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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散文随笔 > 《2002年大学生最佳散文》在线阅读 > 正文 第19章 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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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大学 侯桂新。

  今年盛夏和初秋,为了考研,使劲儿学习了七八十天,大三一过,人才开始走向成熟,浮躁渐减,同时却也如末日将临一般,前途问题一旦成为近在咫尺的现实,便日日萦绕于心,盘踞肝肠。因为认定自己还得困守校园,我又开始发奋,决心破釜沉舟。为滤除杂念,净化心灵,如同以往每到转折时期一样,我又一次回想过去,想寻求自己人生动力最初的源泉。

  我想起了生命中的一些人和事。

  我看见一个多年未见的小女孩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我还来不及细看她的容颜,便只望见一个汗迹斑斑渐远渐小的背影。

  因为名字只是一个符号,这个女孩,不妨按惯例名之曰芳。姓名可以改变,不变的是事实。我们生在同一个村庄,可是隔了好大一堆山,先前并不相识,直到进了村中小学,便偶然成了同班同学。说来没有任何稀奇的。只是她爸是学校的老师,这使她稍稍有些特别。而她的天性,似乎因了遗传,也比常人更要活泼,然而我私下里一点不喜欢她爸,长得膘肥体壮,做事大大咧咧,并且有一个极其难听的外号,是关于人体某一器官。种种因素汇成印象,我甚至对芳也带了一点天然的反感。

  无事的时间一晃三年。因为成绩出众,四年级时我们便来到了乡里的中心小学。这时不到十岁的我们已是老同学了。

  因为家教关系,从小我就对女孩敬而远之。那时根本不会思考为什么。后来读书日多,家里渐渐不明白我在学些什么,我才靠自己的探索明白一些道理。因此,我在这上面走了一条与常人相反的路途。小时候反而是最正人君子的时候,记忆中没有两小无猜的年代,此后才渐渐有别一些微不足道的体会。

  在中心小学时我正处在这样一个过渡阶段。我成绩最好,玩得最多,面对异性却也最为一本正经。然而在心中,我却有所触动,开始注意观察班上的女孩,并有了最初的审美标准与心喜对象。因为心中有了秘密,便也有了与某些女孩接触的愿望。不过由于天性,我没有怎么成功。有一个家离学校很近的女孩长相成绩都不错,有时也和我说说话。可是有一天不知怎么了,我忽然有了一种冲动,竟想碰一碰她,于是在两排课桌的过道间飞跑,装做刹不住车的样子,将弯腰站在桌边的她用力撞了一下。

  天!那是怎样一种感觉!我想到了一个短语,惟一准确的五个字:邪恶的快意。二十余年中,这是惟一的一次。

  她骂了一句什么,记不清了。到底是小孩子,往后这事便无影无踪如同未曾发生一样。

  在这种情形下,有一个人却差不多毫无顾忌地和我说话,那就是芳。一则是老同学,互相熟悉,另外我没将她作为心底的一个秘密,这样相处反而自然。不过我们的交谈多自她始,常是借着问一些问题的机会。然而这又使我反感以至不耐烦。那时总这样,轻易所得很难喜欢。再加上虚荣心作怪,其时我自认在班上与众不同,因而怕人笑话。这样,尽管有一两次看到她略感失望的目光,我们的谈话还是越来越少了。

  最后竟趋向于没有。

  那大约是五年级时一个学期末,放学了,学校结算伙食,我开学时交的大米尚余二十多斤。本来是喜事,可我家距学校五华里,烈日当空,把这米背回家去是一桩苦事。一出校门,沙子马路烫得惊人,路面似乎被蒸出了腾腾热气。才过几分钟,便感觉浑身火烧火燎的。更糟的是,这时我发现了芳。

  她就在前边走着,只背了一个书包,很轻松的样子,不知哪来的好心情,边走边左右前后地望。很不幸我被她望见了。我赶紧低头,装做不知,只在目光相接的一刹那看到她额上有几粒汗珠。我绝不和你在一起,我想。尤其想到自己在负重而行,我真恨不得把米扔掉。

  然而她放慢了脚步,似乎在等我过去。我便也改成小步。这样一来,每走一步,就感到肩背又受了一次压迫,又酸又麻,汗水流进眼眶,咸得要命。

  马路旁有一条水渠,很大,可以游泳。可我怕湿了衣服,没往下跳。司机们都被晒没了,宽阔的马路上半天也没过一辆车。

  只余下她和我一前一后地走。快慢一致,中间保持着不变的距离。

  这简直是一场无声的战争。我能猜到她的心思,但我决心获取胜利。她也明了我的意图,看样子正在设想对策。她不再回头,这样我看到的只是她的背影。我看到阳光几乎是垂落在她的双肩,反射出一片夺目的光辉。她好像携着这光辉在行走。

