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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曾放纵的青春》 作者:夜惊鸿

第13章:26岁的重回大学

  所以身体稍稍硬实一些,她就下地帮大哥干活。因为大哥定了去省城跟刘国志打工,家里所有的禽畜和粮食都要卖掉——以后不出意外,乡下这栋房子就会一直空着了。

  迈过禽畜的栅栏门时,望舒脑子里会想起月前刘国志在这里叮叮当当地修了半个月的情景,心中就有微微的喟叹。

  过去的一个来月,竟然发生了这么多的事。

  她把鸡鸭鹅抓好了,那个叶家一宝红冠子大公鸡飞来飞去,扇得满胡同的灰,她听它嘎嘎地叫,心里又想起许承宗在这里的时候,用这个大公鸡骗自己到他身边去的情景,人就有些怔住。

  她转身从栅栏门迈出去,沿着甬路下到园子里,她伸出手在白菜地里拨拉。白菜叶子微凉,她拨拉半天,手腕的皮肤被划得有些疼痛,可那天自己顺着窗子扔出来的手机始终不见踪影。

  “望舒,你在找什么?”她大哥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看她在菜田里猫着腰,好像在找东西,忍不住问。

  望舒没吭声,她沿着垄沟,一点点地整个菜地都翻遍了,也没看到记忆中那个十分漂亮的紫色机壳,望舒大为沮丧。

  “大哥,家里有人在菜地里捡到一个手机么?”

  “没有啊。菜地哪儿来的手机?”叶望权不解地问。

  “我扔在这里的。”望舒有点儿懊恼,容易冲动的人,也就容易后悔,她最近后悔自责的次数太多了,过往稳重自持的性子带来的平和心境,这几天早已不再。

  “你从哪儿弄的手机?”叶望权奇怪地看着妹妹。

  望舒叹了口气,“是那个许承宗留下的。”她看大哥张开口想说话,她知道大哥要说什么,一边向屋子里走,一边道:“没关系,你要是想要手机,家里还有一个刘国志留下的呢。连着充电器,都放在东屋柜子里,我还没有扔掉。”

  进了屋子,问了母亲和两个孩子,两个小孩异口同声说没见过。她母亲正在整理被褥,听了望舒的问话,头也没抬,口气冷冷地答了句:“我也没看见。”

  望舒难过了很久,想到他递给自己手机时说的那句“想到你就这么消失在人海里”,心里更是难过。她一个人躲在楼上的窗帘后面,看着外面远山青青,流了很久的泪。

  他终究还是消失在人海里了。除了他的名字,他的模样,她对他竟一无所知。

  其实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

  自己还是要一个人孤单地活着,而他,自有他的世界。那个世界里,他不是在自己家里炕梢养伤的许承宗,不再熟悉,才会在不设防的时候,受到那样的侮辱与伤害……

  不要再想他了,生活已经这样的难,想着那些伤心的事,又有何益?

  她伸手擦干眼泪,沿着走廊向上走进阁楼,翻出最里面的几只木头箱子。她打开箱盖,里面放着一箱箱的旧书,她翻了一会儿,找出当年高三的教材,把别的书放回去,抱着书下楼了。

  一家老小正在楼下担心她,看她抱着一堆书下来,都莫名其妙。

  “望舒,你抱着书——”

  “我想回去读书。”

  “读书?读什么书?”

  “我要重新参加高考。”

  望权看着妹妹,张大了口,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都多大了,二十五六岁的老姑娘,跟十六七岁的小丫头们一起参加高考?你能行么?”叶母向来不会说话,这时候也不例外,顺口就给了望舒第一个打击。

  望舒捂紧手中的课本,提醒自己母亲不是无情,只是不通人情罢了。她不看母亲,只对大哥道,“大哥,你说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想明白了,我还是接着读书!”

  叶望权挠了挠头,不知道说什么。

  “大哥,没有大学文凭,我就算打工,也赚不到多少钱。我现在去读书,半工半读,虽然累一些,可将来毕业之后,工作的性质和层次都会跟现在有天壤之别,我真的想再试一次!”

  叶望权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妹妹,后来皱眉发愁道:“这读书,一年可要不少学费呢,我们家……”

  “大哥,你只要不把咱妈和小燕小宝饿着,我的学费不用你操心。”不管是借助学贷款,还是跟学校商量暂时拖欠,她总会想出办法来的,毕竟以前念师范大学的时候,很多家境贫寒的同学都是这么干的。至于生活费,她可以自己打工赚——城里的土还能比这山里的贫瘠么?她能在土里刨食五年,还有什么苦吃不了?

  “我哪能饿着他们啊,在刘国志那里打工,就算钱不多,一家人吃饭总够了。”叶望权说着,看妹妹脸上的神色,知道妹子已经打定了主意,点头赞同道,“既然你主意都定了,就考吧。考不上,也啥都没耽误,就当你歇了一年。”

  “我一定能考上。我去县高中联系一下原来的班主任,插班高三,等我高考完了,拿到通知书,立即到省城去找你们。”望舒听大哥答应了,心里立时雀跃起来,未来有那么多的不确定和困难,可至少眼前,她给自己找了一条路!

  她这一生只有这一次机会重新来过,为了自己,她要尽全力拼一拼!

