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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黄河静无声》 作者:从维熙

雪落黄河静无声十

    “你爸爸、妈妈会同意吗?”
    “会同意的。因为我爸爸深爱黄河。”
    “陶莹莹呢?”
    “当然这是她求之不得的。你想,她在农场当就业职工,会愿意我范汉儒离她十万八千里吗?当然,我只怕人家攀了新枝,搭了新窝,我‘六点钟’就玩完了!”
    “要真是那样的话……”
    “那我也不想离开这里。黄河能使我奋进,使我心胸开阔,它能使我永远记住我是黄河的子孙!”他一手扶着车把,把腕子伸出,“你看,狼牙铐给我腕子上留了一圈疤疤,可是我想到黄河的胸襟——那是我们伟大母亲的胸襟!”
    “陶莹莹绝不会变。”我把话题又拉回到他和她的事情上,“只怕你将来处境一变,礁不上劳改农场里的女职工,当个陈世美!”
    “你胡说些什么呀!”他回头瞪我一眼。
    “那我打保票了:有情人终成眷属。”
    “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调来!”他叹了口气。
    “几年都等了!现在你怎么倒沉不住气了?”
    “老弟!你进劳改队前,就有了儿子了!我呢?”
    “将来总会有的,当然,也可能是个女儿。”
    他神经质地说道:“如果生了男孩,就叫范黄河,假如是个女儿,就叫陶黄河。不过,现在八字还没一撇,真是有点痴人说梦。”
    我笑了:“不是梦,是明天的现实。”
    “瞧!”范汉儒突然在自行车上伸长了脖子,高喊起来,“我们能看见黄河了,你看它多宽阔!”说着,他两腿蹬快了自行车的踏板,并旁若无人地扯开他那五音不全的嗓子,唱起了《黄河颂》:
    ……
    啊!黄河!
    你是我们民族的摇蓝。
    五千年的古国文化,
    在你这儿发源!
    多少英雄的故事,
    在你的周围扮演!
    啊!黄河!
    ……
    亘古,黄河两岸自发生过无数悲恸的故事,今天的故事,不过是昔日
    故事的续演……
    这是范汉儒唱的歌吗?怎么唱得那么动听?我凝神细听,不禁自己对自己笑了。这是在将要过风陵渡黄河铁桥时,列车广播室里播放中央乐团的《黄河大合唱》。
    列车员显然是太性急了一点,这儿刚刚驶进我曾洒过汗水的河滨农场地界,离黄河边小镇,离横跨黄河的铁桥,还有两三站地呢!这儿我太熟悉了!透过车窗外零乱飘舞着的雪花,我看见那闪亮的地方,是沼泽形成的湖;那高高隆起的地方,是我们和囚犯共同挖成的黄河大堤;那一排排象豆腐块一样的地方,是曾经留下我们无数噩梦和美梦的宿舍。对!就是在那排宿舍里头的一间,是我和范汉儒、陶莹莹告别的地方。
    那次我和“六点钟”瞻仰黄河归来不久,春风第一次吹到了我的身上——我接到调我回城工作的调令。本来,在我离开劳改农场的时刻,范汉儒是准备为我收拾行囊的;怎奈那天是鸡场购买雏鸡的日子,范汉儒责无旁贷地到鸡场挑选鸡种去了。我正在独自收拾东西,外边有人叩门。接着,一个清脆的女声传了进来:“请问,范汉儒住在这儿吗?”
    我惊喜地回过头来:“请进。”
    正是她——范汉儒在梦话里多次念叨的陶莹莹来了。她穿着一身最常见的灰的卡制服,头上围着一块鸭黄色的围巾;由于此时正是早春时节,那张白皙的脸被风刮得绯红,显然,她是刚刚调到农场医务室,就匆匆奔我们的宿舍来了。从她和范汉儒在夜车上分别,才不过短短几年的时间,她明显地变老了;致使她站在离我四、五米远的门口,我仍然看见了她白净的前额上那浅浅的皱纹。她仿佛发现了和我似曾相识,稍稍思忖了片该,不无拘怩地说:“你是……在列车上为范汉儒找医生的……”
    “对!我是叶涛!”我伸过手去,“范汉儒的朋友,你刚到场吧?”
