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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月菩提》 作者:林清玄

第13章 【曼陀罗】06

  围炉一束

  在偶然间得到一本清朝咸丰年间王永彬所著的《围炉夜话》,这本书在坊间并不多见,它的性质和《菜根谭》类似,但比起《菜根谭》的普遍相差甚远。

  《围炉夜话》,顾名思义有一点像炉边闲话之类,据王永彬在书前的引言说:“寒夜围炉,田家妇子之乐也。顾篝灯坐对,或默默然无一言,或嬉嬉然言非所宜言,皆无所谓乐,不将虚此良夜乎?余识字农人也,岁晚务间,家人聚处相与烧柮、煨山芋,心有所得,辄述诸口,命儿辈缮写存之,题曰《围炉夜话》。”

  王永彬自称为识字农人,他的生平也已不可知,但可以看出他是中国传统耕读传家的知识分子,这本书是他晚年的作品,也可能是他生平留下的唯一著作。因此,《围炉夜话》乃不是知识的传递,而是生活智慧的累积,其中有很多具启示性的见解,我觉得颇堪作为修身养性的格言,在这里选录一束,并加上一些简短的说明:

  稳当话,却是平常话,所以听稳当话者不多。

  本分人,即是快活人,无奈做本分人者甚少。

  一个人必须平常,才会稳当,也必须守本分,才会快活。当然,在这个社会上,由于浮夸成风、肤浅成性,说稳当话的人不一定能得到立即的成功,只守住自己本分的人也可能不会有辉煌的日子,可是不管社会怎么变,真正能在生活里得到快乐,不致被虚华所迷惑的,永远是那些安常守分的人。

  风俗日趋于奢淫,靡所底止,安得有敦古朴之君子,力挽江河?人心日丧其廉耻,渐至消亡,安得有讲名节之大人,光争日月?

  打开报纸的社会版,是现代人每天最心惊的经验,才短短没有几年的时间,台湾社会已经沦落到可怕的地步,社会风气的败坏已不仅在都市,连最偏远的乡间也习染恶习,许多人为了奢侈淫逸,断丧了廉耻,都已经到最谷底了。处在这样的风俗人心里面,人人都期待有大人君子出来挽救,我们的大人君子夜晚扪心能不警惕?而我们的青年,有多少人立志做挽江河、争日月的人呢?

  存科名之心者,未必有琴书之乐。

  讲性命之学者,不可无经济之才。

  在中国传统里,知识分子大部分都以追求通识为理想,而不使自己成为只知一行的狭隘专才。但是也在一些文人,心存科名,使他们不能知道生活真正的品味与快乐;而另外一些讲性命之学的文人,往往不务正业,或无经济之才而依附于社会。这些都不是中道,所以做一个存科名、讲性命的知识分子,也要是会生活、能实践的人才好。此所以“看书须放开眼孔,做人要立定脚跟。”

  气性不和平,则文章事功,倶无足取。语言多矫饰,则人品心术,尽属可疑。

  时常有人问我写文章的方法,好像写文章这件事是多么重要,其实就一篇作品而言,写文章只是最末的一个枝节,培养一个大的和平的性灵世界,文章才是有可为的,否则千思万想也写不出好文章。因为文章与语言一样,是人心灵世界的流露,如果没有正思维、正知见的性灵、不论文章语言多么着力,都是矫饰罢了。这本书里又说:“有真性情,须有真涵养。有大识见,乃有大文章”也是这个道理。

  观朱霞,悟其明丽;观白云,悟其卷舒;观山岳,悟其灵奇;观河海,悟其浩瀚;则俯仰间皆文章也。对绿竹,得其虚心;对黄花,得其晚节;对松柏,得其本性;对芝兰,得其幽芳;则游览处皆师友也。

  在我们生活的周遭,几乎没有一件事物是没有意义的,只是由于我们的心灵粗糙,很难在事物中找到意义,或在生活里找到智慧,因此,要提升我们对生活的观照与慧解,重要的不是去改变生活的内容,而是改造心灵与外物的对应,能与外在世界对应的人,则一株草、一点露,乃至雪月风花,无一不是智慧的启发。这本书里还说:“莲朝开而暮合,至不能合,则将落矣,富贵而无收敛意者,尚其鉴之。草春荣而冬枯,至于极枯,则又生矣,困穷而有振兴志者,亦如是也。”这不正是从小草和莲花所体会的智慧吗?

