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留下飞行器和又恢复了原形的镜子在一片冷漠的空间中。

　　飞行器收起了脚架和舷梯，变成一个完整而赤裸的金字塔状机器，待在地面上。它从镜子中看到了自己。

　　此景有如一副静止画作，挂着这幅画墙角处的书桌旁，坐着一位孤独而失意的作家，他干枯的老手上勉强握着一只鹅毛笔，笔尖处的墨水已经干枯。仿佛一块已经风干的黑色泥土黏在毛杆上。

　　别担心，这里的重力只有地球的六分之一。

　　25

　　第二天一早，我自然醒来，阳光还是如此美好。将早餐吃过后，我换上一件橄榄色的衬衫，虽说是橄榄色，但是一点都不令我觉地死气沉沉。告别木屋进入森林的途中，我感到那只木耳的灵魂寄居到了我的身上，我开始寻找绿豆鸟的踪迹，因为是白天，我知道我是看不到萤火虫的。就好比向阳光灿烂的晴空中望去试图寻找繁星一般。

　　怪兽给我递过来一颗话梅，他说：“难道你想寻找流浪的木耳？”

　　我说：“我觉得我才是木耳。”

　　怪兽笑笑，向前小跑了几步，说：“得得。不过，你可有再思考关于狼角传说的各种疑点？”

　　我将话梅含入嘴中，甜蜜从舌尖绽放。

　　我说：“其实昨晚有做噩梦。但并未惊醒，倒是这样自然而然地又睡过去了。像是看恐怖电影被催眠一般。”

　　怪兽说：“梦到的内容可还记得？”

　　我试图寻找记忆的图像，可是在行走中我的大脑内一片混热，无法看清楚其中的任何一幅画，我说：“貌似是一只狼将鹿吃了，然后跳入了大海。”

　　怪兽似乎理解了什么，没再接话。任由我再胡思乱想了许久。

　　林间不时传来细碎的声音，今天风不是很大，树叶的摇动声可依旧似海涛般一层一波。

　　我像是行走在枝繁叶茂，阳光灿烂的海底世界，波涛声在我头顶一阵接一阵，感觉甚是美好，不言而喻。

　　我们到了森林和紫竹林的交界处，我同怪兽告别，他告诉我下课时他会准时在这里接我的。而至于他何以得知我几时下课而他又能按时到达这里，我不得而知，也许这不是我该思考的课题。又或许他就在此处等着我从未离开。

　　我坦然走进紫竹林，在路上幸运地拾起了几片落地的橙色竹叶，我将它们收进衣袋。

　　穿过石径，看到亚特伍德依旧在池上的裸石盘坐着等着我，衣束同昨日一样。

　　我很快进入状态，闭上眼睛。他那飘忽的声音再次进入我耳朵的深处，化作了一个个字符，我们已经开始上课。

　　视点停留在一个荒芜的星球上，这里寸草不生，枯寂忧伤。像月球。这里没有重力，没有空气。我看到了两个身影，一高一低，他们钻入了什么入口，消失在地面。这未引起我的注意，我继续前进。

　　“我们的肉体，只是一个简易的装置，它是幻觉，迷幻双眼，只是存在重量。我们可以到达这个宇宙的每一个角落，只要我们的想象力能够抵达。”

　　我垂直上升，越过这片荒芜大地，我看到了地球。我正在慢慢地向地球靠近。一片温馨的蓝色。远处是一颗愤怒的赤红恒星。太阳。

　　“我们需要觉醒，因为我们拥有能进行思考的大脑，我们拥有智慧。接下来我要对你进行语言传授的，可能稍显费解，但请排除万难，用心倾听，你一定可以成功感悟。那只是方向。文字教材是教育的糟粕。但若没有这糟粕，你也就不能找到方向。所以我只是你的指路灯，你的引路人，在路上你将怎样用心看到怎样的风景，得到怎样的体悟，全看你了。”

　　谁用心地去伤心呢。

　　视点并未钻入大气层。生机勃勃的大地。转了一个方向，朝月球的背面而去。

　　“觉醒需要经过三个简单的过程。”

　　冷静下来。

　　“第一，即是好奇。”

