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北京几夜 (1)

　　寒假终于到了。我们要想回家过年，必须经过一场考试。考试总是惊心动魄的。我们做了很多小抄，放在衣服的各个角落。只有一个人从来不做小抄，那就是我。我带着笔记本，把它坐在屁股底下。考试的时候，找到需要抄的部分，就把那页撕下来。我专门练习过撕纸的技术，能保证不发出任何声音。如果让监考的老师发现你那边传出撕纸的声音，那就坏了，你打草惊蛇，这门就考不好了。我们的原则是尽量不互相抄袭，我们只是自己抄自己。吴颖借鉴了我的经验，她做得更加出色，比我抄得迅速而完美。我坐在她身后，只见她笔走龙蛇，不到半个小时就做完了。连我都没有发现她在抄袭。考完后，我夸奖她，说她是一个天才。

　　吴颖是不喜欢寒假的。她说，张快，一放寒假你就要走了，我就见不到你了，那怎么办。我说，我还会回来的，这不是生离死别。她说，可是我真的受不了你离开那么长时间。我说，我会提前回来的。她说，我去你家过年吧。我说，不行，我家又脏又乱，你住不习惯的。

　　她知道我会拒绝她。因为她知道我从来没把和她搞对象的事向家里汇报。我也知道，如果我带着吴颖站到爹妈面前，肯定会让他们大吃一惊。他们一直都认为我的女朋友只是一个高佳。

　　吴颖和我站在黑暗的操场上，她一双柔软的手臂套住了我的脖子。她两脚离地，把自己完全挂在我的身上。我吃力地带着她行走。她说，我就是要这样挂着你，永远挂着你。我说，你应该去减肥了。其实吴颖并不胖，也就是90斤左右，但我觉得她是那么沉重，坠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今天晚上我就要回家了，她认真地折磨我的脖子，在上面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回到宿舍，我拿镜子端详那块印记，判断出她使用的是坚硬的指甲。女人的指甲完全可以作为武器来使用。她用嘴留下的印记和用指甲留下的印记相比，显得微不足道。

　　宿舍里没有什么人了，他们白天就回家了，连个招呼都没打。也可能是这样，他们想跟我打招呼，但找不到我，因为我一直和吴颖在一起。就剩下只有我和李志信了。后者在吹一支笛子。我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只有几件衣服。我点上一支烟，静静地听笛子的声音。这是我第一次认真地听李志信演奏一种乐器。他吹完了一支曲子，我说，你吹得真好，比韩湘子吹得还好。他说，张快兄，你今天晚上很安静，好像换了一个人。我说，因为要走了，过了年，又是一个新的开始。

　　到了十点，我和李志信每人背着一个书包去火车站。我们本来打算走着去。火车十一点多才开呢。但寒冷的天气让我们不得不放弃了走路的想法。实在是太冷了，在路灯下，我们呼出的白气连在一起，形成了一小片雾。我说，打车过去吧。李志信说，花钱要慎重。我说，这一点我比你更清楚，因为我做过生意。我已经决定打车了，并且决定自己付车钱。我兜里还有五十块钱，是卖大饼赚来的。

　　我们坐着出租车来到了火车站。在候车室里，我们准备坐在椅子上休息一下。我们将要坐一夜的火车，那是很累人的。

　　我安静地坐着，没有说话的欲望。李志信也很安静，他闭着眼睛，好像又在祈祷。突然我觉得脖子很凉。有一个冰凉的东西进入了我的脖子。我伸手一抓，原来是一瓶矿泉水。这瓶矿泉水上还有另外一只手。洁白的小手，让我不禁砰然心动。我认得这只手，这是吴颖的手。我顺着这只小手向上看，果然看到了吴颖的脸。

　　我说，你怎么来了？

　　她说，我来送你，祝你一路顺风。

　　我说，天气这么冷，又这么晚了，你不应该来的。

　　她说，反正我已经来了，你带水了吗？

　　我说，没有。

　　她把那瓶矿泉水放进我的书包。她又问，你带吃的了吗？我说，没有。她又把两个面包放进我的书包。我说，我在火车上不吃东西的。她说，你多少得吃点，因为路途漫长。我说，好，我会吃的。

　　她的脑袋突然扎进了我的怀里。我以为她冷，就拉开皮衣的拉链，让她的脑袋更深入一些。我听见我的怀里传出一句话，把我也带走吧。我没听清楚，说，你说什么？那声音提高了许多，把我也带走吧。

