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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曾放纵的青春》 作者:夜惊鸿

第12章:终究还是离开

  她旁边一直不说话的侄女小燕伸手拉拉姑姑,望舒从许承宗身上移开目光,看着侄女,听她小声地惊叹道:“姑,这个人是有钱人哪!”

  望舒点头,轻叹一声:“是啊,是有钱人。”

  小宝一旁也小声问:“那他当初说给咱们的住宿费给了么?”

  “给了。”她嘴上答,脑子里想到半个月前他初来的时候,满身的伤,陌生地躺在自家的炕上——仅仅半个月,当初的那个陌生男子却成了自己心中一个永远也磨灭不掉的记忆,这一刻,看着他脱了自己哥哥那身破衬衫烂短裤,衣着光鲜地站在属于另外一个世界的人群里,她心中的那份无奈演变成哀伤,无力地又一次认识到人与人之间命运的差异。

  这是她最后一次看见这位个子高高的男人了吧?

  她胸口酸楚的感觉无法自控,渐渐地连鼻子和眼睛都有些难受,她习惯地咬嘴唇,咬得痛感代替了那难受的酸楚,自己低下头,伸手拉住两个侄儿,想回屋子去。

  刚走出两步,就听身后不远处被人群包围着的许承宗突然道:“望舒,过来一下。”

  她停下来,有点儿诧异地回头看他,见他正站在他母亲身边,对她笑着。

  许母跟同来的所有人听了许承宗的话,出其不意,都把目光放在先前没人注意的这乡下女子身上。

  望舒被看得脸红了,她不太习惯引人注意,身上的衣着跟这些气质和派头都非比寻常的人比起来,寒酸得让人无法不自卑。她手拉着两个侄儿的手,微微犹豫的当口,听见身边侄女小燕急急地小声催促自己道:“姑,他叫你呢,你怎么不过去啊?”

  望舒看着侄女,有点儿疑惑,自己还没急,侄女怎么急起来了?

  再抬头的时候,许承宗竟已经伸手推着他母亲的轮椅,越众向她走了过来。到了她跟前,他看了她一眼,目光里似乎有她猜不出的深意,后来他移开目光,低头对母亲道:“妈,这是叶望舒,是她跟她哥救了我一命。”

  许母轻轻嗯了一声,久经世事的目光看着望舒,那双精明干练的眼睛像手术刀一样,不动声色间就把对面的人剖析了一番,这应该是多年生意场上养成的习惯,即使此时对面的人不是竞争对手,也不是敌人,只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乡下姑娘,可她还是习惯性地在心里把望舒掂量了一番。

  许母的眼神把望舒看得浑身不自在,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从小长这么大,她从未跟许母这样的人打过交道,此时被她的眼睛审度着,有点儿不知所措。

  “多谢你了。”许母轻声道,她口气十分有礼,也很轻,招呼自己身后的一个男子道,“阿健,把准备好的谢礼给这女孩,别白麻烦人家一场。”

  叫阿健的男人原本立在许家母子身后,这时候应声走过来,他身材适中,在许母身后一群人里,并不起眼,只眉眼之间仔细辨识,会发现跟许母十分相像。这个阿健走到望舒跟前,他从手中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很大的牛皮纸袋,递给望舒道:“我们家的一点儿心意,你收下吧。”

  她伸手接过程健手里的纸袋,一边感叹这纸袋的重量,一边有点儿迟疑该不该接受——怔神的时候,扫见许承宗站在人后,正看着自己,见她看过来,他额头难以察觉地微微点了一下,无言地叮嘱她收下。

  一边有点儿心动,一边有点儿难过,她把纸袋收下,脑子里突然升起的念头让她有点儿恍神,“收了钱,就真的跟他一撇两清了,这次他走了,我——我以后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

  昨夜的雨,浸染的浓绿的菜园,蓦地有些刺目。

  刺得她眼睛发酸,当着对面的许多人,她忙低下眼睛,内心只想着一个念头:快走吧,快点儿离开这里!我有以后几十年的时间来痛苦,这一刻的痛苦,能短就短些吧!

  恍神中,听见许母终于道:“我们就不多打扰你了,这就告辞。”

  望舒没有抬眼,只紧紧抓着自己手里的纸袋,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轮椅的轮子在石板路上发出丫丫的响声,声音单调得绝望,望舒再也不忍听,正想转身跑进屋子,只听身边的侄女小燕当着众人,对许承宗怯怯地、但却十分清晰地说道:“你真走了——那不要我姑姑了么?”

  所有的人都听见了,许母回过头来,看着小燕,诧异道:“你说什么?”

  没等望舒止住侄女,小燕已经清脆地抢答了,“他走了,那还要不要我姑了?”

  望舒猛伸手拉住小燕,急得眼眉都拧了起来,低声责备道:“小孩子别胡说!”

  许母看着望舒,眼光微动,嘴角抿出一条十分严厉的线条,后来转头对身后的儿子轻声道:“承宗,这是怎么回事?你在这里都做了什么?”

  许氏母子身周的所有人都听见了这个对话,目光集中在许承宗身上,许母责备的口气虽轻,但听者都是许家下属,了解许家底细,很多人立时想起许承宗当初入狱的根由来。

  再怎么有权有势,这个有钱的大少爷还是个杀人犯啊!听这个乡下小姑娘话里的意思,莫非这蹲牢十年的大少爷在这里养伤的时候,顺便……

  望舒正拉侄女的手蓦地停住,看着许承宗,想听、但又有点儿怕听见他的回答。只见他向自己这里看了一眼,棱角分明的脸渐渐变得冷酷,后来听他淡淡地、似乎毫不在意地说道:“妈,小孩子说话,你也听进去了?我是你儿子,对我有点儿信心好么?”