  接下来的日子,一家人都忙碌起来。叶望权把家畜都卖了,连地里收割出来的粮食都没有时间脱粒,直接卖给了附近的人家。家里所有的东西,能跟着火车托运的都托运了,不能托运的,卖的卖,送人的送人,住了几十年的两层楼的家什,很快就只剩下一些炕几水缸铁锅餐具之类的东西,不值钱也带不走,便留在楼下。

  望舒一边帮着大哥忙碌,一边抽空联系到了原来读高中时候的班主任。她当初的聪敏好学给老师印象极好,交了插班费,她顺利进高三的文科班跟着冲刺高考。

  读书的日子过得很快,她因为曾经失去过,所以加倍珍惜。偶尔学累了想休息一下的时候,她就想到自己当初在田里干农活,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汗水沿着她的脖子滑下去,在前胸后背把衣衫都浸湿了——过往劳苦穷困的生活就像一把利刃抵着她的脊梁,逼着她不得不每一分每一秒都用功,一刻都不肯放松。

  不肯放松,也不敢放松,生怕闲下来的时候,他的影子再在心头出现,冷不防地给自己插一刀。

  所以那一年,只有午夜最深沉的梦里,她才会随心所欲地想起他,触摸着他,跟他满心欢喜地做着情人间的事,一次又一次,永不停止……

  但早上阳光亮起来的时候,她从来都不曾去想那些梦。

  她底子极好,天生是读书的料,又十分用功,所以转年六月份高考之后,自己觉得考得不错,后来填志愿就填了省城的外国语大学。她大哥在省城常常换住所,为了等通知书,她只好回家乡的老房子暂居。

  时隔一年回来,山路依旧弯弯,路两旁的绿树野草又是一年的浓绿。不舍得钱雇三轮车,她从镇里一个人扛着行李,走了十几里的路,快到花溪村的时候,腿乏得她一步都动不了,坐在路边上,伸手擦拭额头的汗,她用力揉着酸疼的肩膀,刚刚长长地出了口气,就听见近处有人声道:“那不是望舒么?”

  望舒抬起头,见本村跟自己家关系最好的崔三婶手里拎着藤条筐正走过来,一边走还一边惊讶地问道:“你们一家人不是搬到省城了么?你咋一个人回来了?”

  当初从村里搬走前,因为刘二叔逢人就宣扬望舒跟那个劳改犯的“丑事”,村子里的人难免都有些看不起望舒,浑一点儿的村妇甚至当面啐她口水。未嫁的大姑娘名声坏了,最易被人欺负,好在叶望权泼皮一个,等闲的山民还不敢招惹叶家。但也正因为如此,叶望舒返校读书的事,叶家对外一字不提,连叶家搬走的时候,都没有循例请山里的乡亲吃酒,只把自家的农田给了崔三叔,那时崔三婶伺候女儿月子已经回来了,就让他们两口子帮着照看山上的房子。叶家五口人则在一个天尚未亮的早上,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家乡。

  此时望舒忙站起道:“我回来暂时住一阵,过一个月我再去省城找我大哥。”

  崔三婶已经到了近前,藤条筐里装着一把青菜,显然是刚去地里摘的。她年老之人,走了半天山路有些气喘,到了望舒面前,她一边匀着气,一边打量一年没见的望舒,见她穿着一条青色泛白的牛仔裤,一件白色的衬衫,很久没有被阳光暴晒的肌肤显得细腻白皙,衬着一头乌亮的长发,整个人又俊秀又淡雅,跟往日在地里犁田时那操劳苍老的模样大为不同。

  崔三婶看了一会儿,笑着叹道:“城里的水果然养人啊!你越来越好看了,一年没见,你比在家时俊多了。”

  望舒不好意思地笑了,她伸手提起行李,看着崔三婶筐里的青菜搭话道:“今年地里的空心菜长得还不错?”

  “空心菜么,不就是浇点水的事儿。”崔三婶跟望舒一起向村子里走,一边走一边道,“望舒,你家前后园子我也种上菜了,你没意见吧?”

  “哦,没事,你给我们看着房子,我大哥还让我谢谢你呢。”

  “其实我就是看那么一大片的地空着可惜,在前面园子种上了玉米,后面本打算种菜的,前阵子我腰疼,就没来得及动手——你要是住一个月,下个月就能吃新鲜玉米了。”崔三婶不问主人就种了叶家园子的地,本有点儿不好意思,这会儿听了望舒的话,想到往日望舒不言不语的好性子,一颗心总算放下了。

  望舒笑了笑,多熟悉的家长里短的话,自己读书一年,把往日这样依着天时忙碌耕作的生活差不多忘光了——如果这次能考上外国语大学,以后一辈子她都要离种地耕田远远地,再也不要过那老黄牛一般的日子!

  想到今后的日子,她那已经灌了铅似的腿沉重得几乎挪不动,身上累,心里更累,想着就算离开这大山,她也仍然是一头要操劳辛苦一辈子的老黄牛,只不过在到处都是水泥沥青的城市里,老黄牛连田都没得耕了。

  她手在行李绳上紧了紧,提起一口气,硬是把心口的忧虑乏累压住。

  “崔三叔好么?”望舒问三婶。

  “他又到十字路口那边的加油站给人打更去了,不在家。”崔三婶答。

  望舒心里一动,看着崔三婶道:“三婶就一个人在家?”看崔三婶点了点头,她低声问道,“那三婶你跟我一起到山上住行么?我一个人,家里连个小孩都没有,晚上怪怕的。”

  崔三婶看着望舒,心里会意,知道望舒是怕如今名声不好,受人欺负,请自己去作伴。崔三婶想了想,点头答应了,“行,反正我一个人在家住也挺没趣的。我再从家里背点儿粮食过去,你这一回来,冷锅冷灶,啥也没有,就用我家的吧。”

  望舒安了心,到了山下的岔路口,她跟崔三婶暂时告别,一个人沿着山路向上走,到了路端,一眼望上去,自己当家时红红绿绿的菜园和院子,如今种得满满的玉米,一人多高的植株,长长的绿色叶子被风吹得哗啦啦地响,挡住了记忆中熟悉的家门。

