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尾声 倾吾所爱，永生永世

　　黄昏的时候，她已经躺在小木屋的床上了。此前她喝下了一些液体，很甜，一点也不苦。这个情节在她心里已经上演过无数次了，卷发男孩当年离开她的时候，母亲当年打她的时候，她心里都上演过这一幕。

　　此时此刻，她是坐在野菊地对面的那棵大树下面，结束了这段漫长的回忆。周围世界的风景向她展示，夏天的脚步已经远去，就连秋天的风光也不在眼前了。她现在躺在冬天的怀抱里。在遥远的大陆，以及更遥远的北方，应该是大雪纷飞的时节了。她又想起西沙群岛那片深蓝色的海域，在七连屿附近的海面上，她曾见到过一群美丽的白鲸，身上刻满雪的影子和冰的光芒。一位风水先生曾经告诉她，凡是见过白鲸身上有雪光闪烁的人都很长寿，大都会死在冬天。

　　她从身上掏出本子和笔，打开它，在上面写道：

　　今天是二零一四年一月八日，是谢家玮离开这个世界的第二十八天。沿着他当初的履痕，我来到尖峰岭热带雨林的深处，探究去年冬天他为什么要来这儿轻生。在山冲里，我找到了他亲手用芭蕉叶搭建的地窝，但没有看见欧阳蓝蓝的帐篷，估计是被什么人搬走了。

　　在地窝里的头一个晚上是有月光的。半夜的时候，风的声音惊醒了我。透过芭蕉叶的缝隙，我看见外面的草地上有个男孩从月光下走过。他一头淡淡的卷发，高挺的鼻梁，一双墨玉般的瞳仁，脚上穿着耐克旅游鞋，斜挎着一个背包，单薄瘦弱的身板仿佛一阵风吹就能把他刮到天上。

　　他脚步匆匆，从地窝的旁边经过时，我不敢惊动他。我怕惊动了他，他的影子就会永远消失。等他走远以后，我离开地窝悄悄跟着他，看见他爬上一面山坡，然后走进一座小木屋里去了。当时我惊喜万分！那座小木屋是我在梦里经常见到的，然而现在，它却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出现在现实世界里。

　　那一晚，我一直趴在木屋外面的草丛里，看看卷发男孩会不会走出来，或者再去别的什么地方，可是直到天亮也没有见他离开。当清晨的阳光照进小木屋时，我推门走了进去，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床和桌子，没有卷发男孩的影子。那一刻，我心里忽然亮起无数个太阳，蓦然之间悟出了这世界的一个秘密。第二天夜里，同样的情景再次发生，我更加确信自己悟出了这个秘密。

　　我写这段文字，就是想告诉未来的我们：谢家玮和林媛丽是一对永远相爱的人！无论过去、现在、未来都永远相爱，永不相负！我们的爱没有脂粉味，没有功利的影子，更没有纸醉金迷的气息。我们的爱是两颗孤苦的心，在凄风冷雨中碰撞出来的璀璨火花。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比这种爱情更加珍贵了。

　　这本日记，我会把它埋在对面山坡上的那片野菊地里，等到来生的时候，我会和谢家玮一起来这里找到它，然后一起阅读它。这本日记是我们世代相爱的见证。阅读的同时，我们会乘着海风一起追寻这久远温馨的记忆。

　　她合上手里的日记，在那棵大树下站起身，手搭凉棚望向远方，太阳已经斜到对面山头的西边去了。起风了，到处都是花香，无数野菊被揉进风里，像一簇簇天上狂舞的雪花。空气中响起了涛声，那是大风吹在树梢上的声音。整座雨林在不停地摇晃着，像波澜壮阔的大海。

　　她下了山，往对面山坡上走去。经过一大片雨林时，树叶上凝聚的水珠纷纷落了下来，落在她的头上、肩膀和脖子上，一阵阵惬意的冰凉。她又穿过另一片雨林，疾步走进那大块的野菊地里，在中央的位置停了下来，把一直戴在手腕上的玉镯摘下，和日记本一起放进一个抽干空气的真空袋里，然后把它们放入一个深坑。她在坑里埋上土，抱起一块事先准备好的石头压在上面。她站起来拍掉手上的泥沙，低头对着那块泛着青光的石头久久凝视，仿佛要把它的特征永远印在脑海，镌刻在来生的记忆里。她拍掉身上的土，转过身朝山坡下走去。身前身后的空气里，野菊的花叶儿一直在风里飘飞。