  望舒手里装钱的纸袋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对面许承宗的身影不清晰起来,模糊中觉得他这样陌生,好似自己从来都不曾认识的一个人。

  恍惚中似乎是王东的声音责备道:“承宗,你——”

  许承宗冰凌一样锋利的声音打断王东的话,“别人想多了,大东,连你也想多了么?”

  小燕听不懂大人话里有话的暗示,她只看着姑姑越来越白、后来毫无血色的脸,不甘心地对许承宗气道:“我看见了……我亲眼看见了……”

  “你看见什么了?”许母目光看着小燕,冷冷地问她。

  “是啊,你看见什么了?当着这么多人和你自己姑姑的面,你说出来吧?”许承宗的声音跟他母亲一样没有温度,连目光都与他面如寒霜的母亲惊人地相像。

  “我看见……”

  小燕正说着,望舒猛地抬手打了侄女一个耳光,把小燕打得吞回后面的话,大大的眼睛里全是惊恐,看着眼前面色惨白的姑姑。

  望舒一把抱起侄女,把那个沉重无比的纸袋掷给许承宗,尽力控制声音里的哆嗦,可说出的话仍然颤抖,“这是你——你的钱,我不需要!请你们马上离开我家!”

  她抱着侄女,拉开门,砰地在身后紧紧关上。放下侄女,她跑上楼,把楼门堵住,一个人在楼上光线明亮的过道里,感受内心深藏的卑微和羞愧毫无遮掩地涌上来,她手掐着自己的喉咙,用尽浑身的力气,不让自己哭。

  冲动,她这短短二十五年,吃够了冲动的亏!

  当初一时冲动,从大学退学回乡养家……

  昨晚一时冲动,跟门外的那个陌生人许承宗在野外就尝了禁果……

  刚才一时冲动,竟然把那么多的钱都掷了回去……

  她告诉自己不要想许承宗的话,不要想他说那样绝情的话时毫不在意的神态——可还是没有用,当毫无提防的时候,被人狠狠地从心口刺了一刀,那伤害如此深,如此重,她的腿支撑不住身子,靠坐在门上,泪水先是一滴、一滴,后来染湿了黯旧的裤子,在腿上肌肤处留下一片冰凉。

  不知道哭了多久,听见窗外汽车开动的声音,她本能地用手捂住耳朵,不想听,后来把手从耳朵上拿开,头靠在门上,听着那汽车声音由大渐小,渐至轻不可闻,直至消失,她心中的悲伤如火燃尽,只剩下灰烬,凄凉得近乎绝望。

  身后的楼门响,望舒听见侄女带着哭腔的声音道:“姑,姑,你生我气了么?”

  望舒眼睛空洞地盯着明亮的走廊,上午的阳光这样明媚,让昨夜细雨濡湿的湖边记忆成为一个惨白的影子,恍然一梦,有些不真实了。她呆了好久,直到听见小燕的哭声,才猛醒过来,她清清喉咙,可说话时,嗓子仍是哑的:

  “姑姑有点儿累,你去玩儿吧。”

  “姑,我就是想让你跟他去过好日子,那样你就不用再干活了……”小燕在楼梯间里一边哭,一边抽抽噎噎地说。

  “姑知道——”望舒抬手把眼泪擦擦,扶着墙壁站起来,低声道,“我去躺一会儿,你哪儿也不要去,跟弟弟在家里看电视,听见了么?”

  小燕答应了一声,望舒正想进屋,就听见小宝跑着上楼的声音,一会儿连跑带跳地闯了进来,小小的人手里托着那个装钱的厚纸袋,笑着对她道:“姑,我把钱拿上来了——好多钱啊,有五摞子呢。”

  望舒盯着许家留下的钱,刚才许承宗的话又棘刺一般地扎着自己的自尊心,她对小宝气道:“你们两个今天怎么尽给我惹祸?你拿上来干什么?”

  小宝不比姐姐,听了姑姑的话,满脸不在乎,边拿着钱进屋边道:“我又没有到他们手里去抢,是他们汽车都开走了,这钱还放在石板上,那我不得捡回来么?姑,人家根本就不在乎这几个钱。”

  人家不在乎的,岂止是这几个钱而已!

  很多年了,她不温不火地活着,从来不曾义无反顾地做任何事。飞蛾扑火一般地去爱、去恨,都不是肩担责任的人该有的极端情绪。所以每当特别难过的时候,她就让自己的心空着,不思不想,用这个法子,不管多难多苦的时刻,她都挺过来了。

  现在她也习惯性地想这样做,可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心已经空不下来,他的影子深深地刻在心头。平生第一次知道爱一个人的滋味,此刻那爱意被硬生生地从心口处挖出来,换成恨,使她浑身不能自控地颤抖。

  早知随心所欲的后果就是受伤,可遇到了那个人,她还是失去了多年来引以为傲的自律。

  一夜的放纵,一世的伤心与悔恨。

  她抱着头,坐在窗下帘子的背光处,不让阳光照着自己,她一个人在昏暗中哭了停、停了哭,静静地坐了整整一个上午。

  将近中午时,一上午鸦雀无声的两个侄儿蹑手蹑脚地下楼,后来刷锅洗米的声音传上来,显然两个孩子知道姑姑心情不好,自己去煮饭了。

  她既不饿,也不想动,木偶般地留在楼上,不想见人,像一只受了伤的动物一般,留在安全的洞穴里,默默地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静静的伤心里,莫名地响起铃声。她先是以为自己呆久了出现幻听,后来铃铃的声音一直不停,她正怔怔地听着,走廊里传来小燕的声音喊道:“姑姑,你的柜子里有铃声啊!”