　　一个圆盘形状的飞行器上闪烁着三盏快速跳动的绿色的灯，从月球后飞了出来。

　　“我们要学会好奇，要学会真正的好奇。能做到这点的人，委实不多。而什么是真正的好奇呢？好奇对我们有什么重要性呢？其实，好奇每一个人都会。从我们出生的那一刻起，我们睁开眼睛，当然不排除天生的盲人，但是盲人也拥有好奇的权利和能力。好奇来自万物。当我们对这个事物的了解程度为零，甚至少于零时，也许带着恐惧，也许带着憧憬。就像面对一个埋藏着宝藏的沙漠，我们渴望知道宝藏在哪里，财富有多少。也许这宝藏埋在风沙下几千年，它在一个地穴里，沉睡。我们却恐惧地穴里隐藏的机关，那些危险，也许一不小心，探险者就会共宝藏而眠，化为尸骨，永无还生和拥有来世的机会。所以好奇是天生就有，但那只是初级阶段。我们一出生，对于这个世界的认知程度是零。那时的好奇就是自然反射。被动。而真正的好奇，并且重视好奇后，感悟其精神魅力，你就可以发现，好奇其实是应该主动的。当你主动的对一件事物产生好奇心后，你便有了行动的欲望，你将因为这个未知的事物而开启一段奇妙而妙趣横生的旅程。我们的生活也许循规蹈矩，苦难，又或许已经被设定好，只等待一个人去进命运。但若我们主动好奇，便会发现一个又一个新世界。我们如何培养好奇心呢？那就要通过我们的眼睛，而真的是通过我们的眼睛吗？不全然，我们还要靠心。这也许被说了很多次，由心。但是真正用心去感悟的又有多少人能做到？人与人之间灵魂阶层的不同，就在于用心程度的高低。是否诚心诚意，是否心无旁骛。当我们做到用心去主动好奇，我们就获得了一把开启新世界的钥匙，当我们获得这把钥匙的时候，我们就赢了。我们就做到了觉醒的第一步。那是巨大的进步。”

　　钥匙在沙丘下沉睡。

　　一阵狂风吹过，沙丘的轮廓被改变。

　　“第二步，是学会爱。”

　　一片漆黑。

　　“首先你要明白，爱情只是爱的一种。爱是奢侈的境界。我们的四肢，五官，六腑健全，但这只是肉体上的胜利。我们的灵感来自性欲，性的本能欲望。而物质是文明环的无底洞，那是第二欲望。新形式的欲望，与本能的欲望抗衡着，不分上下。性的满足也许不全是因为爱，而是赤裸裸的想要。想要高潮。这些肉体上的胜利，并没有爱的参与。爱的重要性，自然不用我多说。爱就是情感的光明面，黑暗情绪是行动的错误指标，它锋利，会戳伤我们行动的双腿，它会引我们走上歧路，进入罪恶深渊。爱的力量是无穷大。一切都是一个圆。我们要对爱好奇，真正用心祈盼，去祈祷，对着光传来的方向，不用念叨罗嗦的经文，只需要感悟。感悟气流，血液，感受自身曾经的存在。也许蝼蚁，飞鱼，猎豹，白鹰，现在变成了人，拥有智慧。胎水中我们形成，细胞分裂，我们拥有了眼睛。出生，我们学会了好奇，然后懂得了世界上的一种奢侈，叫爱。最大的爱是对于自身，而我们总想将爱施予他人。你是天灾地难，我是万劫不复。然而我们错了，我们的时间有限，我们是无法找到那个人的。所以我们必定残缺，我们注定孤独，我们不能和所谓相爱的人同时死亡，进入想象中的极乐。所以清楚这一点，我们就发现爱的本质，其实是对于自身孤独的包容。这样，我们才能冷静地做事，清除祖先积留下的等我们处理的污垢，躲避阻碍精神宇宙运转的陨石，发现精神宇宙中隐藏的暗物质的真相。我们才能前进。”

　　一颗陨石撞到一颗星球上，发生了壮观爆炸。

　　“第三步，是学会宽恕。”

　　在宇宙中，爆炸是极其极其细声的。

　　“宽恕是极其深奥的学科，是一项难以掌握的本领。每一个生命都会犯下错误，也许是有意的，被迫的，又或许是主动的，有密谋有策划有目的性的。错误在所难免，甚至科学计算中也会出现误差。但误差需要缩小，化为零，达到最准确最完美的结果。所以错误也需要宽恕。因为错误始终会变成过去式，即使让未来产生质变，其中也能提取有利经验。不仅在过去的历史中，我们要宽恕，对于未来，对于既定而无法改变的规则，对于不公平，对于感官上的偏差，我们都要予以宽恕。承认我们置身其中的无奈。无奈，是因为我们做何努力，都无法改变。它已经发生，已经发生在别人身上，发生在我们身上。我们要承认。承认使我们获得莫大的勇气，这个勇气足以去理解生死。生死的真相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好奇心的钥匙在打开这扇疑问的大门后看到的又是另一扇禁闭的门扉，无限循环，这是哲学上的无奈，我们也要承认。用对自身的爱并加以宽容的目光，就能达到完美境界。”

