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关于年年的一些(2)

　　他一直抱着漫画的根茎向上攀登。疯狂地奋不顾身地。偶尔他也觉得这样的痴迷会带来某种危险性。有时他会想起妈妈的脸，突然就会像做出什么错事似的产生深深的内疚。无法释怀，不堪承受。他把买来的漫画一本一本的撕掉，发誓不会再看，但是最终敌不过时间和欲望的煎熬，叉一本一本去买。在这样单调反复的过程中，他渐渐淡忘了曾经喜欢的女孩子。那些曾经印象很深的脸，也缓慢地，像一种很稠的液体一样，隐入暗中。

　　“我认识分头是一种巧合。当时他是突然搬到我住的院子的。他妈妈好像是个寡妇。这么说，好像过分了点，应该说他爸爸过世了。反正当时院子里的人都这么说。他爸好像得了胃癌之类的。他当时梳很流行的分头。他长得相当帅，经常穿一身挺酷的运动服。我那时候基本是学校家两点一线的生活。放学回来的时候，他如果正好在院子里，我都会看他好长时间，这种感觉挺幸福的。跟他真正认识纯属在很巧合的情况下。有一个星期天，我正好拿了本漫画书在走，准备借给一个同学，他和我住一个院。分头正在打羽毛球，我走着走着，羽毛球啪的掉在我头上。然后他跑过来拿球，说，对不起。我看见他的眼睛马上就转开，我脸特别红，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反而特别大方，看见我手里的书，他说你也喜欢这本书啊，我也特别喜欢。我说我们家还有很多啊。他很友好，问我，我能去你家借吗？我当然求之不得，点点头就答应了。因为我刚接触漫画时就很喜欢这种书，所以那时买了不少。我暗自庆幸当时买了好多。后来，分头经常来我们家借书，他找书的时候，我就静静地看着他。有一次，我跟他开玩笑，我开始抢他的书，那时是夏天，我们就穿了一件衬衫。我不小心一拉他的衣服，他的脖子下面和肩膀全都露出来了，当时我有一种强烈的反应。那天晚上，我就想着他的脸和身体，这些带给我的刺激和快感比看漫画时更大。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把他作为我性幻想的对象。我甚至把漫画里很多故事的主人公都设置为我和他。有次他来借书，看着他我就特别想抱他，抚摩他的身体。那种感觉特别强烈，我把头抵在他的背上，但是他认为我在开玩笑，把我头一推，说你丫发烧了啊。后来，他叉搬走了，就像他搬来一样，一阵烟似的。”

　　分头的到来如风无痕，他忽然变得不知所措。他疯狂地想着分头，又不知道他在何方。他整日将自己沉浸在疯狂的阅读BL漫画和长久的性幻想中。无数个日子里，他记得他躺在床上，太阳的光线投射在窗前的树叶上，光影跳进窗前的地上，哗哗地响。

　　“因为分头，我第一次意识到男孩子的身体对我的吸引力，我也更加确定我喜欢男孩子。分头突然就走了，生活里好像少了点什么。我知道我每天还是学校、家庭两点一线，但就是感觉少了点什么似的。也许是这种空洞感的影响，加上当时网吧遍地开花，我开始接触网络。一开始，我只是看一些门户网站。网吧人少的时候，我会去一些介绍BL漫画的网站。有一次，在浏览一个BL漫画网站的过程中，我发现一个相关链接的网站，我挺感兴趣的，就点击了一下。从此，我就上了五年。这个网站跟我后来接触到的一些纯色情的同志网站不一样，它相对比较健康，有比较好的管理，会有一些同志的小说、图片、资讯、生活指导什么的。在上网过程中我了解了很多前所未有的特别丰富的同志的知识。特别多。当然这个网站也有社区和聊天室。我那时经常去社区发一些帖子，也经常去聊天室聊天。网上当时最流行的一句话就是：在网上，没人知道你是一条狗。你不需要担心你是谁，只需要选择一个你喜欢的网名，就可以畅所欲言。上阳光以后，我感到我自己不是孤身一人，有这么多和我一样喜欢男孩的男孩，和他们可以聊一些平时在日常生活中不能聊的话题，特别高兴，也很满足。而且，我觉得网络本身就是可以发泄感情的地方。有次我妈出差，我就出去，通宵上网。我发现自己后来开始变得很依靠它，我经常会想在论坛上发的帖子大家会怎么回复，或者下次再上网的时候会不会碰上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好像漫画开始在我的生活中占的分量越来越少，网络倒成了支撑我的东西。”

　　随着日渐紧张的学生生活，他感觉生活就像生锈了一样，腐败潮湿。但是每次浏览这个网站，他都觉得如释重负。仿佛这里是另一个世界，是快乐的伊甸园。他把自己的心情写在网站社区里的心情日记中，在聊天室里感受温情和柔暖。网站像一棵肆意生长的植物占据了他几乎全部的课外时间。它的根茎不断伸向他的思想深处，枝叶给他新鲜的气息和养分，也带给他第一次的爱恋。

