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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告白》 作者:余杰

第48章 46 屠杀的血泊

  北京的街道,我最喜欢的是经常行走的白颐路,因为路上有树。

  一路都是高大挺拔的白杨、梧桐,夏天绿荫如伞。

  我骑自行车飞奔的时候,烈日都被树荫筛成点点星光,在车轮前闪耀着。

  这是惟一的骑车不会汗流浃背的街道。

  有时,乘坐三三二公共汽车,总爱眺望窗外可爱的树们,宛如一群行走的朋友,向我招手。

  因为有这些树,街道才有几分田园乡村的诗意,令我想起久已不归的故乡。

  一位西方哲人说过,最容易被毁灭的是美好的事物。

  今年夏天,白颐路拓宽,树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一天我出门去,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凄惨的景象:昔日延绵十几公里的悠悠绿阴已荡然无存,剩下的是一个接一个的树桩。

  有关部门说,白颐路太窄,交通拥挤,不得不拓展。

  要进步,就会有牺牲,树就只好消失了。

  确实,海淀区一带堵车的情形令人头痛,好几次打的,一听去海淀,司机都摆手不愿去。

  然而,我仍然感到心头像被砍了一刀般疼痛,为这些没有力量保护自己的、被杀戮的树。

  屠杀的现场还有蛛丝马迹,不过很快连蛛丝马迹都不复存在。

  漆黑的沥青将迅速铺到柔软的泥土上,很多年以后的孩子们,不会知道沥青下面,曾经是树的根系。

  我最后一次走向树的年轮,它散发着浓烈的香气和潮气。

  树是不流血的,或许流的是一种比血更深的东西,渗入到地下,像把咬碎的牙咽回腹中。

  旁边坐有几个休息的工人,是他们挥起锋利的电锯,顷刻之间便将树们砍杀?

  我知道,临刑前你们不曾屈过膝,不曾呼过痛,你们像嵇康一样,最后一次仰望已经不是蔚蓝的天空,然后渐渐仆倒,声如落发。

  《广陵散》响起来。

  树一生都没有选择过,记得一位搞文字学的老先生曾对我说,“树”由“木”和“对”组成,因此“木”总是“对”的。

  灾难会毁灭木,但毁灭不了木所代表的真理。

  又有一位红学专家对我说,曹雪芹欣赏的是木石因缘,拒斥的是金玉良缘,木代表着人间正道。

  我佩服两位老先生的智慧和固执,他们揭示了人与树之间纯粹的关系:树为人提供了诗意的栖居,背叛树就意味着背叛自然、背叛历史、背叛文明。

  《诗经》和《楚辞》是中国文学的源头。

  对这两部诗集有千百种读法。

  我有我的读法:我把它们看作关于“生物”的著作,这里的“生物”当然不是生物学意义上冷冰冰的“生物”;而是洋溢着生命气息的、孕育着人类成长的“生物”。

  孔子说过,读《诗经》多识鸟兽草木之名。

  其中,木的比重最大。

  那时的情人们都在树下约会,树下有花有草,随手拔起一根初生的小草赠给心爱的男孩,“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树下才能有令人心醉的单纯朴素,树下才能有心灵与心灵的直接碰撞。

  《诗经》中的名作《伐檀》,我视之为第一首关于“绿色和平”主题的作品。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漪。”砍树人的痛苦与树的痛苦交织在一起,砍树人的命运也就是树的命运。

  他们共同咒骂的是那些真正与树为敌的人。

  同样,《楚辞》中的树木种类更是五花八门:宿莽、辛夷、若木、桂树、松柏、若蕙……

  许多树的名字,我们已经陌生,尽管我们与它们生存在同一个星球上。

  “风飒飒兮木萧萧”、“洞庭波兮木叶下”,树上挂着屈原的心,树叶飘零,屈原的心也感受到树的疼痛。

  谁说现代人的感觉比古人敏锐和丰富?

