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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随笔年度佳作》 作者:耿立

第70章 插队杂忆(1)

  达炎

  初来乍到

  挂着拖车的拖拉机载着我们和铺盖行李,一路颠簸,终于在一个破庙前停下了。庙前有棵老槐树,上面挂着一口铁钟。庙门边钉了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北旺公社旭日大队革命委员会”。司机朝着我们喊:“到了!都下车。”

  我们纷纷拎着行李下了车,看着司机“突突突”地把拖拉机开走了。除了我们,周围空无一人。我们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过了一会,从庙里走出一个黝黑的汉子,大约有四十来岁,看起来有些像没长胡子的张飞,一双贼亮的眼睛又大又圆,滴溜溜地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上转了一圈,然后说:“跟我来”。

  我们机械地跟在他后面,自觉地排成两行。来到一排明显是刚刚竣工的房子前,那个汉子向屋内一指:“你们就住在这排房子里,左男右女,八人一屋,进去放铺盖,给你们一泡尿的功夫,放下铺盖就出来”。大约半分钟后,我们又齐刷刷的站在房前,等待那汉子下一步的指示。汉子脸上带着一丝诡异的微笑开始了他的讲演:“我姓唐,队里专门派我负责知青的政治思想工作。

  我看过你们每个人的档案,知道你们都是反革命、走资派、资本家的子女。

  从今天开始,你们就要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可不是我想教育你们,是毛主席让我教育你们。要是依我自己,才没那闲工夫呢。你们城里人讲立场,我们老农民讲干活。你们的表现,我都看着,我不管你爸爸是刘少奇还是赫鲁晓夫,只要你自己干活不惜力,做人不耍骨头,(“耍骨头”是当地的习惯用语,其中包含了耍滑头、耍无赖、好吃懒做等意思。)就他妈的是好样的!你们吃饭先在大队部里吃,每天早上听到敲钟就到队部门口集中,由负责生产的大队长给你们派活。现在跟我去领农具,农具钱在年底分红时候扣除。领完农具去喂脑袋。”

  在领农具的路上,我们偷偷给姓唐的起了个外号:“贼大眼”。

  晚饭是黄澄澄的大窝头、白水煮老窝瓜。我们端着饭,环顾左右没发现有桌椅,便问:“没桌子椅子怎么吃饭呀?”贼大眼把本来就大的眼睛一下子瞪到了极限:“啃个窝头还要桌子椅子?你以为你是慈禧太后啊!”我们不再说话,各自蹲在地上啃起了窝头。老窝瓜没削皮,有一股臭脚丫子味,吃在嘴里像是咬一块鞋垫。

  床铺是几块粗木板上铺了些稻草,房子没糊顶棚,一仰头就直接看到了瓦。窗子倒是玻璃窗,不过是用一条条裁剩下的玻璃边条拼起来的。屋子的中央放了一个生铁煤炉,煤铲、火钩、通条一样不少,就是没有煤。贼大眼闪身进来,顺手抄起煤铲敲敲煤炉:“俺们老农民可没有煤给你们烧,你们要烧煤,村东边有个煤厂,去管你们的资本家老爸要钱买煤。”贼大眼停顿了一下,接着说,“煤厂再往东,有条铁路,每到入冬,火车上拉的都是煤,嘿嘿。”贼大眼的脸上再次闪现出诡异的笑容。

  第二天,天还不亮就听到了敲钟声,我们没来得及刷牙洗脸就一路小跑来到队部前。老槐树下站着一个精瘦的汉子,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旁边三三两两的围着前来领活的村民。精瘦的汉子正在派活:二队一组,去一倾三(地名)刨盘;二队二组,去炮挡(靶场)修渠;三组去猪场起圈……语速飞快,条理清晰。不一会,村民都各自上工去了,只留下了我们。精瘦的汉子这时才回过头看了看我们说:“以后由我给你们派活,我姓姜。”贼大眼马上接话茬:“他姓姜,就是王八羔子砍掉四条腿,再加个男盗女娼的女。”姜队长理都没理他,接着说:“你们初来乍到,今天就叫魏和尚带你们四处转转,熟悉环境。今天也给你们算工分,按整天工半个劳力计分。”贼大眼马上就接着说:“今天你们算是抄上了,以后谁要是偷奸耍滑就把今天的工分给刨了去。”然后指着一个胡子花白、五短身材、长眉毛的老人对我们说:“这老梆子是俺们村的治保主任,是个还俗的和尚,我们叫他魏和尚。老东西练过童子功,走道嗖嗖的,腿脚慢的还真跟不上。”又转身对魏和尚说:“他们是城里来的孩子,你老梆子走道悠着点,别老跟前边有个大姑娘似的。”