　　下午五点，她在瀑布下面的绿潭里洗了一个澡。她洗得非常仔细、彻底，给全身每一处地方都抹上浴液，甚至连那最隐秘的地方也不漏掉。她使劲搓啊搓啊，仿佛要把这尘世附着在身上的污垢通通洗掉。然后她又洗头，洗完头又接着清理手和脚上的指甲，涂上她最喜欢的紫罗兰颜色。上岸的时候，她换上了一套干净的新衣。不是名牌，是从老街一家缝纫店里买来的手工织的棉布衣裳。她把换下来的衣服扔进水里，看着清澈的水流带着它们漂向远方。

　　黄昏的时候，她已经躺在小木屋的床上了。此前她喝下了一些液体，很甜，一点也不苦。这个情节在她心里已经上演过无数次了，卷发男孩当年离开她的时候，母亲当年打她的时候，她心里都上演过这一幕。如今她安静地躺着，手里拿着曾经送给谢家玮的那枚白金戒指。他火化的那天，谢杏芳偷偷把戒指取下来塞给她，让她留个纪念。此时此刻，她默默地看着戒指，上面的字她能倒背如流。因为那些字早已刻在她的心里，渗入她的骨髓里了。

　　“倾吾所爱，永生永世。丽赠予玮。”

　　她轻轻念着这些字，戒指和字在她眼前渐渐模糊起来……忽然，她看见了一个孩子，头上长着淡淡的卷发，逆光下斜挎着背包，站在窗户的下面对着她微笑。夕阳从他的头上和身体两侧漏了进来，小木屋里到处都是溅起的金色水花和跳跃的小鱼。

　　“亲爱的，我终于找到你了！”她对着他喊了一声。

　　那孩子悄悄穿过床前，没有理会她的呼唤，径直走出了屋子，走进外面的雨林。等她追出去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她看见一口水井横在不远处的空地上，就在这片雨林的中央，还有一小丛白色的野菊，生长在汉白玉台阶的缝隙里。这不是海甸岛上的那座水井吗？她愣了片刻，开始担心卷发男孩的安危，他怎么不见了？

　　她脚步沉重地走到井口，发现井里有个人影在晃动，像一抹黄昏的烛光，忽明忽暗，又像一轮水中的盘月，微起涟漪。她把脑袋伸进井口，发现井底的水中睡着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漂亮，帅气，栩栩如生。那个女孩很像她，那个男孩更像谢家玮。她感到奇怪，想爬下去问问他们到底是谁。接近水面的时候，突然间意识到也许再也回不去了。但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她的眼睛和牙齿像夜里的星星，在幽暗里闪着微光。

　　头顶，淡蓝色的天空，飞过一只蝴蝶的翅翼。夕阳洒下一阵微雨，在黄昏的风里，水面上没有了她的影子。

　　三月初的一天，欧阳蓝蓝和古乖来到小木屋，他们在床上找到了林媛丽的手机和那枚白金戒指，唯独不见她的踪影。他们找到了那口雨林中的水井，看见清波微漾的井底布满五光十色的雨花石。古乖笑着问欧阳蓝蓝：“你不是说井里有个人影吗？人呢？”

　　欧阳蓝蓝对着井底发了一会儿愣，上次她明明看见有个人影，只是当时没看清楚罢了。欧阳蓝蓝挠挠头，自言自语说：“奇怪了！那个人影怎么不见了？”

　　“你是不是眼花了？”

　　“我有七老八十了吗？”欧阳蓝蓝有点不高兴，噘起小嘴说，“怎么可能会眼花？”

　　这时一阵铜铃声飘了过来。林中的空地上站着一头高大的水牛，牛背上趴着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光背光脚，穿着一件小花裤衩。男孩笑的时候少了两颗门牙，狗洞大开。

　　“小朋友，你好。”古乖走过去向那孩子打招呼，“有没有看见一位漂亮的姐姐在这一带出现过？”

　　“有啊。”男孩笑着说，“听我爸爸说，还有一位长得很帅的哥哥陪着她呢。”

　　“哥哥？”

　　“对啊。”男孩点点头，“听我爸爸说，他们俩晚上经常在瀑布那边玩耍呢。”

　　“啊！真的吗？”

　　“不信就算了，反正我是听我爸爸说的。我家住在前山，这一带不常来，今天牛走丢了，我才过来这边的。”男孩说完，骑着牛走进雨林深处去了。

　　“那帅哥是谁？”欧阳蓝蓝望着男孩的背影，“阿媛姐不可能这么快另有新欢吧？”

　　“当然不可能。”古乖说，“她对爱的忠诚无人能比。”

　　“晚上咱们过去看看。”欧阳蓝蓝提议，“我知道瀑布在哪儿。”