  至少在对树的态度上,现代人是极其迟钝的。

  各国的民间故事里,几乎都有老树精这一角色。

  某些印第安部落认为,人死了以后,灵魂便寄居到树里,永远不灭。

  一旦有什么重大的决策,祭司便到森林里去,聆听树的指示,也就是祖先的指示,这些行为并不代表愚昧与弱智,而显示着:树是人类某种特定观念标准的象征和化身。

  我在国子监里瞻仰过那棵千年的古柏。

  圣庙内是万世师表的孔夫子,圣庙外是数人方能合抱的巨柏。

  这棵柏树被称作“辨奸柏”,据说奸相严嵩率领文武百官拜祭孔庙时,突然狂风大作,柏枝飞舞,将严嵩头上的乌纱帽扫落在地。

  这是野史中的记载,我却宁可信其有。

  与人一样,树的生存是艰难的,因为有人间的刀斧和莫名的野火。

  庄子把自己喻为“樗”,这是一种“恶木”,用来修屋要朽,用来造舟要沉,它以自身的“无用”捍卫了生存的权利,尽管无奈,也不失悲壮。

  比起龚自珍笔下的“病梅”来,这种自由生长的可能毕竟值得珍惜。

  与树为敌的后果是可怕的。

  佛祖为什么要选择在森林边的草地上坐化呢?

  我不是佛教徒,但我知道,释迦牟尼起码是怀着对树的敬畏之心来到树下,走完他的人生历程的。

  六祖惠能说得好:“菩提本非树!”是的,菩提是一个活泼泼的生命呀!

  后来,有个指点江山的伟人偏偏不理解这一点,他仅仅把树看作炼钢的燃料,于是这个民族将长久地承受没有树的灾难,我行经千沟万壑的黄土高原时,一整天没有遇到一棵树,那时,我只想哭。

  在海淀白颐路旁,面对齐地的树桩时,我的感觉也是想哭,我仰望着这些曾经很高的树,它们的灵魂依然站立着,在风中沙沙作响。

  克尔凯戈尔把自己比作一棵枞树,加缪也说自己是沙漠中那棵最寂寞的树。

  他们都忍受着无形的杀戮。

  而今天,我却在有形的杀戮的现场,身边是车水马龙,一辆车比一辆车更加豪华,这是一个爱车不爱树的时代。

  情人们不再在树下约会,而在香车里做爱。

  就连泥土也睡着了,那吸收不到养分的根系还能支撑多久呢?

  树怎么也想像不到,那群当年在它们身上玩耍的猴子,会如此残酷地对待他们昔日的恩人。

  没有血泊比血泊更加可怕——自然给人类一个天堂,人类还自然半个地狱。

  绿荫消失了,根被拔起来。

  心中的绿荫也消失了,人类自己的根也被拔起来。

  我与故乡惟一的联系被斩断了,我真的成了流浪儿。

  也许,若干年后,我的后代只有在公园里,指着那些水泥做的坚硬而冰冷的树桩问:“这就是树吗?”不,这不是树。

  树是站着的魂魄。

  米兰•昆德拉在《被背叛的遗嘱》中写道:如果一个年老的农民弥留之际请求他的儿子不要砍倒窗前的老梨树,老梨树便不会被砍倒,只要他的儿子回忆父亲时充满着爱。

  昆德拉是一位不轻易动感情的作家,这是他少数的最动感情的文字。

  是的,老梨树会留在窗前,只要那位农民的儿子活着。

  4.残缺之美

  中学时候,读金庸小说,最喜欢的人物自然是郭靖。

  这是一个完美的大侠,堂堂正正,大义凛然,找不到一点缺点,缺点也许就是“太老实”。

  金庸写郭靖,是按照孟子所谓“大丈夫”“君子”的模式来写的,长大以后,却越来越不喜欢郭靖,觉得虚假的成分太多,只可仰视而不可亲近,关键是少了几分“人气”。

  王国维曾阐释过“可爱”与“可信”之间的矛盾,借用到郭大侠身上,则是:完美的人不可爱。

  小时候,最不喜欢的便是杨过,他的奇思异想、狂放骄纵,他对伦理规范的轻蔑,以及他的独臂形象,都是一个善良的孩子所不愿接受的,长大了,却越来越喜欢杨过,喜欢他空空的长袖。