  魏和尚满脸慈祥,把烟袋锅从嘴里拔出来对着贼大眼来了一句:“你大爷的!

  前边要是你媳妇,那可保不齐。”

  这个村子不算大,全村的土地一分为三,一份为农田,一份种果树,一份是苗圃。除了村子北边是一望无际的农田外,其他三个方向都被果园和苗圃围绕,绿树成荫,景色宜人。村子里有三大姓:唐姓,齐姓,姜姓。除了三大姓外,其余都是由外来户组成,成分也比较复杂,散兵游勇、还俗和尚、破了产的小本商人、流浪汉等等,三教九流,什么“鸟”都有。

  魏和尚果然快步如飞,我们一路紧走,就差小跑了。老和尚话不多,烟袋从不离嘴。带着我们一会钻果园,一会穿苗圃,每到一处就会告诉我们这块地里种的什么,面积有多大。半天时间就把村里的土地都看了一遍。回到队部,老和尚说:“咱们公社在全国都是数一数二的,对外叫农场。说农场那是唬老外的,好证明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其实还是农村,咱们还是老农民。

  咱们村在公社里算是比较富裕的,只要你们干活卖力,挣得就不比城里人少。

  苦干个十年八年,五间砖瓦房指定能盖起来,娶个媳妇不成问题。”这时姜队长也走了过来,向我们进一步介绍村里的情况:“咱们村里人多地少,你们来了,也算是村里的人。按照政策,每个知青应该有一分自留地,能自己种个菜了啥的。可咱们村的土地情况不允许,所以队里决定自留地就不给你们划拨了,你们吃的菜由队里负责,也就不算钱了。你们要是有意见就提出来,我们再考虑。”看看我们没人提出异议,他接着说:“咱们村有两个能人,一个是老郭,是个老大学生。这么多年一直帮衬着咱村搞经济建设。咱们村里经济条件比别处都好,老郭功不可没。你们以后见着老郭,都要恭敬!村子里你们谁都能骂,就是不能骂老郭!第二个能人就是咱村的书记,是个妇女,姓齐,平时在村里的时间不多。齐书记可是全国人大代表,还吃过国宴呢!甭管是区里还是市里,齐书记可是脚面水——平淌。中南海和钓鱼台的绿化都是用咱村的树苗,引进种猪、拖拉机、脱粒机的指标,给村里通自来水用的水管,都是齐书记从上面跑下来的。以后你们见到齐书记,问问她在国宴上都吃啥菜了——我们问她也不说,我估摸着能和你们说。咱们嘴里吃不着,也过过耳朵瘾。”

  午饭依然是黄澄澄的大窝头,菜是酱汤煮西葫芦。比起昨晚的饭菜要好咽一些。吃完饭后,魏和尚带我们去猪场和马厩。来到猪场,首先被强烈的骚臭味熏得反胃,接下来被两头硕大的黑猪吓了一跳。这两头猪长着长长的獠牙,身子长得比马还长,巨大的脑袋,肥硕的屁股,走起路来左右摇摆,一副威风凛凛的架势。魏和尚看到我们吃惊的样子又把烟袋从嘴里拿出来:

  “种猪,一头八百多斤,一头一千多斤。这俩祖宗可是进口的,是咱村里的宝,在区里都是挂了号的,整个猪场的收入有一半都靠这俩祖宗了。”看看我们听不明白,魏和尚就告诉我们,现在全公社的猪场配种已经实行人工授精了,每年村里卖种猪精子就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猪场占地面积很大,一排排猪圈,一口口熬猪食的大锅,一堆堆如小山般的猪粪,四处乱窜的耗子和铺天盖地的苍蝇。