  愁烦中具潇洒襟怀,满抱皆春风和气。暗昧处见光明世界,此心即白日青天。

  一个人的一生,永远没有愁烦和黑暗时期,是不可能的,每个人在生命中的经验,恰如是潮汐波浪,兴起而又衰落。大部分人总是善于处在快乐和光明的时刻,而不善于愁烦与黑暗的时刻,甚至有许多一落入愁烦就崩溃、一堕入黑暗就失去光明的心,所以在胸襟上有开阔的气概,在心性上有追求光明的坚持,是多么的必要!这本书里还说:“心静则明,水止乃能照物。品超斯远,云飞而不碍空。”“澹如秋水贫中味,和若春风静后功。”都是在说明心的明净和品格的高洁,比一个人所经历的考验重要得多。

  意趣清高,利禄不能动也。

  志量远大,富贵不能淫也。

  比起古代来,现代人受教育的机会很多,可悲的是,道德与教育似乎并不相关,许多高等知识分子,常为了小小的利禄而丧心败节,更不用说大富贵了,很少人能不为之目眩神摇的。所以,意趣与志量似乎比教育有力量,一个人有清高的意趣,则安贫乐道,利禄于我何有哉?有远大的志量,则胸怀天下,富贵于我如浮云!如何才能意趣清高、志向远大呢?《围炉夜话》里说:“教子弟于幼时,便当有正大光明气象。检身心于平日,不可无忧勤惕厉工夫。”

  家纵贫寒,也须留读书种子。人虽富贵,不可忘稼穑艰辛。

  台湾有一句俗语说:“有钱不会超过三代。”那是因为富贵人家的子弟,很容易忘记财富来之不易,而失去了奋斗精神,最后,他们的富贵就会转到有奋斗精神的人家。

  中国有一个传统,就是农业社会的“耕读传家”,因为光是耕,容易使人失去胸怀与志向;而光是读,容易使人忘失性命之学与经济之才。唯有耕读,才能进可攻,退可守,处贫寒之际也有远大的目光。

  人犯一苟字,便不能振。人犯一俗字,便不可医。

  苟且偷安的人,不可能振起什么壮志雄心,所以行事为人不能苟且地过日子,才能改心革面、贡献社会。但是,一丝不苟的人常会渝于俗气,什么病都可以医治,唯有俗病是无可救药的,所以在不苟且中间须有雅致,否则便容易成为俗人。

  不苟且、不俗气,是现代生活的两脚,不苟且的人才能立定脚跟,不俗气的人才能放怀天下。

  神迹·文学·菩提路

  ——林清玄的蜕变

  释果淳

  因.缘

  是因缘使我认识了林清玄先生。第一次,在七十二年(公元一九八三年)金鼎奖颁奖盛会中,从远处望见他,高举着奖杯,似洋溢着满心的欢喜,而惹人注意的是他那属于艺术家格调的好长的头发。

  时隔一年多,为了编辑《人生》,经常往返打字行。无意中瞥见淡大同学的一则访问稿,主角恰是林清玄先生。他素食,喜读佛经,而言谈中自然流露出来的见解思想,也开朗明阔地一如佛法。

  几天后,《中国时报》副刊登出了他的近作《佛鼓》,文字上多着墨于佛寺的钟鼓雍穆,殿堂圣洁,涵意中却又点化出了佛法深隽自得的心地功夫;理会得到,林清玄先生,绝非是以佛学珠串来华饰他文学殿堂的域外人,在他灵敏的文思所倾注而出的光彩内,已显露了一个慕道者对佛法全心的喟叹和挚诚的期盼。

