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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告白》 作者:余杰

第64章 62 童话故事集

  我成了“伟大”的知识和知识者中间的一个异类。

  以前所有的满足都成了不满足。

  真正的放逐是自我的放逐,真正的靠近是心灵的靠近。

  真正的飞升其实是降落,真正的骄傲其实是谦卑。

  于是,我欣喜地感觉到,我与那对自尽的夫妻和那个惨死的女孩更加亲近。

  我以我的疼痛感受着他们的疼痛,我以我的爱体验着他们的爱。

  我为那对夫妇和那个女孩而写作,这也是为我自己而写作。

  我愿意为之而付出任何代价。

  实际上,我已经付出了相当的代价——那些“自尊”被伤害的高等人士自会有他们对付“步调不一致者”的明枪和暗箭。

  不过,相对于疼痛、相对于爱来说,我所付出的这些代价轻如鸿毛。

  既然生活在这样的时代、生活在这样的国度已经不可改变,那么写作对于我来说,首要的意义便是凸现真实。

  什么是真实?

  真实就是那对夫妇临死前的悲苦——他们是父母,割舍不下对孩子的爱,可是他们已然无法承担痛苦;真实就是那个女孩临死前的悲苦——她是一朵灿烂的花儿,凋谢的时刻提前到来,美的毁灭是悲剧的极致。

  他们是“沉默的大多数”。

  他们被遮盖着、淹埋着。

  就在我面对真实的时候,我的许多同龄人们却在从事着“拔苗助长”的事业,最终的目的是让自己脱离于“沉默的大多数”。

  他们的“拔苗助长”并非徒劳。

  他们拼命背诵着英语单词,通宵排队等签证,为了到异国他乡去过富裕的和有尊严的生活;他们钻营着加入党团,踩着别人的肩往上爬,为了能够在本土有限的资源里让自己占有充足的一份。

  我无意谴责或者鄙视他们的选择,但我真切地知道,这绝不是我的选择。

  我的自由、尊严和富裕产生于、并且只能产生于我的写作。

  只有在对我和我身边的每个同胞的尊严的捍卫中,我才会感受到享有尊严的快乐;只有在对我和我身边的每个同胞的自由的争取中,我才会感受到享有自由的幸福。

  我常常念叨着武芳,那个被凶狠的恶霸毁容了的农村妇女;我常常念叨着曹海鑫,那个被邪恶的官僚残杀的农村青年;我常常念叨着那对夫妇和那个女孩,以及更多更多不知名的生命个体。

  我对那些宏大的词语从来就没有什么感觉,如“国家”、“民族”、“集体”等,我的痛、我的爱和我的写作,只是针对每个鲜活的个体生命。

  我将用我毕生的精力来呈现这个世界的真实,这条道路我不会回头。

  与“拯救”相比,“呈现”更加适用于我们这个世纪——与陀思妥耶夫斯基所处的那个世纪相比,我们已经作出了怎样巨大的退却啊!

  于是,我让我的文字如同火山熔岩一样喷涌而出。

  我知道有人在等待着它们。

  多与少,与数量无关;快与慢,与速度无关。

  许多师长和朋友劝告我要少写一点、放慢一点。

  我当然明白他们的好意,但在面对日益恶化的外部生态的时候,我别无选择。

  我没有时间也没有理由将自己打磨成一件完美的工业品,然后保存在历史博物馆里;我更愿意做一把粗陋的匕首,只要它刀刃上的光芒能够让黑暗产生一丝的畏惧。

  年轻,无论如何都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年轻的时候有充沛的创造力,更是一件妙不可言的事情。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台湾诗人痖弦为年轻散文家林耀德的文集写的序言。

  林耀德是我最喜欢的台湾散文家之一。

  他在十六岁的时候发表第一首诗歌,短短九年的时间里,他就成长为一棵让人瞩目的新星,有近百万字的诗歌、小说、散文和文学评论问世。

  痖弦写道,因为文学生命成长异乎寻常的快速,“林耀德变成了一个传说,一个话题,甚至一个‘问题’,有人开始对他的‘超速’发展大表‘紧张’,有人批评他‘心急’、‘躁进’。

  这些反映是可以理解的,的确,林耀德的出现不寻常,难免会引起疑虑。

  打一个不恰当的比喻,这情形就仿佛完美看到一棵植物日夜不停地猛长,穿房过户,好像违反了‘自然常态’。”对于这样一些批评,痖弦是不同意的,他反问说:什么是“自然常态”?