  转完猪场转马厩。马厩的规模比猪场小了很多,大牲口有28匹、毛驴两头、大车13挂。魏和尚推开了值班室的门,一个戴毡帽的老汉迎了出来:

  “哎哟!今儿个是啥日子啊?我这儿也没闹贼啊!还劳烦您治保主任大驾光临!可惜您来晚了点儿,料豆刚喂完,您要是嘴馋,蹲马屁股底下等会儿,兴许能有个消化不良的。”“你大爷的!别没正经!这些是城里刚来的知青,我带他们四处转转。”“又来了一批?那我可得把料豆看紧喽。”老汉嘴上说着,手在炕头哆哆嗦嗦的摸来摸去摸出个纸包,打开纸包往大铁壶里哆哆嗦嗦地倒什么东西。魏和尚一看顿时眉开眼笑:“呵!早就听说你老东西藏着好茶叶,闹了半天藏炕席里了。”“我这可是给城里来的客人喝的,正经的茉莉高末!没你老梆子啥事儿,您先到马屁股底下喝饱了再回来。”“呦!

  我要是往母马那里跑,你个老梆子还不醋心大发呀?我就说嘛,老东西工分挣得不少,也不惦记找个老伴,敢情是这原因吧!”值班室里的大炕上铺着厚厚的毡垫,我们蜷在大炕上,喝着带铁锈味的高末,听着两个老人你来我往地斗嘴,不由得乐得肚子疼。

  扬粪抬杆开土包

  下乡第一次干的活是扬粪,就是把堆在田边上的粪土均匀地撒满田地。

  这在农村是妇女干的活。粪土堆旁边的地可以用铁锨铲了粪直接扬撒,远处的田地则需要用粪筐把粪土运过去再撒。半天下来俩胳膊就像是被抽去了骨头,最后连铁锨也攥不住了。眼看着日头已快落到了西山顶上,可还有一半的田里没撒上粪。这时看到已经有收工的农民三三两两地走过来了。“呦呵!

  知青队长完不了工啦?我咋看着你的兵都撒巴掌咧!咱嫂子今儿个还不等急了?”一个农民站在粪堆旁咧着嘴幸灾乐祸。贼大眼一个劲地扬粪,头也不抬地给了句:“你见过一出娘胎就会下蛋的鸡么?这些孩子头一回干活,能干成这样就不软了,别站在那儿废话!下来帮忙!”其实没等贼大眼开口,那个农民已经在扬粪了。路过的农民纷纷都下来帮忙,不过一袋烟的功夫全部完工。

  村边修马路,要埋上电线杆,齐书记设法让供电局就把这活“转”给了村里。我们要干的是把水泥电线杆抬到规定的位置。四个人抬一根,两人抬一头。我和三个青年农民一组。系好了绳子,串好了杠子,三个农民很快就位,剩下一个位置留给我。正要用力,突然看见贼大眼走过来,对前面一个叫秋生的农民说:“你和知青换个位置,你去抬大头。”秋生一脸的不满:“凭啥呀!凭啥我就要抬大头!”“这万一把知青的腰给压坏了,咱们可怎么向人家的父母交代!”“那我的腰不是腰啊?我的腰压坏了咋办?”“你的腰压坏了我养着你!少废话!你找抽哪!”秋生一脸不高兴,很不情愿地和我换了位置。各就各位,随着一声“起”使劲一用力,肩膀压得钻心地疼,走起路来两脚拌蒜。“先放下了!”秋生旁边的那个农民喊了一句。然后从自己肩上摘下护肩,扔了给我。那一天,我这一组共抬了25根电线杆。回村的路上,我的右肩膀子一个劲地往下垂。“嘿!一肩高来一肩低,家中必定有贤妻。”也不知道是谁在后面跟我开玩笑。我连回头的力气也懒得用了,只想着早点睡觉。

