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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告白》 作者:余杰

第47章 45 牛

  曾经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的女孩远在天涯,天涯真的很远,不是心灵所能包孕的距离。

  自行车的轮轴发出悠长的声音,像江南水乡的桨声。

  江南,江南,诗里梦里的江南,在北国凛冽的风中凝结成一块透明的琥珀。

  冬天,校园的小路上多冰雪,骑车摔跤是常事。

  有时,一长串赶去上课的学生摔成一堆。

  大家笑笑,爬起来拍拍雪花,又疾驰而去。

  只是因为年轻。

  那些垂垂老矣的高官,在带着恒温装置的高级轿车里,真的比我们舒服吗?

  他们混浊的眸子注视着这群在雪地上滚爬的青春的躯体,心理会是怎样的感受呢?

  是否也忆起了当年的青春岁月,书生意气?

  燕园里,“老人”只有西校门的银杏树,它的年龄肯定比这座学校还要大。

  从什么时候起,它就在天空与大地之间抖出一片灿烂的辉煌?

  银杏叶的那种舒展流畅的生命本色,比黄金不知要动人多少倍。

  毕业生们都要到银杏树下拍照。

  人是名,树是影。

  人的名是虚幻的,花名册一年一换;树的影是真实的,这是天空对大地的给予。

  什么叫做“成熟”,到银杏树下去找答案。

  银杏树还会灿烂下去,因为还会有夏天;毕业生们还会灿烂下去,因为他们的心里装着这个校园。

  那么,回首的人,自己站在什么地方?

  我们拥有的只有青春,但这已足够了。

  青春意味着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那是李大钊的青春。

  鲁迅却说,青年中也有昏蛋,有懦夫,有叛徒。

  看来,青春也值得怀疑。

  他们的青春在昏睡着,他们自称“九三学社”——上午九点起床,下午三点起床。

  宿舍里各自为政,找不到“公共空间”。

  惟有睡觉能够达成默契。

  在痛苦的哲学家与快乐的猪之间往往选择后者,鼾声组成一曲澎湃的大合唱。

  我短暂的睡梦,时常被鼾声所惊醒。

  毕业生们睡眼朦胧地坐在楼前。

  负暄琐话,只谈旧闻,不谈新闻,大家只对旧闻有兴趣,即使只是一些平淡得像白开水的往事。

  毕业前夕的日子宛如在梦中。

  毕业生不属于校园,也不属于故乡,两处茫茫皆不见,脚下踏的是一块浮冰,浮冰正在融化。

  坚持或背叛,认同或否定,这不是一个问题,到了哪个村子,便入乡随俗。

  电影院和录像厅里,有一半以上是毕业生,无所事事的毕业生。

  坐在电影院里和录像厅里,并不意味着喜欢看电影,只是氛围投合心情罢了。

  在黑暗中,软弱的部分都被精细地包裹起来,屏幕上有一个玫瑰色的世界。

  故事本身编造得很拙劣,但毕业生们已不再像在大一时那样挑剔地批评。

  他们能体味出导演的无奈。

  他们是导演,他们也会这么拍。

  在黑暗的、封闭的空间里,时间不存在了。

  凝视着活动的画面,心里却在想着自己。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转眼零落成泥?

  电影里的主人公在笑,在哭,在爱,在杀戮,而毕业生们静静地观看,坐成古代英雄的石像,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那些表情,留给告别的那一天。

