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看守所隔壁的小孩子

　　华东师范大学 庞婕蕾。

　　我们家就住在看守所隔壁，就隔着一条五米的小路，确切地说它是我们的邻居。那时候妈妈每次对别人说起我们家都会说：“啊，我们家就在看守所隔壁，很好找的，你们下次来玩啊。”当然很好找的，因为整个县城就只有一个看守所，可是我让妈妈下次不要对人家这样说，要不然以后人家问路说：“请问看守所在哪里，怎么走？”路人指点说：“这样走就到了，你找谁啊？”“噢，我找某某某。”这样路人还以为我们是住在看守所里的不法分子呢。妈妈最终妥协了，因为她和姨妈达成了一致，姨妈就住在苏州第三监狱后面，也闹过这样的笑话。

　　我们这里的小孩子在小的时候不听话，一般爸爸妈妈都不会用鬼怪的故事吓唬他，而是指着看守所说：“你再不听话就让看守所里的警察叔叔把你抓走，把你关起来。”一般听到这样的话，小孩子就不敢再乱吵了。哨亭里每天都有警察叔叔在站岗放哨，一个个背着枪威武的样子着实能吓唬不少人。有一阶段看守所的房子在整修，哨亭被拆掉了，立马就出事了，有人半夜逃出去了，尽管后来逃犯被抓住了，可是领导还是受了批评，要是逃犯伤害附近的居民怎么办？哨亭立即被修建好了，看守所的围墙也加高了不少还装了电网，总之后来至今为止还没出什么事。

　　我们这里有公安局住宅大楼，电视台也就在前面，总有些人能打听到第一手消息在晚饭时间后来到健身苑向大家发布最新消息。我们有这样的邻居，所以这里的居民的业余生活很丰富，经常会议论一些惊心动魄的事，或者是一些惨无人道的事，总之这样的事对小孩子是很好的教训。我们就是听着这样的故事长大的。

　　在我开始有些记忆的时候，我听到的一个故事是关于一个我们乡下老家出来的一个女人的事。她在外面有了姘头，人家是有家的，可是她硬要那个人和妻子离婚和她结婚，那个人说虽然他对自己的妻子已经没有感情了可是对孩子还是有爱的，他一定要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她后来把那个孩子杀了，她对男人说你和我结婚了我也可以给你生个孩子的。妈妈说这个女人是爸爸小时候的同学，没想到会走到这一步，妈妈说那女人后来在这个看守所呆了一段时间拉出去判刑然后吃了花生米哦，好好的一个人就这样把自己糟蹋了。我那时候还不知道“吃花生米”只是一种说法而已，反正是看到花生米就害怕。据说她杀的那个孩子和我差不多大。我赶紧问妈妈会不会也有一个女人来杀我，妈妈说你爸爸没这个胆量的哦。

　　有一次乡下的一个亲戚跑到我们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他的儿子被看守所关起来了，孩子年少不懂事，在城里上高中，因为学校没有住宿就在外面租了房子，没想到被人带坏了，和人家一起偷自行车去卖，现在被抓起来了，怎么办呢。他求爸爸去说说情不要打孩子，孩子毕竟还小。他知道爸爸和看守所的人很熟，他也知道这里的规矩，一旦被抓进来了不管有没有确认犯罪都会被毒打一顿的。他的孩子因为年龄还小没受什么处罚，只是学校给他的档案添了一笔，他后来就不干农活陪着孩子读完了高中。

　　有一个很让人欣慰的故事是说一个男孩子从小死了妈妈，爸爸整天喝醉酒不管他，让他有一顿没一顿地饿肚子，于是他有了偷偷摸摸的坏习惯，后来他因为偷东西被抓起来了，也是因为年纪小没把他怎么样，不幸的是他爸爸死了，他成了孤儿，要是不能让他养活自己，那么他还是会继续犯罪，找工作吧，这里有人会请一个有污点的人吗？居委会的人商量了很久，把他送到了一个偏僻的乡镇让他和一个木匠学手艺，那个木匠是个老实人。

　　大家一直都担心他，后来过了几年说他在那里生活得很好，木匠还把女儿嫁给他了呢，现在小日子很红火。大家说起这件事总是很高兴，可惜这样的例子仅此一个。

　　据说这个县城有个很厉害的赌王，他每次赌博都能赢，等他赢了这里所有的人，他开始跑到外面去赌，比如说广州深圳厦门之类的好地方，去和那些暴发户赌大钱，他没有什么工作，可是靠着赌他已经买了好几套别墅。他来过看守所几次，不过每次都能让他顺利走出大门，因为他实在狡猾，抓不到他什么把柄。他的两个儿子也不学好，也常常聚赌，名声很糟，在看守所关过几个月，那时候老头子在广州做大买卖呢。