  最后,由一份单张的书讯报导,得知了作家林清玄先生全家茹素的消息,并据称素食有益身心健康。这一讯息,使我欲代广大读者和林先生结缘的念头,愈益成熟,于是,托请在杂志社工作的三姐,探得林先生此时正于《时报杂志》担任主笔,几番电话联络上了之后,听筒中传来的声音,十分爽亮悦耳。巧的是,林清玄最近也读了《人生》杂志,并正计划和太太造访农禅寺。此一邀约,竟是这般顺利;首先,林清玄和夫人在七月初相偕来到农禅寺,由于当时事务正忙,招待不免简慢;而《人生》编辑组,也趁着林清玄工作较轻闲之际,至其家中,相与畅谈,前后历时四小时,透过他丰富的触感,条理的思维以及妥帖完整的铺叙,我们逐渐了解到文学和佛法,作家与佛教徒这一脉相承,婉转而来的心路旅程。

  神奇的民间信仰

  童年,我生长在一个宗教信仰气氛极为浓厚的家庭里,父亲以上三代,对寺庙事务都非常热衷。父亲本身是一家“如来佛祖坛”管理委员会的主任委员,而旗山镇妈祖庙的土地是他捐献的。每逢庙会、游行,他总是掌头旗,做炉主;旗山镇大大小小的寺庙,大凡柱子、供桌都刻有父亲的名字。从小,我便经常随着父亲四处去参拜。

  我们家有个房间,摆着一张很大的供桌,上面供奉着许多神像,早晚都必须点香。大年初一起床以后,全家第一件事,就是环游着全镇的寺庙一一去上香礼拜。寺庙,对我们以及全镇的居民而言,简直是血浓于水的关系。每天,下田工作前,父亲会先去庙前的广场喝几盅老人茶,下午,收工以后,也是先喝了茶再回家。凡是遇到妈祖生日、观音生日,盛大的集会、游行,那更是全镇的人都一齐丢下工作,集合起来,全心全意地投入一场宗教式的喧腾中。

  是什么力量驱使他们,如此为宗教活动忘情忘身地参与?我想有两点,一来是基于崇敬祖先的心理,因为寺庙所供奉的神明,大部分都是我们的民族伟人。二来那些层出不穷的神奇现象,确实带给了民众强烈的鼓舞力量。

  我小时候,曾亲眼看到,神轿由人抬着,从一条大河上面漂浮着踩过去,而这条河在平时,足足可以把人没到头顶。还有神明出巡的时候,沿途都会收罗天兵天将,乩童一跳,挥刀向四边的草木砍杀,那些植物竟然会受伤流血。有一次,乩童口中忽然讲出日本话,原来收了一个日本兵,连他的兵籍号码都报告得一清二楚,年纪大的人劝他说:“你来这里做中国兵,应该讲中国话!”于是,他立刻改口讲闽南语。这些例子,不胜枚举。还有过火,一次几千人参加,每一个人都平安通过,我有一篇文章就叙述小时候过火的体验。

  更有一桩了不得的奇迹,是轰动我们整个旗山镇的,我可以详细说明一下。

  在旗山镇,有一间小庙,供奉着地藏王菩萨。他每年农历四月总要回安徽九华山谒祖。一九八二年四月十四日的晚上,这座寺庙的管理员、主任委员、副主任委员都同时得到菩萨的梦兆,指示众弟子在四月二十一日卯时,前往台北县石门乡富贵角接驾,届时将有佛祖释迦牟尼同来。大伙半信半疑地依时循地前往。时辰一到,海面上果真漂来一块黑黑的木头,浪头打来,便跳上了岸,是一尊释迦牟尼佛,佛像背面刻有“苏州府归宁寺”字样。而乩童跳乱时,地藏王菩萨又表示,他一共迎请了归宁寺三尊佛像。第二尊要来的是“药师如来佛”,抵达时间是农历五月三日子时,地点在台南县七股乡海边。

