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五年，四月二十日。
德国首府柏林市的天际灰雾弥漫。一只鸟的羽毛掉光后，它终于失去了飞翔的力量，狠狠撞上国会大楼的巨大石柱。枪林弹雨如同一场涤清视听的声啸，哗然而至，它淹没所有音乐。
傍晚，轰炸暂时停歇。
希特勒独自走上大街，遍地尸骸，狼藉如此。人去楼空，残垣破瓦，景之萧条。电线败露在大楼外，线路末梢烧结成一团黑稠块。所有资源被切断。纸张，要首签字，未晾干的章红油印，漫天飞扬的破碎档案。
这座代表着第三帝国辉煌的都市正奄奄一息。
那块染霜的方形胡子。干裂的嘴唇。他的左手在抽搐，非得靠拖着，才能正常地被支撑起来。步履蹒跚，像被流放远岛。巨人终有一日日落西山。他将暗绿色军风衣的领子拉至可能的高度。
那枚张开金色翅膀的雄鹰徽章别在袖口上，左胸前，帽檐，都是这个图案。它就像一颗外在的痣。形影不离。
恶魔只能是恶魔，能杀掉恶魔的只能是天使心中的魔鬼。
天色黑得一塌糊涂，像一瓶墨水再倒入另一瓶墨水中。黑得无法反抗。他闻到浓重的弹硫味，腥臭，以及腐尸气息，带来前所未有的恶心。
杀戮：一颗疯狂长大的痣。
希特勒带着冷气笑了一下，继续往回走，
今天是他的五十六岁生日。
他打算回到地下避难室，他藏身的堡垒，最重要的是她，美丽的爱娃·布劳恩。
他心中计划着，这场晚宴结束后，柏林的反击战也将告捷，随后，他将前往萨尔斯堡，在巴巴罗沙山丛林的地下研究所内，指挥第三帝国与苏美的最后决战。战役告捷后，他将登上巅峰宝座。
巷道里藏着一群人围着篝火取暖，那是非官方武力组织。
他踩着凹坑不平的路面前进。隐约的迪斯科舞曲声从远处传来。他嗅到晚会的气息。这诱惑促使他不由自主循声而去。
那是一幢大门已经被炸碎的大楼。拾级而上，十六步阶梯。
他看到火光和一群影子，身姿摇曳，头身不清。一对乳房丰满的轮廓。这样狂欢晚会似乎在等着他。他是最后迟到的嘉宾，将在最后粉墨登场，掀起最高潮。
一个金发女子举着一杯红酒，她从桌子上倒下来。一名敞开胸前衬衫的男军官接住了她。金发女子用手拈着高脚杯将红酒倒在男人的头上，俨然流下紫色的泪。他们热吻。女子用舌尖舔舐男人脸上的酒，她的目光，一把情色之箭，精准地射中了刚步入大厅的希特勒身上。没有人在乎他的存在。
我的元首，您怎么没穿晚礼服。
一盏华丽的水晶灯高高吊在大厅上，光线中能看到一瀑瀑尘埃。房子摇摇欲坠，他们乐极忘形。口红。项链。耳环。玉绿手镯。镶钻怀表。身体的摩擦。头发的湿度。这一切。军帽被随意丢在地上，一对对男女在互相引诱，彼此间磁场在快速感应。皮肉是绽放不死的红莲，不怕冷水，不怕枪弹。
新的星系形成，红唇是恒星在中心。
希特勒随手拿起一杯红酒，像是个局外人看着他们。
尖叫，欢呼，音节紊乱，词语晦暗。有人在喊。一个人的名字，说德语，以及混淆了几种口音的外交官语言。麻木袭击身体，湿烫是酒是血，影影重叠。
他从人群中穿过，喧嚣声逐渐变淡。热浪远去。
一声巨大的爆炸从他身后传来，滚滚烟尘。舞厅被空投弹炸毁。
极乐世界在他身后灰飞烟灭。
庭院中央竖立着一尊青铜打造的圣女像。眼睛空洞无神，已经消失的瞳孔仿佛在凝望这座城市。身体上唯有一条丝绸环绕，大腿丰满，姿势暧昧。四周的其他雕像全都倒在地上，四肢断裂，面目全非。
一只猎犬从圣女旁经过，它似乎嗅着什么，寻找着。却无事地逛了一圈之后又回到了那个站在井边的侍卫身旁。侍卫放下步枪，他弯下腰亲吻一下狗的额头，狗兴奋地摇动着它的棕色尾巴。
那些士兵无视希特勒的存在，当他经过时，没有人向他行纳粹礼，继续旁若无人地谈笑风生。
希特勒坐在一块方石上，这本来是一个雕塑的底座。他合上双眼。左手在抽动。风拂过他的刘海。他的五官细致，身上充满帝国统治者的气质。
他的脸像一张吹弹即破的纸。
他的脑海突然闪现煞人血光。活生生的截肢场面。
当希特勒睁开眼睛，一只鹿正对他含笑。那谜一般的高贵气质。他敏感地探测四周，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更没有人注意到这只鹿的存在。
