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汹涌湿地(1)

　　小舟，双鱼座男人。1987年出生。安徽人。现居M城。就读于某技校。

　　“一般人得了这种病我想肯定会发疯跳楼的，我在网上看到好多这样的消息，但是我从来都没有特别激动过，我觉得我不太正常，就像一个小孩子昨天打破了一个人家的玻璃，那家人要他赔，于是他回家以后就老惦记着，那块玻璃怎么样才能赔给他。谁在这个世界上都会有意外，只不过我的这个意外出乎想象罢了。”小舟是采访者中特殊的一个孩子。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只是通过网络和电话进行交流。他的声音在叙说自己每个阶段的故事时，都显得平静和沉和。如同风平浪静的海面，只见到波涛来回起伏，缓慢动荡。语调轻松，感觉像是个小孩子充满足够的勇气，幽默地谈论着一起重大的刑事案件。并不成熟的年龄里却透露出一种超越感的成熟。我曾在头脑中多次想象他的外表和表情，但最终没有任何结果。他一个月前检查出自己患有艾滋病，父母还不知情。

　　“我现在矛盾的就是该不该告诉他们，让他们知道。如果要告诉他们，我该怎么说。一想到这个问题，我心里就很乱，什么线索也理不清楚。我自己倒无所谓，但是怕他们伤心。尤其是我妈，她的心脏不好，做过好几次手术。我不想她因为我这件事受什么罪，出什么事。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心疼的人就是我妈了。当时检查结果出来的时候，我也没有特别吃惊，也许是以前就对生活没有什么希望了吧，觉得发生什么事都是有可能的，只不过这种事给我碰到了。起先，我还不是特别清楚什么是艾滋病，我做的艾滋病检查结果单上写的艾滋病病毒抗体阳性是什么意思，还以为是一种性病，就跟淋病差不多，后来我上网去查，才知道可能会死人。而且这件事我谁也怪不了，只能怪自己。”

　　他的花季正在被体内的病毒一寸一寸覆盖掉。他感觉自己离死亡的速度也加快了很多，但是心态并没有剧烈的起伏。思维亦开始脱节。无法完整地说出最近发生的事情。在迷困过去后，往往会闪现一些来自过去和回忆的影像。

　　“大概是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们全家从北方搬到南方，搬到现在我住的地方。我爸是因为工作的缘故安排过来，他跟我妈商量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决定全家一起跟我爸过来。刚到这来，我一点也不适应这里的生活，这里城市很小，来的时候也很热，根本就没有我以前的地方好。到这来什么都是陌生的，这里的人说话都是当地的方言，我也没办法跟谁玩，只能一天到晚待在家里。我爸帮我找了一个小学，是一个厂里的职工小学，教学楼就是以前不用的旧工厂的办公楼，教室很小，只有一扇破的电风扇在吱吱呀呀地转。老师讲的什么我听不懂，只看见密密麻麻一黑板的公式文字。然后，学校老找我，因为我的户口问题。我在同学眼里好像是个半路插进班，来路不明的人。我那段时间总是想要回去，在家里边也闷闷不乐。我爸爸发现以后，觉得户口也确实该解决了。经常在街上买好几百块钱的礼品，然后，带我去领导家跑，希望给我把户口的事情办好。每次我坐在陌生的环境里，看见我爸对别人讨好的笑，我心里就很不平衡，后来，他叫我每次去领导家时也要笑，也要说好话。这期间，我妈生了一场病，是心脏出问题了，得住院做手术。我去医院看她的时候，她躺在那，就好像一点力气也没有，可能是最近一直太压抑了，我哇地就哭了。那时候，我觉得社会不像小时候那样。人人平等，互相友爱都是骗人的，有分类的。我爸我妈也不是什么官，只是普普通通的工人，连办个户口还要提着大包小包去领导家给人赔笑脸。小时候我很活泼，特别调皮，经常在班上捣乱，可是从那以后，我变了，变得有些自卑，像是有什么东西一直压着我。”

　　成长和变迁带给他新鲜，也让他目睹世态的真实一角。心里真挚纯洁的那些正在被现实一点一点遮蔽。他适应了陌生的城市布局和荡漾的本土方言之后，自身也像重新被打造过。多出了一些，减少了一些，但最终似乎无法平衡。他的声音像是从现状中撤离，努力地回到起点寻找线索。而它开始于一个漫长的夏日时段。

