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在黑里(2)

　　“我不再叫了，叫了我也好不了。我也不哭了，哭肿了眼睛，眼睛就更难受。我每天躺在床上，我妈妈请了假在家照顾我。后来他们请了一个保姆，但上午、下午、晚上她都会给我喂饭。我睡觉的时候，她就在我床边搭一个小床。爸爸妈妈他们要上班。还替我打听有没有治疗眼睛技术特别好的医院。有几次，我被带到郊区一家医院，检查了好多次，也没什么用。最远的一次，还到过东北。我爸爸抱着我上火车，坐了好长时间，到了一家医院。也是在好多机器上查啊查，最后医生开了一个单子。好多中药。我爸爸要带我，一个人拿不了，就把它们用包裹寄回家。这些事儿都是我爸爸回家以后跟我说的。有好些天，我闻到我们家屋子里全都是中药味，特别难闻。我记得以前我在幼儿园的时候，老师也要给我们喝一种像中药一样的汤，为了预防感昌，这个味道就跟那个味道一样。每天得喝两次，早上晚上各一次，特别苦。我妈妈觉得我喝得特别辛苦，就给我买了好多好吃的好喝的。喝药的时候，保姆给我喂完药，我就马上喝一口拿在手上的橘子汁。喝了一年多的中药，我的眼睛还是没好。我差不多觉得自己已经没希望了。一辈子可能都得在黑乎乎的世界里度过了。躺在床上，我觉得我就是个植物人。自己什么事也干不了。到处都是黑色，到处都是。我经常觉得自己马上就会死，随时随地，突然地，什么都不知道就不能呼吸了。我特别害怕周围有好多怪兽或者鬼怪从什么地方钻出来，把我吃掉。有段时间我连笑也不敢笑，经常睡觉的时候会出冷汗，枕巾会湿一片。我真的不想这么快就死，我以后还想当个建筑师呢，我想造一个一千层的楼房，让它成为世界上最高的楼房。每天躺在床上的时候，觉得自己书也看不成，什么也看不见了。后来我听见有一次广播采访了一个盲童女作家，说是出了好几本书了，我想不通为什么她看不见了还能写书，我看不见就只能躺在床上。”

　　他开始觉得心里有些失去平衡，但有种更大的欲望升腾开来。那是一种强烈的渴望，也是一种重生的激情。他要学习，要在黑暗中感觉世界。父母商量过后，也决定送他去郊区的盲校。这样，他不用终日卧床沉默无言，他可以接受新的信息，并掌握一些应有的技能。他也充满希望，觉得这是一次新的开始和人生一段新的旅途。

　　“爸爸把我带到盲校时坐的是公共汽车，我觉得自己在一阵特别吵闹的黑色中到达了学校。一下车，我牵着爸爸的手，闻到好多特别清新的草的味道。我看不见，但是我觉得那里好像空气比城市里面好得多，应该天也特别蓝，有白云啊，我到现在为止脑海里的学校一直是这样。爸爸把手续办好，陪我住了三四天就回去了。他跟我说这里好多小孩子从小从一生下来就看不见了，有些是眼睛被大石头砸到，也就再也看不见了。我这时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至少我还看见过世界，而且有十年呢。我住的宿舍有六张床，和我同宿舍的只有四个人，有一个小孩接到广州那边治疗去了。一开始在盲校我住不惯，我爸爸走了以后我全都得靠自己。我经常摔倒，有时实在走不了就去喊监护老师。我们宿舍楼每层都有两个监护老师，如果你有什么不能自理的地方，就可以请监护老师来帮你。一个姓陈，一个姓王，对我都很好。每个学生都得接受训练，我们都得拿一个盲杖，学着在黑暗中怎样敲打周围的东西，学着判断该怎样走路。我由不习惯渐渐地习惯了，自己现在拿着盲杖也能走上一段路。进到学校的第一年，每天会有老师带队去上课。第二年开始，就自己学着去教室。老师跟我们说教室离我们住的地方也不远，只有五十米。平时上课挺好玩的，盲文课发很厚很厚的书，书的页面特别大，觉得是我们小学语文课本的好几倍呢。上面像是被很细的针刺了很多小孔，那些小孔是字的形状。用手可以摸出来。老师也会教你怎么用手读书。每次上课，我都要用手摸一下书的轮廓。我喜欢闻书的味道，有一种香香的木头的味道。星期三下午和星期五下午是朗读课，老师让我们不要讲话，给我们读书。读的大部分是文学作品，散文和诗歌，有时也会给我们读一些报纸上找到的新闻或者好的文章。上完课，我和住在一起的同学就聊天，聊我们能看见的时候好玩的事，最有意思的就是聊如果谁能看见这个世界了，一定要去哪些地方，怎么冒险，要好好地谢谢爸爸妈妈，赶快地看世界上美丽的东西，不会做让自己后悔的事。讲到这些的时候，我们都觉得自己眼睛好的时候没有特别珍膳。有一次，老师连着一个月在每个星期的朗读课上给我们读《假如给我三天光明》，是海伦·凯勒写的，我们都静静地听，没有人讲话。只记得有老师的声音，还有窗外有些鸟在叫，以及自行车脚踏板转动的声音。”