  后来过了很久才知道,秋生是贼大眼的儿子。

  村里把平整土地叫做“开土包”,就是把土山土坡削平,挖出来的土填埋到低洼地带。每到冬天,村里的主要活计就是开土包。村民自愿结合,每人每天以三个立方米算一个工,多劳多得。我和另外两个知青结成一组,每天至少要移走九个立方米的冻土才够基本定额。移走冻土谈何容易,首先要把冻土刨下来。一镐下去一个白点,震得虎口生疼。往往抡了几十镐刨下的土还装不满半箩筐。没办法,改成大锤砸钢钎。一开始,抡锤没准头,不是砸到了地上就是砸到了扶钎人的手上,半天还没过,我们仨的手上都已经鲜血淋漓,幸好都没伤到骨头。一个星期过去了,我们仨一共才开了不到八个立方。第二个星期过去了,我们仨又开了十来个立方。看看这样下去不行,我们以后就每天摸黑起床,天黑透了才收工,开的数量也每天增多,到开春前的最后一个星期,我们仨在七天里开了二百多个立方。最后算下来,在这一冬里不多不少,我们仨每人每天刚好三个立方。不过还要说明,我们开下的土有一部分是村民帮我们运走的,所用的钢钎和大锤也是村民无偿支援的。

  只不过是一个冬天,我们的手指已经从圆柱形变成了长方形,长满了厚厚的老茧。肩膀上也长出了一大疙瘩死肉,任你千斤重担压在上面也不觉得疼了。

  看青

  初夏到了,果树上开始挂果。一天,魏和尚把我们几个男知青叫到一旁,挨个摸了摸我们的肩膀,然后问:“怕死不?”我们有些奇怪,魏和尚接着说:“要是不怕死,我就去和大队长说说,让你们去看青。”看青就是看管果园,不用干活就能挣工分,况且还有果子可以随便吃,我们几个无不兴高采烈。“老子一出娘胎就没怕过死”,“怕死就不是人养的”,“黄继光董存瑞哥俩绑一块也没哥们儿胆大……”我们几个七嘴八舌地嚷开了。魏和尚笑眯眯地说了一句:“可没那么容易!先让我来试试!”话还没说完就动了手,上面一推,脚下一绊,先把老高推了个趔趄。“呦呵,你小子脚下还有点根,没趴下算不错了。”老高向我们一挤眼,“老东西练过童子功!大伙一齐上,看看老东西的童子功长得啥样!”我们一拥而上,在一阵哄笑中把魏和尚按翻在地,七手八脚地扒他的裤子。魏和尚在下面笑得白胡子乱颤:

  “别闹了!我这就和大队长说去!”老东西从地上爬起来,整了整裤带:“你大爷的!都回去听信儿。”两天后,那姓姜的大队长走进了我们的宿舍:“你们都想看青?”“没错!想看!”“你们是想看青还是想吃果子?”“都想!”

  接着是哄堂大笑。“好!说的是实话。先告诉你们看青的规矩:每个礼拜抓俩贼,少抓一个就别看了。能做到吗?”“要是没那么多贼我们抓谁去?”“贼有的是,就看你抓不抓。你要是想抓,每天都有。”“抓着了咋办?”“抓着了就送到大队部来,剩下的事就别管了。”“这贼要是玩命咋办?”“你说咋办?长着手是干吗的?就会摸大姑娘?只要你给他留一口气,剩下的事由大队兜着。果园里白天是妇女看着,太阳落山你们就去接妇女的班,天亮后妇女来接班。你们俩人一组看一个园子,看一宿算一个全劳力整日工。”“干了干了!这活儿干得过儿!”我们一起嚷起来。“别高兴得太早!规矩还没说完哪!咱村里规定有四不抓:第一,老人妇女儿童不能抓;第二,残疾人不能抓,像什么瘸子瞎子呆子傻子都不能抓;第三,有过路的顺手摘个把果子解渴的不抓;第四,前半夜来偷的一律不抓。”“为啥前半夜的不抓?”“前半夜来偷果子的都是些嘴馋的小青年,谁没个嘴馋的时候?吃俩果子就抓人哪?咱们不能干那种不仁不义的事儿!凡是后半夜来的可不是嘴馋,都是想来个大丰收,靠卖果子发财的,专抓这帮人!你们凡是遇上四不抓的,轰走了事。”

  我和老高看桃园。桃子分品种,成熟期不同。“五月鲜”最早熟,“岗山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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