  离开一年,不变的似乎只有记忆了。

  曾经很多次在读书累了的时候,她会情不自禁地想到自己站在大门口,隔着园子看凭门而立的许承宗,想起他对着天空怔怔发呆的样子。侧脸那样的英俊,即使是时隔一年的记忆,仍能让她的心跳加速。一段没有结局的故事,甚至连分别都不那么美好,可她心底深处记得最清晰的,不是他临别时的无情,也不是他初来时的粗鲁,而是他站在门口默对天空的刹那——定格在自己心里一般,想起他来,就是那一刻的样子。

  寂寞青春遇到的这个男子,一辈子也许都不会再见,可那些心动的瞬间,在一片愁苦惨淡的日子里发生,仍美好得让她庆幸。

  既然这已经是一个回忆,她宁愿只记得那些让自己感到幸福的。

  她拉开大门,沿着长长的石板路向屋门走过去,当初自己在家时甬路两边开得热热闹闹的芹末花,这一年过去了,被高高的玉米秆子遮住了阳光,稀稀落落地只剩了几颗。

  繁华不再,物非人亦非了。

  她心里有点儿难过,背上的行李勒得她手疼,就把行李放在路上,人坐在上面匀气,玉米浓密的青纱帐子把她夹在中间,世界是这样的静,静得似乎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往日养家的责任,过去一年苦学的压力,在这一刻似乎都消失了,她只是她自己,坐在行李卷上,什么都不想,让脑袋和心都空着,空到最后悄然淡去,有些寂寞了。

  望舒甩甩头,从行李上站起,她向院子里走,一边走,一边听自己的鞋跟哒哒地响,更将心头的那点寂寞放大。到了院子,东窗下芍药花栏里怒放的几十朵粉红让她蓦地停下,看着那些娇艳欲滴的颜色,开得热热闹闹的,总算让她低落的心情好了些。

  她拉着行李走到花栏旁,怔怔地看着。

  曾经有个男子在这里转过身,手里握着一朵粉色的芍药笑着递给她,高大英俊,好看的眼睛看着自己——后来所有的一切都源于那个时刻吧,黄土垄里,庄稼田中,摆不脱甩不掉的单调枯燥的生活,一朵粉色的鲜花给她晃出一个不一样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没有劳累,没有恐惧,她不再是一个牛马一样操劳的女人,而是满心欢喜地在这个青春将逝的年岁里憧憬着有个男子爱自己。

  能够跟一个男子相爱,是多么美好的生活,即使只是憧憬着……

  她伸手摘下一朵芍药,两只手拖着行李,自己想了想,就把花挂在耳朵上,才转身从花栏前面走开。她翻出钥匙,开了沉重厚实的铁皮门,久未通风的走廊带着一股沉闷的气味扑面而来。在东西两个屋门边犹豫了一会儿,她伸手推开西屋,空荡荡的屋子,原本立在地上的椅子柜子都空了,只有炕梢装被褥的老旧炕几还在原处,炕几下,那人曾在此处躺了半个月——

  她用力把行李抬到炕上,解开外面的塑料,扯出被褥叠成长条形,伸手拉开炕几的门打算把被褥放进去,原本破烂得总是关不牢的门一拉之下竟然打不开,她心中纳闷,再用力,仍然没开,仔细一看,门把手的两个圆钮上竟然拴着一条细细的皮筋?

  她觉得奇怪,当时全家搬走时,这个炕几因为太破了卖不出去,就扔在炕梢没人理,是谁在这里拴了一条皮筋啊?

  她拉掉皮筋打开炕几,抱着被褥正要放进去,不想抬眼间,见炕几左边角落里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个纸盒和一封信!

  这是哪里来的?

  满心疑惑地放下被褥,她拿过信,打开信纸正要看,就听见房子外有脚步响,她没来得及把东西收好,见崔三婶已背着一袋子米走了进来。乡下地方,乡民进出邻舍家里都不打招呼,崔三婶也不例外,她在走廊里笑着对望舒说:“望舒,我把米给你背来了。等一会儿我再给你拿点儿油。今年花生收了不少,我榨了半缸,等会儿你跟我到我家,我送你一罐子。”

  望舒忙道谢,自己把耳朵上的芍药花摘下来,随手放在炕沿上,欠身要走出去,崔三婶已经走了进来,一眼看见望舒身边的东西,她对那空白的信封没有留意,只看见了望舒旁边的那个盒子,盯着打量一会儿,高兴地笑着道:“望舒,你也买了个手机啊?”

  望舒听了,狐疑地捡起纸盒,看上面果然有个手机的图形,她想了一下,不知道如何解释,又不想提起旧事,只笑了笑,没回答。

  “你说现在手机真是便宜啊,你三叔出去给加油站打工,就这么几个月的工夫,他看着现在人人都有手机,他也跟着得瑟,上个月也买了一个……”

  “三叔买这东西有啥用啊?”望舒被三婶有点儿得意又有点儿显摆的口气逗笑了,自己伸手把旁边的小小盒子拿在手里,看着上画的那只漂亮的紫色手机,有点儿发呆。

  “就是显摆呗,人家有,他也想有。开始的时候天天用手机给我打电话,就问我吃了啥,被我一通损他,我吃啥还用打电话问哦,老了还不知道节省钱!”崔三婶说到这里,指着望舒手里的手机道,“你咋不拿出来冲上电啊?”

  望舒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还不太会用这东西呢。”

  “简单,你现在插上电,我教你。”崔三婶从自家老公那里学会了,这时候听说望舒这样读过书的人都不会这新潮玩意,就很是得意,神情跃跃欲试地要教望舒如何使用。

  望舒看了三婶的神气,笑着走过去插上电,三婶已经把她手里的手机拿过来,一边伸手按着按钮,一边对望舒笑道:“你这个比你三叔那个好,你三叔那个像个砖头块,你看你这个多轻多薄啊,颜色也好看,你花了不少钱吧?”

