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灰色 他们听到了夜鸟在防风林里歌唱(2)

　　他两眼望着前方，无声地眺望。他的眼前，时光玻璃般碎了一地，镜子背后隐藏的东西，渐渐有了清晰的记忆——夜色里出现的那个短发女孩，她的脸上、嘴上流着血。那时他满身是伤，断了的肋骨尚未完全愈合。他站在路灯下忍着疼痛，望着楚楚可怜的她，就像望着一团惨淡洁白的云。

　　“是的，我曾经喜欢过一个女孩子。”沉默了片刻，他低声对她说，“好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时我还小。”

　　他从不对人启齿的秘密，为什么要对她和盘托出呢？对此，他也感到奇怪。面对这样一个水一样纯洁的女孩，他无法对她隐藏自己的过去。他想像她一样洁白。

　　“很小就开始谈恋爱了？”她惊讶的眼神在他身上水一样流淌。

　　他想那应该是一次深刻的恋爱。纯洁的孩子都是单色调的，像风一样透明。多少年过去了，他对她仍是难以忘怀——辛酸的往事他向她诉说，把她当作人生里最亲密的知己。她流着泪静静听他讲述，抱着她心爱的男孩失声痛哭。在大海的边上，一个深沉的夜晚，她的哭声渗入他的心底，变成了灵魂的一部分。如今，夜深人静的时候，它偶尔会从梦境里爬起来，重重地推醒他，让他恍然间意识到，自己曾经失去过什么。

　　“她没你高，长相也很一般。”他脸上挂着苦笑，一边回忆一边说，“尽管许多年过去了，尽管有时候……偶尔……还会想起她。”

　　“呃，为什么会分手呢？”

　　“缘分吧。”

　　他表面平静，心里还是泛起一股辛酸。他凝视笼罩于朝阳下的大街，看着它慢悠悠幻化成当年的昏暗。他将一片爱心传递于人的时候，巨大的冷流迎面扑来，冰封的力量进入体内，瞬间直达心底。他被冻僵了，被放逐到无人的荒岛上，看着泛白的天空中，爱情之鸟从头顶掠过，然后，永远消失在天际。

　　“她不爱你了吗？”

　　“不知道。”他低声回答，“也许她认为我是个坏孩子，不值得她爱了吧。”

　　“你是个非常好的人，她一定是误解你了。你应该去找她，把一切解释清楚。”

　　“还有这个必要吗？”他先是一声苦笑，随后又淡淡地说，“我现在不知道她在哪儿，更不知道她现在的模样。”

　　中午十二点，他准时接到林媛静的电话。走进食堂的时候，发现一屋子的女生都在看他。他低着头来到林媛静身边，挨着她坐了下来，抬头见众人还在盯视自己，又狼狈地站起来坐到她的对面。

　　“哇，好可爱的小男生。”林媛静一双小手捂住嘴巴望着他直笑，“一个胆小如鼠的小男生。”

　　谢家玮脸一红，把脑袋凑过去小声说：“唉，被你们这群小屁孩欺负，我真是不甘心啊！想当年……”

　　“想当年……”她打断他的话咯咯笑着，“你恐怕还是一个胆小如鼠的小男生。”

　　“小时候我胆子很大的……”他不服气，小声嚷嚷着，“那时我天不怕地不怕，不过……后来总是挨打，胆子就慢慢变小了。”

　　“谁打你？”她把一份套餐推到他面前。

　　“我妈。”他边吃边说，“她是一个暴力分子、战争贩子。”

　　“她是你后妈？”她想打人的一般都是后妈。

　　“不，是我亲妈。我妈打我，藤条是标配。她生起气来捡到什么就用什么打，什么椅子啊、花瓶啊、手机啊、化妆品啊，像小燕子似的追着我的屁股满天飞，那阵势还真是挺吓人！”

　　他想起那个夜晚，谢杏芳手持藤条冷冷地瞪着他，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抽成了碎片，血迹从里边隐隐透出。那个夜晚正好下雨，闪电不时照亮了房间，照亮了他满身的伤痕。她每次下手都很重，可以说毫不留情，仿佛打的不是她的亲生儿子，而是被当场逮住的小偷。就在那个晚上，在一道闪电消失后的瞬间，他跳出窗口跑入茫茫大雨之中，开始了离家出走的日子。

　　“你爸爸呢？他怎么不管？”

　　“别提我爸了，其实他更恨我！有次还差点杀了我！”

　　她望着他，眼圈渐渐红了起来。原来他和自己一样，都有一个不堪回首的童年。

　　“我的情况和你差不多。”她低下头，语气沉重，“从前我也有个不爱我的爸爸妈妈。”