    “坐夜车来的,真远!”他和我握过手,坐在炕沿上。
    “来!喝杯热水。”我给她倒了一杯水,“老范出工了,我待会去鸡场中他,他盼你来盼得眼发蓝!”
    “你……这是……”她避开了我的话锋。
    “我在准备北上,回城去工作。”
    她敏感地低下了头:“老范为什么不走?”
    “他向落实政策单位打了报告,请求把他分配在黄河边上的小镇。”我笑了, “什么原因?相信你……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他应该回北京!”她淡淡地说。
    我惊愕地望着她:莫非这几年她真的有了属于她的新星座?既然是这样,她为什么不拒绝调来这个农场呢?她很聪明,好象立刻意识到我目光中的含意,仰起头来对我说:“你也许误解了,该怎么把我的意思向你说清楚叱?!概括地说,我认为老范是个素质很纯的人。尽管在这个环境里,我们没有花前月下的谈心机会,更没有彼此深入了解的条件,但我看不见他身上的一点杂质,透明得就象我们医药上常用的蒸馏水。”
    我兴奋地说:“你很了解他嘛!”
    陶莹莹莞尔一笑:“可是我……”
    “你太自卑了。”我爽直地说,“你叠成小船的那封信里,就一连写上几句 ‘不可能’。其实,老范并不计较你犯过刑事错误,因为偶然的医疗事故并不说明你不爱我们这个国家。他的选择标准很简单,只要是一个热爱我们国家的人,不管她犯过什么错误……”
    “叶涛!我走了。”她突然站起身来。
    “别走。”我只当是自己哪句话挫伤了她的自尊心,忙劝阻说,“你坐一会儿,我去鸡场叫老范回来,他的活儿我去干。让我说一句粗话,他在梦里都呼喊过你的名字。”
    她脸“扑”地红了,心情矛盾地绞着双手,在地上转了一圈,又坐在了炕沿上。我匆匆向鸡场跑去。刚刚拐过墙角,差点和迎面跑来的范汉儒碰个满怀。他大脑门上挂着豆粒大的汗珠,气喘吁吁地问:“是她……她来了?”
    “你怎么知道?”
    “姜老头到鸡场去喊我了,他顶替我在那儿验收雏鸡哩!”他擦了一把脑门上的热汗,笑成个银嘴葫芦,“怎么样?她还象先前那样吗?”
    “稍稍老了一些,但还不失为漂亮!”
    他迈腿要走,我一把抓住了他:“站住!”
    “我的心都冒烟了,你……”
    “我要告诉你,她好象比在火车上更消沉了。估计是看见‘右派’纷纷落实政策,她联想起了自己。”我再一次充当他的“估计参谋”,指点范汉儒说,“你要想办法医治她的自卑感情,就象她在火车上给你治病那样,最好能手到病除。”
    “有什么好的偏方?”他呆愣地问道。
    “表示你对她坚贞不渝!永远留在她的身边。”
    “还有……”
    “让她振作,让她乐观,切忌捅人家的伤痕!”
    “走。和我一块回屋去,我在这方面没有一点经验。”他央求着我。
    “象你摸索养鸡规律那么认真地去探索你迟暮的爱情规律吧!”我说,“这事儿,我可不能当你的贴身‘保姆’了!”
    他激动地跑向了宿舍——只不过百十米远。我欢快地走了——却是千里迢迢。那天晚上,天下着蒙蒙春雨,他和她以及伙伴们,和我在细雨中告别。吉普车都快开了,我忽然想到还没向他俩说两句古利的话,又匆匆跳下车来,两手分别握着他俩的手说,“我祝愿你们幸福!到‘那一天’我一定从北京赶来!”
    范汉儒笑着——眼里涌出激动的眼泪。
    陶莹莹好象是哭了——不,那也许是天上降下来的雨滴!
