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散文随笔 > 《贤行润身》在线阅读 > 正文 第45章 清韵絮语(7)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贤行润身》 作者:季羡林

第45章 清韵絮语(7)

  一直到四十多年前,我四十多岁了,才从沙滩--真像是一片沙漠--搬到风光旖旎林木蓊郁的燕园里来。这里虽处城市,却似乡村,真正是鸟的天堂。我又能看到鸟了;不是一只,而是成群;不是一种,而是多种;不但看到它们飞,而且听到它们叫;不但看到它们在草地上蹦跳,而且看到高树顶上搭窝。我真是顾而乐之,多年干涸的心灵似乎又注入了一股清泉。

  在众多的鸟中,给我印象最深、我最喜爱的还是喜鹊。在我住的楼前,沿着湖畔,有一排高大的垂柳,在马路对面则是一排高耸入云的杨树。楼西和楼后,小山下面,有几棵高大的榆树,小山上有一棵至少有六七百年的古松。可以说我们的楼是处在绿色丛中。我原住在西门洞的二楼上,书房面西,正对着那几棵榆树。一到春天,喜鹊和其他鸟的叫声不停。喜鹊不知道是通过什么方式,大概是既无父母之命,也没有媒妁之言,自由恋爱,结成了情侣,情侣不停地在群树之间穿梭飞行,嘴里往往叼着小树枝,想到什么地方去搭窝。我天天早上最大的乐趣就是看喜鹊们箭似的飞翔。喳喳地欢叫,往往能看上、听上半天。

  有一天,完全出我的意料,然而又合乎我的心愿,窗外大榆树上有一团黑色的东西,我豁然开朗:这是喜鹊在搭窝。我现在不用出门就能够看到喜鹊窝了,乐何如之。从此我的眼睛和耳朵完全集中到这一对喜鹊和它们的窝上,其他的鸟鸣声仿佛都不存在了。每次我看书写作疲倦了,就向窗外看一看。一看到喜鹊窝就像郑板桥看到白银那样,“心花怒放,书画皆佳”。我的灵感风起云涌,连记忆力都仿佛是变了样子,大有过目不忘之概了。

  光阴流转,转瞬已是春末夏初。窝里的喜鹊小宝宝看样子已经成长起来了。每当刮风下雨,我心里就揪成一团,我很怕它们的窝经受不住风吹雨打。当我看到,不管风多么狂,雨多么骤,那一个黑蘑菇似的窝仍然固若金汤,我的心就放下了。我幻想,此时喜鹊妈妈和喜鹊爸爸正在窝里伸开了翅膀,把小宝宝遮盖得严严实实,喜鹊一家正在做着甜美的梦,梦到燕园风和日丽;梦到燕园花团锦簇;梦到小虫子和小蚱蜢自己飞到窝里来,小宝宝食用不尽;梦到湖光塔影忽然移到了大榆树下面……

  这一切原本都是幻影,然而我却泪眼模糊,再也无法幻想下去了。我从小失去了慈母,失去了母爱。一个失去了母爱的人,必然是一个心灵不完整或不正常的人。在七八十年的漫长时期中,不管是什么时候,也不管我是在什么地方,只要提到了失去母爱,失去母亲,我必然立即泪水盈眶。对人是如此,对鸟兽也是如此。中国古人常说“终天之恨”,我这真正是“终天之恨”了,这个恨只能等我离开人世才能消泯,这是无可怀疑的了。中国古诗说:“劝君莫打三春鸟,子在巢中待母归”,真是蔼然仁者之言,我每次暗诵,都会感到心灵震撼的。

  但是,天有不测风云,鸟有旦夕祸福。正当我为这一家幸福的喜鹊感到幸福而自我陶醉的时候,祸事发生了。一天早上,我坐在书桌前,真是无巧不成书,我一抬头正看到一个小男孩赤脚爬上了那一棵榆树,伸手从喜鹊窝里把喜鹊宝宝掏了出来。掏了几只,我没有看清,不敢瞎说。总之是掏走了。只看这一个小男孩像猿猴一般,转瞬跳下树来,前后也不过几分钟,手里抓着小喜鹊,消逝得无影无踪了。我很想下楼去干预一下;但是一想到在浩劫中我头上戴的那一摞可怕的沉重的帽子,都还在似摘未摘之间,我只能规规矩矩,不敢乱说乱动。如果那一个小男孩是工人的孩子,那岂不成了“阶级报复”了吗?我吃了老虎心、豹子胆,也不敢动一动呀!我只有伏在桌上,暗自啜泣。

  完了,完了,一切全完了。喜鹊的美梦消失了,我的美梦也消失了。我从此抑郁不乐,甚至不敢再抬头看窗外的大榆树。喜鹊妈妈和喜鹊爸爸的心情我不得而知。它们痛失爱子,至少也不会比我更好过。一连好几天,我听到窗外这一对喜鹊喳喳哀鸣,绕树千匝,无枝可依。我不忍再抬头看它们。不知什么时候,这一对喜鹊不见了。它们大概是怀着一颗破碎的心,飞到什么地方另起炉灶去了。过了一两年,大榆树上的那一个喜鹊窝,也由于没加维修,鹊去窝空,被风吹得无影无踪了。

