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散文随笔 > 《青山自在红》在线阅读 > 正文 第24章 从《张居正》谈历史小说的创作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青山自在红》 作者:熊召政

第24章 从《张居正》谈历史小说的创作

  ——在武汉大学的演讲

  今天,给同学们演讲这个题目。我不知道同学们喜不喜欢历史小说,也不知道你们看没看过《张居正》这部书。但不管怎样,我还是按计划进行,在这里谈谈《张居正》的创作。

  一、我的大三峡

  《张居正》动笔伊始,是1998年,正值我们国家的三峡工程开工。当时,我写下的第一行字是“我文学生涯中的大三峡工程也开始了。”

  我准备用五年的时间写《张居正》。动笔之前,我的前期准备工作已经做完,我已用了五年的时间研究明史。从1998年开始,再花五年将《张居正》写完。

  所谓君子行必有方,动笔之前,我于98年清明节独自驱车到荆州去寻找张居正的坟墓。张居正是江陵人,他的墓地在沙市近郊。荆州沙市合并后,这坟墓便在荆州城内。可是,当我费尽周折找到这座坟墓时,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一块残碑,一杯黄土,荒草林立,周围是一个巨大垃圾场。比这景象更可怕的是,我走进荆州城中,问了许多人,皆不知道张居正的坟墓在哪里,甚至也不知道张居正这个人。

  当时,我心中就产生了巨大的苍凉感。这个被梁启超称为中国古代六大政治家,在中国宰相系列里如此辉煌的一个人物,可是他家乡的后代人,却很少有人知道他。

  我好不容易找到他的坟前,按照最民间的方式,烧了一点纸钱,并且轻轻告诉他,“我要把你复活!让我们这个善于健忘的民族,重新记住你。”我认为,整个民族对我们列宗列祖精英人物的失忆,是我们这个民族的悲哀。我对他(张居正)说:“你很孤独,但不悲哀。活着的人才是悲哀的。”我们的后代子孙离历史再遥远,也没有理由忘记列宗列祖。如果忘记他们,我们就没有自己的民族身份与记忆。给他烧了纸钱之后,当天我就返回武汉,晚上,在孤灯之下,我开始了《张居正》的写作。

  二、为什么选择张居正

  我始终认为写什么比怎么写更为重要。为什么我要选取张居正这样一个人物呢?

  90年以后,我一度非常苦闷。中国的改革走到当时那一步,可谓举步维艰。我总在想,历史上究竟有没有与我们今天改革相似的地方?怀着对这一问题的巨大兴趣,我顺着历史的轨迹,一层一层往下看。结果,我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规律:从秦始皇到光绪皇帝,历史上的皇帝系列,几乎走的是江河日下的路线,中间尽管有几次中兴之象,如汉武帝、唐太宗,但整个大的曲线走势是由高到低。

  可是从李斯到翁同和这样一个宰相系列,却一直维持在一个较高的水平之上。为什么皇帝系列江河日下,而宰相系列始终维持一个较高的水准呢?这是因为中国的皇帝是世袭制,生下来你是太子,你就是皇帝。但中国宰相没有世袭制,只能一步一步依靠自己的才能干上去,所以,每一个宰相都是靠自己的能力奋斗出来的。对宰相而言,竞争机制和遴选机制一直在发挥作用。

  同时,我认为政治家和国务活动家这两种人,在我们中国,是大量存在于宰相而非帝王。但综观90年代的小说、电视,为什么他们偏偏大量写皇帝,而且误导我们的读者,以为我们的历史都是帝王创造的呢?