    一切都朦朦胧胧:天,地,田野,车站。就在春雨潇潇之夜,我登上了北行的火车。
    三年、整整三年,现在,列车又停在这个小站上了。走时,蒙蒙春雨送行;来时,飘飘雪花迎接。我是多么想在这儿下车,去寻觅一下我留在这块土地上的脚印啊!但是范汉儒在河滨小镇焦急地等待着我——我想起了信里夹着的那根翎毛。
    火车又缓缓地开动了。初雪还在徐徐地飘落。
    我望着车窗外团团旋转的雪花,心里也象卷起了旋风。我不知道在他和她之间,一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幸:范汉儒真地沾染了世俗习气,处境一变一切都变了?这不太可能。那么说是陶莹莹抛开了“六点钟”,心上有了“七点钟”“八点钟”了?似更缺乏依据。
    我百思不得一解,重新从背包里拿出范汉儒的“鸡毛信”。就在这时,忽然一只手重重地拍了我肩膀一下,并有人呼喊我的名字,我惊异地转过脸来:“汉儒,是你——”
    “我串了好几个车厢了,”他喘着气说,“终于找到了你!”
    “为什么不在河滨小镇等我,而在中途上车?”
    “一言难尽。”他快快不快地叹口气,“还是让我先看看老朋友吧:叶涛:几年不见,你的脸胖了一圈。”
    “你可瘦多了。”我凝视着他,“惟独大脑门还是不显小。”
    他解下脖子上的围巾,掸掸肩头上的雪水,坐在我对面的铺位上:“我的心乱极了,想不到真是一场梦,虚幻的梦。”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的话使我深深吃惊。
    “我考虑当着她的面,很多话不太好说,就到前两站来登车找你。”他拿起我放在小桌上的茶杯,把半杯茶咕噜噜地灌进肚子,掏出手绢擦擦嘴唇,沮丧地皱起眉头说,“一句话——我们只能当个‘同路人’!”
    我马上火了:“到底还是你见异思迁了!你……”
    “你听我说嘛!”他急忙打听了我的话,“我们相处了多少年了,你看我是见异思迁的人吗?我要是那样一个两条腿的动物,何必留在这漫天风沙的黄河套?”
    “那么说,是她变了?”我已经急不可耐了。
    “她还是过去的她。”
    “你是在搞什么名堂?”
    “老弟!说来活长。”范汉儒掏出一盒“大光”牌烟卷,从中抽出一支点着了, “从你走了以后,我就照你给我出的主意办;我不断地给她鼓劲,要打消她的自卑感。我也和你的想法一样:蹲过监狱的人,都有一种本能的忧郁症。何况她又是个女人,筋骨总不如男人硬。我时刻告诫自己,不要去碰撞她的伤疤,以免伤害人家的自尊心;好让她挺起胸膛走路,直起腰杆作人。老弟!我在这方面付出的心血,真不比我教外语付出的少。可奇怪的是,一直没见多大成效。总象有什么重大事情,压在她心上似的,她常常在我面前欲言又止。我心里暗暗纳闷:莹莹是怎么了?也许她心里还有更大的隐痛没有吐露出来吧!”
    “我几次想询问她,都把话咽了回去。我想,爱情的力量无坚不摧;早晚有一天,她会向我倾吐出来的。因而我装作视而不见,用一个男人所拥有的全部热力去温暖她那颗心。她很感动,对我也很体贴,公休天她从农场跑到小镇上来,为我拆洗被褥,收拾房间,就是闭口不谈结婚问题。”
    我说:“我们的年龄都不小了!是不是……”
    她总是转移话题:“学生的外语作业本在哪儿,我帮你批改吧!”
    我说:“叶涛的孩子都二十多岁了!咱们……”
    她说:“你过冬的炉子烟筒,该换几节了;万一破烟筒漏了煤气……要不要早点把新烟筒买下!”