  望舒“呃”了一声,后来轻声踌躇道:“不知道,是别人送的。”

  崔三婶听了,打量了望舒两眼,见她雪白的脸颊微微有些泛红,会意地不再接着问,只道:“按这个,然后按这个,就能记号码,能查号码,你选这个,就能发短讯……”

  望舒静静地听着,看崔三婶演示,心里暗暗记着。在查号码的地方,她看见手机屏幕上显示出三组电话号码来,心中不由得一动,对三婶道:“我会了,谢谢三婶。你背了一袋子米过来,我还没谢谢你呢!”

  “谢啥,你家的地都让我种着,谢来谢去就谢个没头了。”崔三婶笑着,把手机递回给望舒,起身道,“望舒,你这猛地回来,缺东少西的,不嫌弃就到我家搭伙吧,柴米油盐都是现成的,省得你买了。”

  望舒知道崔三婶是一片好心,可三婶家没有劳力,日子过得也不宽裕,她忙道:“没关系,我一个人吃不了多少。一会儿我就到山下去买点面条和盐,凑合着过一阵子就是了。”

  “那咱们一块走吧,你顺道再去我家拿点儿油。我刚才碰到崔胖子,你们搬走了一年,一点儿音信没有,大伙都挺惦记你的呢。”

  望舒不好拒绝,只能答应。她跟着崔三婶出了家门,一路下山,在杂货铺前崔三婶记起家里鸡笼子没关,先跑回家了。

  望舒只好一个人走进铺子里,崔胖子看见她进来,惊讶道:“望舒啥时候回来的?”

  “哦,刚到家。”望舒笑着答。

  “回来有事儿啊?”杂货铺里正打麻将的一个大爷问望舒。

  “住几天就回省城找我大哥。”望舒一边买盐和卫生纸之类的日常用品,一边答。

  离开一年,当初斜着眼看她的乡亲,竟然也跟她热络起来。

  一年,看来真是不短的一段日子。

  崔胖子开铺子的,特别多话,把叶家老小都问了个遍,还问望舒有没有打工,城里生活好不好过,菜多少钱一斤……望舒一一回答了,旁边搓麻将的几个老人又问起叶母,望舒正在答话,听崔胖子突然道:“望舒,以前你家住的那个劳改犯,你们搬走后还来过,你知道么?”

  望舒一惊,她不擅长掩饰脸色,杂货铺里诸人看她刚才还神色如常,此时脸色雪白,眼睛里神情复杂,都想起当日刘二叔说的叶望舒跟那个劳改犯的丑事来,杂货铺突然就静了,只有崔胖子接着道:“来了三四趟呢,有两回还开了两辆车……”

  “哪有那么多次,我就看见过两次,那两辆车停在望舒家大门外面……”旁边一人插嘴道。

  崔胖子打断道:“你看见的是白天来的那两次。我住在这铺子里,那劳改犯半夜还来过两次,车灯把我晃醒了,我爬起来看见他的车开到了望舒家门口,至于他待了多长时间我就不知道了,大半夜的我没那么大精神守着。好一阵他没下山,我就睡着了。”

  望舒一直默不做声,铺子里众人还在七嘴八舌地说着那个劳改犯这般那般,她有点儿待不住,拿着物品正要回家,后面门帘一响,崔三婶进来了。她在铺子外显然听见了众人的说话,这时伸手拉拉望舒的衣袖,望舒会意,跟着崔三婶出了铺子门,站在一处空地上,崔三婶停下对望舒道:“望舒,那个劳改犯确实来过,我也碰见过他几回。有一次他还跟我打听你们全家都去哪儿了呢……”

  说到这里,崔三婶故意停了一下,瞄了一眼望舒的脸色,看见望舒怔着,神情不似平素随和,知道当初村里刘二叔说的传言是真的了,这望舒还真的跟那个劳改犯有事儿。

  “他找我们做什么?”望舒躲开崔三婶的目光,嘴里问着话,这句问话却没有任何意义,心里已隐隐地知道他来是做什么。

  “可能是想跟你们联系上吧。他第一次来,我是听人说的,大早上就来了,几个人跟着,开了两辆车呢。他在你家前院子后园子站了很长时间,我不是负责给你家看房子么,就赶过来看看,那劳改犯就问我你家人哪儿去了,我就实话实说搬去省城了,具体住哪儿我也不知道。”

  望舒静静地听着,心中五味杂陈,连崔三婶住嘴不说了她也没注意到。

  后来崔三婶又接着说:“第二次他没跟我说话。那天还下着小雨呢,他天快黑了才来,在你家站了一会儿,后来就到湖边去了,站在岸上,听说发呆到后半夜才走……”

  望舒低了头,很久没有抬起。

  “望舒,你跟他真的处过朋友?”崔三婶小心翼翼地问。

  望舒轻轻摇了一下头,后来她转过身,背对着崔三婶向家的方向走,边走边道:“三婶,我去山上有点儿事,一会儿再去你家跟你聊天。”

  望舒脚步匆匆,拐到上山的路上,她没有回家,而是沿着小路,不由自主地走到湖边去了。

  她站在岸上,看着眼前的绿水青山,心事重重里她胸口有点儿闷,不由得深深地吁了口气。

  他曾经回到此地。他在雨中的傍晚重来旧地,是想念此地的故景,还是想念曾经的那个故人?