  望舒揉了揉眼睛,一边站起身,一边想着柜子里面的两个手机,难道是许承宗打电话么?

  他还有脸跟自己说话么?

  她伸手打开门,见两个侄儿都在楼梯上看着自己,她一声不吭地下楼,进屋掀开柜子,看着角落里的两只手机,其中一只屏幕亮着,屏幕上显示一个“我”字,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只伸手拿起手机,低低地问:“找谁?”

  铃声停了,后来又响起,她有点儿奇怪,对手机看了看,哭了一个上午,她嗓子彻底哑了,她清了一下喉咙,对手机问:“是谁打电话?”

  铃声还在响,她对着手机左看右看,心里纳闷这手机是怎么回事?

  门口小燕轻声提醒道:“姑姑,你按左边的那个绿色点点,才能通话。”

  望舒听了,一边伸手按了一下,一边回头狐疑地看着小燕,奇怪这侄女怎么什么都知道。小燕看了姑姑红肿的眼睛,想到自己上午惹的祸,不好意思地连忙跑了。

  望舒按完了,盯着手机,盯了半天,心想小燕乱指挥,一定按错了,这次连铃声都没了。

  “望舒,是你么?”许承宗的声音突然从手机里跳出来。

  她吓了一跳,手一哆嗦,手机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望舒,你在听我说话么?”他的声音从地上传过来,跟他面对面相处半个月,此时那熟悉的声音从小小的机壳传出,感觉十分不真实。

  过来好久,她才伸手把手机拿起来,凑到耳朵上道:“我在听。”

  “望舒,我……”他本来似乎想说什么,但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地一般道,“我此刻在医院里,不能多跟你聊早上发生的事。”

  望舒愣怔着,哭了一个上午的眼睛有些疼,她喉咙哑着,说话也有些费力,她抬手擦擦眼睛道:“那你还打电话做什么?”

  电话里好一阵沉默,后来他道:“你别生气了。”

  “你说了那样的话,我怎么会不生气?”望舒手指蜷起来,撑在嘴边,用力控制情绪,就算哭,她也绝对不再当着许承宗的面哭!“许承宗,你说‘别人想多了’,是指我么?你当着那么多人,这么说话……”

  “如果不是事出突然,我绝对不会这么说的——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才能让你明白……”

  “你不用解释,我明白的。”

  “你明白?”他的声音满是诧异。

  “上午你说的时候,我就明白了。”望舒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芍药花栏,想到当初那个站在这里,手捧着那朵劫后余生的粉色芍药送给自己的他,胸口电击一般剧烈一颤——对他的倾心,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么?

  一朵花,打开了一个没有劳苦的世界,也打开了她寂寞的心。

  “我明白,你是怕你母亲知道你做错事。”她道。

  电话里的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想怎样措辞,后来他说:“倒不是怕她,只是你若了解我母亲,就会知道在这个世上她最痛恨的就是随便的女人!”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会儿又道,“我不想她那样看你,又不想她疑心,措手不及中说错了话,你别生气了行么?”

  “我没生气,我只是伤心。”望舒握着手机的手指紧得泛白,另一只手按着窗台冰凉的水泥,好久她低声道:“我很伤心人在利益攸关的时候,会那么毫不犹豫地选择伤害别人来保全自己。其实你母亲怎样看我,我根本不在意,你这样辩解,不过是心虚找借口罢了,但其实不管你怎样找借口,给我一辈子的时间我也忘不了你那一刻的无情。”

  电话那头的许承宗半天哑口无言,再说话时,他声音低沉得几不可闻,但语气却十分坚定地说道:“错已经铸成,我也很伤心。望舒,我活在一个没有退路的世界里,在这里我一步都不能错,否则所有应该属于我的都可能被人夺去,甚至包括我的命……”

  望舒的眼泪一点点地落下来,她用手擦擦,伤心过了头,不想再听他解释了:“我要挂电话了。许承宗,以后别再给我打电话……”

  “望舒,别钻牛角尖,将来我们……”

  “什么将来,一个敢做不敢当的男人嘴里的将来我不稀罕!”她一直忍着的气突然忍不住了,伤心骤然减少,不停流着的眼泪好像突然间上了闸门,可她一气脑子就乱成一团,说不出话,只对着他怒道,“谁钻牛角尖了?我想好了,你过你的好日子,我就当从来没认识过你……”

  “医生进来了,我得挂电话了——望舒,别发小孩子脾气,我一会儿再打给你。”他跟没有听见望舒最后的气话一样,自己说完就匆匆挂断了电话。

  电话里盲音传过来,望舒本来只有八分气,这会儿变成了十分,她伸手打开窗子,扬手用力把手机隔窗甩了出去,大怒道:“谁稀罕你打电话!”

  扔了电话,她回头看着屋子,昨夜这个屋子里那火热的记忆让她存身无地,自己走上前去,把被子褥子上的被单全都扯下来,再到他的屋子,把他平素躺着的凉席撤下来,所有的被子枕头全部拆开,不一会儿工夫,就在地上堆了一大堆的布单。她抱着拆下来的被子,扛到院子里去晾晒,自己里外奔走几次,炕上的被子已经拿空了,她打开壁橱,伸手抱里面的被子,这么一扯动,夹层当中掉出一叠钱来。

  望舒伸手捡起来,这么厚的一叠钱,数目大概有两三千块,不想自知是许承宗在走之前放在这里,是他答应好的另外一半住宿费——许承宗给的五千住宿费,许母给的那个厚厚五摞子钱的纸袋,这许家还真是有钱人啊,有钱到好心被当成驴肝肺,随便糟蹋人!望舒怒气正盛,刚才扔了他的手机,这时候看见他留下的钱,她抬起手,狠狠地甩出去,钱砸在玻璃上,发出吥的一声,撒在地上。她满心气恼地抱着被褥向外走,走到门口,看见远处的大门一响,将近半个月没回家的大哥跟母亲竟然回来了。

  叶望权看见妹子,哪壶不开提哪壶地咧着大嘴问:“望舒,许老大呢?”