　　“行。”古怪点点头笑着说，“估计是来山里探险的一对情侣驴友。”

　　晚餐是他们带来的速食米饭和脱水蔬菜，有咖喱牛肉、鸡肉，有梅菜扣肉和鱼香肉丝。古乖选了咖喱牛肉，欧阳蓝蓝选了鱼香肉丝。她用酒精炉把它们加热，又烧了一小盆紫菜、虾米和脱水蔬菜混在一起的蛋花汤。

　　“想吃咸鱼吗？”欧阳蓝蓝问古乖，“我带了一点。”

　　“想啊想啊！”古乖高兴地看着她，“你真伟大！我太想吃咸鱼了！”

　　欧阳蓝蓝从大背囊里拿出一个小饭盒，打开它，用干净筷子夹了两块腌制过的红鱼，放在古乖的米饭上面。“这东西致癌。”欧阳蓝蓝看了他一眼，说：“以后还是少吃吧。别学咱们那些长辈，他们小时候穷，除了咸鱼萝卜干没其他东西可吃。我们的时代不一样了，还是多吃点绿色食品。”

　　古乖点点头，对她笑了笑，两个人开始吃晚饭。许是爬山涉水的缘故，他们今天的饭量都特别大，每人吃了双份肚子才饱。

　　七点的时候，晚霞渐渐消退，清幽的月光从山冲的开口处升了起来。他们俩离开木屋，登上了山坡左边那条林中小径。那条小径通往远处的山峰，瀑布就在那些山峰的背后。他们经过第二座山头时，西边天空的红霞夕照已经变成最后一抹紫褐色了，而东边天空皎洁的月光，正清澈照耀着前方的山路，照亮了山坡上生长的雨林、野菊花和每一丛草叶。

　　他们走到瀑布的边缘，那里空无一人，没有发现年轻情侣的踪影。瀑布在月光下唱着激昂的歌，旋律震荡，敲击着人的心脏。清凉的水花和气息，沿着山冲扑面而来，仿佛一曲永不停息的交响乐。

　　“我想游泳。”古乖说。

　　“我也想。”欧阳蓝蓝附和。

　　他们分别在两处灌木丛里脱光衣服，然后从两个方向跳进水潭。飞溅的水花在月光下像晶莹璀璨的珍珠，那些熠熠闪烁的十字形的焊花，在他们头顶、手臂和身上飘来荡去。九点的时候，他们上岸回到各自的灌木丛，穿好衣服一同由原路返回小木屋。

　　半夜时分，睡在地铺上的古乖，爬起来轻轻摇醒睡在床上的欧阳蓝蓝。

　　“嘘，别出声！”他将一根手指放在她的嘴唇边，小声说，“你跟我来。”

　　欧阳蓝蓝睡眼惺忪地下了床，跟着古乖来到木屋的窗户边。窗户这时是打开的。

　　“你看那是什么？”

　　顺着古乖手指的方向，欧阳蓝蓝看见天空飘下一片雪花，又飘下一片雪花，一片，二片，三片……雪，开始在月光里下了起来。两个人惊愕地望着天空，望着几千年来从未落过雪花的天空。他们把手伸到窗外，各自接住一片雪花仔细观察，原来是山里野菊的花叶儿被风卷了起来。这时野菊不断地被风吹起又落下，不断地在夜色里纷纷扬扬。

　　欧阳蓝蓝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一言不发地拉着古乖离开木屋，径直走上山冲左边的那条林中小路。到了山腰，她停了下来，和古乖一起朝山坡对面的那一大片野菊地眺望，只见泛着雪光的花海中央，谢家玮和林媛丽正幸福地相拥在一起。月光从头顶直泻而下，给他们的身体镶嵌了一层水晶般的光晕。

　　欧阳蓝蓝揉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还真是他们！”刚想张嘴大喊，古乖的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巴，示意她不要出声。

　　“是幻觉吗？”欧阳蓝蓝目不转睛地盯视着在花海上面飘浮的那对情侣，“好像是阿媛姐和谢家玮！”

　　“不管是不是，此刻都不要去打扰他们。”古乖很小声地对她说，“他们能在一起，真的很不容易！让他们安静地享受这个时刻吧！”

　　欧阳蓝蓝点了点头，回头看了古乖一眼，自言自语说：“是该享受这个时刻了。”

　　说完脑袋一歪，倒在了古乖的怀里。古乖伸手接住了她：“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姑娘！”

　　欧阳蓝蓝一言不发地紧紧抱着他，与此同时，一行滚烫的泪水从眼眶里流了出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