  这下信徒可疯狂了,谁也不敢不相信,浩大的车队,准时前往等候,但海岸线太长了,晚上海边能见度又低,苦候了一夜,没见到佛像的踪迹。原来,这尊药师如来佛,被一位货车司机在海边捡到,便移至“镇海将军宫”供奉起来,信徒沿着海岸询问数天之后,终于找着它,完璧归赵。第三尊是阿弥陀佛,将于八月十日酉时在狮头山海面登岸。那天海面风浪很大,可是,佛像却自海上缓缓漂来,安详而宁静。

  现在,这三尊佛像并排着供奉在地藏王菩萨庙里,用上好的乌沉香木料刻成,高约二尺,据说是明朝以前已雕成。

  这怎么解释?从苏州过来台湾,翻山越岭,漂洋过海,有几千里的路程,竟都能够准确地抵达目的地。除了神明的神力之外,还能有其他更好的解释吗?

  对于这些司空见惯的神迹,不止是老一辈的人置信不疑,我们这批已经接受新式教育的年轻人,也不免咋舌,每年选举新炉主的时候,按照惯例,都是以笠杯决定,当有人连续掷出正反正反三十多次,大家都想今年炉主非他莫属,结果竟有人出现了六十多次,全部的人都鼓掌叫好,而最高纪录可达八十多次。用现代数学的概率来计算,根本不可能,那是几亿分之一的机会,但这种现象,在乡下很平常。

  然而,在这些言之凿凿的神迹及浓烈的宗教气氛之外,我也开始有了些反省。我想知道,这些神明他们除了显现神通之外,平常他们在做些什么?如果他们真能造福人类,这世界为什么仍然充满了缺陷及痛苦?那些乩童为什么老是要用尖针刺穿嘴巴,用利刃砍伤背脊,受这些无谓的折磨呢?庙会游行的时候,为什么要把小孩绑在旗杆上,都尿在裤子上了,也不放他下来。这样的信仰是不是最好的?

  对乡下人而言,这样的信仰方式已经心满意足了。他们不需要去知道太多的理论或依附一个中心思想;也不去问人生的意义何在或人死后到哪里去,这类更深一层的问题。反正有神在就好,它是神圣的表征,高高在上的主宰者,人间发生了大大小小不可化解的疑难杂症,一并交给神来决断。重要如婚姻、事业、健康,鸡毛蒜皮如家里走失了一条狗等,都得请神来指示,而且时常都很灵,万一不灵,乡下人也能够包容并且认命。

  在旗山镇,由于这种民间信仰非常神奇而强烈,所以,基督教、天主教一向被排拒在外,但正统的佛教也无法占有一席之地,这可能跟乡下人爱热闹的性格有关,佛教仪式通常都清净庄严,而佛菩萨也很少有特别突出明确的示现。

  虽然,佛教并不否定神迹,甚至经典里面描述了许多大菩萨们的神通境界,然而佛教的特色却强调觉悟,能于生活中觉悟到清净的智慧,才是重要的。

  我有一次为了写报道文学,曾跟着大甲妈祖回娘家,从大甲走到北港,需要七天七夜的时间,这么虔诚盛大的队伍,无论走到哪里,沿途都有人替你弄吃的,找睡的,而这么多人,并没有特别的管理约束,多少年来,不曾听说过有冲突事件发生。到了北港朝天宫,几万人聚集在广场前,一齐拜下,那种场面实在令人感动。我觉得佛法若要弘扬,佛教徒应该对此抱着宽容的态度,了解了民间信仰力量的来源之后,才能实际替他们开辟一条新的出路。星云法师说过,迷信没有关系,就怕没有信仰,乡下人全部的精神寄托,就在这些迷信上,至少他们的宗教需要,在这样的信仰模式中,已经得到暂时的满足了。

  我的文学里程

  而我自己,对于宗教信仰,一直保持着若干兴趣,只是,还不到想要依靠的程度。出外念书时,也接触过基督教,跟着做团契,觉得基督教的性格太狭隘而激烈。天主教比较宽容温和,但圣经上又留给我太多的疑问,令我觉得不够圆满。佛经我也涉猎过,心经、金刚经、六祖坛经、维摩诘经等,当时,我是把它当作哲学性的书籍来阅读思考,不知道以那种方式去理解佛经,完全是错误的。而我主要的生活重心,还是从事文学创作。

