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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我还爱你》 作者:戴宾雅

第7章 灰色 他们听到了夜鸟在防风林里歌唱(1)

  在他面前,她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常伏在他的肩头问天问地,井底星宿,屋顶流云。他的解释虽然荒诞,却能令她的夜晚云开见月,让她想起那些曾经的甜蜜,想起那两个躲在树下捉迷藏的孩子,以及许多有关早熟的秘密。如今,她的梦突然间破碎了,到昨天夜里戛然而止。玫瑰花开了,玫瑰花又谢了,在这个夏天里,该美好的已经美好过了。

  张榕放学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一进屋就看见桌上留给她的饭菜。从厨房洗手出来,张榕坐下来吃饭,打开盖子见是香喷喷的红烧猪脚,心里非常高兴。刚吃几口,就听门外有人喊她:“张榕!张榕!”声音里透着焦虑。

  “长脚虾?”张榕放下筷子跑到门口,望着一脸焦虑的长脚虾,“你怎么来了?有事吗?”

  长脚虾说:“不是我有事,是谢家玮惹上大麻烦了。”

  张榕回头看了看,父母此刻都在后院纳凉聊天,她把手指放在唇上,对长脚虾说:“小声点,别让我爸妈听见。我哥到底出什么事了?”

  长脚虾小声说:“昨天你哥的三轮摩的撞了古大哥的车,阿媛姐要他赔偿他不肯,阿媛姐就让运管所的人把他的车和货都扣了。你哥一气之下又买了一辆二手摩的,但这车是偷来的,阿媛姐不知从哪里得到这个讯息,把这事捅到了公安局和运管所。结果,你哥天黑时在路上被抓了。”

  “怎么会这样?我哥现在人在哪儿?”

  “应该还在运管所。”长脚虾说,“现在只有一条路,赶紧找个能说上话的人把你哥捞出来。”

  “我想起一个人。”张榕说着和长脚虾一起离开屋子,出了大门左拐到了老刘家,对他说,“刘叔,我哥被运管所的人扣下了,他买了一辆偷来的车,被人告发了。”

  老刘一听也着急起来,当即掏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和那边的人谈了好一阵子。放下电话,老刘带着张榕、长脚虾出门上了一辆出租车。半路上老刘告诉张榕,他认识运管所一位姓谭的副所长,对方表示愿意帮这个忙。张榕提醒老刘,这事最好不要让她爸妈知道,老刘答应替她保密。一行人来到蓝天路一家咖啡店,在一间灯光昏暗的包厢里见到了大腹便便的谭副所长。张榕把事情经过简单向他讲了一遍。这时有人打电话找老刘,说要和他谈笔生意。老刘走之前告诉谭副所长,今晚的单他来埋,希望他能帮帮张榕。老刘走后,谭副所长指着大门,要长脚虾离开,声称有些内部消息不能对他公开。

  长脚虾离开后,谭副所长关上包厢大门,回头对张榕说:“你哥现在被关在公安局,你希望我出手救他吗?”

  张榕躲开他的目光,点了点头:“请谭叔叔救救他!事后我一定酬谢您!”

  “你打算怎么酬谢啊?”谭副所长走过来紧挨着她坐下,张榕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我一定会酬谢您的,只要把我哥救出来……”

  “你哥我一定能救出来。”谭副所长压低声音对她说,“关键是你的态度。告诉你,我不缺钱。”

  张榕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要的是别的东西,如果她不答应,救谢家玮的事当然也会泡汤。但她还是个纯洁的女孩子,从未有过这方面的经历。

  她到底该怎么办?

  见张榕一直无声地流泪,既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谭副所长知道她的内心在进行着激烈的斗争。他耐心地等待她的决定,背靠沙发,跷着二郎腿,不慌不忙地抽起烟来。

  张榕哭了很久,她心里十分为难。哥哥是一定要救的,无论为此付出多大代价。但她同时也不想失去自己,失去了就意味着再也没资格去爱谢家玮了,意味着她对他十年的感情朝夕之间随风而逝,付诸东流。