　　随后，我看到了一颗星球的死亡。

　　这颗星球失去了光芒，它本来燃烧着炙热的蓝色火焰，可就在那一瞬间，它的生命走到了尽头，它的膨胀达到了临界点。它迅速地塌缩，慢慢变化成一个黑洞。以这颗星球的尸体为中心点，重力场开始改变，时间面也开始扭曲。周围的各种星体星云都被这个黑洞吸食，速度之快，能力之强。黑洞不停地在扭动，旋转，就像一个隐形的漩涡在贪婪蚕食。一道光线经过黑洞，轨迹迅速弯曲，同样被吸入其中。

　　这些被吸入黑洞的大大小小的星体，就像周末早晨被身子发福的家庭主妇丢入垃圾箱等待被清走的垃圾。

　　一切都会变成垃圾。但同时也获得了进入新宇宙的特权。

　　我仿佛置身于一间播放着宇宙虚拟纪录片的影院，被突然熄了灯，影片停止放映，胶带焚毁。观者惟我一人。一片寂静中，我不知所措。发生了什么呢？（对，你学会了主动好奇。）

　　黑洞群在不断地壮大。不远处几亿亿光年外，又一颗白矮星变成了黑洞。

　　“今天的授课到此为止。理论精华我已经全部说给你听，接下来你只需要实践和继续感悟。”

　　下课。

　　26

　　灭了壁橱里的篝火，仍剩几星火花在跳动，最终它们难逃熄灭的命运。

　　空气骤凉，是夜幕低垂之后发生的变化。怪兽提议我们一起睡。

　　于是在他洗净了餐具，我洗过澡换上一身干净衣服，检查门窗都关紧后，我们一齐钻进被子。这是怪兽的床。

　　他提出要给我说一个童话，因为一时也没有其他话题可说，而他的脑袋似乎是一个童话故事全集，我便轻轻回应了一声，他开始讲述他的故事。

　　“后来，死神还喃喃自语道。”怪兽说。

　　在温暖的被窝里，我们面对着面横躺着，我时而闭上眼睛倾听这个偶尔还令心跳加速的故事。被窝里仿似一个地洞穴，而怪兽充满柔情的声音回荡在洞穴的四壁。

　　“他对着照片，说，小精灵，你知道么？之于他，好好的你，才是最好的礼物。”

　　我沉默了一会儿，怪兽伸过手抱着我的身子。他没穿衣服，赤裸着上身。隔着单薄的睡衣，我感受到他的温度。而我想到他的容貌仍是与我无异。这温暖，也似乎是我给予我的。但是，我们总是习惯给自己带来悲伤，找抑郁斗。

　　“你说的这些故事，都发生在森林里。是这片森林么？”我的耳朵凑近着他的胸膛，他轻轻跳动的心跳声好像来自时间隧道的尽头。

　　他说：“一个宇宙，总有一片森林。而每一片森林里，都注定有一个童话故事。”

　　“说实话，怪兽君。”他示意我继续说下去，“明天可以换个样子么？其实，我看到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在我面前晃来动去，感觉甚是奇妙。”

　　“奇妙是好感觉啊。至少没踩着地雷。”

　　“算了，你喜欢就好。”

　　其实我感觉是无所谓的。

　　他挠着我的头发，接着询问道：“今天上课怎么样？”

　　“觉醒三步骤。”

　　“好奇，爱和宽恕？”

　　“你真是了解得一清二楚嘛。”

　　“因为以前的学生都这么和我说。想必你也不例外了。因为亚特伍德老师的课都是不变的，变的只有上课的速度。”他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这紧捂的被子里不能语速太快，也不能说得太多，空气温暖但流通速度慢，空气不多，“你的速度是最快的，仅第二天就学到觉醒的步骤了。”

　　“我觉得挺合适。”