  弘一大师坐化之前,挥笔写下“悲欣交集”四个字,毕业生们离开之前,脸上的神情也可以用这四个字来形容。

  有位年轻的博士调侃说,中文系的学生与其老老实实地听四年课,不如痛痛快快地看四年电影。

  听课听不出才气和灵感,看电影或许能够看出才气与灵感。

  每一个毕业生想说的心里话也就是这一句。

  然而,校园生活毕竟不是一部类似于《爱情故事》的电影。

  当图书馆前面的大草坪被抹掉后,歌者们移师到静园里。

  我不喜欢静园的草坪,在周围院落的包围下,丧失了草坪应有的从容。

  但毕业生们顾不上这么多,在那些没有繁星的夜晚,围成一圈,在角落里自弹自唱。

  记得刚到北京时,还能看到满天繁星。

  后来,日渐稀少,到了毕业的时候,居然一颗也没有了。

  不是繁星消失了,是心灵蒙上了尘埃。

  怎么擦也擦不去。

  今夜,有月皎然,他们在唱卡彭特的歌。

  我坐在另一个角落,歌声从草尖上传来,这首歌从大一听到大四,从进校听到毕业。

  也许只有逝者能如此准确地把握生命的本质,也许只有毕业生才会真正眷恋这座已经不可爱的校园。

  《圣经》中说:“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却永远长存。

  日头出来,日头落下,急归所出之地。

  风往南刮,又往北转,不住地旋转,而且返回转行原道。

  江河都往海里流,海却不满;江河从何处流,仍归何处。”(《传道书》一章四至七节)这是毕业生们惟一的信念。

  在所有的生命里,我对牛怀有特殊的敬意。

  这并不仅仅因为我属牛,也不仅仅因为我是一个享受着牛耕种的粮食的中国人。

  牛是最有生命感的动物。

  它们是从文明之前的险峻高原,来到大河流域的。

  粗暴消尽,温驯凸现。

  它们行走的姿态,像是有智慧的人。

  老子西出函谷关的时候,为什么不骑马、不骑驴,而要骑着青牛呢?

  也许只有牛才配得上老子这样的大哲人了。

  出了函谷关后,青牛与老子到哪里去了呢?

  这又是一个中华文化的谜,恐怕只有从青牛的子子孙孙的眼睛里才能解读出来吧!