　　这是一条途径。至少他不再认为自己是封闭的，知道还有很多和他一样的孩子。他们与光明相隔，并终身可能与黑暗为伴。但是他在用自己的方式触摸世界的脸，抚动的手和先前的经验会告诉他所面对的一事物的概貌。身处长达数年的持续的黑中，发现自己也不再如前，已悄然转变。

　　“慢慢地，我做的梦也稀奇古怪。以前老是做一些生活上的梦，现在做的梦好多都是像动画片里那样，人都特别大，而且会变形，脸越来越看不清楚。还有好多也不知道是什么，像是一种动物，好像是几个动物混合起来了。看不见了，但听力和嗅觉特别强。我可以从脚步声就判断谁进了宿舍。晚上，我可以听见外边草晃啊晃的，还有鸟或者蝙蝠拍动翅膀的声音。夏天以后，我还能听到有虫子撞到灯管上的声音。我也可以闻到好多气味。而且我觉得每个东西都有自已的气味，苹果有苹果的气味，桃子有桃子的气味。人也一样，宿舍里每个人的气味也不一样。一个人抽烟的时候和他不抽烟的时候气味也不一样。后来我发现声音是一个世界，气味也是一个世界，你看不见，但可以听见它的声音，闻到它的味道。记得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看过一个美国的系列连环画，叫《夜盲侠》，里面讲一个小男孩被车撞了，眼睛也是看不见了，但是他获得了一种神秘力量，他的听觉和运动能力比常人要厉害几百倍。一般他像平常人一样生活，晚上，他就会换上一身红色的衣服在城市里惩罚坏蛋，救一些需要帮助的人。我老是幻想自己要是他就好了，白天在学校上课，晚上能飞岩走壁，看看我爸爸妈妈，再惩罚一些干坏事的人。爸爸妈妈一个月会来看我好几次，每次来都给我带好多好吃的，问我缺不缺什么。我把我想当夜盲侠的事告诉他们，他们就不停地笑。我叫他们帮我去买夜盲侠的故事磁带，可是每次来他们都说没有。”

　　生活不再无聊，但也在慢慢丧失激情和惊奇。曾经突如其来的美景已经不能重来，多次经历的欢喜也剧烈减少。因此，包裹着黑色的生活中为数不多的惊喜就越发显得弥足珍贵，并且亥0骨铭心。舍。我走得比较慢，老远就能听见宿舍那边挺热闹，感觉好多人在那边挤啊挤啊的。我以为是跟以前一样校长来看我们了，可是那时候也不会那么多人一起簇拥来簇拥去啊。我心里一直觉得很奇怪。一走进宿舍，我的盲杖就碰到好多脚，我一惊，赶快往后退。然后人群好像慢慢让开。我听到了一个特别熟悉的声音，是蕾子姐姐。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收音机没有关，后来发现蕾子姐姐在叫我的名字，她说童古，你好，我是蕾子姐姐，我和几个朋友来看你了。我当时真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就站在那，也不知道是走好还是不走好，是站着好还是坐下好。蕾子姐姐走过来，拉着我的手，把我拉到床边坐下来。我太感动了，我说蕾子姐姐，我一直听你的节目，我特别喜欢听你的节目。我的心跳得特别厉害，当时感觉特别幸福，好像好几年的感情都倾泻在这一次上了。平常只能在收音机里听到蕾子姐姐的声音，听她讲一些特别好听的故事，还有一些歌，现在她居然来看我了，真不可思议。整个下午，我们聊得特别开心。她问我们平时喜欢听哪个板块，然后还让我们给她的节目提一些意见。我觉得蕾子姐姐的声音，比在收音机里听起来还要好听。甜甜的。我真不敢相信那天下午她就坐在我身边。我跟蕾子姐姐说能不能让我摸下你的脸。她二话没说就拉着我的手放在她脸上。我觉得皮肤滑溜溜的，我轻轻地移，也不敢用力，我觉得蕾子姐姐一定是世界上特别漂亮的人。她身上还不时散发出一种花香，我也说不清楚是哪种花的香。吃晚饭的时候，蕾子姐姐要回去了，我特别含不得她走。我们都留她和我们一起吃晚饭，但是她说有事，还是要走。我哭了，真舍不得她走。她摸摸我的头说下次还会来看我。晚上我睡觉的时候特别高兴，想到了蕾子姐姐的声音，还有她对我说的话，我想要是她每天都能来看我就好了。”

