　“他继续寻找着自己的梦想，可是他不知道，在梦想找到他之前，他遇上了爱情。”

　　我说：“那真好。”

　　怪兽没理会我，他抬起头看了一眼烛光，蜡烛已经燃尽三分之一，偶尔有蜡油滴下，令蜡烛修长的身段更加优美。烛光下安静的橙色竹叶似乎也在倾耳聆听怪兽的童话故事。

　　（故事又何以令人们忧伤呢？）

　　我已经将盘内的木耳吃完，突然觉得自己很残忍，我吃掉了多少只可爱的却无法得到自由的生活，也不知道梦想为何物梦想在哪里的木耳呢。

　　（因为我们相信，我们相信故事中的爱。）

　　“某一天夜晚，圆月之夜，也许正是那匹狼和那只鹿私奔的同一天也说不定。木耳在一颗樱花树下休息，在睡意正浓时，他看到了一只萤火虫。然后，他们相爱了。

　　“萤火虫用它的光芒带着木耳在漆黑的树林中奔跑，他们非常快乐。他们吵醒了在树叶下休息的螳螂，吵醒了蘑菇，甚至连风都跟着他们跑，月亮对着他们笑。玩累了，他们在树根下歇息，木耳教萤火虫唱歌。

　　“木耳对萤火虫说，你能发光，你真美。

　　“萤火虫降落在他身边。木耳用身子包着她，他们甜甜地睡着了。梦中，他们在一片蒲公英中游戏着，风依然跟着他们跑。”

　　我说：“这不是一个甜美的结局么？”

　　怪兽的语调变得阴冷起来，一阵风从窗外的树林中吹过，“一只飞蛾在黑暗中观察着他们。那只飞蛾暗恋了萤火虫很久，它一直在暗中跟踪萤火虫，他知道萤火虫姑娘正在陷入爱情，与一只来路不明的黑木耳。看到两人的幸福，飞蛾的嫉妒心突然燃起了复仇的火焰，它忽然冲过去，将萤火虫咬死了。因为咬住了她的喉咙，萤火虫未发出一声呐喊。杀戮就在这片寂静的黑暗中进行。萤火虫的呼吸停止后，她的光芒也逐渐熄灭了。

　　“飞蛾骄傲地飞走，结果他撞到了一只潜伏在黑暗中的蜥蜴，被突然射出的长满疙瘩的细长舌头卷入了蜥蜴的胃中。

　　“第二天一早，木耳醒来的时候，他看到了萤火虫的尸体，伤心欲绝。他便拥抱着萤火虫哭泣，他想到，原来，我要寻找的梦想，就是我的爱情。可是这甜美的生活却在我的沉睡中被黑暗之心谋杀了。他没能保护萤火虫遭受杀害，悲剧发生时他正在酣睡中，木耳感到深深的自责和内疚。

　　“木耳便抱着萤火虫的尸体，垂头丧气地拖着脚步行进。他伤心地哭泣着，死死地抱紧了萤火虫。他再也没有唱歌。

　　“终于，他累了，他倒下。他抱着萤火虫，也永远地合上了双眼。”

　　说罢，怪兽抬起头，看着我，他的脸一半陷入阴影中，诡异而不易辨认，“木耳的冒险就这么结束了。后来那只和他结下深厚友谊的绿豆鸟经过，看到了他们的尸体。”

　　“绿豆鸟对他们做了什么呢？”

　　怪兽说：“什么也没做。也许将他们安葬了吧，这些都是后话。”

　　这是个悲伤的童话。

　　我们都一言不发，在怪兽的指令下，我洗过澡后，燃起了篝火，平躺在沙发上。我的思绪一直不能平静下来。那些发生在森林里的故事，时而是悲伤的，时而是快乐的。

　　听着枯木柴在燃烧的声音，想象着细小的火光跳舞的样子，我沉入了梦乡。而梦的世界也不平静。

　　噩梦。

　　绿豆鸟降落在地上，含着泪光看着拥抱着萤火虫的木耳的尸体，尘埃已经遮住了他们。他们的尸体萎谢。而视点再向前快速的移动，速度却并未超过光速。

　　那是一只狼，吃得饱饱的狼，它的嘴巴里正在津津有味的咀嚼着什么。倒在它跟前的，是一只鹿。只剩下仍然瞪着眼睛的鹿的头首，鹿角的形状像是一只拥有很多根手指的断掌，被火烧尽后变成了黑色，它们意见分歧地指向不同的方向。鹿身已经血肉模糊，甚至白骨裸露。