  他认为,“我们尽可以把林耀德的写作比作一个生命力特强的植物,他的快速、锐利、凌厉,可不可以解释成一个新芽刚刚冒出地壳那一刻的生猛?

  根据自然规律,它不可能一直生猛下去,其呈现升弧、降弧的抛物线定律也是必然的。

  西谚说,上帝造一棵南瓜藤,三个月就够了,但要长成一株参天的红桧,要百年千年的岁月!

  ‘小松犹百尺,少鹤已千年’,世界上任何稀罕珍奇的存在都需要长期的孕育,聪颖智慧如林耀德,当然明白其中的道理。”因此,痖弦诚挚地对他钟爱的后辈说:“老年人的沉默是韬光养晦,中年人的沉默是蓄势待发,今年才二十五岁的林耀德,我深信他有沉得住气、耐得住寂寞、大器晚成的沉潜功力,但我们也没有理由要林燿德一开始就老成持重地慢下来,沉下来,我们应该说:年轻的,你冲刺吧,你跃动吧,你尽量向上生长吧!

  一个广大的世界正在等你,蓝天、阳光、朝露、甘霖在等你,天灾、地变、暴雨、狂风也在等你,爱的呵护在等你,无情的砍伐也在等你。

  你的旅途正长,你的故事刚刚开始。”痖弦的这篇序言写于一九八六年。

  十年以后,林耀德又写下了无数的华章。

  正在这时,三十四岁的作家因心脏病猝死。

  痖弦的$$$$$序言不幸成为谶语。

  生命就是这样的奇特,造物主就是这样的奇特。

  林耀德像一颗流星划破天际,虽然陨落了,但那一刻的光芒,却让无数的人仰望。

  每当想起英年早逝的林耀德,我就有了相当的紧迫感。

  生命的有限性是任何人也无法克服的。

  庄子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决定生命的价值的,是生命的密度而不是其长度。

  我疯狂地观察、思考和写作,如同一个不会游泳的人在水中挣扎。

  呐喊有没有回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呐喊本身;燃烧会不会终结黑暗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燃烧本身。

  现在是午夜时分,我最后整理完新书的稿子。

  回想起当年的《火与冰》,仿佛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其实那不过是两年以前。

  每一本书的完成,对我来说既是前一个阶段挣扎的终结,更是另一个阶段挣扎的开端。

  这一时刻,我既是紧张的,又是幸福的。

  我把这本新书命名为《爱与痛的边缘》。

  “爱与痛的边缘”这个名字取自王菲的歌曲。

  我很喜欢王菲的歌。

  “爱与痛的边缘”是一首关于爱情的歌,歌唱的是那种“永远在爱与痛的边缘”的临界状态。

  其实,这些年来,我也一直处于类似的临界状态,不是因为爱情,而是因为我身边那更广阔的人群。

  我在完全不同的语境下使用着这个名字。

  因为有爱,才会感觉到疼痛;因为刻骨的疼痛,才会产生更强烈的爱。

  为了痛,更是为了爱。

  在写作中,维系我们的痛,以及我们的爱。

  7.压伤的芦苇它不折断——《压伤的芦苇》序

  一一八一九年一个阴晦的清晨,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只身从偏远的家乡来到哥本哈根,他的口袋里只有十个铜板,这是母亲最后的积蓄。

  这个少年就是安徒生。

  三年前,随着父亲的去世,他们贫寒的家境雪上加霜。

  他再也不愿依靠母亲的洗衣和祖母的乞讨来维持生活了,他要去首都,去那座北欧最辉煌的城市,去实现他那舞蹈家的理想。

  在很小的时候,安徒生并不知道自己洋溢的热情该往哪里投放,只知道——“我想当‘艺术家’”。

  这个鞋匠的儿子经常站在河边的大石头上放声歌唱,和着浪花冲击礁石的声音和母亲悠长的捣衣声。

  他经常躲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画童话里的宫殿,或是用碎布剪贴成玩偶的剧场,用鹅黄编出“围裙”打扮成故事里的村姑。