　　“初三刚开始放寒假，我几乎都在网上泡着。看一些图片啊，新闻啊，再有就是聊天。在聊天室里挺舒服的。因为我可以讲很多平时不能讲的话。就是这个时候，我认识了一个上海的男孩子。他的网名叫‘稻花老农’。一般凭我的经验，网名叫的特别好听的人在现实生活中往往相反。所以看到这个网名，我并不感到俗，我还觉得这个人挺不错的。在聊天的过程中，我们谈得特别投机。他说他是上海外国语大学的，因为我的梦想也是以后能考到那去，所以我就说我也是上外的。我不是想有意骗他，只是想拉近我们的关系。他也问过我为什么现在在北京，我说我是北京人，寒假回家过年。他居然就信了。有一天，他突然说，你当我的男朋友吧，你以后做我老公吧。我的脸一下就红了，根本没谈过什么真正的恋爱。他觉得我有些害羞，就说，那你就叫我亲爱的吧。我一听，乐了，想这人怎么这么逗，后来就答应了。但是我打字速度挺慢的，他说每天都特别想我，然后说我给你打电话吧。我每天晚上等我妈睡着之后，就偷偷溜到我家楼下的IC电话亭等他电话。因为我没告诉他我家电话号码，可能是出于一种自我保护吧。我很感动。每天快十一点的时候他都会准时打电话来，我们一聊就是一个小时。一直聊了七八天。那段时间我对他的真诚特别惊讶，我想就是长途电话费也花了不少吧。我同时也挺内疚的，因为我没有对他说真话。不过，那段时间我过得挺美，总有一种归属感。我老是想他的样子，因为他的声音特别好听，我想他可能长得也挺帅的吧。晚上我总是想着他的样子，然后带着笑容进入梦乡。我想这可能就是恋爱的感觉。后来快到寒假结束的时候，他就问我该回上海了吧。我矢丌道再也瞒不下去了，我就把网名改了，把他的电话也撕了。我就感觉特对不起他。后来我没去网站一段时间。有一次，偶尔上论坛，看到他发了一条帖子，是对我们这次‘爱情’的一次描述，好像是说，无所谓谁对谁错，就好像两班飞机，一架是七点十五分起飞，一驾是七点二十分起飞，只是之间相差了五分钟。”

　　他也如同暗夜的飞机，消失在“稻花老农”面前之后丢失了航线。他在自己的天空里没有方向一圈一圈地旋转。他不知道另一架飞机将飞向哪里，在何处降落，只知道自己始终迷惘，如雾环身。

　　“那段时间说不上痛苦，就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身上流走了，堵也堵不住。幸好中考快到了，根本没有时间迷惘。我大部分时间都在拼命迎考。后来，黑色的六月一过，我考上了一所很普通的高中。那时候学习任务和压力比初中大了很多。什么以前上网、看漫画的时间都没了。除了学校上课，我还要补课。我的物理不好，所以我妈在学校给我请了一个物理老师，专门给我补习。每个星期，我都要去她那里上课。一开始，特苦闷，好像什么东西把你紧紧夹住了，动都动不了。每次补完课，从物理老师家出来，我就骑着车在学校走，不想回家。路过操场，很多男孩都在打篮球。我就坐在篮球场很不起眼的一个角落，看他们打球。我听着他们的声音，看着他们很帅地投篮。天一热，有些男孩子就把上衣脱了，我看着他们的身体，那种久违的感觉又跑出来了。回家以后，他们打球的场景总是闪现在我的脑海里。有一次我居然在他们中间看见了我们班上的一个男孩，以前没怎么留意他，因为刚上高一，我们都不怎么熟。我发现他长得很像小凯，但比他更帅更高。我看见他之后，就一直没有办法忘记他。上课的时候，我总是看他。每天见着他，心里必然会想着他，一种情绪就一点一点积压。后来，我写了一些东西，赞扬他篮球打得好，特羡慕他之类的。我写在一个本子里，递给他。他当时觉得很奇怪，但没想到他在我后面也写了很多话，大部分是一些客套话。我们之后就这样一来一往地递本子，一开始说一些很正式的话，之后话题越来越轻松随意。他特逗，有时我看着看着就笑起来。我觉得我是真的喜欢他。到高一快文理分班的时候，我们已经写了四个月了。写满了三个练习本。快分班的时候，我特别想抱抱他，跟他说我喜欢你。可是我知道他一直把我当作朋友。分班之前的几天，我很激动，在笔记本写了很多话，有让他知道我的感受的企图。后来他拿走之后没给我回，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发现他也觉察到了我对他的感情超出了友情，他开始疏远我了。有次我抬头看他的脸，突然想起燕子，心里就特别难受。”

　　这次的拒绝让他全身的每个细胞都被黑色的液体包围，一度让他陷入不知所措的泥塘。这种液体散发出一种恶劣的情绪。他的学习成绩直线下滑，思维也混混沌沌。分班后，他选择了文科，那个男生选择了理科。偶尔碰见，都不免尴尬。文科班初始的日子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只笼中的困狮，在哀伤里来回踱步。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发霉，而发霉的身体却到处长出意念和幻想的菌芽。