  其实,小时候,我更喜欢画画,稍长,觉得文字才是最直接、最有力量的表达工具。比如写情书,与朋友问候沟通,都不能不运用文字。我的个性又比较敏感、好奇、喜欢做深入观察,我愿意去挖掘、表达我所接受的讯息和感受到的心得,来促进人跟人之间进一步的沟通。

  高中时,我第一次投稿,稿酬三百元,正好是一个月的食宿费。从那时起,我更积极地写文章,久而久之,写作就成为我谋生的技能。

  一旦决定要当一个作家,我便考虑作家的条件,必须是写得比别人好,比别人快,比别人多,我要如何达到这些要求呢?最初,我规定自己每天写一千字,一段时间之后,增加到每天一千五百字,若写不到这数量,就不睡觉,等于固定的功课。而一共有十年的时间,我维持每天写三千字的习惯。

  我把作家当成工作,和一般农人、工人没两样。农夫种稻,自播种到收成,得经过四个月的时间,并且每天都要下田悉心照顾。作家写作,也像每天在耕耘一样,但却不知何时才能创造出最美好的东西,而态度上必须是不断地耕耘,不期待收获。

  在不断写的过程中,我也一直寻求突破。我的方式比较特别,就是改变生活,出去旅行,更换工作。比如我去梨山采梨,在一两个月当中,便可以完全了解他们的生活习性、工作甘苦、娱乐范围等。我也随着矿工一起下矿到三千米处去挖煤矿,这时所有的人都挤着要告诉我做矿工的条件。我写作和待人的态度是相同的,也就是你必须和你相交的对象站在同一基础上来看事情,如实地了解体验之后,才能生出真诚的同情。而任何一篇好的作品中,这份真诚的素质,都是不可或缺的。

  但有人写文章却提出了“文学的价值,在于形式,而不在于内容”的口号。形式指的是技巧,用技巧来作为内容的衬托,当然是重要的,但我觉得不该把它摆在第一位,否则,就变成雕虫小技,失去作家的意义。

  要比技巧,书架上随便抽出一本文学名著,技巧都比我们高明,但为什么我们仍然要写?正因为我们跟他在不同的时间、地点、身份,有不同的感受和需要。一个作家的独特性,应是从这些真实的情境中来发挥的。

  比如,我曾听一位茶农,叙述在茶叶收成季节“忙”的情形。他举了一个例子,说有一天采茶回来,便坐下来炒茶叶。添了一碗饭,才扒了一口就睡着了。结果,饭碗跌碎在地上,而他人就趴在饭粒当中睡觉。然后,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的茶叶炒焦了,突然惊醒,才发现口里仍含着一口饭,并且已经散出了酒味。你看,他形容这“忙”,形容得多好,只要将这事实描写出来就够精彩了。而生活中,这样的题材到处可见,只要我们细心观察,便有所得。

  谈到题材,又关系到作家的良心和责任问题。有人说作家要讲纯粹性,这是值得商榷的。我想没有一件东西是纯粹的,作家写完一篇文章,放在抽屉里,这叫纯粹,只要拿出来,譬如拿给我太太读,这已经不纯粹了,因为我会影响她。更何况将它公之于广大的读者面前呢!所以,作家写作,一定要考虑对象问题,不能逃避社会,若因自己的邪见、堕落、淫秽,而影响别人,这罪过就太大了。像我的读者中,有小学六年级的,有初中生,他们不见得有足够成熟的看法和见解来判断是非。堕落与罪恶是古今每一个社会共通有的现象,而作家也不是不能写堕落,像旧俄的小说,有许多堕落的场面,但他写堕落,是为了救赎,最后的目的,是要激发更大的拯救力量。如果我们没有这样的能力,或根本没有这种动机,我想还是不写的好。

  除了增加生活阅历,我也用其他方法来加强写作能力。例如:我曾固定以三百字为限,来写任何题目,训练自己把不必要的枝节删除,留下最精华的部分。我也将写好的文章,拿给年纪大的人看,或让三年级的小朋友欣赏;如果他们说太难了看不懂,我就把它改成最平淡的方式。