　　坐在我身边的李志信也听到了，他对我说，吴颖的意思是让你把她带走。我说，用的着你提醒我吗，我早听清楚了。然后我又对吴颖说，现在时机还未到，我早晚会带你走的。我让你现在就带我走，她在我怀里说。我说，我只买了一张火车票，不能扯成两半用。她把脑袋反转过来。只要我一低头，我们就能对视。但我始终高昂着头。她说，我买了一张了票。我说，现在火车还没开，你能退掉的。她说，真的不行吗？我说，时机还未到。她的小手伸到了我的头顶，向下按，让我的头低下。我们对视。她的眼睛很大，现在就像一个巨大的蓄水池。我做好了给她擦眼泪的准备。我知道在左边的口袋有一块卫生纸，马上就能用上了。对视了半天，她的眼泪还没有暴发。我早已摸出了那块卫生纸，严阵以待。我等得有点着急了。她的眼睛变弯，里面的泪水荡然无存。她笑嘻嘻地摸我的脸，说，看你着急的样子，我不会跟你走的，也根本没买火车票。

　　吴颖真没买火车票，她只买了一张站台票。她拿着那张票在站台上送我。我坐在火车里，靠窗的位置。我看见她的头发被风吹乱了，想给她整理一下。我喜欢用手指整理她的头发。她也喜欢在我做这件事的时候把脑袋靠在我的肩膀上。隔着一曾玻璃，我的手伸不过去。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打开了窗户。一股冷空气窜进车厢，引起了周围人的不满。我把胳膊伸出去，对她说，你靠近一些。她很听话，靠了过来。我的手指终于接触到了她的头发。她的头发很凉。

　　火车开了，我的胳膊因此而向前移动。她的头发又被风吹乱了。我看着，无能为力。我冲她喊，你回去吧，路上当心。从火车站到她家，还有一段很长的路。她应该是骑车过来的。她很怕冷。我担心她会被冻坏。我再也看到不到她了，坐在我对面的人关上了窗户，他们也怕冷。李志信说，张快兄，你们让我感动得想哭。我问他寒假一共有多少天。他说三十多天，我说二十多天以后我就回来。他说，我知道，你离不开吴颖。我说，这还用你说，我离不看她，她也离不开我。

　　火车开离了承德市。外面是漆黑的夜色，我看不清那些山，只看到一些漆黑的轮廓。我的老家是没有山的，只有平坦的平原。我上大学的第一天才见到山，才见到了从小生活在群山的包围中的姑娘，吴颖。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些。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念她。在一起的时候，我甚至产生过厌烦的情绪。我打开书包，拿出那瓶矿泉水，喝了一口。是她的味道。

　　转眼到了深夜，周围的人都睡了。虽然我也很累，但怎么也睡不着。我根本就不习惯坐着睡觉。我不停地喝那瓶水，小口喝，每次只喝那么一点。我想让这瓶水一直陪我到家。

　　等我下了火车，和李志信说了再见，这瓶水还有一半。我站在火车站的广场上，摇晃这瓶水，听它的声音。很好听，像泉水的声音。我记起和吴颖一起爬山的那次经历。那次是我第一次爬山，很兴奋，站到山顶上，我就开始大喊大叫。当时吴颖觉得很奇怪，问我为什么这么高兴。我说，我从来没这么高过。她又问，你见过瀑布吗？我说，没有。她说，现在我就带你去见瀑布。她拉着我的手，从高高的山上下来。我们走在悬崖边上，看着深不可测的山谷，不由得心惊胆战。她说，你不要怕，有我在呢。我说，我没有怕。她的手攥得更紧了。我们又爬上了一座山头，看到了湖。一个平静得像镜子一样的湖。她说，到了那个湖边，就能看到瀑布。我们就向那个湖走去。下山的路很不好走，又时根本就没有路，需要抓着小树枝慢慢向下蹭。我走在她的前面，给她开辟前进的道路。每到一个平坦的地方，她都会抱着我亲一下。我的脸上都是土，味道肯定也不好。她一点都不献脏，照亲不误。我们终于来到湖边，听到了流水的声音。一条瀑布展现在眼前，水花四溅，有的溅到了我们因为吃惊而张大的嘴里。我们尝到了瀑布的味道，是甜的。现在我站在火车站广场上，又尝了一口矿泉水的味道，也是甜的。

