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的事儿

公司里有个Tony，聪明、新潮、幽默、擅长卖萌、59岁、新泽西老男孩儿。

我暑假入职五个月来，一直在他的带领下工作，跟着他一起见证了几大新产品的研发和运营全过程，比如专门为盲人设计的库存管理语音系统，比如为租赁公司研发的供应链管理系统，等等。他建议颇多，头脑灵活，令我这个科班出身的都不得不佩服。

Tony还是个忠实的果粉。我不知道美国人对果粉没有没特别严格的要求，我只知道他和他的家人覆盖了苹果公司的几乎所有类型的产品。十月份发布会的时候，Tony跟公司里的程序员小哥几个，一起守着电脑看直播视频，津津乐道。

我们有一个新客户是西海岸生产全麦饼干的知名企业。吃货Tony心生一计，语气遗憾地跟对方说，哎呦，我们东海岸都买不到，想帮你们优化一下操作流程，也不知道你们的产品是什么样子的……对方幡然领悟，在圣诞节寄过来一大箱饼干，各种口味，看得Tony心花怒放。作为提供软件产品和咨询服务的乙方，跟甲方要礼物这种事，也就是Tony干得出来。

前一阵，Tony的89岁的老父亲心脏病发作，住院手术。我看他心情沉重，就在下班后，他老父亲手术前，给他发了条祝福短信。之后，他就拿我当知心大姐姐了。每次到我的办公室找我讨论，都会先在门口蹭一会儿门框，一边晃动身体，一边说有个客户很麻烦什么的。有一种小男孩儿跟妈妈告状别的小朋友不听话的感觉。忍俊不禁。

跟这样的Tony一起工作，充满欢乐，有时候Jersey Boy二呼兮兮的劲儿一上来，称兄道弟的，都忘记他是长辈。

可是，在我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那天周一，早上我一到公司，Tony就跑到我办公室门口，有些羞涩和紧张地告诉我，他早上出门忘记带钱包了，连驾照都没带（如被交警发现，会有罚单），同时也忘记把准备好的午饭带过来，所以想跟我借点钱，用来买午饭。他一边说一边拍脑门儿，There must be something wrong. I never did this before，很懊恼的样子。我当然乐意借钱给他，帮他个小忙，我很开心。只是，看着他自责的神态，我心里有种不可名状的难过。

当天下午，Tony在他的会议间隙跑过来通知我，"Rachel, you know what, version 1.586 will be released tomorrow! Please follow the case with AK."（ 睿秋，1.586那个版本明天上线，你和AK跟进一下哈）"Wow! Awesome! Will do."（哇！太炫酷了！我会的。）这是我们之间最稀疏平常的对话。

过了大概一刻钟，Tony去咖啡间路过我的办公室，又一次兴高采烈地告诉我，"Can't wait to tell you 1.586 will be released tomorrow. There must be a lot of fun. Talk to AK when you have time, Rachel. " （迫不及待告诉你1.586马上面世，肯定很多好货。睿秋，你有时间跟AK 说一下啊。）"Great! Sure, no problem."（太好了，好呀，没问题的）我当时正在忙别的事，就简单回应了一句。心想，Tony刚才不是说过一次了么……

又过了大概十几分钟，我有事需要Tony协助，敲门进了他的办公室。我还没开口，他先抢白："Have I told you there will be a new release tomorrow? ...emm, you must check it out, Rachel, you will love it! If you have questions, you can turn to AK...."（我有没有跟你讲明天新版本的事啊？睿秋，你可得试试新版本，你肯定喜欢！到时候你要有问题就去问AK……）他说的时候，眼神有些犹豫，声音有些迟疑。他也意识到了自己仿佛跟我说过，但又不确定是否说过。就是这一瞬间，我心里一颤，来不及多想，调皮地做了个敬礼的手势，"Copy that! General!"（模仿阿波罗13号）

从他办公室出来，我想了很多很多——这不仅仅是一个瞬间。

他开始变老。他开始健忘，忘记带早饭，忘记带钱包，忘记半个小时之内已经说了两遍的内容。

当他第三次告诉我同一个信息的时候，他也似乎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劲。这个时候如果告诉他真相，他就会知道自己真的变老了，变糊涂了。在我还不清楚一个人面对自己变老的事实会痛苦还是会从容，也不清楚他是否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的时候，最好的应对办法就是不拆穿。

想到这里，我已经忍不住哭出来。Tony这么聪明、新潮、幽默、擅长卖萌的人，前两天还在滔滔不绝地编冷笑话、新段子搏大家一笑呢，今天就如此健忘。大自然多么伟大，但是我真的无法喜欢“人会变老”这个不可逆转的自然规律。

又特别感恩，上苍让我在工作中遇到Tony，让我见证了他变老的一瞬间。还好是Tony，给了我一次预演。当这件事终于有一天发生在我的父母身上时，可以更从容地面对。

转念一想，身在异乡，更添心酸。我既不想看到爸妈变老，我希望他们永远是年轻的模样，又怕连他们变老的时刻都错过。他们，见证了我第一次会哭，会笑，会爬，会走、会喊“mama”“baba”；而我，却极有可能错过他们第一次刷不干净碗，第一次忘记密码，第一次敲错家门，第一次……不敢想！

变老，就是一瞬间的事儿。我知道，那一刻总会到来，可还是迷信又虔诚地磕拜，请这一刻来得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