　　“从前？”谢家玮睁大眼睛，“为什么是从前？”

　　“我一出生，就被亲爹亲妈遗弃在医院里，他们从此失踪了，是奶奶把我抚养大的。九岁那年，奶奶生病死了，我成了孤儿，然后来到现在这个家。”

　　“你是说……”

　　“对。”林媛静点点头，眼含泪花，“我是被人收养的孩子。不过，现在的爸爸妈妈对我很好。唉，原来我们都有一个不幸的童年，难怪第一次见到你，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好像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就认识似的，尽管当时你对我很凶。”

　　“我哪有啊？”

　　“你当时是很凶嘛。”

　　两个人边吃边聊，饭吃到一半时，有人从后面扯谢家玮的衣服。谢家玮扭头一看，发现是蓝眉儿。蓝眉儿冷着脸挨着他坐下，将手中装着饭菜的托盘重重摔在桌上。来食堂的路上，她就听人说本校最美校花林媛静，找了一个非常帅的男朋友，两人简直就是天生一对，地成一双。林媛静这个名字，蓝眉儿以前听说过，音乐系一年级钢琴专业，但从来没有见过。

　　进了食堂，她意外发现了谢家玮，发现他对面还坐着一位不认识的漂亮女生。她买好饭菜后走到谢家玮身边，想弄清楚对面的那个女孩到底是谁。她长得太漂亮了，别说是她蓝眉儿，就是比她还漂亮的张榕站在这儿，同样黯然失色。一想起张榕，蓝眉儿心里愤愤不平，谢家玮这么做就是对自己闺蜜的背叛。

　　“谢家玮，她是谁啊？”蓝眉儿忍着一肚子的不满问他。

　　谢家玮还没有来得及回答，林媛静很大方地朝蓝眉儿挥了挥手，笑眯眯地对她说：“你好，我叫林媛静。”

　　“你就是林媛静？”蓝眉儿吃了一惊，搞了半天，原来大家议论纷纷的美女校花的男朋友，就是坐在她身边的谢家玮。他们什么时候勾搭上的？蓝眉儿心里十分恼怒，站起来拉着谢家玮往外走：“你跟我来！”

　　谢家玮知道她要发飙，也不想解释什么，一声不响跟着她到了食堂外面的一棵树下，看见她回头审犯人似的瞪着他：“说，你和那小美人是什么关系？”

　　“能有什么关系？”谢家玮摇头苦笑，“我和她是车夫和顾主的关系。她经常坐我的车，是我的衣食父母。今天她请我吃饭，为了生意，我不能不给她面子。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蓝眉儿斜眼瞪了他片刻，提醒他说：“你可别辜负榕榕！”

　　“你瞎说什么呢？”谢家玮即刻拉下脸，“这事与我妹妹有什么关系？”

　　“她对你怎么样，你难道还不知道吗？”蓝眉儿气呼呼地说，“你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她爱你。”

　　“那好，我也告诉你！”谢家玮郑重其事地答复她，“我根本配不上我妹妹，我甚至连喜欢她的资格都没有。你听明白了吗？”

　　“好好，谢家玮，我不和你吵。”蓝眉儿指着他的鼻子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做事都得凭良心。这事你自己看着办吧。”说完秀发一甩，扭头跑了。

　　“真是莫名其妙！”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谢家玮嘀咕道，“你又不是我妈，我的事用不着你来瞎操心！”

　　正要往回走，远远看见林媛静跑过来，笑着问他：“你的那位朋友呢？”

　　“走啦！”谢家玮一脸的歉意，“这女孩不懂礼貌，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你别往心里去啊。”

　　“我没觉得她有什么不好啊。”林媛静笑着说，“看来是个性格直率的女孩子。你们是……”

　　“她是我妹妹的闺蜜。”

　　“你妹妹？原来你还有个妹妹？”林媛静高兴地拉住他的胳膊摇晃着，“快把你妹妹介绍给我吧！我太孤独啦，每天都是上学、放学、回家一条线，从来没人陪我玩。”

　　看着她开心的样子，他心想，我那妹子的脾气可没你这么好，要是知道你的存在，不闹得天翻地覆才怪呢。这时他听到上课铃声，催促她快去上课。她依依不舍地点了点头，提醒他下午放学到学校大门口来接她。谢家玮有些犹疑：“你就不怕被大家的口水给淹死？”

　　“坐你的摩的很丢人吗？”她一步一回头地对他说，“谢家玮，我是林媛静，别用世俗的眼光看我。”