  初夏的阳光温暖而明亮地包裹着她,暖乎乎的,可在她心里,这湖边似乎又下着细雨,细雨里他站在湖岸上,浑身湿透了,目光却定定地看着自己,移不开眼睛……

  望舒心里一遍一遍地想,他夜半在这湖边徘徊,是想念自己么?这么大老远地回来几次,是——是来找自己了?其实就算找到了,又能怎样呢?

  没有结局的一个邂逅,放不开,不过徒增痛苦罢了。

  人坐下,向后躺在草地上,她深深地吸口气,再慢慢呼出来,阳光照在她脸上,身遭都是泥土和青草的新鲜气息,这些气息跟记忆深处某个隐秘的时刻突然契合起来,那一个放纵的夜晚刹那间毫无预警地自她脑海里蹦了出来。

  有些回忆是永恒的。就如眼前的这湖水,这小洲,和洲那边的水波澹澹,以及挡住目光的大青山,一年又一年,仿佛凝住了般地美丽。等到湖边人已老,这不变的青山绿水和当年那对夜雨里赤裸纠缠的青年男女却在回忆中永远美好着。

  可惜人不能总是生活在回忆里,从回忆中回到现实,才发现现实是这样丑陋,这样残酷无情,常常给没有防备的心致命的一击!

  她胡思乱想了很久,后来起身拎着日用品慢慢向家走。进了屋子,想到先前崔三婶不敲门就进来,自己伸手把外屋的铁门插上,她走到西屋里,一眼看见炕沿上放着的那朵粉色芍药,孤零零地躺在这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她心中微有所动,走过去伸手把炕几门打开,掏出先前的那封信。

  纸页很多,打开时哗啦地响,足足有十几张,她心里有点儿紧张,不知道他写了些什么,及至看见第一页信纸上画的两个卡通人物,她惊讶得凝住了。画上是一个高大英俊的光头少年,躺在炕上,受伤的腿高高地翘起,他旁边站着一个穿着拖鞋的马尾辫子少女,正在屈身给他的伤腿换药——少年眼神冷峻,薄薄的唇角带着一丝怒意盯着眼前的马尾辫子少女,那少女却似浑然不觉,她低头的样子很安静,只眉眼间隐隐带着一丝愁苦,牙齿轻轻地啮咬着下唇,似乎她有什么不开心的事缠绕在她心头……

  画得实在太传神了,望舒一眼就看出那少女是自己,而光头少年是许承宗。

  或许该说是十年前的自己?

  画里的少女眉眼灵动,永远不会有晒黑了的肌肤、风吹得失去光泽的头发、日渐憔悴的眼神和乏累疲倦的内心……

  第二张信纸也是同样的两个人物,只不过这一次高大的光头少年怀里抱着一只大公鸡,脸上没了先前的怒意,薄薄的唇角得意地翘起,他正抱着公鸡,笑嘻嘻地看着面前气急败坏的马尾辫子姑娘。

  第三张换成了室外,她家门前的芍药花坛处,光头少年手里捧着一朵大大的花,正笑吟吟地向目瞪口呆的少女递过去,少女的手带着一丝犹豫和颤抖向前探着……

  心里不由自主地叹息了一声,每张信纸上都是他以前在这里生活的点点滴滴。后来显然是画完了他记忆中在这里养伤的情景,画面上的光头少年逐渐消失,慢慢地都是马尾辫子少女的样子:煮饭的她,剁菜的她,洗衣服弄得满手肥皂泡的她……

  人在盯着这些画的时候,脑子蓦地记起他初来自己家养伤时曾经说过的“望舒妹子,你要是喜欢收情书,我在这里住的日子,一天给你写一封怎么样”的话来。

  难道这就是他写的情书么?

  看着纸上这些线条流畅、颇具天分的白描画,她眼前浮现出许承宗的样子,那张俊朗的脸曾经以为自己是熟悉的,现在看着手里握着的卡通画,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根本就不了解许承宗。

  他是谁?他曾经学过画画么?

  他是个什么样的男子?好人还是坏人?

  心头一片茫然。

  茫然地看着一张又一张图画,心里乱乱的,这每一张上面都是她自己,图上少女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只传递了一个信息:分开的这些日子,他曾思念过她。

  最后的一幅图画是少年跟少女相拥着躺在床上,那少女身上的线条是用虚线画的,显然是他想象中的情景,光头少年的手臂揽着少女的肩膀,一实一虚的两个少年人,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望舒看着看着,眼眶有些湿了,就在她坐的地方,当初许承宗曾躺了十多天,这时候她慢慢躺倒,往日这里发生的一点一滴记忆清晰地在她脑子里回放。

  他想念她,这些信很清楚地告诉她这一点儿,而如果她对自己诚实些,也会发现内心深处,她无时无刻不在怀念他在这里的那段日子,只不过过去的一年,她不敢想他罢了……

  她翻身趴下,再翻身躺着,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心情也在反侧之中起伏不定。

  后来她心里的冲动一点点地膨大,她猛地放下手中的信,飞快地冲到充电的手机旁边,按照刚刚记忆中崔三婶给自己演示过的方法,查到手机里储存的电话号码,下划键选取最上面的一个,手按着接通的按钮,却迟迟按不下去——

  我想做什么?