    “我谈东,她谈酉,反正她总是躲避谈那个问题。老弟!你知道人生活在世界上,既靠精神,又靠物质。一喘不淡漠物质生活,但更看重精神生活。因而,尽管她对我生活上百般照顾,还是在我们的生活中出现了小小的空隙。特别使我心情不快的是,她一直不和我一块去黄河边散步。你知道,我所以留在这风沙小镇,一个是因为她,一个是我喜欢黄河。有一天,我实在压抑不住忧郁之情了,问她:‘你,为什么不和我去看黄河?’
    “她摇摇头:‘我……我怕水。’”
    “稻田拔草,你不是站在水里吗?”
    “那水太浅了、刚淹没脚背。”
    “咱们只是去散散步。又不是到黄河里去游泳?!”
    “她连连摇头:‘不,不去。在这间小屋多安静!我们就这样对面坐着;你也别去!啊?’她的眼里流露出怯懦的光,真使人难以理解。”
    “我依了她。我又给她讲我爸爸被日本人抓去,在黄河背纤的经历。她流露出不安的神色,用手捂着我的嘴说:‘老范!我求求你,不要讲这些了,你爸爸和你都是优秀的黄河子孙。我……怕听这样的故事,因为……’
    “‘这为什么?’”我觉得她无意间泄露了一点心声。
    “因为……你别问了,好吗?”
    “我偏要问!”我来了犟劲,“难道你不是我们黄河儿女?”
    她脸色顿时变得苍白了:“我早就对你说过,我们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她哭了,“你偏要追求我。我是……我是很喜欢你的,但终究……你不会喜欢我的,所以,我始终……始终没存奢望能和你一起共同生活!”
    我的心顿时乱成一团麻,一边给她擦泪,一边握住了她那颤抖的手,安慰她说: “我等了你这么多年,怎么会不喜欢你呢!我们在苦难的土地上相逢……”
    “苦难中播下的种子,未必都能结果!”她痴呆呆地望着墙角说,“我何尝不想有个家,永远和你在一起!可是,理智早就告诉我这是一朵虚幻的花。我还是经受不住感槽的煎熬,从砖厂到这儿来了——这是我的过失!”她默默地垂下了头。
    “莹莹!”
    她看看我没有回音。
    “莹莹!”我再次呼喊她。
    她站起来,用我的手巾擦着脸上的泪痕。
    “莹莹!”我第三次用生命呼喊她了,“你今天怎么了?”
    她对着我桌子上那块破镜子,拍打一下自己零乱的头发,围上那块鸭黄头巾,淡淡地对我说:“老范!我们都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了,让我们做一个永久的朋友吧!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我在门口挡住她。
    她心情矛盾地坐在一把椅子上,一直痴呆地看着我。她的目光专注而深邃,就好象她从来没有看见过我一样;然后,她突然紧紧地拥抱了我,吻我的前额,吻我的脸颊,吻我的嘴唇……同时,在我耳边喃喃地说:“原谅我吧!一个不配爱你的人,一个不值得你爱的人,打扰了你这么多年的平静!现在,我不能……不能…… 再瞒住你了。我……”
    我们面对面地站着,连彼此的喘息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我看着她。
    她看着我。
    “莹莹!你刚才说些什么?”我问。
    “没说什么!”她低垂着头,胸膛起伏。
    “你不是说有什么瞒住我的事吗?”我头脑开始清醒了,索性一竿子插到底。
    “你最好不要听!”
    “为什么?”
    “因为截止到现在,陶莹莹的形象在你面前还是完美的,尽管脸上有了皱纹!我希望你永远保持这个形象。不然……不然……”她眼角潮湿了,“你会后悔的!你会恨我的!”
    我猜测地说:“你不是错划右派后,又犯有医疗事故而判刑的?”
    她没有正面回答我,反问我说:“如果我因为流氓犯罪……”
    “只要是改了,我不计较!”我说。
    “如果我曾经是个小偷呢?”