　　下午四点，正在街上拉客的谢家玮接到谢杏芳的电话，要他晚上出席一个活动。她还是那种半命令半威胁的口气。谢家玮无奈，跑去找阿邓，想把那套早上当掉的西服拿回来穿一个晚上。阿邓告诉他西服已经卖掉，不过他可以临时弄套其他牌子的。一小时后新西服拿来了，办手续的时候阿邓要谢家玮押件东西，他把那块江诗丹顿腕表留下了。谢家玮随后赶到学校大门口，林媛静已经站在那里，见她高高兴兴地上了车，他掉头在街上狂奔。

　　“家玮，不要开这么快嘛。”她提醒他，“我晚上没什么事，你慢慢开吧。”

　　“我要赶时间啊。”他两眼焦虑地看着前方。她注意到座位旁边放着一个装名牌西服的大袋子。他对她说：“晚上有个活动……我妈一定要我参加……还命令我必须美发、打领带、穿西服……唉……”

　　“时间来得及吗？”

　　“要是先送你回家，肯定来不及。”他思考片刻，然后向她提议，“你看这样好不好？今晚我们一起参加这个活动。”

　　“这个……”她犹豫了一下，“要是我妈妈也去就好了，那样的话我就可以和你多待几小时了。”

　　“你妈是大人物，这种级别的活动肯定少不了她。”

　　“我先打个电话问问。”林媛静拨通林洁的电话，“妈妈，今晚你回家吗？哦，你有个应酬。妈妈，那是什么地方？哦，是喜来登……”说到这里，抬头看了看谢家玮，见他做了一个OK的手势，对着电话又说，“妈妈，我也要去……对，我坐出租车……好的，我会注意安全的……嗯，待会儿见。”

　　二十分钟后，谢家玮和林媛静从一家美容美发厅里走出来，站在路边等出租车。谢家玮把三轮摩的寄放在这家店外的停车场。此刻他一身西装革履，更显得英俊潇洒。林媛静一直侧着脸看他，他误会了她的意思，抱歉地对她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样，等活动结束我立刻脱掉它。说实话，这身打扮我也不喜欢，真心不喜欢！”

　　“你人好，穿什么我都喜欢！”林媛静挽起他的一只胳膊，对他解释说，“我讨厌富二代，是因为他们的人品太差，不是因为他们的外表。”

　　正是下班时间，大街上车水马龙，他有些不好意思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她挽着，红着脸悄悄提醒她：“有人在看我们呢。”

　　她抬头看了看天空，启明星这时已经升起，闪闪烁烁的光明。如果她愿意，可以伸手摘下它，像一朵花那样插在裙子上。她把脑袋靠在他的肩上，说了声我不管，我就要挽着你。到了喜来登，一下车她又挽住了他。他站着不走了，要她把手从他胳膊上拿开。

　　“怎么了？”她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现在和刚才有什么不同吗？”

　　“被你妈妈或者被我妈妈看见都不好。别忘了，你还不满十八岁。”

　　“我就不放开你！”她撒起娇来，“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不挽着你的手我有点害怕。”

　　“不行！”他知道她耍小聪明，提醒她说，“任性是要付出代价的。假如被你妈妈看到，她肯定很生气，不让你再见我，那以后怎么办呢？”

　　她果然被他唬住了，放开他小声说：“好吧，我听你的。我们待会儿见。”

　　这是一场规模盛大的商业晚宴，参加者几乎囊括了本省所有的国企和民企，部分省市分管领导也来参加。谢家玮正往里面走的时候，远远看见林媛静和一男一女亲切地说话。男的五十来岁，浓眉大眼，穿一套深灰色西装；女的四十五六，身材高挑，容貌秀丽，一身乳黄色绣花旗袍。他正想从三人身边悄悄溜过，忽听林媛静喊他的名字，谢家玮只好转过身去对着两位长辈鞠了一躬。

　　“谢家玮，这是我爸爸、妈妈。”林媛静热情地向他介绍自己的父母。

　　“你好！”林北方主动向谢家玮伸手。

　　“叔叔好！”谢家玮握住林北方的手，又朝林洁点头致意：“阿姨好！”

　　林洁冲着他微微一笑，小声问林媛静：“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妈，他是我的同学啊，比我高几级。”林媛静撒了谎，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林洁还想问她什么，看见谢杏芳朝这边走来。

　　“谢总你好！”林洁一边和谢杏芳打招呼，一边用高跟鞋踩了一下林北方：“老林，谢总来了。”

　　林北方被踩得眉头一皱，瞬间又恢复常态，笑着与谢杏芳握手：“哎呀，谢总，我们认识大概有二十年了吧？”