“我的元首，”鹿正通过脑电波向他传话，希特勒迟疑似地歪过脑袋看着它，“请你别再欺负这个世界，它容易心碎。”
声音从冥冥之中而来。只见鹿美得令人窒息。
“我已经走到尽头。我的帝国。我将变成丑闻。”
“我只是代表大师来问候你。你是一个温柔的男人。”鹿说。
“大师？”面对着未知的力量，希特勒的语调极其温和。
“大师创造了这个世界，同样，大师创造了你。上帝子虚乌有，大师才是至高无上的神。可你的所作所为令大师非常气愤，也让世界非常伤心。但你仍是大师之子，大师是你之父。大师爱你，尽管你顽劣，你也曾做过最坏的打算。”
希特勒潸然泪下，他用知觉即将完全麻痹的左手抹去了掉落的热泪。
“他们曾经是我最好的将军。”
一条金色蟒蛇从希特勒的脚底探出头来，缠上他的身躯，蛇信粉红色滋滋地吐出来又缩了回去。蛇似乎掉入金池，鳞片金光闪闪。
“你也曾经是最好的元首。但如今，蛇头已老，还怎能奢求蛇身健壮呢。你不是蚯蚓，即使砍成两段还能各自为活，但亦是两头逃。”
他痛苦地抱住自己的头。
一只巨大的银色蜥蜴爬出来。蜥蜴张开嘴巴，舌头上的疙瘩五彩斑斓。蜥蜴狠狠咬住蛇的三寸，蟒蛇狰狞，獠牙啃住蜥蜴的爪肘，毒液在一瞬间注入。
废墟中的所有尸体瞬间全部复活，它们爬起来，吊垂着两手，吐出鲜红腐烂的舌头。他们全部向希特勒走来。
“大师！大师！大师！”
他猛然间睁开眼睛。鹿，金蟒，蜥蜴，以及复活的死尸全都不存在。
“这个世界容易心碎。”
爱娃亲吻他的耳垂，闭上眼睛时睫毛轻轻触及他的眼穴。
他平躺在床上，那是噩梦一场。
他看到墙上挂着腓特烈大帝的画像。像脸色煞白的鬼。
随即，巨大的炮弹轰炸声震动了这个地下空间。爱娃紧紧环抱住他的胳膊。
“一八八九年四月二十日。我被包装好，从一个女人体内破壳而出。在我第一眼看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我的哭并非因我自愿。当我学会走路时，世界已经在我脚下。战争像个儿童，他没有控制力，本性残忍。我听到：热爱我的人们崇拜着子弹，他们在子弹上写诗。我听到他们心中暴力的种子冲出土壤。我们提倡的并非暴力，而是正确的暴力。我拥有他们，忠诚的党员，他们爱我。我遵循我的路迹，我是他们的信仰，他们沿着我的足迹行军。当我听到铿锵有力的脚步声浩浩荡荡，我就听到了新世界的号角。鹰状徽章反射出一道壮丽彩虹：我的帝国。”
希特勒突然什么也想不起来。任凭时间流逝。
直到这片宁静被戈培尔急促的敲门声打破，“我的元首，斯滕费格医生来了。”
阿道夫和希特勒：他留着和他一样的发型。
他探索他身上的每个细节。
一片樱花森林在一片泛着银色光芒的湖水旁，形成一道粉色波浪，湖中倒影着粉嫩的樱花树。湖面倒影着一座金色寺庙。这边岸际，一只狼正和一只鹿相吻。天空清一色灰白，纤尘不染，仿佛圣歌洗涤心灵，如此一面大慈悲镜。当狼与鹿再次亲吻时，金色寺庙的顶端忽然跳出一丛火焰。狼与鹿开始热吻。火势迅猛蔓延，整座寺庙陷入熊熊烈焰，火势快速波及樱花森林。这片火海沸腾，有如一条条火蛇倾巢出动。火光映天，天空中出现火烧云。一群蝴蝶如风暴般从火海中狂卷而出，铺天盖地，气势如虹。她们的翅膀也迅速地燃烧起来，当上升到一定高度，蝴蝶就化作一片灰烬洒落。狼和鹿仍在热吻，当它们缠绵的嘴巴分开，身后已经一片狼藉。
血从他的颈项上的牙印中流出来。
爱娃拿起那两粒渗有氰化钾的药片，将其中一片放到希特勒手中。
她说：“我爱你，我的元首。”
“我是你的丈夫，爱娃。”他抚摸着她的金色长发。
整个房间空空荡荡。
“爱娃。”
鹿再次出现，它身旁摆着一面高椭圆形明镜，镜中没有倒影，一片虚无。
“大师在新世界等着你，希特勒先生。”
他们将毒药片投入口中。
希特勒将他的脸与爱娃紧紧贴在一起。
他举起那把七点六五口径的黑色瓦瑟手枪。
在生命的最后，他什么也没有听到。
只得一颗纳粹星球停止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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