  艰辛的跋涉,行程将半。

  这时她像是下了最后的决心,在路中间停了下来。这让我很为难。只好也停下,权当歇口气,直挺挺地站着接受烈日的温存呵护。歇了好一阵儿,我觉得再不走人都要冒烟了,全身有两三个地方似乎是阳光聚焦处,针扎般又辣又痛。而她还站在前面,如一棵屹立的松。

  无法,我咬牙背上米,加快步伐,想赶到她前面去。本来,自从我发现她,周围便好像有了一片引力场,歇息的当儿,这场越来越大而浓,让人无法逃脱心生恐慌。意图一旦被人看破,再要装成秘密状,显然已不可能。我差不多又气又恨了,沿着路边,目不斜视地走。

  这时她也开始移动。但不是朝前,而是来到了我身边。一场对话终于发生。也许不叫对话,因为只有一方在说。据推想,话语如下:

  “我来帮你背米。”

  “我来帮你背,你帮我背书包。”

  “……”

  见我还不作声,她自作主张,三下两下就夺过了我的米袋,将书包塞到我手中。我竟然不知所措,先前设想的应对措施全然没有用场。

  接下来的场面未免可笑。两人还是一前一后,似乎毫不相干。路上没说一句话。减轻重负后,我本可步履轻快,为了保持距离,还只能一步一挨。

  又一段沉默之旅。天上的白云在静静地飘,路边的小草无风不摇。两个小孩的游戏竟是这般枯燥!

  大约半小时后,已经可以看见我的家门,我不由地紧张。这时,她放下了米袋止步不前,我立即跑过去,以最快的速度扛起大米,送还书包。这才发现她正不住地喘气,看神情却又似颇觉欣慰,倒像我帮了她忙一样。

  你自己背吧,我怕别人看到。她说。

  你也害怕别人看到?我点点头在心里说。

  我先走了。她说。她家还有好远。

  我没说再见。眼望着她越走越远,我这才发现,她背部的衣服已经湿透了,一些尘土落在上面,被汗水粘住,形成星星点点的花斑。又有几处起了点皱大概是被米袋压的。我第一次发觉她很好看。眼看她的背影越来越小越远越模糊,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有一瞬间我觉得力量倍增这点米其实不算什么,忽而又觉得全身没有一点力气举步维艰。

  这样一页剪影,想要忘却很难。

  倘若回忆到此结束,也不过给人一点感动一点惆怅而已。可是生活的发展还有另一种逻辑,常常令人目瞪口呆。

  初中以后我和芳不再同学。我读高中时,她上了师范,毕业后在邻乡一个学校当了体育教师,这些我都是听说的。我差不多要把她忘了。可是有一天,我偶然听到伯母说起她,说她已经结婚了,我大吃一惊:她才十九岁!可是不容我多想,我又听到:“嫁的是一个跛子。跛子听说很有钱,要不这么好的妹子……”

  我没有插话,不露声色。可我心底有一个形象霎时坍塌。我愤慨,又悲哀。我觉得一个人活着不容易,这么一来便没了意思。人不能把一生轻掷。我幻想这只是一个传说。

  上大学的三四年间,又耳闻目睹了一些事,这种传说般的事竟接二连三地发生,只是形式日益高级。这时我已知道,自有人类以来,差不多所有的故事只是一再被重演而已。一出戏可以亘古不变,改变的只是场上的角色。我们经历的,千百年前就是如此,千百年后也还会如此。上帝造出一代又一代人,又让他们相继死去,每一代人在既定的舞台上轮番上场,总以为自己这一代与众不同,颇觉新鲜,面对生活傻乐。

  这意思许多人都曾说过,我只是在现实中看到了注脚而已。

  有人说,生命本短暂,一切美好的事物也就更加短暂。

  这样,人的一生究竟能拥有什么?结局已定,拥有的无非只是一个过程,我们将其命名为现在,和对过去的一些记忆或印象。然而现在一旦被意识到也便成了过去,人更多的只能生活在过去之中。这样,美好的记忆竟会成为生命中最为宝贵的财富。一切美好在记忆中永存。

  为了拥有这财富,人的记忆须经选择。

  这样,在我心中,芳是永远长不大了。她在那个夏日的中午停止生长。她留给我的记忆,永远只是一个汗湿衣衫尘迹斑斑的背影。

  这样对待生活,或许会被认为是对现实的逃避。然而当人时刻处于现实之中,不免感觉太累时,我们用过去作为一个梦想也来构成生活。

  并且对自己说:因为美曾有过,所以仍将有美。

  原载《北大进行时》,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年6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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