　　“林厅长，是二十四年，整整二十四年啊。”谢杏芳笑着回答。

　　“时间过得可真快！”林洁望着身材、美貌不减当年的谢杏芳，感慨道，“当年我们刚认识那会儿，大家都还是姑娘家，看看现在孩子都这么大了。”说着把林媛静拉到身边，“这是我女儿阿静，好像前几天你见过了。”

　　“阿姨好！”林媛静很有礼貌地向谢杏芳鞠躬。

　　“上次见过啦！哎呀，这丫头水灵灵的，真是越来越漂亮啊！”谢杏芳摸了摸林媛静的两条小辫，有所感触地说，“还是生女儿好，瞧她多乖啊！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啊，可是经常惹我生气……”说到这里，转身瞪了谢家玮一眼：“你过来！向林叔叔、林阿姨问好！”

　　“原来这位小帅哥是谢总的公子！”林北方笑起来。

　　“刚才我们已经见过面了。”林洁又将谢家玮打量一番，扭头问谢杏芳，“这孩子很淘气吗？我看着不像啊，挺有礼貌的。”

　　“你们不知道啊，我这个儿子，他……”谢杏芳说到这里，伸手拍拍谢家玮的肩膀，“你去吃点东西吧。”

　　谢家玮直奔大厅中央，在一张花梨木大案台上拿起盘子准备夹菜。今天举办的是自助餐晚宴，除了几百道法式、美式菜肴，还有各种名贵咖啡、红酒、白兰地和进口水果。他拿着盘子一时间愣住了，不知该从哪里下手。有人这时从后面拍了他一下，只见林媛静笑嘻嘻地伸手抢过他的盘子。

　　“刚才你……”谢家玮对她有些不满。

　　“刚才我怎么啦？”她一边往盘子里夹菜，一边头也不回地问他。

　　“你呀……在介绍我和你父母认识之前，应该先和我打声招呼吧。”

　　“哦。”她继续往盘子里夹菜。

　　“太突然啦！”他埋怨她，“我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刚才我很狼狈很狼狈，你知道吗？”

　　“我知道啊。”她继续夹着菜，淡定地回答他，“我当然知道。”

　　“为什么不事先打个招呼？”

　　“为什么非要事先打招呼？”她回头看了看他，眼睛里飘过一缕迷惘的光，“你从我身边经过，你想要我假装看不见？我就是真想那么做，也是没法做到的啊。”

　　“要是我不小心说错了话，那该怎么办？你当时就应该假装看不见我。”

　　“你想让我假装看不见你？这我做不到。”她把装满菜的盘子递给他，神态严肃地对他说，“谢家玮，我喜欢你！有什么问题吗？你要是没听清楚，我就再说一遍好了。”

　　“听见了，听见了，我全听见了。”他吓得脸色发白，从她手里接过盘子，朝四周看了看，发现不少人在注视他们，“你不要高声嚷嚷好不好？”

　　“好啊。”她高兴地笑起来，拉着他的胳膊说，“走，我们找个地方把这盘菜给消灭了。”

　　“这盘菜是我的。”谢家玮很小气。

　　“是我的。”林媛静不认同。

　　“这明明是我的盘子，怎么是你的？”

　　“那好。”她笑着对他说，“盘子是你的，盘子里的菜还有你，都是我的。这很公平吧？”

　　他还想说什么时，一位男服务生上前礼貌地和他打招呼：“谢先生，您好！谢总在十八号包厢等您。”

　　谢家玮摸摸林媛静的脑袋，要她找个地方自己先吃，说他去去就来。到了十八号包厢，只见谢杏芳端着半杯红酒，正冷着脸坐在沙发上生闷气，见他进来劈头就问：“说！你这身衣服哪来的？”

　　“借的。”

　　“手表呢？”谢杏芳瞅了瞅谢家玮的袖口，“今天你没戴手表，我没说错吧？”

　　“是的，没戴。”

　　“是没戴，还是卖掉了？”

　　谢家玮不吭声。从小到大，他一直不喜欢妈妈用这种审犯人的口吻对他说话。他是她的儿子，不是罪犯。每当他以沉默表示抗争时，谢杏芳就很生气，就用藤条抽他。

　　“给我跪下！不争气的东西！”

　　谢家玮跪下，低着头说：“事情已经发生了，你想怎么惩罚随便你，我无话可说。”

　　“怎么？你还不服气？”

　　“这件事是我不对，但那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说出来我听听！”谢杏芳问。

　　“要打要罚随便你，原因我是不会告诉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