  只是些微的迟疑,就已经让刚刚满腔的冲动熄了一些,她眼睛愣愣地看着屏幕,手指移开,放下电话,后来人走到窗前,看着外面随风婆娑的玉米,呆住了。

  他走的那天,他母亲来接他时的排场历历在目,就在玉米秧子挡着的那块门前甬道的台阶上,一群衣着显赫的人围在他的周围——那是一个她努力一辈子也够不到的世界吧,而在那个世界里的人,在保全自己的时候,是会毫不犹豫地伤害别人的——

  他那时候脸上和眼睛里冰冷的神情,现在想来,仍让人寒心不已。

  天黑了,初夏的晚上气温仍很低,她感到夜风吹在身上,有些让人清明的凉意。回过头,她从行李箱里拿出纸笔,给崔三婶留了个条子,挂在门上。自己沿着上山的小路,慢慢地在夜色里向山上走。

  月亮还没有升上来,她沿着从小走到大的那片林子进去,每一个土坑,每一个积水的小洼,每一道隆起的土岗,都熟悉得仿佛她掌心的纹路。

  她需要在这里走走,需要在生命中最熟悉的地方理清自己此刻的心境。

  沿着山间林木中的小路一直向上,半山腰里有一个突起的岩石,她坐在那块石上,然后躺下,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半山中对着寂静的虚空发呆。

  两山中的溪水在山底静静地流着,那水声从石头中透过来,哗啦哗啦地,和着心跳,很吵,她起身坐着,有风吹动树叶的声音陪着她,在自己的思绪中越走越远,就那么懵怔一片中,月亮升起来了。银辉洒在山上林间,像是谁突然扯开了她眼前的黑幕一样,乌团团的一片黑影子,是一大丛怒放的野生杜鹃,此时红艳艳的一片花被月光裹在银色的光芒里,梦境一般地美。越来越亮的月光,让山那头的树木花草都清晰起来,山下溪水闪着碎波,欢快地流着。对着这月色美景,人心里的烦恼似乎也轻了些,她站起身,走到杜鹃花旁边,伸手折了一枝,她靠坐着一株山枫,看着静夜里的山林涧水,享受着这造化的美。

  静静地在这山上的夜色里跟林花作了一个晚上的伴,将近破晓时,她心情并没有比初来时轻松。空气中满是清晨的寒意,她站起身,手拢着胳膊,最后看了一眼黎明将到时的静山,自己转身向山下走。

  早上的水汽濛在山石上,触手湿漉漉的,草地湿滑,她小心地走着,手挡在头脸的前方,以防被路边横斜的枝子刮了头脸。就这样走着,路竟然越走越明,前一刻还看不清的脚下,此时已清晰可辨。她张目四顾,不知道何时,林子里已经彻底亮了起来,晨霭透过密密丛丛的树叶散在林间,跟早上的雾气一起飘在空中,让一切有了仙境般的空灵之美。

  她心中蓦地一动,呼吸着带着朝阳活力的空气,洞彻心肺一般的清新,转身沿着上山的路,一口气跑到山顶上,新一天的太阳刚好升起。天地间被这一轮朝阳照得豁然开朗,远山近水,一览无余。

  心里那些矛盾的自卑的瞻前顾后的情思,在这一刻清晰起来,她想她这辈子都忘不掉许承宗了,可那又怎么样?她就一辈子记得他好了,无数孤单寂寞一个人的日子里,他的出现是她二十五年青春里最值得记忆的一段时光, 但不管如何记得他,也不管那段日子如何美好,它终究是过去了。

  就像刚刚过去的这个山间美丽的夜晚,迷蒙得梦境一样,可惜身处其中的人,终究要在夜晚过去之后开始新的一天。她眼睛望着朝阳下映着灿烂阳光的周遭,绿的树,亮银一般的溪水,艳红的野杜鹃,是啊,留恋过去毫无意趣,现在的她该做的,是为了新的生活付出所有的努力!

  中午时她回到家,看见门上先前自己给崔三婶留下的字条上多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望舒,我给你留了饭,到我家吃吧。”

  望舒肚子正饿,想到自己只有面条和盐,就转身向崔三婶家里走过去。崔三婶家在村子东头,进门的时候,崔三婶正在厨房里忙着找饭盒,要给她送饭过去。卧室里传出电视的声音,房子后面的猪吭哧吭哧地叫唤着,院子里的鸡鸭鹅嘎嘎哏哏地闹个不停——所有这些噪音,带着一股子农家忙碌热闹的感觉,让人心里暖乎乎的,她走到三婶身边笑道:“三婶,别麻烦了,我已经过来了。”

  崔三婶转身看见她,忙笑道:“也好,我正愁找不到干净饭盒呢。你上哪儿去了,怎么晚上没看见你人?”

  “我在山上坐了一个晚上。很长时间没回家乡了,就上山看看。”

  崔三婶看了看她,没有多话,只端过两盘菜来,笑着说:“快坐下吧,我做了干煸泥鳅,再等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

  叶姑娘,我饿了,没有泥鳅肉给我吃,几根泥鳅骨头拌饭也好啊!

  心里蓦地想起他在自家养伤时说的这句话,眼睛盯着那些青红辣椒中的泥鳅,她伸手拿起筷子,夹了一根。泥鳅咸辣焦脆,不如自己做的清淡,崔三婶的口味跟自己显然不一样。

  她吃了饭,又帮崔三婶收拾了厨房,望舒家里还没有开火,她也就没有回家,当夜就在崔三婶家睡下了。

  她一个人住着,家务少了很多,想到将来要读的书、读书所需的生活费,还有母亲哥哥侄儿一家老小在城里的生活,她第二天就开始用功,一分钟都不肯浪费,拿出当初读大学英语系的教材,一个人在家里日夜埋头读书。

  这天她正坐在房子后面背英文,听见房前院子里的自行车铃响,她站起身穿过走廊,看见镇里的邮递员站在家门口,对她笑着。

  她心头剧烈地一颤,伸手猛地打开纱门,把信封从邮递员大叔的手里接过来。那邮递员大叔一边递给她信,一边笑着道:“你叫叶望舒?这是外国语大学来的,看样子你考上大学了。”