  她思前想后,决定在保全自己的前提下,有条件地和谭副所长周旋……

  谢家玮被放出来的那个早晨,他手搭凉棚想看看太阳,可见到的都是乌云。

  张榕站在外面,身后是无人的街景,凄凉的风,只有枯叶从她的心中飞过,只有流淌了一夜的泪水,冰冷刺骨。在翠绿的童年,她常常幻想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她鲜如原初,一如既往,像夏天里第一次升起的阳光,将第一次的灿烂洒向他的远岸。

  那时候,他们一起躺在防风林里午休,她曾经看着他深沉地熟睡,像个婴儿,从他的呼吸里她听到了大海的涛声。另一个海,藏在他的心里。那时候,她想悄悄爬进他的梦里,像一个偷吃芒果的女孩,躲在他的身后,看那片遥远的属于他的世界;看海滩上奔跑的千万只小白兔;看海面上飞翔的一群群海鸥;看阳光像一根兰花指,在天际线上优美地洒出一把把透明的音符。

  在他面前,她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常伏在他的肩头问天问地,井底星宿,屋顶流云。他的解释虽然荒诞,却能令她的夜晚云开见月,让她想起那些曾经的甜蜜,想起那两个躲在树下捉迷藏的孩子,以及许多有关早熟的秘密。如今,她的梦突然间破碎了,到昨天夜里戛然而止。玫瑰花开了,玫瑰花又谢了,在这个夏天里,该美好的已经美好过了。

  谢家玮的目光从天空收了回来,一低头看见了张榕。她的身影罩着一层悲伤,孤零零地站在街上。她跑向他,扑进他的怀里嘤嘤啼哭。他抚摸着她的一头秀发,安慰她说:“傻丫头,哭什么?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张榕放开他,泪眼汪汪看着那张俊俏清瘦的脸,想说点什么时,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我保证以后不再这样了。”他以为她是生他的气才哭的,“我不会再让你伤心了。”

  她伸手捂住他的嘴,凄凉地说:“哥,是榕榕对不起你!”

  她跑了,一边哭一边抹着脸上的泪。他在后面喊她,她已经听不见了。他怀着一颗懊悔的心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行走,这时手机响了,林媛静打来的,问他昨晚为什么一直打不通他的电话。他不想让她知道自己被关了一夜,骗她说手机忘了充电。她说下午放学再和他联系,她想见他一面。

  回到住处,谢家玮拿着第二套西服去找阿邓。阿邓感激他讲义气,在派出所里没有把他供出来,在八千的基础上又多给了他两千。谢家玮去一家正规店里买了辆全新的、已经办好牌照的三轮摩的,这家店还代办车辆的运营手续,谢家玮委托店老板把营运手续也给办了。

  下午五点,他早早来到长堤路。双手撑着石栏,凝视着脚下缓缓荡起的潮水,那永不停息的海风,夹杂着海鸥的叫声和腥热的海草味,吹拂在他的身上。他抬头望着对岸的海甸岛,此刻正斜躺在偏西的阳光下,四周被湛蓝的大海团团围住。他突然感觉自己像海鸥一样飞上天空,眼前的海甸岛渐渐变小了,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块巨大无边的蓝色水晶上面镶嵌的一颗迷人的翡翠……

  林媛静没多久就到了,望着正在发愣的谢家玮,笑着问他:“你想什么呢?”

  他转身看见是她,笑着反问她:“你不是说先打电话的吗?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等你?”

  林媛静抿嘴一笑,背着手走过去和他并排站在一起,侧仰着脑袋看着他:“我预感你一定会在这儿等我,为了验证我的预感是否准确,所以就没打电话。怎么样,这个解释你满意吗?”

  他低头看了看她:“你的意思是,我们心有灵犀?”

  “也许吧……不过呢,”她话锋一转,伸手拉住他的一只胳膊,“我饿了,你带我去吃小吃吧。”

  “好啊。”他点点头,“我去拦辆出租车。”

  她拉住他的手不走了,抬起头看着他:“干吗要坐出租车?坐这辆新买的摩的不行吗?”

  “你就不怕跌份儿?”在他眼里,哪个富二代喜欢坐摩的?

  “什么‘跌份儿’?”她的回答令他十分惊讶,“摩的多好,小巧灵活,又不怕堵车,大街小巷任我行。”

  “行。只要你喜欢,我没意见。”

  半路上,她有些担心地问他:“今天还会有人拦车吗?”