    “只要是改了,我也不计较!”我重复地说。
    “如果我……我……”她目光悲凉地盯着我,“……我是……曾经有罪于祖国的人呢?”她捂起了脸,埋起了头,似在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只要不是叛国犯,我都能谅解。”我脱口而出,“别的错误都能犯了再改,惟独对于祖国,它对我们至高无上,我们对她不能有一次不忠。莹莹,你你……你绝对不是这样的人。”
    “我……我就是一个叛国犯!”她抬起了头,脸白得象一张纸。她嘴唇哆嗦着,不,连脸上的肌肉都抽搐起来了,“我早就想告诉你这一点,但我总怕因此而失去我已经获得了的东西;今天,我应该把不应该得到的东西交给你了。”
    我如受雷击,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她哇地一声哭了,从我屋里跑了出去。
    我追出院子,喊着:“陶莹莹!你站一下!”
    她听见我的喊声,反而跑得更快了。
    “你在骗我,这绝不会是真的!”我似乎是疯了。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一直跑向了河滨小站。
    小站上熙熙攘攘,人和人接踵擦肩。那些旅客可能真地把我当成了疯子,互相交头接耳;认识我的学生,则把我围拢起来:
    “范老师,您这是怎么了?”
    “您准备乘火车到哪儿去?”
    “是啊!我是准备到哪儿去呀?”我昏热的头脑清醒了一些,“如果她真是…… 我该怎么办?”我沮丧地坐在站台的长椅上,垂下了头。我希望陶莹莹坦露的东西,都不是真的;假如这一切都是真的,我将承受信念和爱情的严酷折磨,它就象两个人在我心上拉着一把大锯,我不知道我自己能不能经得起心河滴血的痛苦。
    “我认为无论是男人、女人都有贞操,一个炎黄儿女最大的贞操,莫过于对民族对国家的忠诚。基于这个不可动摇的信念,我在漫长的苦难岁月中没有沉沦。难道在冰河解冻,春暖花开的时节,我反而把我视若生命的东西丢开吗?我没有别的幻想了,唯一的冀求,是保存着陶莹莹昔日留给我的形象,而不是一个曾经背叛过祖国的人!不,这不是冀求了,而是对命运的虔诚析祷。为此,我特意去找了政委兼场长的姜老头,但是我的希望破灭了,姜老头告诉我,陶莹莹确实有过逃离祖国的行为。她不是什么小偷、流氓犯,五七年她被错划右派后,并没有出过什么医疗事故,而是和另一个医生一起从国境叛逃。她的同伙,游过了国境河,她游到河心,被边防军抓获。叶涛!我如同害了一场大病一样,在这风沙小镇上又没法跟人说,所以给你发了一封急信……”
    我沉默地低下头,说不出一句话。他手指夹着那支早已熄灭的烟蒂,竟忘了把它抛进烟缸。
    火车奔驰着,奔驰着……
    列车员又在播送着《黄河大合唱》了。
    “后来呢?”我自感声音里充满苦涩。
    “姜场长让我自己抉择。”
    “你怎么打算?”
    “你是了解我的,尽管我们历尽沧桑,却没做过一件有损于国家的事情。我常想:屈原受了那么大的冤枉,并没有离开生养他的楚国土地呀!最后,还是跳进了汩罗江,被后代称之为千古忠魂!陶莹莹尽管五七年受了委屈,怎么能离开生养她的母亲,养育她的大地呢?这个楔子打在我们中间,我和她怎么能再继续下去?— —虽然,这对我比刀剜心还疼,对她来说如同失去生命;但随着岁月的更迭,也许这一切都会过去的。”范汉儒摘下那副眼镜,下意识地擦来擦去,“我把你叫来,是倾吐一下我心中的苦水,听听你的意见。“
    “陶莹莹经受得住这个致命打击吗?”我忧心忡忡地问。
    “别看她外表懦弱,她是个很坚强的人。我们是一度同路的朋友,将来也想保持这种关系。
    “她不一定愿意。”
    “那怎么办呢?”
    “她命运也够苦的!”
    “苦瓜未必都能长在一棵蔓上啊!老弟!”
    “我了解你的固执。”
    “这种固执很廉价吗?”
