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魏晋部分 (5)

　　不过，这样美丽绝伦的女子独自采桑，实在是一大风景，你看，大路上的行人就都停下来了，议论纷纷。

　　太美了，造成交通拥堵也说不定。

　　这个女子，佩戴的饰品，和汉诗里的其余几个采桑女又有不同。

　　她戴了一枚金爵钗。金爵钗，金钗上端制成雀形的首饰。李善《释名》：爵釵，釵头上施爵。刘良注：釵头施金爵，故以名之。

　　雀头金钗，不似凤钗，翩然华美，而是充满了灵动之气。

　　腰里的装饰也特别，交错着一串串的琅玕。琅玕，一指美玉。张衡《四愁诗》：美人赠我琴琅玕，何以报之双玉盘。也有琅玕美玉。二指珠树。《本草纲目·金石部》称琅玕：在山为琅玕，在水为珊瑚。云，开明山北有珠树。云，曾城九重，有珠树在其西。珠树，即琅玕也。三指竹。《荀子·正论》：琅玕、龙兹、华觐以为实。

　　可见，琅玕，是美好的、罕见的东西。

　　被美丽女子挂在腰间的琅玕美玉，一喻美貌精致，二也说明，这女子，很不一般。

　　还有一件饰物：木难。

　　木难，一种绿色的珠子，珊瑚质地。清沈德潜《说诗晬语》：王元美天分既高，学殖亦富，自珊瑚木难及牛溲马勃，无所不有。

　　金雀钗，美玉，珊瑚珠。纤纤玉腕摘桑叶，微微风细送兰香。女子的美，跃然纸上，盈盈冉冉。

　　曹植这一生，才高八斗，志比云天。却一直过着郁郁不得志的日子。

　　幼年的曹植，深得曹操宠爱，打算立他为世子。然而他的哥哥曹丕太厉害，一次次从中作梗，终于使曹植输掉在老爸那里的好印象，立曹丕为世子，曹操病逝后，曹丕理所当然登基为王。

　　皇家立储继位，向来都是血雨腥风，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血缘亲情都被权力和富贵，融化了，稀释了。

　　果然，曹植登基不久，就找了个机会想置曹植于死地。

　　就是历史上有名的七步诗。七步之内不成诗，便要将他杀死。好在曹植文采不凡，七步之内，吟成一首诗。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保得一命。

　　曹丕无话，只好降了他的爵位了事。

　　有这样一位兄长打压，曹植纵有千般本事，也别想出头。

　　等曹丕死去，换上他的儿子魏明帝继位，曹植以为报国梦想有了希望，便上书朝廷，希望获得重用。这位魏明帝，和他的老子心思一致，继续对这个才华了得的叔叔，进行了打压。给你虚位和荣华富贵，却绝对不能分你半分权力。

　　曹植彻底没有了希望，一生都在过着“圈牢之养物”的生活。

　　元代刘履评论《美女篇》说：子建志在辅君匡济，策功垂名，乃不克遂，虽授爵封，而其心犹为不仕，故托处女以寓怨慕之情焉。（《选诗补注》卷二。）

　　美人恨嫁，借喻才子遭嫌，实在是绝妙的对比。

　　其实曹植不是输在不得志，他是输在大才了得。

　　女子太美，男人大才，都会对别人产生无端威胁，这样的人一旦心思纯良，不懂世故，注定下场堪伤。

　　所以，有时候上天太恩宠一个人，给你千般美貌，万般才气，也未见得是什么好事。

　　康熙时期，有个文士伍次友，因才华韬略不凡，康熙居然不敢用他。称他为布衣天子，暗藏杀机。伍次友只好出家避祸。

　　你太耀眼了，其余的星星难免黯然，所以，蒙上你的光芒，亦是万不得已。

　　曹植那么聪明的人，不应该郁郁一生，诗酒麻木。他应该学习唐伯虎。

　　桃花树下，喝一口桃花酿的酒，再吟一首桃花诗：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开花落年复年，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富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放下，烦恼也许会少些。

