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围与沉”(1)

　　瓦诺，水瓶座女子。1986年生。西安人。现居H城，为H城精神病院病员。

　　“一直到现在，我每天都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想要睡觉，就是特别困，像要死了一样，不管我晚上睡了八九个小时还是六七个小时，只要睁开眼睛，过几个小时，我还想要睡。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好像一切都是为了最终能睡一会儿。”

　　瓦诺是个喜欢头卡的女子。自从这种濒临死亡的睡意顶住生活和思考的位置后，她喜欢把头发扎起来，这样会让自己显得更加冷静。无法抵抗和拒绝的状态让她觉得自己连同所属的城市身体终日混沌和死寂，没有了气息，成为一具行尸。

　　“我小时候特调皮，像男孩子一样。我跟男生们成天打成一片，活力十足，我不知道也怎么都想不到自己会成现在这样子，整天没有任何思想，像一只猫一只猪一样只是为了活下去。吃饭、睡觉、走路、说话、呼吸、眨眼、穿鞋、张望，我好像不能再干其它的事了。以前我经常跟男生在课上讲话，老师就批评我，瓦诺，你又讲话，你还想不想上课。老师把我妈请到学校来，我妈回去之后教训我。就是这样，我仍然觉得以前特别快乐，什么都可以不想，做自己就行了。现在虽然表面看起来风平浪静的，可是我觉得我已经四分五裂了。”

　　瓦诺说的“以前”是指初中以前漫长的童年时代，那时代有无数的片段连载着笑声深刻地保留在她的记忆中。那些再也无法找到的蓝得一触即碎的天空和再也无法抵达的纯真处所。时间对她来说尖锐地指向前方，不容回转。她带着无比沉重的想念，仿佛是既定轨道中她所不愿面对的，她步履艰难地移动。

　　H城的Y中对于这个城市的孩子来说，都是一种梦想。省重点的牌子和优良的师资。但是这一切，对于瓦诺则意味着幽闭、黯淡和苦难缠绕。

　　“他们，所有人，和我一样的，比我年龄大的长辈，都用一种眼光看人。我凭自己的实力考上H城Y中，并且进入了重点班。那里都是来自H城各个小学的高分的同学，所以在整个班级的排名里，我当时并不靠前。但是以前我特别活泼，喜欢文体活动。我就向老师自荐当文娱委员。老师看我样子挺诚恳，而且有一种真的想为班级做点什么的想法，就让我当了。我一直精心为班里同学的文娱活动准备，策划了好多事儿，比如我和语文课代表在班里的墙上搞墙报，定期更换黑板报，组织我们班的同学参加大合唱，好多事儿呢，都是我一个人准备。有好几次，为了班里的事儿我都比其他人晚回家好几个小时。我获得一些肯定，但也有一种特别伤我的声音从班里传出来。因为那时候除我以外，班委会的其他成员都是班里的前十名。我在班里基本上算倒数，但怎么说我也是凭自己实力考上来的，但还是有人说：她凭什么当文娱委员，排名叉不靠前，瞎蹦跳什么，好出风头，把自己当什么了？以为她是谁？当时我知道这些话以后，我的心寒透了。”

　　她的希望与努力在一个群体中被误解，被排斥。她立即陷入了一种迷惘的状态，这种状态像在幽幽的谷底行走，寻找一些散落的光源和方向，过程虽然艰辛，但结果一无所获。

　　“不知道为什么，有次班委会开会居然没人通知我。我非常生气，就去跟一个副班长理论。这个女生从一开始我当文娱委员就特别不满意，有一个朋友跟我说，她在背后说我骚货。也可能是带着‘新仇旧恨’的情绪，我跟她吵起来了，最后差点打架，是被同学硬拉开的。从此以后，她号召一批人就开始孤立我，而且在班里散播我的谣言。有一天放学以后天下着很大的雨，一个长得比较瘦小的男生没有带雨伞。我想我是班干嘛，应该为同学多想一点，就打伞送他回家。谁知第二天，不知道是谁造谣说我勾引别的男同学，而且谣言越传越广，都传到别的班去了。当时我不可能站到班里的讲台前大吼一声，是谁传的吧。这只会让自己更难堪。况且期中考试马上就来临了，我们班都在拼命复习，我也没时间在乎太多，但是这种情绪一直贯穿着我复习时的心情，我状态很不好。”不能估量的速度释放和冲窜。在这不堪承受冲撞视线的气流中，她流下了第一次关于失败的眼泪。

　　“我们学校是这样，考试之后，老师都会找两类人谈话。一类是考得比较好的，老师把他们叫去鼓励一下；还有一类就是考得很差的，老师要跟他们长谈。也许是我本身复习得不够，我这次考试考全班倒数第九。可我觉得受到的情绪影响的作用更大。老师把我叫去的时候，虽然很生气，可能考虑到我是班干，他尽量和缓地说，瓦诺，你这次怎么搞的，怎么总分才这么点，即使是文体委员，学习上也应该有表率作用啊。老师教训了我很长时间，我一直低着头，没说话。我多想跟老师说，这段时间我状态不好，告诉他我一直处在什么样的环境中。可老师顶多说一句什么“从你自己身上找原因，别找理由”之类的话。我的沉默好像让我们班同学觉得我更没资格当文娱委员了。他们每当谈到我时，都会说我是一个自不量力的人。期中考试后的几次娱乐活动，我也努力调整好情绪，一如既往地认真工作，可我发现周围参与活动的人越来越少，投过来的一些轻蔑和鄙视的眼光越来越多了。

　　成绩在Y中少年成长的过程中，至少是中学时段，开始具有神性，并表现张力。它成为自身价值第一位的尺度，其余都像在它之下。瓦诺感到惊讶，原本美好的世界怎么说变就变，成了一个充满分数与排名的山谷。