  望舒眉毛立起来,一声不吭,径自去晾晒被褥。

  叶望权越走越近,他粗心的人,到了妹子身边也没注意到望舒脸色不佳,还问:“我特意赶回来看他的,他人在屋里么?”

  “不在。”望舒头也不抬地答。她挂好被子,看着半个月没见的母亲,跟着大哥出去走了一遭,精神似乎真的好多了,她走过去伸手接过母亲手里挽得紧紧的包裹,问:“妈,你身体怎么样?”

  叶母还没说话,叶望权已经大声奇道:“不在?不是要半个月才能动么?这还差好几天才到半个月啊!你怎么放他走了呢?”

  “是我放他走的么!”望舒听大哥这么说话,满肚子怒气迁到大哥身上,若不是这两个办事糊涂的缺心眼的大哥和偏心眼的妈,自己怎么会碰见这档子事?“他自己有腿——就算没腿,他们家里来人了把他接走,我还能拦着他不让他走么?”

  望权跟叶母都没见过这样无故大发脾气的望舒,娘俩不明所以,一齐惊讶地看着她,望舒对大哥发完火,拿着母亲的包裹进屋道:“你们怎么回来了?就为了看——他?”她本想说许承宗的名字,可不知道怎地,在母兄面前,竟然说不出口。

  叶望权边跟着进屋,边答道:“我不在崔致礼那儿干活了,本来还想着回来看见许老大,看看他能不能帮我找个事做——现在他人都走了,也没指望了。”

  “你怎么不在崔致礼那儿干活了?”望舒狐疑地问,想到当初大哥的活是刘国志介绍的,难道因为自己不跟刘国志在一起了,他们就不要大哥了么?

  “刘国志不干了,崔致礼嫌弃我是劳改释放的,本来就不想雇我,刘国志前脚走,他后脚就让我卷铺盖了。”叶望权说到这里有点儿恼火,跟着望舒走到后院子,两个小孩看见奶奶和爸爸回来了,高兴得围了上来,平时冷清的家里家外,一时就热闹起来。

  “他——他怎么不干了?”望舒问大哥,想到刘国志,他那天从自己家伤心离开的样子,望舒心中总觉得有些对不起他。

  “不知道。他那天回去,跟崔致礼说省城有个机会,他自己拉了一群人组了个建筑队,要到省城去发展。”说到这儿,叶望权看着妹妹,有点儿踌躇地问道,“望舒,你跟他是不是分手了?”

  望舒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每次想到刘国志,她心里都忍不住叹息。自己真是没福气,那样好的男子,竟然没有好好珍惜。

  “刘国志心眼虽然多,可人真的不坏,他也知道自己一走,他姐夫崔致礼肯定不会再要我,所以他临走特意给我留了个电话号码,如果我想去省城跟着他打工,随时可以跟他联系。”叶望权笑了笑,摸着站在自己身边的儿子小宝脑袋叹气道,“我倒是也想去省城,可那里的生活费太贵了,我又不能再这么把一家老小都扔给你……”

  “爸,咱们有钱去省城了!”一直站在爸爸身边不吭声的小宝突然说道。

  叶望权诧异地看着儿子,旁边小燕也笑着对爸爸说:“是啊,爸,我姑还说呢,等收完地里的粮食,我们就去城里找你呢。”

  “到城里找我?”叶望权挠着头看着望舒,不明所以。

  望舒还没说话,回到屋子里去的母亲突然走到走廊里,手里拿着一叠钱道:“西屋的窗户根底下怎么有这么多钱啊?”

  叶望权不等妹妹回答,自己已经醒悟过来,大喜得站起来道:“许老大真的给钱了?”他走到母亲身边接过钱,自己数了一数,满脸喜色地惊道:“两千五百块!我就知道!当初在监狱里,看平时那么屌的监狱长对他的那个巴结样,我就知道他来头不小。望舒,你看大哥英明吧,当初把他弄到咱们家……”

  “爸,还有多的呢,那个劳改犯的妈来了,也给了姑姑很多钱,用纸袋装着,好几摞子!”小宝看爸爸高兴,忍不住就想告诉爸爸更多好事。

  “还有?”叶望权惊讶地看着儿子,再抬头看着妹妹。连叶母也吓了一跳,跟儿子一起看着女儿。

  望舒点头,淡淡地说:“有,楼下的柜子里,楼上的箱子里,都有。大哥,你把那人带回来,是很英明!”

  说到这里,挺不住了,她不想对着大哥母亲发脾气,也不想看见他们,自己抽身上楼进房,回身把门关上,一个人坐在床上,不想看见任何人。

  她听见外面上楼梯开门关门的声音,听见开箱笼的声音,听见刷拉拉撕开纸袋的声音,听见大哥跟母亲数钱的声音……越听心里越烦,她向后躺下,拿着被子捂住头。

  将来路在何方?

  难道这就是她一辈子要面对的生活么?养老养小,为了赚钱和吃饱而操劳一生?等年纪大了,随便找个离异的或者鳏夫凑合过一辈子?

  多么让人不甘心的生活啊!