　　他是生在帝王家，便有诸多不甘，这不甘，渐渐有了重量，沉甸甸，压了他一生。

　　媒氏何所营？玉帛不时安。佳人慕高义，求贤良独难。众人徒嗷嗷，安知彼所观？盛年处房室，中夜起长叹。

　　媒人们都干嘛去了？难道不知道这是一位多么美丽的女子吗？自然，也不全是媒人的事，美女的心思，不是一般的高，普通人怎么能理解得了。

　　只好，对月长叹，夜半惆怅。

　　曹植的不甘，给后世留下了一首绝妙好诗。《美女篇》，以美人喻志士，辞藻华丽清奇，婉约不俗。

　　这美女，静态婉转风流，动态飘逸洒脱，出生富贵，处境堪忧。如泉水幽叹，月下，静静流淌，将岁月，一层层堆积在岸边。

　　清代叶燮说：《美女篇》意致幽眇，含蓄隽永，音节韵度皆有天然姿态，层层摇曳而出，使人不可仿佛端倪，固是空千古绝作。

　　定情诗

　　爱情如画须留白

　　繁钦（？~218），字休伯，东汉颍川（今河南禹县）人。曾任丞相曹操主簿，以善写诗、赋、文章知名于世。作有《定情诗》《远戍劝戒诗》《杂诗》《槐树诗》。

　　我出东门游，邂逅承清尘。思君即幽房，侍寝执衣巾。时无桑中契，迫此路侧人。我既媚君姿，君亦悦我颜。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何以结中心？素缕连双针。何以结相于？金薄画搔头。何以慰别离？耳后玳瑁钗。何以答欢悦？纨素三条裙。何以结愁悲？白绢双中衣。与我期何所？乃期东山隅。日旰兮不来，谷风吹我襦。远望无所见，涕泣起踟蹰。与我期何所？乃期山南阳。日中兮不来，飘风吹我裳。逍遥莫谁睹，望君愁我肠。与我期何所？乃期西山侧。日夕兮不来，踯躅长叹息。远望凉风至，俯仰正衣服。与我期何所？乃期山北岑。日暮兮不来，凄风吹我襟。望君不能坐，悲苦愁我心。爱身以何为，惜我华色时。中情既款款，然后克密期。褰衣蹑花草，谓君不我欺。厕此丑陋质，徙倚无所之。自伤失所欲，泪下如连丝。

　　一见面就和情郎宽衣上床的女子，金庸老先生写过一个，《雪山飞狐》中的马春花。

　　马春花跟着父亲师兄去走镖，半路上遇见风流倜傥的福康安。四目相对，眼波流转，电石火花，几乎是顷刻之间，就成就了鱼水之欢。当然，他们没上床，只是在草地上滚到了一起。

　　马春花从小到大，见识的都是江湖汉子，哪里遇见过这么精致的公子哥儿，并且这公子哥还对自己嘘寒问暖，可劲儿的体贴，她立刻就沦陷了，毫不犹豫地交付了身心。

　　马春花的命运因为这一次交付，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步步，由曾经快乐天真的少女时光，滑向了痛苦无奈的深潭。

　　久久思念而不得，为他生育两个孩子，受尽千般委屈。最后，终于凄惨死去。她本该是潇洒人世间的红颜侠女，剑锋凌厉，红颜娇媚，却因邂逅一场爱情，人生苍凉落幕。

　　不是爱情的错。

　　其实福康安不是不爱她，她输就输在一开始，交付得太多，几乎倾尽所有。就像画一幅山水画，画满纸面，就作废了，好的山水，要懂得留白。

　　你画满了纸张，便剥夺了他人回味，追思，期待，一层层探寻的机会，也便失去了主动。

　　《定情诗》中的女子，和马春花犯了一样的毛病，她以为爱情只是爱情，一时相爱，必然一世相爱。

　　所以，第一次相见，两个人就彼此爱慕，情思一种，便迅速生根发芽，甚至开了花——她愿意赴他的约，并且满心欢喜和羞涩，宽衣解带，服侍他入寝。

　　思君即幽房，侍寝执衣巾。时无桑中契，破此路侧人。

　　他们在幽会的隐秘处，不但行了男女之事，而且还行得比较隆重。她完全进入了妻子的角色，完事之后，还恭恭敬敬侍候他更衣、洗漱。

　　桑中契，汉代的桑，一般指约会场所。第一次见面就如此亲密接触，还是很怕人看见的。

　　郭茂倩的《乐府解题》说此女的悲剧：言妇人不能以礼从人，而自相悦媚。乃解衣服玩好致之，以结绸缪之志，若臂环致拳拳，指环致殷勤，耳珠致区区，香囊致扣扣，跳脱致契阔，佩玉结恩情，自以为得志而期于山隅、山阳、山西、山北，终而不答。乃自悔伤焉。

　　她哪里是不懂礼法，她实在是不懂爱情，不懂男人。

　　可以从后面她坚贞的等待中，看出这个女子，第一次约会就和男人上床，并且一下子赠给人家许多的东西，并不是本性轻浮，礼法不足。她只是，爱得太深，太傻。

　　若是水性女子，哪里会有这艰苦而坚强的等待，并且连一句对男人的怨言都没有——她早转身回家另结新欢去了。

　　古人一直保持着定情信物之说，这定情物，可以是手镯，可以是香囊，可以是丝帕，甚至有时候只是一缕头发。

　　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真心，那么，送礼物。

　　先脱下来送给情郎的，是一枚金臂环。

　　金子在汉代的时候，价格空前地高昂起来，于是，女人们都以佩戴金饰而自豪。

　　北京延庆康庄镇出土过一批汉代流行的金臂环，成色十足，纤细有花纹，有的像丝一样细，就是一个黄澄澄的圈。大概一次要戴十来个，一丝丝颤巍巍，在纤细洁白的手腕上颤动，性感又风情，是很美的装饰物。