　　他的小儿子是我初中同学，考试都是拿个位数的，没人和他玩，因为他总是要人家和他赌钱，输了的话就要人家把身上最值钱的东西给他，大到一块手表小到一个文具盒。大家都怕他，躲得远远的，他就去找人家低年级小同学，后来很多家长找到学校反映情况，学校就把他开除了。我和他没说过话，每次从他身边走过都会战战兢兢。后来我上了大学，有一次看到他，是在他的车上，他开出租车了，我一认出他就吓得要死，想下车他硬是不让，把我送到了目的地还没收我钱，说是老同学一场，计较这个干什么呢。在他的车开出老远一段路以后我的心还扑通扑通跳得厉害，这次给我的教训是以后上车一定要把司机的脸看清楚。

　　妈妈总是说为什么现在看守所里的人越来越多了呢，她们年轻的时候，走上犯罪道路的人很少的，现在生活水平上去了，可是道德质量却下降了，真是时代的悲哀啊。我不喜欢妈妈老是说当年怎么样怎么样，当年的苦日子我是绝对过不惯的，我是为新时代辩护的，我对妈妈说你应该看到好的一面，为什么看守所里的居民越来越多了呢，那是因为法制健全了，一个犯人都逃不脱法网，也许过去的时代犯罪人数不少只是落入法网的比较少。妈妈白了我一眼说小孩子懂什么，你才吃了几年饭。

　　我当然也不希望看守所里的人越来越多，一到夏天他们的高房子里就会通过排气扇把犯人的体味都排到我们的房子里，实在是一股壮大的力量。可是想想毕竟这样的邻居丰富了我们的生活，也就求得心理平衡了。

　　有一年的夏天这里发生了一件轰动的事，一个初中生杀了自己的外公，因为外公不给他钱。表弟说这个人是他们同学的一个远房亲戚。他父母离婚了，他和外公一起住，爸妈后来都各自成家了也就不管他了，钱也不给了，就靠外公微薄的一点退休金过日子。他每天逃学呆在游戏机房，花钱很厉害，外公有一次说什么也不给他钱让他乱花，他一个蛮横就拿刀趁外公睡着的时候把他杀了。这件事好几天一直都是电视台的头条新闻。还组织了专家讨论呢，因为这样的事全国各地都在上演。妈妈们都在讨论说生这样的孩子还不如不生，作孽哦，这样的小孩子太欠管教了，他爸妈也太不负责了。后来妈妈一直在我面前说父母把你养大可不容易呢，一定要有孝心啊。我看着妈妈笑着说放心我会孝敬你们的也会孝敬外公外婆的。

　　孟子的妈妈为了给他一个好的生活环境搬了好几次家，其实也没必要啊，像我，在看守所旁边长大还不是长成了一个诚实正直善良的好姑娘。这一点一直是我引以为傲的。妈妈说其实这也是一种环境教育，因为在这里我们看到了犯罪现象也看到了犯罪后果，一旦知道了后果如何还会有谁愿意干这样的事呢。

　　上大学以后我很少回家，听到的故事也少了，但并不表示说这样的故事发生的概率也减少了。最近一次回家听到的故事说白粉在大量进入这个小县城。很多人都被抓起来了说要枪毙呢。妈妈还在感叹说那不就是鸦片吗，怎么现在的人还是那么糊涂啊。我们附近的一个男孩从小就不学好，偷鸡摸狗的事早就干了，只不过因为年纪小才没有坐牢，他爸妈也不敢管教，因为他小小年纪就已经敢拿着打鸟的枪指着爸妈了。反正这里没人敢惹他。初中毕业文凭也没有拿到，在家里吃白饭。过了几年，他不再是小偷小摸了居然跟着人家贩白粉，还把邻居家的孩子拉下水让他上瘾。现在这个团伙被抓起来了，在看守所关了一阵子被押到其他地方了，大家问他爸妈你儿子被押到哪里去了，他们都说不知道，也不愿意去打听说是总算过上平静的日子了。直到现在大家都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这样的事还很多，比如抢劫，卖淫，都有年轻的孩子参与，妈妈们每每说起这些事都是很痛心的样子。我说那是人家的孩子啊，妈妈说但是每个妈妈的心都是相通的，是在为那个人的妈妈痛心啊，养孩子养那么大都是指望他们能学好啊。

　　原载《萌芽》200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