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昂纳多·达·芬奇坚信，任何知识都是实体。
科学的眼睛是一颗炙热的好奇心。
你的一切活动都在大师的监视下。
莱昂纳多举着烛台，沿着靠岩壁修建出来的旋梯拾级而下，他的长袍拖在地上，袭袭惹起黄尘。
这个秘密的，被遗忘的空间在一所医院的地下。隔壁的太平间从来没有传出过歌声。那是院长为他提供的研究场所。
在当时，解剖尸体有违教义，被严重禁止。但莱昂纳多要求一定得亲自动刀。他在这所医院地下室藏尸间隔壁的一个简陋暗室里，凭借简陋设备，进行人体研究。
他举起一把细长的手术刀，沿着这位暴毙而死的孕妇的胸口平缓地切开一道口子。
尽管戴着口罩，人肉腐坏的气息依旧传入鼻腔。
他用铅笔在图纸上进行草稿。
幽暗烛光下，他仿似听到纯净的哭声从脚底更深处传来。那里沸腾着一颗一旦出示便会爱上某个人并宁愿赴汤蹈火的心脏，那心脏还小得可怜，他还未同一个新生婴儿的肉体联结。这颗未成熟的心脏在孤独地等待着，它在等待着宿主，等待着皈依新生命的统治。
每当进行人体解剖，他总是孤身一人完成。四下一片寂静。透过天井无法望到月亮。
莱昂纳多会在天亮前回到地面，赶在曙光万丈之前回到家中。
他生命的齿轮在加速转动。
他坚信，探索需要竭尽全力。
维特鲁威人爱的是他的灵魂，不是他的肉身。
谁知道呢。也许眼前这位是乔宫达，也可能是伊莎贝拉伯爵夫人。只是无法留下印象。
苹果核里并不是另一个宇宙。
莱昂纳多对卡普罗蒂说：“我们不能被表象所迷惑。”
“但唯一我无法动摇的，是我深深的爱着你，莱拉。”他想。
莱昂纳多面对画板愣了很久，一旁静静站着等待杰作出世的侍卫们在凝神以待，他们不知这位画家的心中正在进行无关的思考。
此刻他消除了多余的顾虑。
莱昂纳多站起来，他对眼前的女士说：“您真是令我印象深刻。不过请容许我带着这份敬意和爱意，回到我的工作室完成这幅作品。”
女士站起来，身姿窈窕，“达·芬奇先生，您的技艺和才华令我惊叹。我想，我批准您。请自由地完成它。如果您能将此画定名为《蒙娜丽莎》。”
莱昂纳多点点头，亲吻那位女士的手背，女士莞尔一笑。他收拾起画具，拒绝了侍卫的指引，花费一番精力才走出复杂的皇宫走廊。
此刻坐在莱昂纳多·达·芬奇面前的是卡普罗蒂·莱拉，这个令人颠倒梦想的俊美女子。她背后是一扇敞开的百叶窗。
藤蔓青色，有细虫静默。
卡普罗蒂穿着一身轻便黑纱，右手随意地搭在自然垂下的另一只手上，护着手腕。轻描淡写。
卡普罗蒂说：“老师，很久没有听您关于天文的见解了。”
莱昂纳多享受地看着眼前的爱人，他在作画，“我的莱拉，见解必定带着误解。”
他换了一只画笔，笔刷上涂着润润的水，“地球正围绕太阳进行周期旋转，月球是地球的卫星。它们三个人，三个人都孤独。”
像突然想起了某句诗，“所有的真相都要通过想象力来发掘。”
卡普罗蒂·莱拉说：“我热爱太阳的光芒。”
莱昂纳多暂停作画，他做一个深呼吸。尘埃在空气中少见。颜料气息犹如花香弥漫，沁入他们的心脾。
“这个画中的人，我该叫她蒙娜丽莎，因为这是我欠了那位夫人的债。”完成画作后，莱昂纳多向后退了一步，带着如释重负却极其喜悦的心情在欣赏。
他挽过卡普罗蒂的肩膀，轻轻亲吻她的额头，仿佛来自天堂花园的芬芳令他释然。
蒙娜丽莎的微笑令人心醉，那是超逸于平庸的圣洁。再也没有比这更迷人的面孔了。身后远景被薄雾笼罩，交错的磐岩，一片若隐丛林，不约而同的沉默。她像一面至柔的镜子，反照着这个充满刻薄的世界。素淡的黑色衣着。蒙娜丽莎是无性别者。他仿佛听到了来自温柔乡的合唱。
“她怎么和那位夫人不像呢？老师。”无论如何，卡普罗蒂还是习惯称莱昂纳多·达·芬奇为老师。
“这张神秘的面孔，一半是我，一半是你。我们在其中融合。我是冰山，你是岩溶。我们在一起便成就完美。”
他其实一直在欣赏着卡普罗蒂的侧面，尽管他知道在画作中能传递完美视觉的是四分之一侧面，但在现实的视野中，他知道卡普罗蒂无论哪一个方向，看上去都是完美的。
大师喜欢蒙娜丽莎。
“世人是不会发现这个秘密的。”
“我爱你，我的老师。”卡普罗蒂·莱拉说。