  她忍不住就笑了,伸手打开信,外国语大学的校徽和校名下面清晰地写着:叶望舒同学,你申请的外国语大学英语教育专业,将于某年某月某日开学,请凭本通知书于即日到本校报道。

  曾经无数次想过自己回到校园时的喜悦,可这个梦想真的实现时,她心里竟然没有什么特别的狂喜,连笑一下都没有,只觉得压在心口上的石头移开了,能暂时喘息一下。

  她确实深深地喘了一口气。

  “谢谢你了。”她跟邮递员道别。

  邮递员大叔夸了她几句就骑车离开了。她拿着信到屋子里,通知书既然已经到手,她就该立即到五里地以外临河的村部办理困难家庭证明,以便到学校申请助学贷款。

  她锁上家门向村部走去,不想村部除了值班大爷,空空荡荡地没有一个人。值班大爷帮她打了电话,坐在那里等了半天才有负责人来,帮她开了证明盖了章,等回到家时,已经是傍晚了。

  一个晚上也没有睡踏实,每次想到上学的各种费用,就心里火煎一般,暑假只有两个月,她要赶快打工赚钱了。

  第二天她起了个大早,把行李折好裹在塑料里,跑到东屋炕上拉下行李箱,又折回院子里把晾衣绳上的换洗衣服统统拿进来,里里外外地忙乱,该带走的东西铺了半炕,她一边快速地叠着衣服,一边又想到后院子晾着的鞋,就跑出去把鞋收进来,等所有东西叠好收好,她伸手拉开行李箱,一眼看见行李箱里许承宗留下的那封信和那部手机,不自觉地呆了一下。

  当日她从山上下来,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把手机和信塞进箱子,眼不见心不烦。

  这会儿她怔怔地想了一会儿,伸手把手机盒子拿出来,腾出的地方放进衣服毛巾鞋子袜子,塞得本就不大的行李箱一点儿空地方都没有。她看着信,想着里面的信纸上他画的那些少女模样的叶望舒,她不自主地伸手拿起封皮,打开翻到最后一页,看着上面光头少年和虚线少女紧紧拥在一起,她看了很久,对着画上他落寞的神情呆了一会儿,想到自己马上就离开了,以后人海茫茫,再也相见无期,能在这一刻听听曾经他的声音,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足足犹豫了几分钟,打不定主意,后来一狠心,快速地选了一个号码,不给自己犹豫的机会,直接按了接通键。

  她手有些哆嗦,心口怦怦地跳,把话筒举到耳朵边,听着那边铃声响了一下,像是在她耳朵里打了一声巨雷,心头蓦地害怕起来,心慌意乱中又按了停止键。她盯着手心里的紫色亮晶晶的机壳,烫手一样地把它扔进行李箱,刷地一声拉上拉锁,她扛着行李和箱子,快速向山下走去。

  行李箱轮子滚动的隆隆里,她听见铃的一声,先是以为自己听错了,后来铃声一直响了起来,她愣了片刻,身后的玉米秆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住了二十多年的家,此时是不是该回头看看,好在未来无数思乡的日子里,能更好地记起它的样子?

  她细瘦的身影在大门口停驻了片刻,头上的马尾辫子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回头看看,可最终她只是紧紧地握住进城的行李,一刻不停地下山去了。

  一路离开,再也不曾回头。

  一个人从镇里坐着小客车到市里,她扛着行李,先在火车站买了票,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行李托运了。忙得自己满头大汗,还得拖着行李箱排队出检票口,等到了车上坐在座位上,她已经累得一动都不想动。

  徐徐开动的列车抛下了这个生她养她的地方,车窗外的景色从城市变成荒野和乡村,带她离开她的家乡,向着整个北方最繁华的大都市而去。

  整整坐了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天黑了下来,她才到了省城。她以前读师范大学的时候,曾经在此地生活近两年,对这座城市的交通和地段略有印象。可将近六年过去了,都市的发展还是超出了她的想象,看着火车站下繁华的大街、穿梭的车流,喧哗噪响机械滚动的声音组成了这个大城市的呼吸,人站在这个城市里,反被逼得有些喘不上气来。

  她拖着箱子,扛着塑料布裹着的行李,站在火车站的广场上,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城市的繁华夜景,很长时间的迷失和胆怯。

  这不是自己熟悉的家乡了,这里没有黄土垄,没有嗷嗷叫唤的家畜,可这里一样是她人生需要劳苦奔波的田啊!她一样有全家老小要去养,一样要从一无所有中变出钱、变出粮食、变出活着所需的所有东西来,不同的是,她现在手里连可以长出秧苗的种子都没有。

  她有的,就只是自己。

  她用力扛起行李,拖着箱子,走了好一会儿,她才看见一个公用电话亭。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东西拖过去,她拨了刘国志的手机号码,听见那边的铃声响了一会儿,刘国志的声音道:“喂?”

  “国志,是我,叶望舒。”望舒不得不跟刘国志联系,心里始终有点儿汗颜,想到自己以前对不起他,总觉得亏欠了他很多,可大哥现在一家老小都依靠他生活,她绕不开他,也不该绕开他。

  做不成夫妻,可也不该是陌路人。

  “望舒?你在哪儿呢?”刘国志的声音竟然有点儿惊喜,时隔一年,他当初从叶家大门口伤心离开后,就再也没有跟望舒联系过。不过叶望权跟着他打工,以叶望权藏不住话的性格,望舒的消息他就算不主动打听,叶望权也会主动告诉他。

  “我在火车站呢。国志,我大哥现在住哪儿,你知道么?”望舒听了刘国志的声音,想到以往他对自己的关心,一个人站在这夜晚中大城市的公用电话亭,心里有些温暖起来。

  “我知道。望舒,你现在一个人在火车站?”