  与父传子、子传孙的皇帝相比,从整体上看,我觉得宰相的政治智慧要高出很多,这是他们在几十年的错综复杂的国务活动中磨砺出来的。他们不仅知道国情,也知道民情。基于这种分析,我就决定要写出一个宰相之杰来。

  这样,我就从李斯到翁同和这样一个宰相系列中去找,找到了几个。在这几个中间,反复比较。比如王安石、商鞅、赵普、张居正、诸葛亮。所有这些人,我以为对今天最有启发意义的是张居正。因为他领导的万历新政,是一场经济改革。同我们今天进行的改革有很多相似之处。

  找到这个人物之后,我就对嘉靖、隆庆、万历这3个皇帝进行研究。嘉靖在位45年,隆庆6年,万历48年,明代17个皇帝,273年国祚,这三个皇帝在位时间就占99年。他们的统治是明朝由盛转衰的重要时期。五年的时间,我花了三年研究嘉、隆、万断代史,后两年的时间,我研究张居正。研究完之后,我就决定动笔。

  三、在历史与小说之间

  一开始,我就学姚雪垠先生做了很多资料卡片。大约是1983年,我去见姚老,姚老第一句话就对我说:“小熊啊,你现在只写了一首诗(指《请举起森林一般的手,制止!》)。一首诗能定乾坤吗?不行的。你死后,有没有给你垫后脑勺的作品啊?雨果有《悲惨世界》,托尔斯泰有《战争与和平》,我也有《李自成》啊!你那薄薄两张纸能垫吗?”

  这句话可谓一记棒喝,让我心灵颤动。是啊,这首诗也就两百多行。不过两张纸,垫不起来。但我年轻气盛,有点不服气。我当时脱口而出,“姚老,我一定搞个砖头出来!”姚老说:“行啊,试试吧!”但我听出他的口气,是不相信我能写出个砖头来的。就是我与这位老作家这次不经意的谈话,奠定了我这一辈子要奋斗出这样一部作品。

  选取这个题材之后,我就问了许多文学界的同行。许多人都问我:“张居正是谁?”我的文学界的同行,为我捏了一把汗。因为张居正这个人,对今天的大众而言,过于生疏。但我认为,正因为大家对张居正不知道,所以我更有责任把他写出来。

  话虽如此,但我心底清楚,要想让大家通过我的书知道张居正,任务非常艰巨。因为在我之前,著名学者朱东润先生写了《张居正大传》。这本书在学术界相当有影响。但这个影响更多局限于学术界,不能走向民间。我想,怎样才能让张居正走向民间呢?

  动笔之前,我雄心万丈。但真正动笔之后,我才感到了困难。怎样把历史变成文学,这个阶段最难把握。历史小说,我认为,首先必须得有历史。然后不但有历史,而且还要有小说。这两者都有,才能称之为历史小说。在历史小说创作的大家中,我认为唐浩明先生是个非常严谨的学者,他的小说更多介于历史小说和人物传记之间;二月河的小说则徘徊在历史小说和历史传说之间;《李自成》第一卷、第二卷都写得很好,但后来的几卷,明显受到了姚老所处的那个时代的局限,这不能怪姚老。姚老学养很深,是因为当时特殊的环境导致他文艺的扭曲以及历史观的失误,即便这样,姚老仍是值得推崇的大家。

  第一卷从1998年4月开始,到11月底完成,写了38万字。写完之后,我就送给长江文艺出版社的周百义社长。他看过后说,“这本书可以出版了,你只要再把两个地方稍改一改,就可以排印。”经过修改,已快过春节了,但我心里没有底。我就打印三份分别送给三个人看看。他们分别是华中师范大学数学系的一名教授、省政府的一个处长、一个只有初中文化的下岗工人。半个月之后,三人分别给我答复。教授对我说,“你这本书学问大,对各类事情考证得很详细。”那个处长对我说,“我觉得你对官场的描述,没有二月河好。”下岗工人则对我说,“这本书,我硬是看不下去。我要看懂你这本书,非要读个大学。”

  我一听——完蛋了。三个人的答复没有一个是肯定的。过完春节,我给周百义打电话说:“这本书,我得重写。”他说:“你也不必重写,只需要修改几处。”我说:“你也不必同情我。这是我的大三峡工程。我发誓语不惊人死不休!”