  我逐渐悟出金庸为什么要让杨过失去一只胳膊,因为只有失去胳膊的杨过才有可能炼成绝代神功,残废反倒使他生气勃勃,光彩照人。

  金庸写杨过,是按照庄子寓言的写法来写的。

  一部《庄子》里,游荡着百十个畸人的身影,说《庄子》是一册“残废人大全”并不夸张。

  如《人间世》里的“支离疏者”,身体畸形,“颐隐于脐,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算是一个超级驼背了。

  他正是凭着身体的残缺免除了兵役,终其天年。

  在险恶的人间世,残缺成了天赋的美德。

  《养生主》里的右师只有一条腿,公文轩惊曰:“是何人也,恶乎足也?

  天与?

  其人与?”右师曰:“天也,非人也。

  天之生是使独也。”好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大宗师》里身体弯曲的子舆,《达生》里的佝偻女人,《德充符》里断足的王骀和申叔嘉,被砍掉脚趾的叔山无趾和跛脚、伛背、无唇的游说者……

  庄子仅仅是一个审丑大师么?

  庄子其实想说的是:神比形重要。

  躯体残缺的人游离于正统的价值体系之外,虚无恬静,顺应自然,逍遥于天地之间,获得心智的健全。

  躯体残缺的人深味自身的有限性,敬畏生命,滤净心灵,超然于利禄功名,获得精神的自由。

  因此,残缺是真正的全、真正的美。

  写武侠的高手,一般都把绝世高手的桂冠捧给躯体残缺者。

  《书剑恩仇录》中的无尖道长,乃是使剑的第一高手,也是独臂的老头;《天涯•明月•刀》中的傅红雪是个患羊癫狂的病人……

  武功可以看成是人体能量最大限度的发挥,而最高的武功往往蕴藏在残缺的躯体里,这本身就是一个悖论。

  金庸、古龙都是庄子的知音,是一粒沙里见天堂的智者。

  有一则关于东坡的轶事,说东坡的老友刘贡父晚年得恶疾,须眉堕落,鼻梁断坏。

  一日两人饮酒,东坡戏之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鼻梁。”刘贡父不以为忤,相对大笑。

  我既为东坡的幽默喝彩,也为刘贡父的旷达喝彩。

  他们窥破了“臭皮囊”的本质,直抵灵魂的自足与自适。

  这种幽默仅有智慧是无法孕育的。

  在最悲惨的时刻,作拈花一笑,境界之高,令吾辈仰望。

  我认识一个正在谈恋爱的少年,因为脸上长了颗青春痘,怕有碍观瞻,影响在女友眼里的形象,整天忧心忡忡,在镜子前晃来晃去的。

  殊不知,“情人眼里出西施”,真正的爱,会把缺点也看作优点的,为镜中之像所囿的人,生命是苍白的。

  陈寅恪一九四五年失明,一九六二年膑足,大难降临后,得以窥破黄龙三关。

  所谓“左丘失明、孙子膑足,日暮西山”之语,不能简单地理解为悲观忧愤,实质上是“形”的解体后“神”的升华,即使是西山之日,也有无限余晖!

  “泪眼已枯心已碎,莫将文字误他生”——无可奈何的背后,是铮铮的铁骨,此生的道路是不会回头的了!

  陈寅恪的好友吴宓,一九六九年在一场批斗中左腿被扭折,从此只能倚杖艰难地行立,双目又因白内障一度全盲,目盲膑足与陈寅恪相似。

  但就在惨死前,他仍高呼:“我是吴宓教授!”不亚于陈寅恪之“四海无人对夕阳”。

  残缺之美,何等悲壮、美丽!

  相比之下,那些苟全躯体于乱世之人反倒是丑的了!

  在卑琐的当代文坛,史铁生是境界最高者之一,他如老僧入定,却又热眼观世,名利场的龙争虎斗离他很远很远。

  黄庭坚曾写诗赠一剃头师傅,最精彩的一联是:“养性霜刀在,阅人清镜中。”这一联可赠予史铁生,他用文字所剃除的,乃是人间的恶行与谎言。

  我想,史铁生那接近澄明之境的文字,一定与他残疾的身体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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