  另外,如果想扩充写作的素材,观察力和联想力相当重要。小时候,乡下牧场里养许多牛羊鸡鸭,义卖水果,要做很多琐碎事情,一旦忘记了,就会挨揍,因此,养成了我对生活观察记录的习惯。比如,我当兵时注意到训练伞兵的塔台正好是三十四英尺(约10.36米),为什么不是更高或更低?便去问教练,他们说这是规定,没有理由。但我不服气,继续追问,终于有一个教练回答了我,他说据心理学家研究三十四英尺是人类最恐惧的高度,你从三十四英尺跳下来会死亡,但并没让你有解脱豪迈的感觉,反而觉得很窝囊。如果低于三十四英尺,那你不会死。因此,一个伞兵,如果能通过三十四英尺的考验,那更高或更低的高度,就都不怕了。像这样,大家都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你观察到了,自然会有不同寻常的领会。

  我的菩提路

  我的文学里程,可以说相当顺利,谁也没料到,最后我却走入了佛教。

  在信佛之前,我的性格也比较随便,除了初高中时,年轻气盛,凡事爱和人争个对错是非;而近十年来,我没有再发过脾气。

  我的原则是,你要我就给你,我自有天地。

  我曾见过一种斗鱼,水蓝色的,非常漂亮,只要两只鱼摆在一起,非斗个你死我伤不罢休。后来,从书本的研究,我了解到,原来,这种斗鱼天生有爱划地盘的习性,困难就在,它所划定的地盘通常要比鱼缸大,为了不让别的斗鱼侵犯领土,只有抵死拼斗了。

  这种斗鱼,如果它有一个广大的海,那根本就不成其为斗鱼。因为海的广大,使它能够随时建立新的地盘,所以,我们若是在海里面看到斗鱼,反而会觉得它非常的美丽又温和哩!

  人也是一样,一旦划定了一个狭窄的势力范围,那非跟人相斗不可。不论是物质的或心灵的,我们一旦执著起某一个特定的据点,便会没有了自己。根据斗鱼的启示,我就写了一篇文章,说明如果人人都来试着开辟自己更广阔的天地,便能减少争斗,使生活变得更自在、丰富起来。

  这是我学佛之前的观念。而我的朋友就问我:“你写作顺利,工作顺利,太太孩子都好,身体又健康,怎么突然间信起佛了?”确实,在生活上,我并没有遇到什么难题,我遇到的困难都只是内心的关卡,那就是如何突破我生活的层次,文章的意境。

  最初写作,我也总是围绕着自己的朋友、爱情等零碎的琐事上大做文章。一段时间之后,我写不下去了,你一直告诉读者你自己、家人以及你的朋友在干吗等等,这有什么意义呢?后来,我开始写报导文学,有几年的时间,我一边旅行,一边写作,希望借着对某些事件的回顾探寻,以引起社会大众普遍的关心及帮助,但这也没有收到多大的效果;于是,我改写有关台湾或中国文化走向等思考性的问题。总共我所写过的题材包括,小说、散文、诗、剧本、报导文学、评论等,而直到信佛以后,有两三个月的时间,我没写过任何文章,除了佛法以外,我似乎已无话可说。

  我正式成为佛教徒,是今年过年前后的事,那段时间,我突然厌弃了当时的生活形式,就是喝酒、应酬、打麻将。因为从事新闻工作,无非要借着这些活动,来维系人际关系。但有一次,坐在麻将桌前,看见麻将哗啦啦一阵翻倒,不禁警觉自问:“我坐在这里干吗!为什么会这么无聊地重复这些动作?”为了替生活谋求一个更安宁的境界,首先,便把麻将戒绝了。

  刚好,我太太也同时厌倦了这般忙乱无绪的生活形式,她开始吃不下鱼虾,足不出户地静静地看起佛经,而我们又遇见了好几位以前的朋友,有的是从美国刚回来,他们竟然都信佛。由于我对佛经还有一些知识层面的了解,大伙便谈佛论道一番。朋友随即对我说:“你既然很有兴趣,就该做一个佛教徒!”