  她捂在被子里越想越憋闷,哭了一个上午的嗓子后来肿了起来。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如此多,许承宗、刘国志、她自己,像坐过山车一样,一事接着一事,她本就操劳过度的身体终于承受不住,到了天将傍晚的时候,发烧起来。

  她这一病把全家上下都吓坏了,叶望权立即去请了王玉春。望舒迷迷糊糊中听见王玉春一边给自己量体温,一边跟大哥说起“你妹子那对象”之类的话,她有点儿着急,人迷糊着,说不出话,只不停地把攥了拳头的手用力地砸着床,她哥哥看了,知道妹妹着急了,忙说:“望舒,你真跟许老大好上了?”

  “放屁——”她烧糊涂了,又因为用不上力,更加生气,觉得自己非大骂不足以表达内心愤怒,可她不知道自己发烧时用力大喊的一声,效果跟蚊子哼哼一般。

  好半天她没力气动,只听见王玉春跟大哥说“我看见她跟他躺在一起”“山上山下的人家都知道你妹子跟那个劳改犯的事”,望舒听得心里火烧似的,偏赶上浑身乏力,说话都没有力气,没法跟哥哥辩白,她脑袋一急,彻底人事不知了。

  望舒醒过来的时候,人躺在医院里,胳膊上正在输液,她看见哥哥守在自己旁边,诧异地问:“我怎么进医院了?”

  “大夫说你肺有点儿发炎,让你住院一阵子。”叶望权跟妹子坐得近些,要说话之前搓手,有点儿紧张,后来还是皱着眉问道:“望舒,王玉春说的是真的么?”

  “哥!”望舒彻底无力,这个大哥啊,自己都得肺炎了,他就不会体谅一下自己么?

  “望舒,哥是想告诉你——”叶望权有点儿犹豫,后来可能觉得这句话很重要,还是说道,“在监狱里我是觉得许老大人不错,监狱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是一条龙还是一只虫,一个照面就能看出来。可许老大再怎么牛,也总是蹲过大牢的,配不上你……”

  “哥,别说了!”望舒向下缩,想躲到白布单里面去。为什么人一醒过来,就有无穷的烦恼伤心?真想就此一睡不醒。

  “望舒——”叶望权叹口气,接着道,“我昨天查了一下,许老大和他妈给咱们的钱加起来,够我们一家过好几年了。你这些年累成这个样,我当大哥的,心里不好受啊。望舒,今年秋天我收了粮食,咱们一起搬到省城吧?妈带着两个孩子,我去刘国志的建筑队打工,至于你,你现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大哥再也不让你操劳了。”

  望舒听了大哥的话,病中虚弱的人加倍地感动,就对大哥笑了笑,轻声叹道:“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们穷人这一辈子,不就是被钱拴住了手脚么?这几年咱们家总算饿不着了,以后天塌下来哥顶着,你就多想想自己吧。”叶望权等了五年,总算有机会跟妹妹说这样的话,口气有些激动。

  望舒知道大哥的心意,自己想了好久,轻声叹道:“这么冷不丁地不用干活了,我还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

  叶望权站起身,给妹妹倒了一杯水道:“不急,你慢慢想。我回家看看,一会儿我再过来。望舒,你放心休息,这些年大哥拖累了你,以后这一辈子就算你什么都不做,大哥都养你,绝对不会让你再过以前那样的苦日子!”

  望舒被大哥的一番话说得眼睛都红了,眼泪差点儿就淌出来,她身上无力,难免更感伤了些,自己忙扭转头,闭上眼睛。

  她听见大哥离开方敢睁开眼睛,静静的病房里,除了墙上电子钟的哒哒声,一点儿声息也无,浑身无力中,她想着将来——

  未来,再也不用劳累的未来,多好!

  真的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了么?

  可她能做什么呢?这山乡里从小一起长大的同龄人,除了一个考上名牌大学出国留学的崔铁之外,多数人都只是初中高中毕业就打工了,有的在南方的制衣制鞋玩具作坊做小工和技术工人,有的在本地的酒店饭馆建筑队卖力气,赚着不比种地轻松多少的血汗钱,更有甚者,比如她大哥和大嫂张萍,为了钱当毒贩和妓女……

  这就是底层人的生活了,她无比沮丧地想到,除非特别有本事的那种人,像刘国志和他姐夫崔致礼一样能自己出资金做生意,否则一辈子就只能靠出卖力气赚钱,而她还有几年力气可以卖呢?

  她最擅长的就是读书,可读书成材的梦早已被生活压碎了啊!

  以往读书的岁月浮现在脑海里,五年的种地生活,让读书的日子像是美梦一样,她躺在病床上,身下柔软的床铺让操劳的身子放松下来,她这辈子过得最轻松的一段日子就是大学的那段生活了。

  她心中微动,如果——只是如果,她能接着回到学校?

  这个念头最初只是灵光一现,很快就被她的理智打消,但医院的日子又长又空闲,这个念头后来无数次冒出来,并且一次比一次大,一次比一次清晰,最后她从床上猛地起身,脑海里全是“读书”两个字!

  如果大哥真的能把一家人的生活扛起来,自己为什么不能回学校读书?当初就是因为要照顾一家老小,她才不得不退学的啊!现在不读书的理由已经没有了,连复读的学费都不成问题,还有什么能挡住她?

  而只要能接着读大学,她自问自己有把握拿到文凭,学到真本事,那时养活母亲和两个小孩,岂不是比当小工容易多了?

  她细细计划着以后的日子,想到读书之后半工半读的生活,想到那些对自己来说十分昂贵的学费,心里油煎一般地着急起来,身子底下的床铺也不若刚才一样舒服了。她挺身坐起,一边在脑子里冥思苦想着以后的生活,一边就不由得想到许承宗和他那个了不起的家庭来。

  她闭上眼睛,也闭上对许承宗曾经的心意,留在心口的伤痕会随着时间慢慢抚平,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再也不要给别人伤害自己的机会!