　　朱淑真写《恨别》：调朱弄粉总无心，瘦觉宽馀缠臂金。别后大拼憔悴损，思情未抵此情深。其中的臂金，也是臂环的意思。整天相思，形容消瘦，一别再难相见，以至于，戴在手臂上的定情物，都越来越宽松了。

　　朱淑真家境富裕，金臂环对她来说，也就是一个装饰物、一件定情物那么简单。

　　可是，诗中女子所赠这些东西的男人，就不知道他是穷人，还是富家子了。

　　送了臂环还不能表尽自己的心意、痴心的女孩子，又脱下了手上的一双银戒指。

　　秦汉时期，戴戒指已经非常普遍，到了唐代，戒指更是作为定情信物沿用下来。只是演变至今，已经由男女互换戒指而变成男方送女方了，而且需要钻戒。

　　《晋书》卷九十七《大宛国传》云：其俗娶妇先以金同心指环为娉；《南史》卷七十八《阿罗单国传》：元嘉七年，遣使献金刚指环、赤鹦鹉鸟……可见戒指的流行程度。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这里的跳脱，指的是手镯，和前面的臂环不是一种饰品。

　　臂环是纤细如丝，一层层缠绕的，而镯子是沉实的，厚重的。

　　元 《客座赘语·女饰》：饰於臂曰手镯……又曰臂钗、曰条脱、曰条达、曰跳脱者是也。

　　《聊斋·白于玉》篇，书生吴筠邂逅紫衣仙女，一夜风流，恩爱非常。临别，书生向女子索要信物，紫衣女便将腕上金镯子脱下来相赠。后来书生一梦醒来，手边唯剩一枚镯子耀眼。这枚镯子还有神奇的作用，后来笼罩着这一家人，躲过一场火灾的侵袭。

　　送了臂环，送戒指，送了戒指，又送耳环，耳环摘下来，接着是香囊、佩玉、手镯、首饰、丝带……她将身上佩戴的东西，几乎送了个遍，金的银的玉的丝的，全是珍贵的东西。

　　给了他身心，送了这些珍贵的东西作信物，又怎样？他再也不出现在约会的地点了。任凭你等得霜冷露重，泪痕交涕。

　　这等待，是如此漫长和伤心。

　　一个孤零零的女子，站在山谷中，约会之所。从朝阳升起，一直到夕阳沉坠，露水上来了，山谷的风，彻骨地凉。远远看去，她宽大的裙摆被风吹动，像一朵开到荼蘼的花，那么无助和绝望。

　　可以想象，她的身影一直是保持着张望的姿势的，直到天黑日暮，情郎也没有赴约，眼泪终于掉下来，一滴一滴，落在草叶上。

　　一天又一天，一次又一次，她独自在山谷中等待，开始还心存幻想，觉得他可能是被什么事绊住了脚，仅仅是迟到而已——没关系，只要能见到他就好了，她是多么想念他宽阔的怀，他的轻言细语，他的温存体贴！

　　可是，他再也没有出现。这个从欢喜的希望到失望的过程，是心灵的一次凌迟，一寸寸地疼，直到绝望！

　　女子彻底绝望了，知道他再也不会来，仍然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提着裙子，在荒草间徘徊，期待着最后的奇迹。

　　她依然没有责备他，而是把过错揽在了自己身上——莫不是我色衰憔悴，已经变得丑陋？不然，他是不会欺骗我的！

　　这是一个无可改变的结局。你可以用权力和凶狠杀死一个人，就是无法动用能量，强迫一个人想你，爱你，珍惜你！

　　女子是流着眼泪离去的，可以想象，她的人生，也像马春花一样，顺着泥泞，一步步走进了感情的深渊。

　　失去了爱情是一方面，主要是付出太多，永远收不回来的不甘心在作祟。

　　这是个怪圈，就像你给了这个人一斗米，那么，就要时常给一些谷，来维持他对你的好印象，否则，那美好，往往前功尽弃，你失去了米，也失去了一段感情。

　　这个念头使她只好继续付出下去，永远付出下去——即使不见面——她付出的，是永世的相思和绝望！

　　这是个痴情、天真，并且浪漫的女子。

　　爱上一个男人，而且还是一见钟情，便拼尽了力气去爱。

　　但凡有些理智，对这种一见钟情都会留些余地。但她不懂得，一旦爱上，便毫无保留。毫无保留是种美德，但，善始善终的爱，从来与美德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