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古诗十九首部分 (1)

　　青青河畔草

　　从繁华到寂寞，只是流年一瞬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昔日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每读此诗，眼前先出现的都是一幅画：一个美丽忧伤的女子，临窗斜靠，幔帐轻扬，清风漫舞。娥眉婉转红妆新，素手纤纤十指凉。肤若明月，却眼神空茫。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园子里的柳树郁郁葱葱，脆嫩的像要滴下绿汁来，远处的河水流逝，清凌凌无忧虑，岸边有青草，绵延不绝。

　　都是诗情画意。

　　美女，美景。深闺寂寞，离人不归，这只是那个时代大多数女子的宿命而已。可是，忧伤着，惆怅着，突然，话锋一转：昔日倡家女，今为荡子妇。原来这美丽少妇，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优渥的人生。她曾经是一个青楼女子。怀抱琵琶欢声笑，却琵琶幽怨；把盏言欢醉酒多，却浅醉深愁——哪个女子愿意终身流连风月，做无根飘萍？所以，得到一个契机，她挣脱风月场，匆匆嫁了良人，人生犹如华缎，铺展展迎风开。以为安定，可以过上正常女子的生活。

　　让人沮丧的是，所嫁并非良人啊。这个男人哪里有居家长情的样子。爱情的保鲜期一过，他便离家而去，四方浪荡，长期不归。

　　荡子和游子是不一样的，游子是为事业奔波。而荡子，便有了贬义，只不过是长期不归家的人。他也许在游山玩水，也许是脚步在哪个女人身边停留。反正，荡子，在外面并没有做正经的事情。家里的女人，思念寂寞之余，连一抹微小的希望都抓不到。

　　床空了，帐子都显得寂寞，诗中的女子，每天一个人辗转在这大床上，推不开窗前月，赶不走枕边愁。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就是凭窗远眺，看园子里柳树黄了又绿，看河边青草枯了还荣。可是，青春和美貌不会重复啊，人生一世，美貌就像春光一样短，余下的时光，却只剩了忍受。

　　古诗十九首，多少寂寞春闺，少妇蹙娥眉，只为思念成伤，离人不归。但是，这样不惜笔墨描述思妇外貌的很少。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四组叠字，犹如春色递进，一层层加深着宿命的荒凉和无奈。

　　钟嵘在《诗品》里面说古诗十九首：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可谓一字千金。

　　这评语，用在这首《青青河畔草》上面，恰恰好！

　　从诗中描写看，这是个年轻美丽的女子，她化了精致的妆，有着轻盈的体态，堪比月光，洁白又光滑的肌肤，还拥有一双削葱玉手。

　　手，是衡量古时候女子的重要标准，美不美，贵气不贵气，全在一双手。

　　《诗经·卫风·硕人》中描写美人：手如柔荑，肌若凝脂；李清照有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的句子；陆游和唐婉伤心绝唱，必是红酥手，饮尽这黄縢酒。

　　林黛玉第一次进荣国府的时候，自轿帘中先伸出一只纤纤素手，幽谷香兰带露来，丹霞晕染凤仙开。柔长纤巧，仙姿奇绝，说不尽的柔荑绵软，细嫩如瓷。要不说87版《红楼梦》是经典呢，只此一个细节，一双手，林黛玉的绝世容貌和才情，清绝的气质，已经昭显在大家面前。

　　就像我们读诗：纤纤出素手，已经能感知到这女子的光彩。

　　苦尽甘来的美满，是锦上的花，而坎坷之后的不如意，会将人生映衬得更加空茫。

　　与其说这是一首思妇诗，倒不如说是命运坎坷的女子，堪叹宿命，抒发无奈的心灵写照。

　　王昌龄也写过一首《闺怨诗》：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叫夫婿觅封侯。

　　诗中的场景和这首异曲同工。亦是美丽的年轻少妇，打扮得齐齐整整，漂漂亮亮，闲暇春色楼头惆怅，见柳枝轻摇，开始思念远赴异地做官求职的丈夫。她的愁，是从丈夫做官开始的。

　　辜负春光，辜负美人，都是世上煞风景的事情，所以，在春天的繁盛中最适合思念。所以，好多的思妇诗都是以春作背景。

　　细读，两首诗却是完全不同。王昌龄闺怨中的女子，单纯，富贵，梳妆打扮上翠楼，心思纯净，忧伤应景。丈夫虽然离家不归，到底有荣宠，她缺的是陪伴，却得到了心理上的优越感——丈夫是出去做官了。