  牛的眼睛很大。

  据说,牛眼里的事物比实物本身大许多倍。

  我没有向朋友证实过,但我宁可相信这是真的。

  这种动人的谦恭显示着世间温暖的精神。

  《圣经》中,神这样说:“你要把公牛牵到公墓前,亚伦和他儿子要按手在公牛的头上。

  你要在耶和华面前,在公墓门口,宰这公牛。

  要取些公牛的血,用指头抹在四角上。

  ……

  这牛是赎罪祭。”在众多的动物中,只有牛是没有罪孽的,所以牛能够充当人类赎罪的祭品。

  小时候,七夕之夜母亲讲牛郎织女的故事。

  被哥嫂虐待的牛郎赚了我不少泪水,而那头会说话的老牛最牵动我的心。

  织女被抓回天国后,是老牛献出自己的身体,给予牛郎一条通往上天的路径。

  那时我还很小,不懂得牛郎织女爱情的酸甜苦辣、刻骨铭心,只是把满腔的心思都倾注在老牛的身上。

  少年寂寞的我,没有同龄的好友,便羡慕起有老牛作伴的牛郎来。

  我访遍了村里的牛们,不厌其烦地跟它们说话,但没有一头牛回答我的问题。

  它们只顾低头默默地吃草,用尾巴扫去蝇蚊。

  但我在它们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一个透明的孩子。

  对于农人来说,牛是伴侣,是家庭成员,是生命的一部分。

  不心痛牛的农民算不上真正的农民,奶奶说。

  说这句话时,奶奶干涸的眼眶湿润了。

  那是一九四九年十二月,胡宗南在大西南兵败如山倒,刘邓大军节节挺进,在家乡五面山下的平原上,两军最后一战。

  一群国军的散兵游勇闯进村里,饥饿了几天,他们嚷着杀牛来吃。

  他们找到了爷爷的牛,那头叫“黑炭”的骠悍的牛,皮毛像缎子一样光滑的牛。

  连长举起了枪,爷爷嚎叫着扑了上去。

  士兵们原以为此地民风淳朴,没想到百姓也会拼命。

  爷爷倒在了血泊中,“黑炭”活了下来。

  愤怒的村民们抄起锄头犁铧,溃兵们狼狈逃出村子。

  爷爷死了,用他的生命换取了牛的生命。

  “黑炭”自从爷爷死后,拼命地为这个家庭卖力。

  奶奶是一个寡妇,带大了两个男孩一个女孩,大伯和父亲先后成为村里第一个和第二个大学生。

  这在当地是一个奇迹,而创造这个奇迹的,除了奶奶,还有“黑炭”。

  奶奶不分昼夜地劳动,“黑炭”也一样。

  父亲说,念小学时,他半夜里醒来,借着月光,透过窗户,看见院坝里人影晃动。

  原来是奶奶和“黑炭”一起推磨,雪白的豆浆在月光下像水银一样透明,从磨盘眼里涓涓流出。

  他还看见,奶奶额头亮晶晶的一片,“黑炭”的身上也是亮晶晶的一片,那是汗水。

  我出生的时候,“黑炭”已经死去很多年了,它的坟就在爷爷的坟旁边。

  “阴间里你爷爷也不孤单了。”奶奶自言自语地说。

  每年清明回乡扫墓,奶奶准备纸钱香烛时,总忘不了“黑炭”也有一份。

  有一次,童言无忌的弟弟说了一句:“那只是一头牛呀!”奶奶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不!

  它是通人性的牛!”斩钉截铁。

  从本质上来说,牛是孩子。

  有一次听王岳川教授讲课,他回忆起十三岁的时候,作为年龄最小的知识青年下乡放牛。

  有一次,他从牛背上摔下来,摔下悬崖,不省人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感到有热气喷到脸上,挣扎着睁开眼睛,原来是牛,牛跪在地上,目光温存地看着他,示意让他骑上去。

  以前人们以为,只有训练过的战马才会跪下来让主人骑上去,没想到一头普通的村野间的牛,也会这样做。

  我忽然又想起了奶奶斩钉截铁的话:“它是通人性的牛!”爷爷救了一头牛的命,而另一头牛救了一个孩子的命,这仅仅是巧合吗?

  最先意识到自己罪孽的犹太人,用牛来作为他们与上帝交流的中介。

  而上帝赐予他的子民的,往往是漫山遍野的牛羊和跟牛羊一样多的后代子孙上帝愤怒的时候,则让牛都死光,牛死了,也就意味着善死了,这一族人的灭顶之灾也就降临了。

  牛在印度等南亚国家是圣物,慢吞吞地行走在街道上时,连总统的车队都不敢鸣笛驱赶。

  对牛的亲近与敬畏,也就是对善的亲近与敬畏。

  牛与善一样,都处于造物秩序的最低级,却像金字塔的基座一样,承受着所有的重量。

  难怪有人把牛比作哲学家。

  我常常想起爷爷,爷爷的形象是模糊的,爷爷死的时候刚好四十岁,没有留下一张照片。

  我常常想起“黑炭”,“黑炭”的形象是清晰的,栩栩如生的。

  人与人之间很不同,我很难在人们中间找到一个人来作为爷爷的参照系,牛与牛之间却很近似,我很容易发现一头与奶奶的描述相近的“黑炭”。

  我离故乡越来越远了,离故乡的牛们也越来越远了。

  读到铁凝的散文《孕妇和牛》,我感动得一夜辗转未眠,那是在写我的奶奶和“黑炭”啊!

  孕妇和牛停在村头,一起阅读斑驳的古碑,孕妇和牛都不识字,但都在“阅读”,用各自的心在阅读。

  我有时天真地想:假如希特勒读到这样的文章,有一头这样的牛,他还会发动血流成河的战争吗?

  我开始理解死也不宽恕敌人的鲁迅先生为什么自比为“孺子牛”了。

  其实,这并不矛盾,消灭恶,也就保存了善。

  我站在远方的山岗上,眺望看不见的故乡,仿佛有一群牛向我走来,它们是一支暴力与罪恶之外的力量,生生不息地游荡在这个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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