　　视点从时间轴上的一个点迅速跳跃到了另一个点上。

　　我看到失意的狼站在悬崖边，发出一声震天的嚎啸，像是绝望，也像是愤怒。随即，他跳入波涛汹涌的海中。

　　一只鹰似战机般滑过了寥廓的长空，在海面上盘旋许久，寻找着跳出海面自寻死路的猎物。

　　油轮撞上冰山。小孩跳下飞机。

　　这就是故事的结局。

　　24

　　飞行器平稳地降落到月球上，舱内的催眠系统开启，一种带着薄荷香味的气体弥散开来，犹如隐形的雾，悄然间，将阿姆斯特朗博士和约瑟夫都诱进美梦中。他们甜甜地呼吸着。全身由躲在白色软囊里的精度纤维绳索固定在舱室的内壁上，与实际地面呈十五度倾斜。舱内，仍有充足的氧气供给。

　　因为前期测量的细小误差，飞行器启动了应急智力系统。

　　飞行器呈金字塔状，普通两层楼高度。此刻它正如同一只灰色的小甲虫迟缓地在没有重力的月球上行进着，它试图寻找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那里有肥沃的土地，有性感的同胞，清凉的绿荫地，还有潜伏着鳄鱼的池沼地。不过它真正的目标，是寻找深埋在月球表面下的实验室的入口。

　　一个红色的小孔在金字塔的顶端发射出隐形的激光射线。它拥有引以为豪的本领。它能与实验室出口处的一块宝石产生奇妙反应，它们之间的吸引力，不如准确的说，是它们之间的磁场，无须任何介质就能感应，接通。仿佛两颗心。两颗心之间的吸引力倒不如这个独特的射线装置与宝石的感应能力准确性强。心之间的距离飘忽不定，说远就远了，说近就近了，也可能永远在两个宇宙，之间没有任何洞缺作为通道，时间也没有意外交错，从生到死这段时间段内永远无法交集。这就是人心的魔力，科学禁区，是理论眼光观测不到的死阴地。

　　飞行器并非凌空而行，它的地盘伸出八只分别拥有三个机械关节的脚支，如此看来更像一只蜘蛛出轨和趴在老树干上的蝉所生下的结晶。这样杂交产物的外貌被科学家模仿，制造出这样一个独特的飞行器。

　　顶端的摄影机在不断地拍摄照片，若将耳朵装在光影感应磁片上，并放大一定倍数的分贝，就可以听到密如万蜂轰鸣的快门声。犹如一阵没有间歇的狂风，肆意地卷过芦草高涨的辽原。被扑捉的光影成像拥有极高的分辨率，经过一条绿色的线路犹如被提炼了精华又不失去任何香醇本质的牛奶，照片被迅速地分解成数据传递到阿姆斯特朗在镜中世界的电脑里再转换成图像。一张照片的成影，以及传递的过程，发生在一瞬间。这个不可思议的一瞬间不断被复制着，进行流水般工作。

　　月球表面凹凸不平，荒瘠不堪。这里层峦叠嶂，山脉纵横，却没有河流拥戴。遥望而去，能看到千转百回的环形地质以及无数山坑，这是一些陨石碰撞所造成的凹陷。尘埃只会飞扬起一丁点距离，因为没有空气，这里不会出现风暴气象和暴雨奇观。看不到彩虹。月球上那个人类的脚印也无处可寻，至少阿姆斯特朗博士曾经很多次到月球上的实验室进行各种关系生物抑或是涉及医学领域的科学实验，也对月球表面进行无数次的勘测和照相，并对数据进行高精度地扫描，对比，研究，他都没有发现任何一个类似于人类的脚踩下地面所留下的痕迹。

　　但，脚后跟所留下的印记倒比比皆是。还有一些粗壮的大腿撞击月球表面留下长长的凹痕。（都是比喻）

　　“他记得一个在大学里的朋友，曾经一度是他的情敌，他正拥有一双粗壮的大腿，小腿上也是肌肉结实，但是上半身却极其萎缩，瘦骨嶙峋，这样失调的身体比例也曾一度是保健社团会员们的话题。因为好奇，博士到这位大脚先生的博客里，看到过一段话，令他记忆犹新。因为这位先生研究的是现实主义哲学，所以他论文稿子的残骸被他无私地登上博客：

　　“如果每天吃酸菜和豆腐，日子好时还加根油条，翻看一整天的电视节目其实有三分之二的时间是在看广告，这样地活着同地沟下的老鼠有什么区别，甚至连这些灰茸茸的动物都不如，它们会为了生存去觅食，它们不会懒惰，没有七宗罪，它们不惧怕肮脏和黑暗，也不畏惧高等生命的歧视，它们甚至矜贵地活着。矜贵地，吃着垃圾。如果我们的生活如同垃圾，生命就如行尸，走肉甚是累赘。