  1999年一整年,我写了第二稿。写完后,我自己激动了。再拿去给周百义和上述三人看了。那个下岗工人看完之后最先把书交到我家,对我说:“下面怎么搞啊?”我说“你看懂了?”他答道:“这几过瘾啊!怎么看不懂呢。”那个官员对我说:“你这个官场写得精彩,而且准确。”那个数学教授对我说:“你的第一稿,我得坐在书桌上看。现在,我坐火车也可以看了。” 周百义则说:“你看这个封面怎么设计啊?”第一卷出来之后,评论界也包括今天在座的昌切教授都给了我很高的鼓舞和激励。

  为什么第一稿失败了呢?现在回想起来,就是一个问题,满脑子都在历史堆里打转转,却忽略了小说的特性。历史小说毕竟不是历史教科书,而还应该是小说。认识了这个问题后,我的构思就大胆起来,行文也变得泼辣了。第一稿38万字,我最终只用了2万字。第二稿,也就是你们今天看到的《张居正》第一卷《木兰歌》,我是一气呵成,但开头却让我颇费功夫。小说开头非常重要,人家看了十几页,还没进入情节,就肯定不想往下看了。有人对我说,150万字的长篇,你开头哪怕沉闷一点也是可以的。我认为必须两千字之内,就让人感到好看。再就是小说情节的设计,写张居正改革,到底是从他当上首辅写起,还是从次辅写起?

  华中师范大学的吴量恺教授建议我从隆庆4年写起。隆庆4年,张居正和高拱亲如兄弟,两人以怀柔政策共同处理蒙古王子的降汉事件。这件事情,历史上的意义非常巨大,但如果将此事写在小说里是非常不好看的。因为没有矛盾,没有冲突。蒙古归顺也不构成矛盾。历史学家根据这件事在历史上的分量、意义来定高下,是完全正确的。但作家眼中的历史,却要看它有没有可能成为文学中的典型,有没有可能成为一种波澜壮阔的小说情节而启迪我们的读者。所以,我认为历史学家和作家都有权利根据自己的方式来进入历史,侧重点不一样。

  经过反复思考,我决定从隆庆皇帝驾崩前3个月前写起,具体说,从隆庆皇帝闰二月十二日那天早上发疯开始。但是,如果单写隆庆皇帝发疯,高拱与张居正两人分别琢磨,皇上发疯对他有什么影响?那么就是一个单线条。单线条的小说不饱满,不厚重。我因此加了一条重要的复线,写了广西剿匪的失利,主其事的两广总督为高拱的门生李延,而张居正全力推荐的人则是他的同年殷正茂。把这样两件事搅和在一起,就产生了悬念跌起的效果。

  就为这个开头,我想了很长时间。所谓良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我认为这样做是值得的。第二稿完毕之后,我问那个下岗工人,“我小说里有很多奏章、器物的描写,你看吗?”他回答“我不看,我只看情节。”但是像昌切这样的教授们,他们就要盯情节之外的地方。比如,於可训教授就盯了我一次。我写到午门早朝时,两头大象把鼻子挽起来,百官从下面鱼贯而入。他就笑,说我“这是一个人为的噱头,就是为了好看,根本不可能。”我告诉他,这个细节绝非臆造。他于是遍查资料,后来告诉我说“我找到记录了,确有此事。”

  所以,小说不仅要好看,还必须经得起历史的检验。都说真实是艺术的生命,这个真实不仅体现在情节上面,更体现在细节上面。情节可以虚构,也是文学赋予小说家的权力,但细节必须真实。我认为一个作家的素养、功力,就体现在他对细节的大量应用上。第三卷,我写到了孔府、白云观,还有扬州的二十四桥。为了写二十四桥,我就拿着明代、清代关于二十四桥的记述,专门跑到瘦西湖上实地踏勘。所以,我可以负责任地说,《张居正》中所涉及到的每一个场景,我都认真考察过。