    “它很可贵。”我说,“但是你应当看到,因为过去的畸形政治而逃遁国外的人,有的今天回国参加建设……”
    “我尊敬这些同志的回归,象尊敬陶莹莹一样。”他打断我的话说,“可是尊敬毕竟不是感情,我是和你谈我和她的爱情问题。”
    我隐入了苦思之中。
    “我几次去农场看她,她对我说他想离开这儿回砖厂去。我告诉她,你最近要来海滨小镇,她说她很想见你—面;现在她正在学校宿舍等候我们。”
    列车喘着气,终于在滨临黄河的小站上停下来。
    范汉儒替我提着旅行包,我俩匆匆走下被初雪覆盖着的站台。当我们来到他这间宿舍时,他的办公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大概是怕凉了,饭菜上都扣着盘子和饭碗——但她却不见了。
    范汉儒去厨房——没有。
    范汉儒呼喊她的名字——没有回应。
    我突然从桌上的小闹钟下发现了一张信笺:
    汉儒、叶涛:
    原谅我不辞而别吧!
    我很怕见你们——虽然我很渴望和你们在一起;但我走错了一步,无颜以对 “江东父老”了。
    我对不起祖国!
    我愧对生养的父母!
    父母和我断绝了关系,是他们洁身自好,我很崇敬他们的行动。昨天下午,我突然接到县政委转给我的一张原机关重新审查我问题的结论:划我右派是错误的,但我的出逃同样是错误的。考虑到我的出逃“事出有因”,决定恢复我的公职—— 成为农场正式的医生。对着这张打字纸,我哭了;我不是委屈,而是感到无地自容。祖国宽恕了我,但我不能宽恕我自己。老范那两句话说得多么好啊!“别的错误都可以犯了再改,惟独对于祖国……”我,正是在这个问题上犯下了不能自我宽恕的罪过。今天早晨,我来小镇以前,拿着我的结论去找了姜政委;你们能猜测到,我是请求他把我调走的。去哪儿?哪儿都行,只要离开河滨农场。姜政委最初很犹豫,但他理解了我的痛苦之后,当即和砖厂通了电话,决定下午用吉普车把我送回砖厂。
    汉儒、叶涛同志,我从砖厂到河滨农场来,就是个错误。现在,理智告诉我,与其和老范离得这么近,不如远在天涯的好。令天,我怀着矛盾的心情来小镇和老范诀别,当然想见叶涛一面,但是见了叶涛我该说些什么呢!讲我为什么怕水—— 我是在出逃时的国界界河中被捕的;讲我为什么从不去黄河边上散步——我是黄河的不肖子孙!我很珍视汉儒同志给予我的感情,但我没有资格来获得!希望你们从头脑里抹去陶莹莹的影子吧!
    我走了。
    你们不要再返回农场来送我。来小镇前,我已收拾好了自己的行囊,回农场后即刻奔赴晋北砖厂。原谅我,使老范为我做了一个漫长的梦;但我要说,我不是存心欺骗一颗赤诚的心,而是因为我的错误实在难于启齿……
    祝你们重逢愉快!
    祝老范能获得幸福!
    陶莹莹行前匆匆
    宿舍内静极了,静极了……
    只有桌上的小闹钟,在嘀嗒嘀嗒地鸣响着。
    我们没有心情吃陶莹莹给我们准备下的午饭,一口气跑上黄河大堤。是想寻觅陶莹莹的踪影呢,还是想抒发一下感慨万千的情怀呢?也许二者兼而有之吧!我们站在我们伟大的母亲——滚滚东流的黄河之畔,极目眺望着被初雪覆盆了的原野。
    雪越下越大了……天是白的。地是白的。
    片片品莹的雪花溶入了黄河,汇成黄河身影,织成了黄河的年轮,铸造成了黄河的精灵。
    我们两个“雪人”久久地站在雪地上,静听着黄河的涛声。它象述说着一代又一代炎黄儿女的故事一样,奔腾咆哮地从我们脚下流淌而过,一直奔向东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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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混沌黑伞远去的白帆阴阳界雪落黄河静无声空巢牵骆驼的人落红风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