他们之间的唯一一次争吵，来自贾克莫。这个被莱昂纳多·达·芬奇从街头拾来的流浪儿。
但莱昂纳多真正的爱情之花绽放在那块叫卡普罗蒂·莱拉的土地上，只有那片土地能孕育出那盏独一无二的花朵。
只是此刻，花朵正面临前所未有的浩劫。莱昂纳多必须拯救这朵花，于是，他选择了一个夜晚，风雨袭城。他当着卡普罗蒂的面，同样在那个产生误解的地下室，将贾克莫生生剥开。
手术刀反射着冰冷烛光。这样的残忍举措却挽救了那朵奄奄一息的爱情之花。
卡普罗蒂·莱拉重新燃起了对莱昂纳多·达·芬奇超然于所有物质和精神的爱。
那种爱意有如光滑圆溜的裸体，正张开一双精美雄劲的翅膀，在电闪雷鸣的夜色中翱翔。
当刀口划至肚脐，莱昂纳多收起了刀具，卡普罗蒂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他。
一阵冷风将地下室的烛光吹灭。
内心的欲望之火代替烛光熊熊燃烧。
他们在贾克莫尚未合眼的尸体旁，在这片消除了误解的黑暗中，酣畅淋漓地。
“这个肮脏的世界是为我们量身设计的床。必须牢记我们不曾上舞台表演这一点，我们一直恋在床上。”
艺术殿堂就在性爱之海的正中央。
莱昂纳多·达·芬奇携着卡普罗蒂·莱拉来到天台上。
他对着阳光举起他的手稿，工整的笔记密密麻麻，以及相衬的草图。这些文字看似古碑文，对于无法解读的人来说就是一排排陌生的密码。
莱昂纳多将手稿进行横向地一百八十度反转，上边的文字便可以被清晰地读取了。奥妙呈现。
“这样就能读懂了，”莱昂纳多看着卡普罗蒂，“这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在我死后，我希望你能整理我的手稿，并将它们付梓出版。”
卡普罗蒂抿起嘴唇，肯定地点点头。阳光咬住她的脸。
与非人类的交流使莱昂纳多·达·芬奇从身体上获取了某种快感，那种快感如烟花出世，骤冷，瞬间陨逝。
第二天一早，莱昂纳多在天微亮的时候就醒来，为了不影响卡普罗蒂的睡眠，他小心地移动着自己的身体从床上下来。卡普罗蒂翻了个身，发出一声微微的鼾鸣。似乎从一个梦进入到另一个梦中。她抓着枕头一角的手轻轻触动。莱昂纳多看着她，会心一笑。
接下来，他便投入紧张工作。
在莱昂纳多的机械发明领域，他发明了最令他骄傲的一样飞行器，若用外貌特征来取名的话，就叫飞碟。
直到这张图纸被盗。
“我所绘制的所有人物，不过借鉴了那些皮肉幻觉，将颜色包裹在你的骨骼上。我的莱拉。我的心脏将永远为你跳动。”
“我只想听着您的心跳声入眠，老师。”卡普罗蒂·莱拉说。
一四五二年，莱昂纳多·达·芬奇诞生。他颠簸的生命列车最终在一五一九年抵达终点。
列车在进站后进入缓冲过程。
他看到一只鹿在月台，守在一面高椭圆形的镜子旁。
莱昂纳多眼前一亮。
“请问，你来自何方？”我们听到他体内的齿轮已经锈迹斑斑。
“我来自镜中世界。我代表大师。我将带领过世的你带着那里。在镜子里，没有愚蠢的艺术。”
鹿的声音通过幽冥，变成波路，藏在光里，最终传递至莱昂纳多的脑中。
“至少你的心血将成为你的光环。在这个俗世今后的时代里，你会成为偶像。你制造了一个令大师都心悦臣服的谜。谜面就是那幅叫《蒙娜丽莎》的油画。”
鹿的声音慢条斯理，像是在朗读一首不押韵，但充满感情的长诗。
五月天，克鲁克斯庄园的上空没有一丝云彩，澄净的天空就像一个藏着谜团的谜团。莱昂纳多·达·芬奇在弗朗索瓦一世的怀中吐出最后一口气。此时，卡普罗蒂·莱拉却在遥远的距离外悲伤地挂念着她的爱人。在这个世界用尽最后的力气念出最后一句诗歌的地方，莱昂纳多和世界一同倒下。他就这样飞向无限去了。
他说：鸟类之外无蝙蝠。
莱昂纳多·达·芬奇的生命之钟还未来得及整点报时，秒针就停止在距离数字12最近的位置上。他热爱的世界同时熄灭了灯。他生命的列车最终停下。
鹿背着这个胡子花白的老人走进镜中。
大师爱的是他的灵魂，不是他的肉身。
鹿罕见地露出一丝蒙娜丽莎般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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