　　而这个女子，青春正美，爱情却无着，她从来没有过优渥贵气的生活底蕴映衬，丈夫也并没有分她些许荣耀——只是一名荡子而已。

　　这无奈与苍凉，这寂寞和怨愤，便也格外的长。

　　正如这诗的格调。开局的至美春景，与美人相得益彰，美到极致，这结局的悲切便也分外动心。

　　容颜越美，寂寞越深。春景越灿烂，希望越渺茫。强烈的对比，无奈的人生况味。可见，宿命无常。

　　女人的美貌和男人的富贵一样，是馈赠，也是禁锢。

　　若是丑妇，寻的只是衣食依靠；若是寒风凛凛，一炉火，是唯一的幸福，也不必有这许多烦恼。偏偏脂粉清新，春色撩人。从貌似繁华璀璨，实际荒凉空茫的风月场，跌进了世俗的安定。本以为从此过顺畅人生，孝敬公婆，生几个孩子，没想到宿命无情，偏偏嫁了个不负责任的丈夫。如果说风月人生还可以寻个契机跳脱回凡尘，那么，嫁为人妇后的种种，便要一生忍耐，再无改变的可能。

　　烟花女子杜十娘，爱上了风流公子李甲。痴了心，将自己攒下的银子给了李甲，要他帮自己赎了身。抱着首饰箱，欢欢喜喜，山一程，水一程，只以为，大好人生在眼前，再不用强颜欢笑惹人怜，没想到半路上杀出个富二代孙富。孙富垂涎十娘美貌，五千两银子和李甲做成交易，将杜十娘转让。

　　杜十娘听到这个消息，抱着价值连城的珠宝跳了江，留了个千古绝唱。

　　她不是活不下去了，不至于。要钱有钱，要美貌有美貌，只不过失去一个龌龊男人，风月场中都辗转了那么多年，有什么呢，不过是人生，回回头就是了。

　　不是的。

　　杜十娘是明白了低微女子的人生。未来的日子，是水中月，看着是红香脆软，跌进去，却又是荆棘暗生。

　　从那荒凉的繁华，猛然跌落进这俗世的寂寞。

　　命运是水与火交替，逃离了这一样，却逃不开那一样。

　　东城高且长

　　穷男人的爱情梦想

　　东城高且长，逶迤自相属。回风动地起，秋草萋已绿。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 晨风怀苦心，蟋蟀伤局促。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结束！ 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音响一何悲！弦急知柱促。驰情整巾带，沈吟聊踯躅。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

　　这个男人是在苦闷中，独自徘徊在城外的。城墙高且长，绵延曲折，望不到边，然而无论多长，它终又会回到起点。就像每天的生活，总是如此重复，虽然付出了许多努力，曲曲折折像城墙一样，却毫无意义和希望，最终仍然是从这个点，到那个点。

　　更让人难过的是，秋风有着那么强大的力量，能将往昔的葱绿变成一片枯黄，就像这时代，已经将所有的努力变成了无妄。

　　是的，诗人是无妄的，他感叹，城墙虽然绕过所有的房舍，也只不过是转了一圈而已；他感叹，秋风有着太强大的力量，转眼就将世界变成一片苍茫。

　　秋草萋已绿。这句话看似平实，实际上惊天动地。萋已绿，连个起承转合都没有，威力之大，实在是不可小觑。可是，我们的诗人还想着建功立业呢！

　　在命运这场秋风的袭击下，生命，又何尝不像四季这样短暂呢。可惜我的一片雄心壮志啊！

　　晨风怀苦心，蟋蟀伤局促。

　　晨风，鸟名，既鹯鸟，属于鹞鹰一类的猛禽。《诗经·秦风·晨风》中：鴥彼晨风，郁彼北林。

　　晨风是怀有远大志向翱翔九天的鸟，暗示着诗人的心志和抱负。无可奈何的是，晨鸟怀苦心，不得施展。转而，便开始哀伤蟋蟀，秋天一到，这些小东西就要转移到屋子里来了，因为外面太寒冷。

　　可是，就算转移进了屋里又怎么样呢，无论是自然生物，还是四季轮回，谁也逃不过这流年易逝，岁月无情。

　　罢了罢了，生命如此短暂，希望如此渺茫，还不如自己放弃这个过程，积极寻找人生乐趣呢。

　　生活乐趣是什么呢。对于一个男人来说，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是个永恒的诱惑。追求功名的目的之一便是美女如云。逗留在生活的最底层，幻想里面仍然是颜如玉。

