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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的艺术》 作者:戴维·洛奇

顿悟

    他们来到发球区,一块由草皮铺成的平地,旁边是一棵弯腰曲背的果树,一簇一簇的花蕾,颜色淡淡的。“让我先来,”兔子说道。“你先静一静。”他很生气,但他的心还是平静了下来,心脏跳动得不快也不慢。他什么也不关心,只想早点从这个乱摊子里解脱出来。他希望下雨。为了避开伊克利兹,他两眼直直地盯着球。那小球高高坐在球座上,似乎已经离开地面。他双乎过肩,挥动球棒向它击去。他听到一种空洞的声音,一种他从未听到的独特的声音。抡起的双臂让他的头高高仰起,球已离开原位,悬在空中。那球在美丽的深蓝色雨云的映衬下,越发显得有些苍白。这雨云的颜色是他爷爷最喜欢的颜色,雨云在东边越积越厚。球顺着一条线在天空、星光和尘埃下笔直前行,突然顿了一下。兔子以为这下完了,不料他错了。谁知那球把这一停顿作为最后一跃的跳板:它往前一跳,带着一种看得见的呜咽,准确落入球穴。“就是这个!”他叫着,然后转向伊克利兹,带着一种夸张的笑说道,“就是这个!”
    约翰·厄普代克《兔子,跑吧》(一九六○)
    顿悟的字面意思是显现。在基督教中,它代表着初生的耶稣向东方三博士的显现。在那个背叛了天主教、认为作家是世俗的牧师的詹姆斯,乔伊斯眼里,这个词指的是作家通过创作手段把一件平庸的事情,一个平常的想法变成—个永恒的美的东西的过程。用他小说中的“自我”斯蒂芬·迪达勒斯的话来说,是“最普通事物的灵魂在闪光。”现在,这一术语可以用来指任何一段描写文字,在这段文字中,外部现实在观察者眼里染上了一种超验的意义。顿悟在现代小说中的功能,在传统记叙文中往往靠某一重要的行为来体现。它使故事达到高潮,或给故事划上个句号。乔伊斯自己在这一方面身体力行。《都柏林人》中的许多故事都似乎以突降的方式结束,如失败,失意或鸡毛蒜皮的事情等。然而,作者的语言却使这突降式的结局在主人公、读者、或二者眼里产生了瞬间的真实。在《一个年轻艺术家的画像》这本小说里,年轻女子撩起裙子在海水中行走的场面,通过节奏及文体的重现,得到烘托。尘世间这种梦幻般的美使主人公决心献身于艺术事业,放弃了做牧师的想法:
    她那蓝灰色的裙子在腰间打着褶裥,浑然天成。她的酥胸如小鸟一般温柔轻软,像黑色的鸽子一样轻软温柔。可那满头秀发却洋溢着少女的气息;洋溢着少女的气息、焕发着如玉魅力的,还有那张脸。
    本节开头引用的文字选自约翰·厄普代克《兔子》系列小说中的第一部,描写的是比赛中的一个场面。比赛的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紧张的一刻,因为主人公是否赢得比赛,我们不得而知。哈里·“兔子”·安斯特罗姆是个年轻人,在美国的一个小镇上,干着一份没有盼头的工作。同时,他还陷入了婚姻危机。头一个孩子出世以后,夫妻二人在情感生活中走进了死胡同。他试图从这种令人窒息的局面中挣脱出来,但无济于事。最终,又投入了另一个女人的怀抱。当地的牧师伊克利兹邀他出来打一场高尔夫球,想以此为借口劝他回到妻子身边。免子小时当过球童,对高尔夫球粗知—二。可是,迫于当时的压力,他的第—击“偏向一边,球—反常态地上旋,最终像一团泥巴一样落了地”。而且,伊克利兹在一旁喋喋不休,他的水平总是发挥不出来。“你为什么要离开她?”“我跟你说过。有些东西没了。”“什么东西?你见过了吗?你肯定它存在吗?……是硬的,还是软的?哈里,是红的,还是蓝的?它上面有圆点花纹吗?”伊克利兹一系列全凭经验的提问中带有几分揶揄。“兔子”给逼急了,他最终以漂亮的一击回答了伊克利兹。
    在顿悟这类描写中,散文小说从措词上最接近于抒情诗的语言。现代抒情诗大都是采用“顿悟”的创作手法。因此,顿悟类的描写极富各种修辞格和音乐效果。厄普代克在运用形象性语言方面得天独厚:在本段中,在正式切入主题之前,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一棵果树维妙维肖地展现在读者面前,“一簇一簇的花蕾,颜色淡淡的。”这不仅暗示了当时的“对立情绪”,也暗示了其后这种情绪的冰释。不过,对第—击的描写则是有意采用白描手法,“他双手过肩,挥动球棒向它击去”,似乎是专业球手对击球这一自然动作的描绘。“他听到一种空洞的声音,—种他从未听到的独特的声音;”作者把“空洞”和“独特”两词变成抽象名词,产生一种神秘的共鸣(原文中“空洞”hollowness和“独特”singleness,均系由形容词派生出来的名词。由于英汉两种语言在行文习惯上的差异,译文中仍还原成形容词,故原文特色无法体现。——译者注)。接着,作者运用了形象语言,“球已离开原位,悬在空中。那球在美丽的深蓝色雨云的映衬下,越发显得有些苍白。”这种自然的意象后又引申为“天空、星星、尘埃。”最大胆的比喻是在最后—部分。正当兔子认为球要完了,“谁知那球把这一停顿作为最后一跃的跳板:它往前—跃,带着—种看得见的呜咽,准确落入球穴。”文中通感“看得见的呜咽”如果不是这段描写的高潮部分,用到高尔夫球上也似乎有点精致华丽,味道过于浓烈。兔子转向伊克利兹胜利般地高喊,“就是这个”。实际上,他是回答了牧师关于婚姻中缺少什么的问题。对高尔夫球的描写(如“最后一跃的跳板”可能出自现代存在主义神学),颇有一点宗教超验主义的味道,从而暗示了伊克利兹本人对宗教缺乏信仰。也许,从兔子“就是这个”的叫喊中,我们还可以听到作者本人的满足。这种满足是有道理的。那就是,通过语言,他成功地描写了那惊人—击的闪光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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