　　回到家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吴颖打电话。只响了一声她就接了，她说，张快，是你吗？我说，是我。她说，你到家了吗？我说，刚到家，昨天晚上把你冻坏了吧。她说，我是哭着回家的，一想到有一个多月见见不到你我就很难受。我说，我也很想你。她说，那你一定要早点回来。我说，我会提前几天回去的，你就放心吧。她说，你回来的时候我去接你。我说，好的。

　　我们说了很长时间才依依不舍地挂断。我感到很奇怪，怎么会有那么多话说呢，而为什么我跟高佳却出现了语言匮乏的问题呢？这个问题没人能回答我。

　　在家里，无聊的日子开始了。因为就要过年，爹娘都把活计放下了，我就更加无所事事，每天除了看电视就是看小说。期间我接到了高佳的电话，是从北京打来的。她说她不回家了，要在北京过年，她哥就在北京，她还说她热爱北京，希望我毕业以后也能去那个地方。我附和着她，说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只类的话。我们的谈话总是半途而废。高佳因此而认定我变了。我告诉他，我没变，我还是原来的我。她说，可是我感觉你变了，变得陌生了，你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张快了。我有些不耐烦了，生气地说，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我的寒假就是在高佳的盘问中度过的。吴颖也经常给我打电话，向我汇报最近做过什么，都是一些很琐碎的事情，比如说，今天家里来了哪些客人，吃了哪些东西，哪些东西好吃，哪些东西不好吃。我依照她的样子，把我的生活也向她做了一一汇报。但我忽略了和高佳通话的内容。这是我的秘密，现在不能对她公开。

　　我娘察觉到了我的秘密，她却没有盘问我，只是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要把主要精力放在学习上，把要搞一些污七八糟的东西。在她看来，我搞对象和写诗一样可耻。她曾经见过高佳，可能已经把其当成我永远的女朋友了。如果她知道我有了新的女朋友，肯定不能接受，起码是现在还不能接受。我的电话于是就打得谨慎了，我娘在身边的时候，就尽快把电话挂掉。

　　还有一个星期就要开学了，我提出要回学校。爹娘也意识到我在家的无趣，忧郁着答应了。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高佳的时候，她修改了我的路线。高佳的意思是，我去承德，可以绕道从北京走，那样我们就能见上一面。我忧郁着答应了。其实我也挺想念高佳的。我想当着她的面提出分手的要求，并且希望她能愉快地答应。

　　在电话里，高佳策划好了我的行程。她说，你在北京西站下车，走出来，就能在出站口见到我，我穿红色的上衣，然后我们一起去位于昌平的学校，晚上你就住在我的宿舍里，放心吧，现在宿舍里就我自己。

　　我一一答应了她。我想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应该认真一些。我穿上了新衣服，并且考虑见面时是不是和高佳拥抱一下。我想，即使我不去拥抱她，她也回拥抱我的。我们有一年多的时间没见面了。分开那么久，我觉得自己的生活中好像从来没有她，她是从一个未知的地方突然跳进我过去的生活的。

　　我在北京下了火车。北京西站很大，人也很多。我人流里走着，突然间觉得好像失去了目的。我找不到出口了。一个抱孩子的女人拦住了我，说，大哥，我是出来打工的，钱包被小偷偷了，没钱买车票回家，你行行好，资助我几块钱吧。我说，你能告诉我出口在哪里吗？她说，往前走，再右拐就是了。我给她一块钱。我知道她在骗我，但我还是给她了。我顺着她指的方向走，来到了广场上。那么多人包围着我，让我无法找到高佳。我想对着人群大喊高佳的名字。突然我的身体被一双手臂抱住了，同时我的脖子也遭到了袭击，一张嘴狠狠地叮在上面。我闻到了高佳的气味。从前，我对她身上的味道再熟悉不过了，那好像是一种奶油的味道。我说，高佳，你一直躲在哪里呀，我怎么都找不到你？她说，我一直就跟在你身后。

　　高佳来到了我身体的正前方，这样我就能好好地打量她了。她变化很大。先从头发说起，原来笔直的头发已经变得卷曲，像方便面的形状；她的眉毛好像剔除了不少，现在是细细的两条；眼睛上涂着眼影，反射出五彩的光芒；她的嘴唇很红，让我下意识地去看自己的脖子，果然发现了一个血红的唇印。我说，你化妆了？她说，我平常就是这个样子。我说，你原来不是这个样子的。她说，我们学校的女生都是这个样子，我为什么就不能是这个样子？我不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