  许承宗躺在省军区医院的病房里,一边忍着医院没完没了的各项检查,一边对身旁的母亲道:“您该回家休息了。”

  “等医生说没事了,我再回去。”程馨慧靠在轮椅上,她刚刚动过手术,身体虚弱,加上从早上就出门去接儿子,难免操劳了些,此时用手托着额头,盯着给儿子测体温的医生。

  医院的院长一直在旁边陪着许母,不曾离开。富丽集团有权有势,生意遍布北方三省,集团老总许世轩年前突然毫无预警地去世,所以当初许氏夫妇共有的财产,此刻全都归了眼前坐在轮椅上的程馨慧,所以这个院长不敢怠慢,从程馨慧进医院起,他就在旁边亦步亦趋地陪同。

  “许夫人,这伤口问题不大,住院几天,养养就没问题了。”院长跟医生低声商量了几句之后,对许母道。

  “那就是还没好?”程馨慧皱眉,看了一眼儿子,十分关切地问道:“什么伤这么重?养了半个月还不见好?”

  院长忙说:“其实从腿上的伤口看,应该是养好了,不过似乎不久前用力过度,伤口又裂开了……”

  病床上一直静静不动的许承宗突然呛了一下,咳嗽了几声。程馨慧忙转过头看着儿子,关心地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话说了一半的院长忙接道:“他体温有点儿高,可能在乡下着凉了。在医院住几天,年轻人的体格壮,应该很快痊愈,您不必担心。”

  程馨慧听了,一双蹙起的眉毛拧得更深,她看着儿子,满脸的不放心。院长和医生告辞出去后,病房外间厅里坐着的程健站起来,进来对许母道:“姑姑,承宗若是没事,我就去忙你交代的那块地皮的事了。”

  程馨慧有些疲累地点点头,答道:“去吧,路上开车小心。”

  程健忙答应了,进来走到许承宗旁边。程健比许承宗大四岁,在程馨慧亲哥哥的三个儿子中排行老二,因而很多跟程健做生意打交道的人都叫他程二。程家本扎根东南亚,但程健从大学起,就在这边读书,在许承宗蹲监狱的那些年,因为有他这个亲侄,程馨慧才能熬过独子蹲监的十年。这程健笑起来颇像一只和蔼的猫,鼻梁上架着眼镜,容貌气质很像个斯文的学者,实则是个十分精明的生意人。此时他对许承宗叮嘱道:“承宗,好好养伤,等你好了,我跟小南请你到家里做客。”

  许承宗向后靠在靠枕上,静静的脸上眼睛很亮,点头答道:“没问题,我伤好了就去。”

  程健告辞,王东跟着进来道:“好好躺着,我晚上再来看你。”

  许承宗奇道:“你在忙什么?”

  “超市这阵子搞活动,我忙得很。”王东笑着答,他看了一眼姑姑,见姑姑程馨慧只是看着儿子许承宗,似乎生怕他消失了一般,于别的事情不闻不问,王东心里叹息一声,走到姑姑身边,对程馨慧轻声道:“姑姑,要不要我等一会儿送你回去?”

  程馨慧摇头,仍看着儿子答:“不用,你先去忙吧。”

  王东忙答应,他把眼睛转到许承宗身上道:“你不能下地,有什么需要我帮你的,趁我还没走,快点儿说。”

  许承宗看着王东,一直静静的脸有了点儿笑容,想了想,突然道:“你晚上来的时候,帮我把师范大学的校长办公室电话找来。”

  王东诧异地看着许承宗,连程馨慧都不知道儿子这句话所从何来,直起身子疑道:“师范大学的校长?你联系他做什么?”

  “上次有个内衣店的经理跟我说,大学里的女学生是个非常有潜力的消费群体。”当初在望舒家里,许承宗曾经说过他母亲经营的生意里就有女人内衣,其实他母亲这么多年,一直就只有这家名为“女人香”的连锁内衣店,程馨慧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只不过跟丈夫许世轩比起来,在对内地的政策了解和人脉上差了一些,所以结婚三十载,始终游离于富丽的财富帝国之外,除了给许世轩事业提供了第一桶金和给许世轩生了个儿子之外,她并不在自己丈夫的财富世界里。

  不但财富世界里没有她,连感情世界也没有她的位置。

  这边许承宗接着道:“‘女人香’的内衣定位既然是都市白领,这些即将走入社会的潜在女白领的市场也不可小视。我打算结识一下这些大学的校长,掏钱办些活动,甚至设立一个‘女人香’的奖助学金计划。不用多少钱,就当在女学生里打广告了。”

  程馨慧大悦,一整天了,第一次面带笑容地说:“这个想法不错——可是又何必挑师范大学?以‘女人香’的定位,该找省里最好的综合性大学才比较合适啊!”

  “师范大学里女学生很多。”许承宗看着母亲,又看了看手里的手机,似乎漫不经心地问,“妈,咱们家跟这些大学的校长打过交道么?”

  程馨慧笑了,“傻孩子,没打过交道,现在打就是了。”她转过头看着王东道:“大东,你去联系一下。”

  王东忙答应了。他站在姑姑身后看着许承宗,许承宗也看着王东,两人目光对视一番,王东对许承宗无声地嘿嘿笑了几下,意味深长地说道:“等一会儿我回来,仔细问你。”

  许承宗忍不住笑了,看着王东出门。

  刚才还人挤人的病房,这会儿就清静下来,只剩下母子二人。程馨慧坐在轮椅上盯着儿子,从监狱出来五六个月,养得长长的头发,这场祸事之后,剃得只剩下一层发茬,相比原来长发的肆意不羁,此时倒多了一丝成熟男子的阳刚之气,脸的轮廓跟他父亲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英俊刚毅,连一天不剃须下巴上就胡茬满布的遗传都一模一样。

  三十年的夫妻,一朝撒手,再也相见无期,最近她总是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初会风华正茂的许世轩,对他一见倾心的那一刻,回忆越多,越是感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差了,若是真有阴间,世轩在那里碰见自己,会恨她么,还是会接着不理她?