　　“我之后过得挺苦闷的。如果你跟别人聊一下可能会好一点，关键是我没法和我身边的人，包括我爸我妈聊这个问题，而且我也不想跟别人聊。我特想忘了它。我去找以前看的色情同志漫画，但那时好像因为市场整治还是什么原因，几乎市面上全没有了。好在我发现了一本BL漫画杂志。我就期期都买。它能够让我暂时忘了脑子里一些不好的情绪。有一天晚上，小凯，‘稻花老农’以及像小凯的高一的男生全窜进我脑子里，我闷得不得了。刚好那时候这本杂志每期后面都有一个交友栏目。我就翻啊翻啊找到一个叫“北京夜烛”的人，看到他留下手机，我当时就拨了。打通电话，一个听得不是很清楚的声音问我是谁。我向他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自己，就直接了当地问他，我可以和你聊一会吗？他一听，马上回答说，可以，就今晚吧。本来他让我去迪厅等他，因为他正在蹦迪。我从没去过那种地方，就跟他重约了一下，在哪见面。那天我妈出差，晚上我就打的到朝阳门，等了大约二十分钟，一辆的开到我面前，司机旁边坐了一个男孩，把头伸出来，问我是不是给他打过电话，然后就叫我上车。当时灯光很暗，不能很确切地看清他的脸，但是他穿的衣服很妖气，说话举止也很女气。到他家后，他把我领到他房间，叫我坐一会，他去洗澡。我当时有点害怕，心里怪怪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过了一会，他出来，换了一件干净的衬衣，穿了很短的裤子。灯光打在他的脸上，我才真正看清他的脸，简直丑到极点了。他特胖，而且眼睛几乎是一条缝。我心想怎么这么倒霉，碰到一个超级大恐龙。他坐到我身边问我想和他聊什么，我一时紧张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看我不说，他就开始说，他说他爸妈都死了，一直是和爷爷奶奶过，现在的房子就是他们的。他说自己是艺术学校的学生，很多人都说他很媚。他说他的初恋男朋友是个上班族，老是工作，后来顾不上他，他就把他男友甩了。我在其间基本上就应和几旬，基本上没讲话。我大概是九点去的，我特别想睡觉的时候是凌晨两点。看完表之后我跟他说我要回去了，他硬说没的，外面黑，不安全，不想让我走。他说床虽然不大，挤一挤可以睡。但是我执意要走，他也没办法。走的时候他说，那你小心。唉，我还原本以为今天晚上会有什么事发生的。”

　　见面像冰凉的水从头向他灌下，他好像突然不再烦躁。如

　　同那天晚上他不是去见“北京夜烛”，而是躺在一个破旧瓦片的屋顶看天上的星光，有一种潮湿的气体渐渐停留下来。只是有一天，他的这种平静突然打破，一种强烈的肉欲如风暴般席卷而来。

　　“我开始变得性欲很强，我会在夜里幻想男孩子的身体，疯狂地想和某个男孩做爱。甚至有时在家里我听到外面某些男孩子的笑声，都有一种很强烈的性冲动。这种感觉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终于，我实在忍不住了。我上网，到一个同志网站的聊天室问有没有想见面的。后来有很多人回复我，我从中选了一个大学的学生。我们约好在我们学校的一幢要拆的教学楼前见面。因为那常没人去，快拆了，而且我约他的时间是晚上。他和我在那的时候，我听他讲话我就很冲动，我说你教我接吻吧，然后他就吻我。我压根儿就不会接吻，他就不断地主动吻我。我吻了他一会，就停住了。当时我心里突然有种很怪的感觉，我看着他我说是第一次，他又是笑了一下，抱着我，说以后我们会永远在一起是不是，我当时心里只是恐惧，虽然我跟他说是。他给了我他的手机号，并叫我以后打电话给他。等他走了以后，我在那个黑黑的走廊里突然哭了，我想起我妈和我爸的脸，想起来我小时候特天真的样子。哭完之后，我擦了眼泪就回家了。我把他留给我的电话纸条撕了，扔在了一个水沟里。”

　　他知道这种感觉很难描述。但它的确存在。就好像血液里散发出清香，诱人地组成一些箭头，在视野里延伸。目力所及是男孩子们的身体。他想吸引他的似乎不是身体本身，是一种微妙的气息。他怀念以前见到的帅气的微笑，听到过的像山谷一样的声音，还有在篮球场上蹦跳起落的影子。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渐渐已经不是想获得一种快感，而是自然而然的就这样做了。仿佛不受大脑控制，仿佛是一种潜意识，也仿佛是身体的本能反应。

　　采访结束的时候，他说自己很能体会自己听到过的一个同志网站的网友对其爱情的评价：想得很美，其实残酷。美在瞬间，如烟似花，他希望和自己一样喜欢男孩子的男孩或人都能快乐。

　　“只是有时候，我也会突然迷惘起来。我站在十字街头会不知所措，脑子里好像有很多东西，到处都有方向，也好像到处都没有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