  “不会了。这辆车是有正规手续的。”

  在骑楼老街一家店铺门前,谢家玮停好车,带着林媛静走了进去。就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她好奇地四下张望着,那些色彩暗淡的雕梁画栋吸引了她的注意。二百二十年前,一位清朝将军住在这里。他当时是这一带官阶最高的武将,因私带军队在南沙群岛消灭大批菲律宾和安南海盗,被朝廷处以斩刑,罪名是违反了禁海令。时至今日,将军的英魂早已散入历史的烟尘之中,在他被砍头的地方,后人建起一座寺庙,里边的神像就是将军本人的模样。谢家玮在店里找到一张空桌,拉着林媛静一起坐下。

  “你以前很少来这种地方吗?”

  林媛静点点头,继续张望着:“从没来过。”

  “今天你来这里,你妈妈知道吗?”

  林媛静小脸一红,摇了摇头:“我们得赶快吃,吃完我还要回家。”

  他看着她,心想现在如此听话的女孩子不多了。“你想吃些什么?”他问她。

  “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谢家玮要了一个斋菜煲、一碗猪脚、一碗牛腩、一盘炒空心菜、一份冬瓜海螺汤外加两碗米饭。饭菜上齐后,两人动起筷子。见林媛静吃得津津有味,谢家玮问:“你虽然没来过这里,可这些东西大饭店里面也有,你应该吃过吧?”

  “那地方做出来的味道能和这里比吗?”

  他一想也是,与大饭店相比,这儿做的东西味道更正宗。

  “你为什么喜欢这儿的东西?”她边吃边问他,“你妈妈不是大老板吗?你……”

  他伸手打断她的话,反问她:“这儿的东西不好吃吗?”

  “当然好吃了。”她高兴地边吃边说,“我还是头一回吃到味道这么正宗的美食。你知道吗,我更喜欢你现在的样子,朴实无华,充满魅力。我喜欢自食其力的男孩子,讨厌啃老的富二代。”

  “你不也是富家子弟吗?”

  她歪起脑袋对着他微微一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接着放下了筷子。“今天我吃得太饱了!”她站起身来四下瞅瞅,又向他投来询问的目光,“这儿的东西太好吃了,以后你还带我来吗?”

  “只要你不嫌弃这里环境简陋,想来多少次随便你。”

  饭后,她要搭公交车回家,他开着摩的送她去车站。半路上她对他说:“有件事要麻烦你。从明天起,我要你每天接送我。”

  “好啊!”他高兴地说,“没问题!”

  “我要付你车钱。”

  “付钱那就免谈。”他斩钉截铁地说,“你爱找谁找谁去,反正我不干。”

  “大哥哥,求求你了!”她撒起娇来,“你就答应我吧。”

  “不答应!”他立场坚定,毫不动摇,“友情要是掺入金钱,就变味了。我问你,你喜欢发霉变质的东西吗?”

  她无奈地噘着小嘴说:“好吧,我不付你钱就是了,可是……我要请你吃饭!”

  “行。你请我吃碗清补凉吧。”

  “不,明天中午,我请你来我们学校食堂吃午饭。那儿的饭菜可丰盛了。”

  “就怕我去吃了,同学们就要饿肚子了。”

  “为什么?”

  “我饭量特别大啊!”谢家玮开起玩笑来。

  “少吹牛!”林媛静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那就这么决定了,明天中午下课我给你打电话。”

  两人到了公交车站。下车时,她突然拉了他一下,让他把眼睛闭上。他笑着答应了。她将一张银行卡塞进他的手里,他睁开眼睛时,发现她目光如水,荡漾着清澈之光。“这些日子发生在你身上的灾难,全是因我而起。”

  “话不能这么说,这事与你没关系……”

  她伸手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下去。她望着他,柔声细语:“那天要不是我乱穿马路,你就不会为了躲避我撞上那辆汽车;昨天要不是我闹着去老街吃小吃,你也不会被人抓。你先后被扣了两辆车,还有车上的那批货,再加上这辆新买的车,让你损失了一大笔钱。面对这些,我无法假装不知道,更不能袖手旁观。谢家玮,你……必须接受我的这点心意,不然每一次面对你,我都会怀着深深的愧疚。”

  “你啊……你啊……”向来能言善辩的谢家玮,这一刻竟然被对方的一片真情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他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感情,抬头望着红云万缕的天空,紧闭双眼,深吸一腔潮湿的海风。