　　于是，诗人就开始留恋风月场所了。这类又穷、又不成功的男人，得到真感情是很难的，用片刻的刺激麻木自己的思维，就像喝酒一样，能醉一时算一时。

　　到底是遇到了一个女子，因为是在风月场中，这美人弹琴唱曲，不免多了一抹凄凉。

　　其实这个男人，可以算是这女子的知音了，他听出了弹琴女子清曲中的愁怨：悲切切如秋风扫落花，怨凄凄似三春急雨淋秀色。他听懂了，游戏人生放纵欲望的心，忽然动了情。听着琴声，他开始心怀忐忑。

　　动了情的人，大体都会这样心怀忐忑。你看他，想近前打招呼，又不好意思，用手一次又一次的抚弄着衣带，整理衣服，沉吟着，思索着，却依然不敢上前。

　　从第一次见面的踟蹰心动，到后来激烈的思想斗争，最后终于向自己妥协——他没敢上前搭讪。

　　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

　　改变主动认识，交往的初衷，转而在意念里自我安慰——如果我们能像一对燕子那样双宿双飞，筑巢于梁檐下，多好啊！

　　自然，这是一厢情愿的梦想！

　　诗中的主人公自始至终没有上前和美人搭讪。

　　自然不是因为对面的女子不够美，或者青楼女子配不上他。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音响一何悲！弦急知柱促。一连四句赞美和理解，可以说，他不但欣赏她，几乎都能做她的知音了。

　　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女子是很美的，肌肤洁白光滑，披着沙丽，穿着湘裙。人美，衣服美，曲子也美。可谓是色艺双绝的绝代佳人。

　　紧接着，一句“驰情整巾带，沈吟聊踯躅”表明了自己的急迫和渴望，多么想上前搭讪，却碍于自己的身份地位，终究隐忍了。

　　转而在心里臆想了一个美满的场景。我伴美人自多情，美人伴我两相依。可以想象，当诗人从臆想中回到现实，悲哀将会更进一层。

　　对于这首诗，一直有两个不同的说法。一说：前面半部分，是一首完整的诗，写人生苦闷，求功名而不得，进而有了感悟，要好好享受短暂的人生。

　　而从“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这一句开始，是另一首诗，是写感情的。

　　一说：本是一首诗，其中层层递进，起承转合，由心情苦闷，到翻然醒悟，再到挣脱思想负累，纵情风月场，动情，无奈结局。

　　我更钟情后一种说法。

　　好像是一幅春深水墨画，先是点点草，继而朵朵花，远处画了弯弯水，最后几笔，才勾勒出一个穿着裙袄的小美人，使整个画面有了灵魂，灵动起来。

　　画如此，诗也当如此。

　　男人都有崇高的理想，或者假装有很崇高的理想。他们信奉的是：红颜祸水，江山大任。功名前程，不可不努力。

　　别跟他们说女人，尽管那是男人心里最终极的梦想。

　　洪秀全好不容易当了天王，第一件事就大肆选美女封妃，给女人们定规矩。最后弄得女人太多，封号不够用，就直接用数字代表。1号2号3号，好像一直排到了好几百号。

　　《鹿鼎记》里，陈近南为了能让韦小宝言简意赅地明白反清复明的意义，这样告诉他：把属于我们的钱和女人抢回来！

　　男人的功名心，说到底，终究还是女人和钱。金庸借陈近南之口，说了一句天下男人都想而不说的大实话。

　　但是，但是，功名重要啊，安身立命之本！

　　于是，焦仲卿的妈能以迷惑人心，让儿子不思进取这个名头，生生将个刘兰芝逼死，不过话说回来，那个焦仲卿最后尽管也殉情死了，我依然是不喜欢他。我觉得这样的男人没有能力和资格拥有爱情。

　　后话。

　　诗中的这个男人，自然也在一心追求功名利禄。但是，他错生了时代。

　　东汉桓帝、灵帝时，宦官外戚互相勾结擅权，官僚集团垄断仕路，上层人士结党标榜。徐干在《中论·谴交》中形容：窃选者、盗荣宠者不可胜数。即获得贤已而遂往，羡慕者并驱而追之，悠悠者，是孰能不然者乎。

　　有才华的下层志士，大体得不到被重用的机会。

　　晨风是一种郁郁不得志的落寞，而蟋蟀则是充满了人生短暂的无奈之感。这也是诗中男人无奈和愤怒的根源。

　　后来诗人想开了，既然追求功名到顶，也不过如此，我为什么不现在就将那个目标实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