　　感动成为黑暗中发生的闪光。耀眼过后，平凡和重复一一到来。虽没有光芒万丈，但却是坚实而真切地占领了生活的大部分。

　　“除了上课，听蕾子姐姐的节目，和同学聊会儿天，我也没什么事可干。以前我想试着看好多书，然后练习写字。可是我完全没办法拿到笔以后写字。我凭感觉写得很认真，最后老师说写得歪七扭八，很多都不成一个字。我不想练了。我坐在床前面想事情。我听见风吹啊，想起小学时学过的一篇课文，名字忘了，大概就是讲一个小孩子在冬天待在屋子里，屋子里有特别温暖的火炉，他想起来他去世的外婆，外面的风吹啊吹啊。我经常没事的时候就喜欢想以前的事。那么多好玩的事从前我并没有怎么珍惜，现在我特别珍惜它们。我老是想一个地方，是我奶奶住的乡下。小时候，上小学以前，我在那待了很长时间，有很多花草。奶奶的房子后面有一座小山，那时候我挺调皮的，经常爬到山上捉虫子。我最喜欢捉蛐蛐，捉到了就把它放到一个事先编好的小草笼里，晚上把它挂在院子里，听它叫，可好玩了。”

　　往昔记忆中的笑声成为延续着的暗中沉郁的亮，刺激着兴趣的神经。曾经历历在目，黑暗中亦挥之不去。它们起起伏伏，成为一层温暖的皮毛，让他不再单薄。日子在一点点地长高的同时，退化成一张失去弹性的胶皮。并非光滑无痕，也有少许开裂。

　　“因为我们学校比较特殊，每年都会有一些学校，像中学啊，小学啊，职业高中来我们学校参观办活动。有次听说是市里的一个重点中学到我们学校搞一个慰问盲童的活动。那些来我们学校的中学生和我们待了半天，给我们带了好多水果还有鲜花。但是那次我的心伤透了。大家开始都坐在我们上盲文课的教室里，学校让那些重点中学的学生到我们身边和我们交流。我就摸黑坐到一两个学生旁边。他们问我以后想千什么，我告诉他们以后我想当个建筑师，可以设计出世界上最高的楼房来。讲完了之后，他们就没声音了。他们以为我听力跟视力一样差，其实我听得一清二楚。他们到离我远一点的地方笑成一团，说瞎子还想当建筑师，简直是个弱智。这句话我现在还记得。那天我听完之后，很生气地离开教室。后来，老师来宿舍看我，问我今天为什么自己一个人先走了，我就把今天的事告诉她了。老师说不要管他们，自己要快乐。还有一次，一个电视台到我们学校来拍摄一个片子。刚好要拍我们学生宿舍，我被那个电视台的记者从一个地方拉到另一个地方，摆角度，我就感到在黑乎乎的空气中被好多双手从一个地方推到另一个地方。他们根本就不是真的关心我们。而且我总觉得他们在嘲笑我们，他们虽然说着‘你好’的声音，但是谁知道他们打了什么怪手势或者露出什么怪表情，即使没有，他们心里肯定也不乐意。我觉得在世界上，只有我爸爸、我妈妈，还有和我一样的同学，还有老师才真的对我好。如果再有什么人来看我，我都不会理他们，一般我不说话，蕾子姐姐除外。”

　　来自被侮辱的记忆深深植根于心，成为一个沟坎。蔑视地观望另一边站着的人群，荡漾起沉重的自卑。

　　“我自己什么也看不见，别人当然会笑话我。不过没关系，我跟他们保持距离，我爸爸我妈妈会疼我的。我以前不知道到底什么样的人才足好人，什么样的人才是坏人。现在，我一听他讲几句话，就能感觉到他是不是好人。我妈妈说我得保护好自己，不能让别人欺负我。”

　　内心已经生出一层厚厚的武装，不愿亲近健康的同龄人。封闭的寒冷和苦闷又重新袭来，形成一个思考的迷宫。他已经完全失去了寻找出口的信心，甚至坚信命该如此。

　　“我觉得现在自己照顾自己能力越来越强了，以后我也用不着别人照顾我。这样，我也不用和那些讨厌的人打交道。现在我还喜欢听诗，我叫妈妈给我买了好多诗歌朗读的磁带。我想我这辈子受了这么多的苦，说不定下辈子还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呢。我最喜欢的一句话，你肯定也会喜欢，是一个捷克诗人写的。”

　　“黑暗持续到潮水退去，光明染红所有的地域。”己，不能让别人欺负我。”

　　内心已经生出一层厚厚的武装，不愿亲近健康的同龄人。封闭的寒冷和苦闷又重新袭来，形成一个思考的迷宫。他已经完全失去了寻找出口的信心，甚至坚信命该如此。

　　“我觉得现在自己照顾自己能力越来越强了，以后我也用不着别人照顾我。这样，我也不用和那些讨厌的人打交道。现在我还喜欢听诗，我叫妈妈给我买了好多诗歌朗读的磁带。我想我这辈子受了这么多的苦，说不定下辈子还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呢。我最喜欢的一句话，你肯定也会喜欢，是一个捷克诗人写的。”

　　“黑暗持续到潮水退去，光明染红所有的地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