　　“你是天才。”他嘻笑道。

　　“今天我在意识旅行中，看到了一个身影。”

　　显然他感到好奇，说道：“意识旅行是超光速的，还能注意到一个身影？”

　　“对。”我感觉到他在认真地等待我的下文，黑暗中他似乎撑开眼睛看着我正皱紧着眉头在回忆，“是个男孩。海啸过后冒出了脑袋。金色头发。”末了，我终于说出原委，“我喜欢他。一眼就爱上了。”

　　怪兽似乎沉默了，而我不知道他为何沉默。

　　随后，我感觉到他抱着我的手充满了力气。

　　他打了一声小小的呼噜，似有若无的像躲藏在叶片后的幼雷。

　　我看到点点雪花贴在窗户上。

　　“我喜欢他。一眼就爱上了。”

　　27

　　这条巷子因为幽深而曲折，被戏谑的孩童称之为“鬼巷”，时间长了，人们都这么喊。就像一个人的小名，不知被谁不经意的发明，被叫得多，这个人的姓名除了在证件上出现外也就不会被使用了。

　　每一条巷子原来都有这么一个名字，来自城市规划局，但被广而传叫的，总是那一个别称。而别称的产生，也许因为特色，也许因为某一个闹鬼故事，特别的传说。

　　约瑟夫走在鬼巷中，一群中年男人脚踩拖鞋路过，嘴里叼廉价烟草，他们没有注意到这个灰头土脸的小孩。他离家出走已经两天，没有吃任何东西。

　　约瑟夫将双臂抱紧，他只有四岁半，全身各个部位几乎都残留伤口，斑黄血迹仍未褪干，那或大或小，有的来自父亲的皮带，有的来自母亲的毛掸。他们总有各种事情不顺心，而当抱怨的情绪足以要通过实际暴力来宣泄时，没有安全感的约瑟夫总是在他们身边。任何能操起的都能成为武器。于是约瑟夫便无一例外地成为了他们揍虐的对象。

　　他的父亲是一个煤矿挖掘厂的监工，这份工作满足了他的控制欲，也培养了他破口大骂和轻易动怒的性格。但是后来因为煤矿厂发生了爆炸事故，依稀记得是一群被拖欠工钱的劳动者将某个工头打残了腿，然后第二天到地下机械室时被反锁起来，排气扇也被关上，于是他试图用铁锹砸门逃生，但结果碰出了火花。便发生了惨绝人寰的悲剧。因为这件意外事故并非意外，被媒体曝光。煤矿厂本就周济困难，加之丑闻，自然被迫倒闭。约瑟夫的父亲也因此失业。加之他酗酒成魔，烟瘾不断。成日混迹酒吧，终有一日抽了一根被渗入了毒品的香烟，便一发不可收拾。毒瘾折磨着他。他对毒品的需求也就意味着对经济的大力剥削。

　　约瑟夫的母亲是一位有名的律师，报纸也曾报道她经手的成功案件。但因为丈夫的堕落，母亲也受此舆论影响，被迫辞职。于是他们家靠着到处借钱来维持生活。走投无路时，辛苦的母亲也做杂务活，以及来自社区的救济款。但约瑟夫的父亲一直无所事事，昏天黑地地剥削家里的经济。

　　某日，约瑟夫的父亲从酒吧里的吧台上偷了一个女人的兔娃娃。这只毛绒绒的兔子有他两个巴掌大小，这天正巧是约瑟夫的生日，他将兔子送给了约瑟夫。

　　但是好景不长，凌晨时刻，他毒瘾大发后发狂，五官狰狞，闯进厨房乱摔一气。

　　一片狼藉。

　　约瑟夫被母亲当作挡箭牌，他们躲在墙角。

　　女人的内裤里渗出一泼清黄的液体后流出了血，她捂着肚子破口大骂。

　　约瑟夫怀里的兔子被女人的魔爪撕开。被扯掉一只耳朵和一只手的兔子被扔出窗外，滚到马路上。垃圾车经过，就被一齐捡走了。

　　约瑟夫出逃了。

　　他在鬼巷里拼命地跑。

　　一家人从拐角处走出来，他们提着一个个饱满的皮囊和购物袋。孩子的手被母亲牵着，他手中拿着一只风车，迎风旋转。他的怀里，一只兔子，洁白如雪，长耳处戴着花的布娃娃。约瑟夫一阵心酸，眼泪含含，他赶紧将视线转移到其他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