  之前,我心目中佛教得是成天吃素、戒酒、礼拜、诵经等,一些很公式化的印象。我时常嘲笑别人吃素没出息,而我的酒量又公认地是千杯不醉,戒酒,绝对办不到的,至于趴在地上,向佛像礼拜,总觉得有损知识分子的尊严,况且,一部经念一遍,懂它的道理即可,为什么佛教徒却要对着同一部经每天不断地诵它,这有什么意思呢?

  但此刻,我却感到也许尝试去做一个佛教徒,正是我脱离目下这种生活形式的大好机会。

  过年的时候,我和太太一起回旗山老家,满桌大鱼大肉,她却只一小盘青菜,便心满意足地吃着,我有些羡慕她了。

  而此时,我还在《自立晚报》的“食家笔记”中,写吃的专栏,一次,正写到吃猪耳朵,刀法该如何如何,竟不忍卒笔,于是,打电话跟编辑说:“我不能一边吃素信佛,一边写吃的专栏。”遂将专栏停掉,同时,又将其他好几个专栏一并停掉了。

  我想,既然决心要做一个佛教徒,必须做个第一流的,首先,把一头长发剪短,跟着戒烟、戒酒、吃素,并且皈依;学习如何拿香、礼拜、恭敬供养等佛教仪式。再就是谢绝不必要的应酬,将空余的时间拿来阅读经典。

  这下,我才知道,佛教除了过去我读的那些流通较广的经书外,还有《楞严经》《大宝积经》《般若经》《法华经》《华严经》《阿含经》《圆觉经》《楞伽经》……这么多长短不一的经典,一路阅读下去,心中的疑惑顿然消除了大半——原来人是可以这么壮大的,这壮大并非和山一样地坚毅、雄伟,而是可以像虚空一般,包容种种事件,所有的横逆挫折都在佛法的包容之下,变得无比的庄严,甚至,一念觉悟——当下即心即佛。的确,这才是最圆满的法宝啊!

  过去,我对神秘的东西很有兴趣,所以买了一大堆紫微斗数、麻衣相法、奇门遁甲、风水地理的书来看。也经常去访问通灵人,后来发现这些都不能给我满意的答案。有一位女通灵人,因为她通灵,丈夫要跟她离婚,打电话来向我哭诉,我说你既是通灵人,就叫你的灵去把他找回来啊!然而,她的灵却办不到,可见这些神灵的能力是很有限的。

  另外,前后有三个通灵人分别说出我三种前世——尼姑、道长、文学博士,指我为道长的表示,我比他高四辈,他还要称我两声师祖,我过去的弟子则遍布宝岛台湾,弄得我有点啼笑皆非,不知道信哪个人才好。

  我比较想知道的问题是:宇宙天地是怎么形成的?人又从哪儿来?我为什么会是今天这样的我?为什么会是一个作家?我的父母、环境并没有提供这样的条件啊!在我们身心感受到的世界之外,是否还存在有其他的世界?但是,这些通灵人的神通总有个极限,遇到比较有深度的问题,有的立刻呆掉,有的则层层转报,直到最高级的灵降身,仍然回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些疑问,在佛经中却都有了圆满的解答,使我对佛教的理论基础充满了绝对的信心。跟着我和太太便在家中设置了简单的佛堂,每天供养礼拜,并也有一些感应产生。这些感应和我小时候在庙里看到的神迹不一样,比如就买了一束玫瑰花,一半插在客厅,一半供在佛堂,客厅的花已经凋谢,佛堂的却鲜红依旧,连水也是香的,水果亦然,并且我和太太经常闻到浓郁的檩香味。这些感应,并不是那么奇特,却令我有平静的感觉。

  然后,我就开始规定一些功课,每天念心经、大悲咒、拜佛、诵经。这时,在特别的因缘中,认识了我的学佛老师廖慧娟,跟随她学禅定与般若,心性与智慧都有了很大的开启。

  透过这些修行的恒课,更贴切地印证了经书上所说,而这是一个不信佛的人无法理解的。我经常比喻给朋友听,我以前读经,就像是看一杯木瓜牛奶,隔着玻璃去分析它的成分、甜度、营养价值,现在看经,有如喝一杯木瓜牛奶,这其中的滋味,更与何人说?