  “这样伤筋动骨的事,怎么不跟我联系呢?”放下自己的心事,程馨慧问儿子,她看见许承宗脸色木然,没什么反应,轻叹一声,良久道:“承宗,你——你还在为当年的事怪妈妈么?”

  许承宗看着母亲,他乌黑深邃的眼睛里藏住了一切真实的情绪,只简单地答:“您别想着从前的事了。”

  程馨慧听了,目光在儿子头上那块青肿消了之后留下的淤青处看了几眼,想到刚刚医生检查过儿子身上密密细细的伤痕,毫无血色的嘴唇一阵颤抖,后来低声道:“我知道你还是在怪我。妈妈当初一步走错,竟然害了你十年,这十年里,每次想到你在监狱里跟那些最坏的败类在一起,我的心里从未有过一刻安宁。”说到这里,她伸出手,似乎想去触碰儿子。

  许承宗本能地缩了缩,后来终于没动,任凭母亲的手握着自己的手,听母亲道:“你在里面蹲牢,我在外面也坐牢——妈妈心里也有个牢啊!你出来这么久,一直躲着妈妈,难道——难道真的不能原谅我么?”

  许承宗感到母亲的手冰凉,他自己呆了一会儿,似乎不经意地去拿桌上的水,顺便把手从母亲手里挣开,他饮了一口水,后来说:“您别说以前的事了。我现在出来了,一切都会很好。”

  程馨慧看着儿子,脸上的伤感慢慢淡了,自己定了定,她端庄的眉眼只要不笑,就会显得过于严肃。一生经历太多是是非非的女人,自控的能力还是超乎常人的,她收起刚才的哀伤,对儿子轻声道:“你这次出来,本该从底部做起,历练个一年半载,再接手你父亲的生意。可妈妈的身体不容许了,从你父亲去世之后,我身体越来越差——承宗,你是你父亲的孩子,即使在监狱里十年,没机会接受正规的教育,但以你遗传你父亲的天分,我相信你还是个优秀……”

  一直静静的许承宗听了母亲最后一句话,本来毫无表情的脸上,突然罩上一层寒霜,他长长的手指用力捏着手里的玻璃杯,里面的水微微晃动,终于打断母亲道:“我父亲——”他顿了一下,神情里的痛苦已经无法掩住,怨恨和愤怒在眼睛里一闪而过,声音都痛得带着锋利的棱角,他把玻璃杯当啷一声放在茶几上,他看着母亲,薄薄的嘴角痛苦得扭曲,“我父亲……总是我父亲!因为我父亲的遗传,我才会优秀,因为我父亲,我才有了一切,是么?妈,您——您有没有想过我,只是我,不是许世轩的儿子,不是那个完美男人的孩子,就是你生了我,您作为一个母亲觉得我好呢?”

  “这有什么可气的?我自然觉得你好,你是我的儿子啊……”许母有点儿莫名其妙,她看着儿子的痛苦,不知道他的怒气所为何来。

  许承宗紧咬牙关,下颏紧绷,他突然打断母亲道:“告诉您一句实话,我烦透了做你们俩的儿子!”

  “承宗……”程馨慧惊讶地看着儿子,脸上都是不解和疼惜,轻声道,“是怪妈妈害了你十年么?妈妈不怪你恨我,其实妈妈尽力了,真的尽力了……”她说到这里,似乎想起来什么伤心至极的事,神情大变,苍白得毫无血色的嘴唇哆嗦着,她用手堵着嘴,喉咙哽着说不出话。

  许承宗从未见过母亲如此大恸,他印象中的母亲总是一脸严肃,不苟言笑。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公司里,她都像是个女强人一样,极少显露内心情感,这时候看着她苍白憔悴的样子,许承宗大为惭愧,他不习惯道歉,犹豫了很大一会儿才道:“您别伤心了,刚才是我说错了话。”

  程馨慧怔怔地,听着儿子安慰的口气,很久之后方把掩着嘴的手拿开,她看着许承宗,眼前的这张脸像极了他,跟初见他时的年纪都一样,那时她在长辈的安排下见到刚刚二十六岁的丈夫许世轩,高高的个子带着满身的自信走进门来,乌黑的眼睛扫过自己的脸,对她淡淡一笑——

  从那一笑到如今,三十年眨眼般过去,三十年里她痴心一场,为了得到丈夫的心,她用尽心力,谁想到最终仍是害人害己的一个孽缘!

  其实这场痴心如果不曾害了唯一的儿子,她倒也没什么好悔的。

  她收住伤心,静了一会儿叹道:“将来总有一天,或许是等妈妈死了,你就会知道妈妈为了让你出狱,都做些什么了!”

  许承宗满心疑惑地看着母亲,见母亲憔悴的脸因为伤心显得更加苍老,自己张开口,想说什么,可最终没有说出来。

  “我有点儿累了,你好好休息吧,把伤养好了,一大摊子事等着你呢。”程馨慧迎着儿子的目光笑了一下,笑容里含着一丝苦涩难言之意。她伸手按许承宗床下呼叫护士的按钮,对讲机里传来值班护士的声音,程馨慧让自己的贴身护士过来。她靠在轮椅背上,临走前眼睛在儿子脸上扫视一下,轻轻叮嘱道:“好好休息,我先回家了。过两天我来接你。”

  许承宗点头,看着护士把母亲推出去。房门嗒的一声挂上了,他一个人在静静的病房里怔了好久,想着往事,母亲、父亲、那个十年前害了自己一辈子的父亲的情人,还有母亲刚才莫名其妙的话,想到后来,他心情大糟,不知不觉拿起旁边桌子上的手机,快捷键拨了号码,铃声响起,一直响,却没有人接听。他皱着眉头又拨了一遍,还是没有人接听。

  她还在生气么?