　　“连我爸我妈对我的态度也变了，他们原本让我为班级多做点事的主张消失了。他们每天都督促我，让我什么也别想，一心一意好好学习。我妈妈给我从书店买回来好多参考书还有好多的试卷，它们堆起来像一座小山。我每次翻开它们，看着里面密密麻麻的字，就觉得很累了。我至今还记得我把成绩单拿回家告诉爸爸，他的表情突然凝固的样子。他说话的语气加急，然后开始大声地训斥我。有一个场景，我现在还记得非常清楚。是一天下午，我正在房间里看一本杂志，《少男少女》，我爸爸走进我的房间，走到我桌子前面，他看见我的书，一把抢过来，撕成两半，他用脚狠狠地踢了一下我的凳子，说，都什么时候了，学习这么差，也不看看自己这副德性，还看这种烂书。他走了之后，我哭了很长时间。我从没见过我爸爸这样对我，我想起他以前为了给我买一条裙子冒着雨也给我买回来了，现在为什么会这样。”

　　在H城，瓦诺渐渐感到，父母与父母的成人交际中，但凡谈论子女，都要将其成绩汇报一番，孩子成绩好的家长自然有种莫名的兴奋，孩子成绩不好的家长以一些冠冕堂皇的话语遮掩一下，内心必然有些不快。

　　“我变得越来越自卑。总是想自己学习不好，就没什么脸面。在班上，学习成绩好的孩子到哪都受欢迎，学习成绩不好的就被认为是坏学生，每天不学习，瞎玩的那种。我想了好长时间，觉得也没什么意义，就写了一封辞职报告给班主任，辞掉了我担任的文娱委员。上课的时候，我老是看那些学习好的孩子，心想，为什么他们和我坐在一个教室里，他们成绩那么好，我成绩那么差。慢慢地，我变得不再爱笑了，每天按时上学和放学，不在学校多停留一刻。我变得自闭起来，一心一意地学习，拼命地学。一下课，我就拿一本书去学校的花园看，在那儿朗读，背诵。回家之后我就做作业，复习，整理笔记。不就是学习吗，反正这个世界上学习是一切。我在学校里，谁也不理，就是上课，看书做练习。放假或者周末，我也不出去玩，只是把自己关在家学习。我所有的行为带着一种赌气的意味。慢慢地，我觉得自己离周围的人，同学、老师，还有我爸我妈，甚至以前的我，都越来越远。”

　　这像是一种强压的训练，长达一年的自闭让她产生疏离感，也带给她意想不到的进步。她的名次从倒数变为正数，每一次阶段考试都有五名以上的进步。老师在班会上把她作为进步的典型予以表扬，一部分同学开始对她转变了态度，父亲也送她衣服作为奖励，巨大的喜悦之感流泄脑中，不知不觉之中，一些改变的因素也在滋生猛长。

　　“一年之后，我上初二，我变得特别喜欢学习，我觉得它带给了我好多好处。同时，我也变得非常在乎成绩。那时候，我很喜欢看音乐节目里一个“排行榜”的单元，看着好多歌手都被排名，我就很兴奋。其实我们学校上课考试，不也就像排行榜一样吗。有次，我听了H城一个大学教授的报告，他说自己在上中学的时候特别注意学习方法，花得时间比别人少，收效却比别人多，当时我就很羡慕他。回去之后，我也买了好多学习的书。我想，要是自己刻苦再加上有好的学习方法，肯定名次又能前进好多，到时候所有人都得羡慕我，包括以前说我坏话的那些人。记得那时我在报纸上看到有一套《四轮学习方略》，效果挺好的，就用压岁钱邮购了一套。我照着上面学习，成绩又提高了很多，那时候，它简直就是我的秘密宝典。每个星期六星期天，我都喜欢去书店，只去一层买教辅书的地方。我喜欢翻看各种类型的教参，那里面有一种特别好闻的气味。偶尔发现几本好书，就买下来，包上封皮，有时带去学校看。”

　　她变得快乐了。在历经一年的封闭生活中，在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浸泡中，她把自己想象成一种和人一样外型但又有过人智慧的生物，学习是让她自我价值得到体现的唯一道路。她迫切地关注每一次考试每一次作业的成绩，甚至非常重视老师上课对自己所说的话。她感到自己变得充实，而性情却在向着另一个方面发展。

　　“我上课喜欢老师在讲完一个问题以后我马上就说出答案，这样能给我带来激情，而且我想让周围的人都听到。尤其老师在说，做一道题看谁最先算出来，我就集中全力去算，如果我先算出来看没有人回答，我马上就脱口而出。我知道周围有些人很反感我，可是我想，我学习不好的时候你们都瞧不起我，现在我比你们优秀，该鄙视其他人的是我。我变得很功利，因为我觉得人活着就得功利，功利也没什么不好。我也开始注意周围和我成绩差不多的人，学习差的不是对手，学习太好的暂时又赶不上，要超越的就是和自己水平不榴上下的人。我经常体育课休息的时候一个人先回教室，看看那几个人的作业是不是做完了，看看他们的复习资料做了多少，看看他们学习的进度有没有我快。我上课的时候也尤其注意这些人的回答。每次考试排完名次，如果其中谁考得特别好我就特别生气，谁一下子掉下去了我就很高兴。”

　　这样的状态的确使她远离了昨天的苦闷之岛，但心态却一一天一天地变得紧张。她害怕前进的势头有所阻碍，恐惧自己的“地位”消失不再。她过分地关注着四布的竞争者，他们如同伏在黑暗中面目狰狞的豺狼，随时可能发起进攻。改变让她整日关注自己，保护自己，并不惜一切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