  别人交待他去跑腿,他唯一的交换条件是揪住对方倾听自己朗诵诗歌……

  可以说,小安徒生尝试过所有他能想象到的艺术形式:歌唱、绘画、剪纸、诗歌、戏剧、芭蕾。

  当然也少不了写作,准确地说,那时还仅仅是“编童话”——那时他还不知道,这是上帝留给他的最终的幸福。

  安徒生的父亲汉斯是一个鞋匠,他不可能给儿子什么艺术方面的培养和熏陶。

  但是,幸运的是,父母给予这个“古怪出格”的孩子以底层人家所能够给予的最大的支持、理解和祝福。

  母亲并不知道孩子的天赋在哪里,却为孩子的“异想天开”感到骄傲。

  哪怕,在母亲眼里,手拿剪刀制作玩偶的安徒生只是一个未来的好裁缝,母亲还是感到骄傲。

  而父亲的影响更有决定意义。

  父亲和儿子一起制作玩偶,给儿子读《一千零一夜》和《拉封丹寓言》。

  父亲也许不知道儿子想做什么,但他知道儿子不想做什么。

  这个“想入非非”、“不务正业”的孩子就像他童话里的那棵云杉树或是那棵小春黄菊一样,蓬勃自得地生长着。

  那时父亲还在世,有一天,父亲收到一名舞蹈演员的订单,开始做一双美丽的芭蕾舞鞋。

  从来没有玩过任何一件贵重玩具的安徒生,紧紧地把舞鞋抱在怀里,爱不释手。

  当顾客来取鞋子的时候,父亲几乎是从他的怀里夺走了舞鞋。

  为此,安徒生还伤心地哭了好久。

  从那以后,他就有了当舞蹈家的梦想。

  然而,当他来到哥本哈根的时候,冷冰冰的现实很快就击碎了他美妙的梦想。

  在专业演员的眼里,安徒生相貌丑陋、身材单薄、四肢笨拙,根本不是当演员的材料。

  剧院经理刻薄地嘲笑他说:“你简直就像一根木头,连飞过的小鸟也不愿在上面栖息。”在这沉重的打击面前,安徒生没有绝望。

  在一帮艺术家朋友的帮助下,他进入教会学校补习文化。

  学校的气氛像乌云一样压抑,让他痛苦不已。

  不过,他在学校阅读了大量的文学名著,并开始了文学创作。

  毫无同情心的校长不断地虐待他,并且强令他停止难以自制的写作冲动。

  于是,他给在首都的赞助人——伍尔夫海军上将的妻子——写了一封诉苦的信。

  没有想到,对方的回信是如此的残酷:“你麻烦起朋友来真是不遗余力。

  你认为自己将成为伟大的诗人——我亲爱的安徒生,你怎么就不觉得,你所有的这些想法都将一事无成,你正在误入歧途!”面对打击、面对嘲讽,安徒生没有停止写作。

  二十一岁那一年,他写了一首题为《垂死孩童》的诗,诗中写道:“母亲,我累了,我想睡了,让我歇息在你的心畔。”这首忧伤而温馨的诗歌,奠定了安徒生作品的精神底色,那就是:沐浴在爱中传播爱。

  按照一般人的设想,这名贫困潦倒、饱经挫折的少年,一定对社会充满着仇恨和厌恶,一定会在文字中发泄他的愤怒和诅咒。

  然而,恰恰相反,安徒生的笔下流淌着的是世界上最美好、最纯真的文字。

  三十岁的那一年,安徒生出版了第一本童话故事集。

  这是一本只有六十一页的薄薄的小册子,收入了《打火匣》、《小克劳斯和大克劳斯》、《豌豆上的公主》、《小意达的花儿》等四篇作品。

  这本文集没有获得多少的好评,有的评论家甚至苛刻地说,安徒生根本就没有写童话的天赋。

  但是,安徒生坚信,自己找到了一生的快乐所在:“我现在要开始写给孩子们看的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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