  在自己最想找个人说话的时候,她怎么不接电话呢?

  心情低落到无以复加,他想喝酒,想吸烟,想去最热闹的酒吧舞厅,让烟酒和那些喧天的嘈杂驱走心里的难过——可他知道这些都没有用,醉了总有醒的时候,而酒吧舞厅里满眼的陌生人,只会让自己更觉得寂寞罢了。

  他向后躺下,一动,昨晚因用力过猛而裂开的大腿,又有些疼。他闭上眼睛,脑海里浮上昨夜雨中从小洲赤裸着向自己走过来的望舒,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魅惑地不停在眼前萦绕——糟透了的心情好了些,可下身鼓荡的欲望让伤口大痛——

  他抓过一个枕头抱在怀里,翻身趴在病床上。

  不知道躺了多久,有护士进来量血压。之后一整个下午,医生护士就是如此这般进进出出,晚饭后不久,病房门又想起敲门声,这次却是王东走了进来。

  “你忙完了?”许承宗看见是王东,寂静里来了个谈得来的老友,心情总算好了点儿。

  “哪里忙得完。”王东一边笑着说,一边问,“一个人在这儿躺着难受么?你把电视打开不就好了?”

  “电视没意思。”他说,看看墙上的钟,想了想道,“我让你找的师范大学的校长电话拿来了么?”

  王东看了许承宗一眼,末了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小纸卡,边递给他边笑道:“说吧,你要这个电话做什么?”

  “我不是告诉你原因了么?”

  “我不信。”

  “不然还有什么原因?”

  王东先是没答,后来突然不着边际地叹了一句:“那个大山里的叶望舒,还真是不像山里的姑娘。”

  听见叶望舒这个名字,许承宗心里跳了一下。他抬起眼睛看着王东道:“你想多了。”

  “我想没想多,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王东摇头打断许承宗要说的话,笑着道:“承宗,你我一起长大,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我还不清楚么?你喜欢那个叶望舒,我第一次去的时候就看出来了。千里迢迢地给我打电话,让我从北京开车过去看你,还特意叮嘱我带些钱,可我到了那儿你又不跟我走。我开始不明白你折腾我,让我特意跑一趟大山沟是为了什么?后来看见叶望舒,才知道你就是为了让我给她送钱!”

  王东说着,看自己进来时,许承宗还抑郁不快的脸色,此时好像想起了什么高兴事,眼神中隐隐地竟有一丝得意。王东暗暗纳闷,伸手拿过那张纸卡,看着上面的电话号码道:“你突然要结交这校长,是想让她去读师范大学,对不对?”

  许承宗没回答。

  “这个想法不错。师范大学比普通大学好联系一些,即使她没念过什么书,只要姑姑结交了那个校长,她立即就可以入学了。”

  “你说错了。”许承宗突然道。

  “错了?不可能,你看着她的眼神……”

  “我说你说错了,是指你说叶望舒没读过书——她很会读书,本来就是大学生,只是中途从师范大学退学了而已。”许承宗看着王东瞪大了眼睛,心中不由得回想起叶望舒那清秀温柔但过度操劳的脸,她拘谨保守的性子,还有她从水中赤裸着走向自己的时候,澄澈的眼睛里满满的勇敢和激情,神情有些神往地说出一句:“她真的十分不一样!”

  王东看了许承宗的神情,心中微动,嘱道:“承宗,姑姑最看重家世和出身,你……”

  “我知道。”许承宗淡淡地说道,他目光有些疏离,似乎心思飘在记忆里,轻声道,“我欠她和她哥一条命,帮帮他们也是应该的。”

  王东点头道:“你自己明白最好。姑姑身体越来越差,你行事该多为姑姑考虑一下……”

  许承宗下颏陡地僵硬,疏离的目光回到眼前,他眼睛里的那抹笑意消失了,躺在床上愣了一会儿,似乎不经意地换了个话题道:“小南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

  “男孩,怎么了?”

  许承宗笑了笑道:“程二高兴坏了吧?我记得他最重男轻女。”

  王东会意地微微扯动一下嘴角,放下先前的话题,顺着许承宗的口气笑答道:“是很高兴。”

  “他该多为孩子想想,做父亲的人,就要担起做父亲的责任,为了孩子,在外行事小心些。”许承宗口气很平淡地说。

  王东看着许承宗,眼睛微觑,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许承宗并没有解释,改口聊起别的,王东也就没深问。将近两个小时后,王东方才起身离开,已经将近晚上九点了。

  病房里更加寂静,除了空调的嗡嗡声,什么声息都没有。

  许承宗一个人躺在床上,怔怔地盯着房顶发了半天呆,后来起身拿起手机,拨号,听着那边铃铃地响,就是没有人接听。

  他又打了很多次,也始终是单调的铃铃声,她没有接电话。

  望舒整整住了一个星期医院,这些年劳作的身子亏得厉害,病好了之后,望舒整个人仍很虚弱。好在此时大哥和母亲都在家里,她躺在炕上,不用做事,只等着吃等着喝,劳作惯了的人,浑身不自在,总觉得有些消受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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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爱无法搁浅不曾放纵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