  “嗯。国志,你告诉我大哥的地址,我这就去找他们。”

  “不用。望舒,你在火车站等着,我记得站前有个‘老三饺子’,你看见了么?你就在那饺子铺门前站着,我现在就带着你大哥过去接你。”

  望舒想不到刘国志要来接自己,她抬头四处看,果然看见“老三饺子”四个红彤彤的大字。有人接,当然比自己拖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赶公共汽车轻松多了,可这——这未免太麻烦人了,“不用了,国志。我自己一个人过去就行……”

  “别客气。望舒,你打公用电话要花钱,我这就挂了,我去找你大哥,大概半个小时我们就到了。”刘国志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望舒放下话筒,给电话亭老板算了钱。她拖着沉重的行李向饺子铺门口走过去,一边走一边感激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总算还有个刘国志。

  她把行李卷放在地上,忙了一天的身体很乏,她坐在上面,倚着箱子,身后的饺子铺散出一股喷香喷香的味道,她大半天粒米未进,这时一坐下,才感到自己饿得头昏眼花。她身上没有几个钱了,在火车上连包方便面都不舍得买,一直饿到现在。她看着眼前的行人车辆,看着那些穿梭而过的红男绿女,自己双臂交握,用力压着空肚子,等着大哥和刘国志。

  饺子的味道和城市的嘈杂包围着她,饥饿与孤单,就是她来到这个城市最先感到的。

  出神中,一辆出租车停在她面前,后面左右车门同时打开,她抬起头,看见大哥和刘国志一起下来了,她大哥叶望权满脸笑容,几步冲到妹子身边,先大声道:“望舒,你考上了没有?”

  望舒了解大哥直来直去的脾气,一年没见,大哥瘦多了,也黑多了,她心里一边感叹在外面讨生活的艰辛,一边心里暗暗坚定了主意,自己要读好书,有了文化再打工,总比大哥在建筑队拼死拼活地容易多了。她轻轻点头道:“考上了,大哥。”

  刘国志也走过来,他没说话,只低头帮望舒提起行李。望舒看着他,一年没见,他人还是跟以前一样晒得黑黑的,可英俊的眉眼、紧紧抿着的嘴角,还是和当初一样,看他一眼,就知道这是个稳重得近乎严肃的男人。

  “国志,你一切都好么?”望舒怕他把两个行李都拿了,忙自己拎起箱子问他。

  “还好。”刘国志笑笑,眼睛在望舒脸上一扫而过,神色不动,后来转身把行李放进车的后备箱,背对着望舒随口道,“考上大学了?”

  “嗯。”望舒手里的箱子被大哥拿走,自己站在原地,看着眼前两个人忙碌,低声简单地答。

  “你那么喜欢读书,这次一定要毕业。”他转过身来,把后备箱关上,看着望舒,静静地说道,“我们大家跟你在一块儿,只要你想读,这次你一定能读完。”

  望舒十分感动,这样的话从刘国志口里说出来,不但是承诺,也是保证。她跟他非亲非故,不算曾经的是是非非,也就是老乡的关系,但是这个老乡却比自己的亲大哥还可以倚仗。

  这样好的男人,就算在这个几百万人口的大都市里,应该也不多吧。

  “谢谢。”她真心地说。

  刘国志点点头,看着望舒,望舒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好像过了很久,刘国志才把眼睛移开,拉开车门对望舒道:“上车吧,你累了一天了,快点儿到家歇息。”

  望舒忙上车,她大哥坐在她旁边,一路上不停地问她这一年怎么辛苦,考试时身体怎么样,兄妹俩一年没见,有说不完的话。坐在前面的刘国志一路沉默着,从望舒的角度望过去,他好看的侧脸一直没什么表情,盯着这城市的夜晚,眼神中似乎满藏了心事,瞬也不瞬。

  车一直走过了霓虹灯闪烁的繁华地段,路两边的路灯越来越稀少,只剩下车灯照着前面的街道。后来车轮发出沙沙声,显然柏油马路已经走尽了,成了沙子路。车窗旁边可以看见低矮的平房,平房上面乱七八糟的电线网在车灯的光影里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阴森森地趴在平房上面,很是吓人。

  这就是人说的城中村了吧?

  还没等下车,望舒看见刘国志已经付了车钱,她看了一眼大哥,叶望权会意,忙对刘国志道:“国志,哪能让你付钱呢?”

  刘国志笑笑,没说话,径自下车了。等叶家兄妹下来,他已经从后备箱里掏出望舒的行李和箱子,拎着东西道:“走吧,要走好一阵呢。望舒,你累么?”

  “还好。”望舒两只手空着,看大哥接过刘国志手里的行李,她跟在两个高大的男人后面走着,浑身虽然疲累,可心里却觉得暖乎乎的。

  在黑暗狭窄的小巷里弯来绕去,几乎把望舒绕糊涂了,偶尔在高低不平的凸起的石块上拌一下,粗心的叶望权继续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刘国志却几乎立即停下,立在原地等她,还叮嘱道:“慢点儿,这路不平。”

  望舒点头笑了一下,走到刘国志旁边道:“这房子这么矮,跟咱们老家的比起来,差多了。”

  刘国志点头叹道:“是啊,老家虽然穷,住的房子可宽敞亮堂。这里像你家那样结实的二层楼,真正的有钱人才住得起。”

  “可咱们有楼房不住,都挤到这城里住平房来了。”望舒说着这话,没有叹息,可声音里的幽幽之意,让人心中更是难过。

  刘国志看了她一眼,先是没说话,后来低声道:“这是一个起点,我们会从这里走出去,越来越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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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爱无法搁浅不曾放纵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