　　“当然，有些人就如同豆腐，命运雷同，必将被分割，被食用。这样的命运模式被盗用后也没有法律可以告剽窃。如此多剽窃无从状告。”

　　这位先生的这段话，因为他个人觉得充满了文学修饰，不适于加到论文中，而被另一位同班的对期末论文懊恼无比，正走到穷途末路的同学看到，便果断盗用。结果那位同学获得了期末最高分以及教授的一个热吻作为奖励。

　　教授是一位性感的黑皮肤女士。至少她每个天赋惊人的学生都这么叫她：嘿，辣妹。如果你叫黑妹，你就死定了。

　　大脚先生就从此关闭了博客，并连鼠标扔下了宿舍窗户。而且很不幸地砸到正在吹哨的宿舍管理大妈。

　　如果月球曾经存在过生命，我们也很难想象这块陆地上曾经出现过一望无际而蕴含无限奥秘的海洋；也很难想象这里曾经也诞生过无数璀璨的文明世界，灵感与智慧如同雨水和春光，滋养着文明花朵茁壮成长；更无法想象这片苍凉得连空气都极其稀薄的陆地上曾经出现过爱情，哪怕一瞬。

　　而就是这样的一颗星球，它是地球的卫星，可是它却产生在地球之前。何至于它成为了地球的守卫，它如何地被地上的人们寄予如此多思想涵义，它还是一成不变地作为地球的卫星在特定的轨迹上和引力场内围绕着地球进行周期运转。它没有抱怨，也没有年终奖金，也无须因为经济泡沫，失业，养老金和保险纠纷又懊恼。

　　它是一滴灰色的眼泪。

　　一滴不会发光的冰凉眼泪。

　　眼泪不止是地球所独家拥有的喻体。

　　正在舱室里沉睡的二人猛然间惊醒过来，睡眼惺忪，意识如同下雪后的窗户因为水汽而模糊不清。

　　飞行器已经到达实验室入口处旁，时间掐得十分精确。催眠作用失尽后，保护措施自动收回，两人得以出舱自由行动。

　　从舷窗望出去，一边是漆黑无边，远处有点点星光；一边则是阳光照过荒凉陆地，各种形状诡异的阴影被拉长爬在参差不平的地面。

　　穿好太空服，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沉重和行动不便。两只戴着头盔的企鹅走出了飞行器。

　　小心了，这里的重力是地球的六分之一。

　　两人走下舷梯到达地面，适应了这里的重力和环境。

　　那块宝石镶嵌在地内，露出三分之一尖顶，灰头土脸，其貌不扬。阿姆斯特朗碰碰约瑟夫的胳膊，示意他向后退去，两人扶着舷梯的扶手。

　　宝石先是一度沉寂，像抱着双腿泪眼朦胧地靠在落地窗旁看着城市灯火辉煌的夜景，而对于一旁软硬兼施的男友置之不理的生气的女孩一般。宝石的冷漠正如女孩的冷漠，是装出来的矫情。十秒钟后，宝石如同女孩的心，终于动了，软了。宝石轻轻地摇动。红点像一颗跳动的火星跃上尖端处。接着，以宝石为中心三米为半径的地带上的碎石都颤动了起来，仿佛规模迷你而精心策划准点发生的小型地震区。

　　宝石蠢蠢欲动，激光涉嫌的终点仍连接停留在上边。

　　太空中，阿姆斯特朗博士和约瑟夫只能隐约听到他们的呼吸声。

　　眼前，一面矩形的大镜已经岿然从月球的地底下升起，仿佛维多利亚女皇出街前的最后一个流程，确定已经打扮完美毫无瑕疵。

　　从镜子中，它们看到了真实的影像。这的的确确是一面普通的镜子。但高度只有飞行器的一半。

　　一点蓝色的亮光出现在镜中的黑黝中。

　　地球正从月球的地平线上升起。

　　阿姆斯特朗博士连跳带蹦地，像是在慢镜头中在一个蹦蹦床上行走。他走到镜旁，将手放到镜框上。

　　中指上出现一个亮点，内置的密码按键通过体温被唤醒。亮点向两侧划去，轨迹画出一个长方形。一个数字键盘出现在镜框上。

　　博士输入密码，退后一步。约瑟夫走到他的身边，他像是博士忠心耿耿的影子。

　　境内的影像瞬间消除，镜面俨然被一片白漆漆的光所覆盖，犹如一个高大灯管，一个通向无限永生的光的入口。

　　两人果断地走进光芒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