  仿佛就像一场梦,仿佛时间好像静止了。林媛静看见一滴晶莹的泪珠,从谢家玮的眼角缓缓滚了出来。夕阳照射着他俊秀清瘦的脸,泪珠里闪耀着一泓晶莹的钻石般的光影。那滴泪后来落在她的手上。

  他低头无声地望着她,把那张卡塞进她的手里。

  “你……”她翘起小嘴,唇角线条分明,眸子里闪过幽怨的光。她有些不高兴了。

  “你的心意,已经直达我的心底。”他把双手放在她的肩上,近距离地凝视着她,“我的心会牢牢记住你一辈子的!我是个粗人,没读过什么书,也不会讲什么大道理,我只想告诉你,这钱我不能要。收了你的钱,我们的友谊就变得不那么纯洁了,而我非常不喜欢这样。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望了他好一阵子,就像望着一座高耸云端的冰峰雪岭,被他至高无上的人格所感动。她把卡放进兜里,抬头看着他:“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放着富家公子不做,偏要做一个自食其力的人。好吧,我接受你的解释。”

  这时公交车已经进站,她匆忙间塞给他一张字条,提醒他上面有她家的地址,提醒他记得明天早晨来接她。这辆车人不多,她上车后很快找到一个靠窗户的座位。一路上她专注地凝视着自己的右手背,那上面粘着谢家玮的一滴眼泪。

  “他真傻!”她心想,“他把我的真心当成一种施舍。这个社会啊,为什么把一个单纯的男孩子变得这么复杂呢?难道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一定要有利可图吗?”

  晚上洗澡的时候,她在右手上套了一个保鲜袋。她怕热水把泪痕冲掉。洗完澡穿上睡袍,她斜靠着窗前的一张休闲椅,两眼痴痴地望着手背上的那滴泪。它已经完全蒸发了,只剩下一个小小的若有若无的白色印痕。窗外的明月映着她墨染的秀发,远处荡来的海风飘过椰林、穿过院子,最后拂在那张水仙花一般的俏脸上。她突然哭了起来,是那种内心激烈颤动、外表无声的抽泣。她臂肘抱着双腿,下巴支在膝盖上,仿佛熟睡一般轻闭眼睛。与此同时,一颗颗晶莹的泪珠,梨花落雨般挂满她长长的睫毛,然后全部落在她的身上。这是她第一次因为一个男生而哭泣,这一刻她才明白:谢家玮的那滴眼泪不但落在她的手上,同时也落在了她的心底,恐怕这辈子都抹不掉了。

  第二天一大早,她急匆匆地出了门。林洁问她为什么不吃早餐,她说和同学约好了在学校吃。其实她是想早一点见到他,哪怕早几分钟也行啊。昨夜的失眠令她苦不堪言,就像度过一个长长的夏天。一出大门她就看见了他,高大的身材,俊秀的脸庞,穿着黑色T恤,双手插在牛仔裤兜里,像一座雕像立在路边,身后是薄明清晨里的一抹朝霞。

  “家玮!”她朝他挥手,一路小跑着向他奔去。

  他看见一个苗条轻盈的精灵飞向自己,也注意到她称呼上的变化——以前她叫他“谢家玮”,现在改口叫他“家玮”。她把他当成好朋友了,不再是陌生人了。和这样一位纯洁的天使做朋友,他当然满心喜欢。在她身上,他看到了人生的希望。原来人世间除了丑陋和冷漠,还是有着美好的令人留恋的东西。自从当年失去那个爱过他的女孩,时光流逝了这么多年,终于,又一股暖流注入他冰冷的心田。

  她跑到他面前停下来,抬头望着他,就像望着一棵开花的常青树。看见她笑,他也跟着笑了,可他们的笑为什么如此不同呢?她笑得单纯、明媚、喜悦,像一朵白色的荷莲;他笑得真诚、陶醉,同时带着辛酸和沧桑。

  半路上她问他有女朋友吗?她注意到他的双肩猛然颤了一颤。她确信颤抖的原动力不是来自颠簸的路面,而是来自他的心底。她早有预感,与自己白纸一样的感情经历相比,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是悲伤的故事,还是充满诗意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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