  我也始终认为,千万不要把读者当蠢人。天下之大,世外高人多得很。你写的东西总有人看得懂,就怕你不做学问。

  事实上,就小说中的描写,我常常碰到人同我切磋。比如关于明朝的奏章,就有人问我,“你这样一个奏章的方式是对的吗?”我对他说,“我可以告诉你明朝的奏章是如何出来的。因为明朝的皇帝朱洪武文化不高,参军前是个文盲。你如果咬文嚼字,他看不懂,就会生气,就会认为是酸秀才故意耍弄他。朱元璋的口语很有趣。比如朱元璋对云南剿匪的圣旨,大意就是这样——‘你追到滇中去了,见到他时,就要打。打不着时,就要追!’正因为朱元璋的原因,明朝的奏章常常夹杂口语,也不用华丽的骈体文。

  我写明朝奏章的时候,顾及到这一点。就找出一种语境、语感、关键字,将它们填充进去。读到这些奏章时,有的历史学家有些疑惑,问我,“你书中的这些奏章,我怎么没有找到出处啊?”我说,“它们在我的熊氏词典里!”

  就一位作家的追求而言,我追求的不是讲故事的话本作家,我更多的是想用自己的叙事方式来复活明朝历史,包括风土人情。有人对我说:“你的《张居正》好象对女性特别不尊重。女性在你书中没有地位。”我说:“你们批评我是对的。但这个责任不在我,因为当时社会的文化型态就是对女性不尊重。我不能用今天的道德感去投射其中。”

  此外,我认为小说中的人物既应该是历史中的人物,也应该是文学中的典型。如果真实地写出历史人物,那只能叫做历史人物传记。你既写出历史中的人物,又写出文学中的典型,那才叫历史小说。比如,《三国演义》中许多人物在历史上并无其人,或者说并没有做其事,但在文学上栩栩如生。在《张居正》中,我就想写出一个与众不同的李太后,一个宦官政治家冯保,一个平民出身的宰相张居正,让他们这个铁三角来演出万历新政波澜壮阔的史诗。冯保贪得无厌,但在大的问题上,他支持张居正;李太后非常担心他儿子的皇位,可是她的出身告诉她,张居正所做的一切应该是她的儿子所做的。所以,我必须研究他们为什么能联合,但不必把这些话说出来。直白与剖析是评论家做的事情,作家只能将它作为案头资料,然后化为有血有肉的情节来展现。

  四、灵魂深处的一部分

  最后,我再说一点。1998年清明节,我在张居正的墓前说过:“先生,我一定要把你从历史中复活!”这是我当时立下的宏愿,我不是说我已经达到这个要求。我想,待我《张居正》的电视剧播出之后,恐怕就会有更多的老百姓知道他了。

  当时,我想我将这书写完的时候一定是半夜。那时,我可能会倒一杯酒来庆祝,因为我的大三峡可以发电了。结果,等到我写完全书,我的快乐却没有来。五年前,我遥望着五年之后,就像曾卓老师的诗——“我遥望着异国陌生的港口!”但当我从故乡启程,走到这个港口,不是快乐,却是无尽的惆怅。当我写下最后一个字,我没有拿酒,而是自言自语道:“我们朝夕相处了十年,今天就这样分手了?”我感到故人离我而去时那种无尽的辛酸。

  这个时候,我想到杜甫的一句诗“遥落深知宋玉悲,萧条异代不同时。”我和张居正相隔412年,这是一个无法逾越的时空。我利用我的笔,在多少个不眠的夜晚,与他倾心交谈……但现在,这场漫长的虚拟的对话结束了,因此,我感到非常惆怅!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才明白,只有当你所写的人物与你生死与共时,文学才会成为你灵魂深处的一部分。

WwW/xiaoshuotxt.N et[T.xt^小.说.天)堂)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熊召政作品集
张居正问花笑谁闲庐诗稿文明的远歌召政诗青山自在红闲庐文钞千寻之旅孤山踏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