　　“我刚到新小学的班上时，一个朋友也没有。但是，第二学期，有一个女孩子主动跟我说话了。她叫肖洁，是个副班长。她努力不用方言，用普通话跟我讲，虽然听起来有些别别扭扭，但是感觉还不错。她问我一些我以前待的那个地方的情况。还让我给她讲我以前的事情。后来，聊得多了，我们就成了朋友。但我对她的了解却不深，觉得她一直是个谜一样的人。她的学习成绩中等，可是却是副班长，平时上学和放学都有一辆黑色的小轿车来接她。她用的书包还有文具看起来都特别贵，像是家里很有钱。我向我的同桌打听关于她的事，我的同桌告诉我她爸爸是市里的副市长，她妈就是这个职工学校的校长。我一听，吓了一跳，没想到她是个这么大背景的女孩子。我对她突然有了一种距离感，也说不上来为什么这样，就是觉得我们俩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有她那种人的生活，我有我那种人的生活。她之后每次来找我说话我就只是应和，我也不想这样，但本能地就这样了。小学毕业的时候，她叫另一个女孩子问我愿不愿意跟她交换相片，我就没有回应，也没把照片给她。毕业以后的那个暑假，我心里一直有什么东西没有放下来，我老是想以前她对我说的一些话，一些和她在一起的事情。她好像考试分不高，但是进了最好的中学，我的分也不高，我说服我爸我妈，我就上技术学校，早点出来工作。他们想法很简单，没有说一定让我上大学什么的，关键是以后学的东西能有所用，就给我报了一所技校初中部。那个暑假，我去我二姨家玩，她家里全是搞美术的，墙上、地上全是那种用彩色笔画的画，也有很多本教怎么画画的书。我住的那个小房间就是她的书房，有好多美术书。没事的时候，我就躺在房间里一本一本地翻看。我翻开看到有几本里全部是光着身子的女人的画，其中有一个特别像留头发以后的肖洁，我身体就突然很兴奋。然后，我像是着了魔一样，翻箱倒柜地找类似这样子的图画册，看里面画着的女人。我几乎把二姨家的书柜全部翻遍了，内心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这个夏日混合着小房间里的光影转换和青少年身体的汗水气味，悄悄地在时间中溜走。迎接他的是又一幅崭新的画卷。带着一点激动和一点希望，他开始了新的生活。

　　“技校的班里同学年龄不像是一般中学那样，都羞不多年龄的人在一个班。有比我小一两岁的，有大我五六岁的。当时我在班里最高。技校的课可能还没小学的课多，我们就分文化课和技术课，一周上四天课，还有一天劳动实践。学得特别轻松。当时我们学校门口开了一串网吧，我们班男孩子也好，女孩子也好，大部分一放学就往那扎，而且一待就是一两个小时。我是那时候跟风，也开始去网吧，学会上网的。没什么人教我，我刚用电脑时，连开机关机都不会，但是我又不好意思问，就自己摸索学会了。几个月以后，我用得特别熟练了。后来，我上网的时候发现了几个黄色网站，就经常上网去看，里面有各式各样色情的图片，我看了之后越来越上瘾，每天都得去看，每次都找最靠里面的位置，怕别人发现。我开始的时候每次看完都会有负罪感，觉得对不起我爸我妈，他们辛辛苦苦花钱送我上学，我却看一些不健康的画。可是一想到以前和肖洁的事，我就觉得自己傻得可以去跳楼，虽然进技校我又变得活泼和调皮，但是我和身边认识和熟悉的女生总是不敢接触。我有时看见几个漂亮女生，只能远远地看着她们，害怕上前跟她们说话。当时我们那届也有几个很漂亮的女生，很会打扮，每天都会去时装店看衣服，但是我觉得我和她们还是有距离的。看网站就不用考虑这么多，一个人躲在网吧的角落里，要是有人来，就把那个网页关掉。后来，我上网的时候认识了乔于，他是我们班年龄最大的，说来也巧，我有次正在上黄色网站，他突然冒出来，说看得爽吧，我当时吓得连网页也来不及关，就愣在那，脸全红了。他也经常上网看黄色网页，我们熟了以后，就经常一起去网吧，然后找个靠里面的位子，他看他的，我看我的，有时候他发现很棒的图片，就用QQ发给我，这样我就可以看到了。”

　　这是一个微细的入口。并在时间的伸展中扩大起来。里面是另一番风景，欲望的五光十色和激烈的缤纷影像。他甘愿就这样沉醉。逐渐，意志中原有的一些部分被石化。在其表层，密密麻麻分布着情色的菌类，并以繁盛的能力蔓延。乔于的出现更像是在他面前放置了一张空间地图。他将得知隐秘世界里他渴望知道的一切。因此，他以极为快捷的速度把乔于纳入知己的范围。在充斥着异域口音的他乡，这些多少成了他内心寂寞和伤口的一点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