  常常我一出门,看见满街上的人,悲心便油然而生。这么多的人,这么苦,他们却不知道,每天还以苦为乐。看见昔日的朋友,仍然在大吃大喝,互相灌酒,内心不禁倍感同情,却又束手无策。有一回,进到食品店买东西,立刻难过得作呕,怎么会臭成这个样子?以前最爱吃的肉松、肉脯,怎么一下子变得奇臭无比呢?

  我的朋友问我:“你在外面吃素,回家是不是偷吃蹄膀?”我说:“当我看到桌上的猪肉,就仿佛看到了一只活生生的猪,正被宰杀、凌迟,既血腥又残酷的场面,你想想,我哪还可能吃得下呢?”此话一出,听得朋友大倒胃口。

  对于家里的蟑螂、蚊子,我们也开始戒杀。说也奇怪,以前是越杀越多,现在反而都不见了,我那两岁半的儿子跟着我们吃素,他看到蟑螂、蚊子,会对它们说:“你吃饱了赶快到别家去!”

  信佛之初,我曾很积极地想传扬佛法。后来知道该顺其自然,不要强迫别人来信,要在别人因为你的改变,主动询问时,再告诉他佛法的殊胜,否则,你还没来得及把菩萨道的观念传播出去,别人已经被吓跑了。

  比如有人问我何以近来身体越来越好?我就说因为我不喝酒,不吃肉不做伤害自己的事,并且打坐,保持心情平静,减少物欲的干扰,而这一切都得自于佛法。如果他再问我,该如何学佛,做一个佛教徒?我便进一步告诉他,学佛没有简单的方法,你必须先皈依三宝,常随佛学,跟随佛菩萨的足迹前进,要把所有的出家人当成老师,相信佛法是完美无缺,无与伦比的,超越世间一切知识,而不是去怀疑辩证。并且除了读诵经典外,还要学习修行的方法,按照菩萨道的六波罗蜜去努力实践……

  我在耕萃文教院的写作班教课,就有好几位学生,因我的改变开始吃素,那里的神父也来向我询问佛法。天主教台北市修女会,请我去演讲,对象都是修女。我本来很心虚,不敢答应,经太太鼓励,只要对佛教有信心,佛菩萨会加持你的。当时,德蕾莎修女正好来华访问,所以第一句话我说:“在我的眼里,德蕾莎修女是一位菩萨!”我接着便叙述菩萨所应具备的条件,以及菩萨精神,并建议他们,如果要做一个中国的神父或修女,却不了解佛教对中国人的影响力,那将是无法成功的。

  我有一些朋友,他们喜爱佛经的道理,也坐禅,却不愿把脸皮撕下来,从最卑微,最平凡的跪拜、拿香开始。也有人虽然私底下非常虔诚,却不敢公开表明自己是佛教徒。

  我觉得既然信仰了佛的教化,就必须要光明正大,庄严无畏,佛教徒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学佛的目的,主要是破我执,我执不破,打坐何用?讲经说法何用?又如何能度众生呢?因此,有人跟我说:“佛教里,我只把释迦牟尼看在眼里,其他皆不足观!”我便回答他:“我连十八王公都看在眼里呢!这些神道你都要尊重他,才能一步一步慢慢往上爬。甚至于要把一切苦难的众生都放在眼里,去救拔他们,否则,这个世界如果只有你,你如何发上求佛道,下化众生的菩提心呢?”

  ——原载一九八五年十月、十一月《人生》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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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凉菩提凤眼菩提宝瓶菩提如意菩提随喜菩提红尘菩提天心月圆你心柔软,却有力量在云上星月菩提淡品人生有情菩提拈花菩提紫色菩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