  我却还并没有死心,那一棵大榆树不行了,我就寄希望于其他树木。喜鹊们选择搭窝的树,不知道是根据什么标准。根据我个人的标准,我觉得,楼前,楼后,楼左,楼右,许多高大的树都合乎搭窝的标准。我于是就盼望起来,年年盼,月月盼,盼星星,盼月亮,盼得双眼发红光。一到春天,我出门,首先抬头往树上瞧,枝头光秃秃的,什么东西也没有。我有时候真有点发急,甚至有点发狂,我想用眼睛看出一个喜鹊窝来。然而这一切都白搭,都徒然。

  今年春天,也就是现在,我走出楼门,偶尔一抬头,我在上面讲的那一棵大榆树上,在光秃秃的枝干中间,又看到一团黑糊糊的东西。连年来我老眼昏花,对眼睛已经失去了自信力,我在惊喜之余,连忙擦了擦眼,又使劲瞪大了眼睛,我明白无误地看到了:是一个新搭成的喜鹊窝。我的高兴是任何语言文字都无法形容的。然而福不单至。过了不久,临湖的一棵高大的垂柳顶上,一对喜鹊又在忙忙碌碌地飞上飞下,嘴里叼着小树枝,正在搭一个窝。这一次的惊喜又远远超过了上一回。难道我今生的华盖运真已经交过了吗?

  当年爬树掏喜鹊窝的那一个小男孩,现在早已长成大人了吧。他或许已经留了洋,或者下了海,或者成了“大款”。此事他也许早已忘记了。我潜心默祷,希望不要再出这样一个孩子,希望这两个喜鹊窝能够存在下去,希望在燕园里千百棵大树上都能有这样黑蘑菇似的喜鹊窝,希望在这里,在全中国,在全世界,人与鸟都能和睦融洽像一家人一样生活下去,希望人与鸟共同造成一个和谐的宇宙。

  鳄鱼湖

  人是不应该没有一点幻想的。即使是胡思乱想,甚至想入非非,也无大碍,总比没有要强。

  要举例子嘛,那真是俯拾即是。古代的英雄们看到了皇帝老子的荣华富贵,口出大言:“彼可取而代也”,或者:“大丈夫当如是也”。我认为,这就是幻想。牛顿看到苹果落地而悟出了地心吸力,最初难道也不就是幻想吗?有幻想的英雄们,有的成功,有的失败,这叫做天命,新名词叫机遇。有幻想的科学家们则在人类科学史上占了光辉的位置。科学不能靠天命,靠的是人工。

  我说这些空话,是想引出一个真人来,引出一件实事来。这个人就是泰国北榄鳄鱼湖动物园的园主杨海泉先生。

  鳄鱼这玩意儿,凶狠丑陋,残忍狞恶,从内容到形式,从内心到外表,简直找不出一点美好的东西。除了皮可以为贵夫人、贵小姐制造小手提包,增加她们的娇媚和骄纵外,浑身上下简直一无可取。当年韩文公驱逐鳄鱼的时候,就称它们为“丑类”,说它们“睅然不安溪潭,据处食民畜、熊、豕、鹿、獐,以肥其身,以种其子孙。”到了今天,鳄鱼本性难移,毫无改悔之意,谁见了谁怕,谁见了谁厌;然而又无可奈何,只有怕而远之了。

  然而唯独一个人不怕不厌,这个人就是杨海泉先生。他有幻想,有远见。幻想与远见相隔一毫米,有时候简直就是一码事。他独具慧眼,竟然在这个“丑类”身上看出了门道。他开始饲养起鳄鱼来。他的事业发展的过程,我并不清楚。大概也必然是经过了千辛万苦,三灾八难,他终于成功了。他成了蜚声寰宇的也许是唯一的一个鳄鱼大王,被授予了名誉科学博士学位。关于他的故事在世界上纷纷扬扬,流传不已。鳄鱼,还有人妖,成了泰国旅游的热点,大有“不看鳄鱼非好汉”之概了。

  今天我来到了鳄鱼湖。天气晴朗,热浪不兴,是十分理想的旅游天气。我可决没有想到,杨先生竟在百忙中亲自出来接待我们。我同他一见面,心里就吃了一惊:站在我面前的难道就是杨海泉先生本人吗?这样一个传奇式的人物,即使不是三头六臂、朱齿獠牙,至少也应该有些特点。干脆说白了吧,我心中想象的杨先生应该粗一点,壮一点,甚至野一点。一个不是大学出身,不是科举出身,而又天天同吃人不眨眼的“丑类”打交道的人,没有上面说的三个“一点”,怎么能行呢?然而站在我面前的人,温文尔雅,谦虚热情,说话不多,诚恳却溢于言表,同我的想象大相径庭。然而,事实就是这个样子,我只有心悦诚服地接受了。

  杨先生不但会见了我们,而且还亲自陪我们参观。这样一个世界知名的鳄鱼湖,又有这样理想的天气,园子里挤满了游人。黑眼黑发,碧眼黄发,耄耋老人,童稚少年,摩登女郎,淳朴村妇,交相辉映,满园喧腾,好一派热闹景象。我看,我们中国大陆来的人,心情都很好,在热带阳光的照晒下,满面春风。

  我们先在一座大会议厅里看了本园概况和发展历史的影片,然后走出来参观。但是,偌大一个园子,简直如一部二十四史,不知从何处看起。幸亏园主就在我们眼前,还是听他调度吧!

  他先带我们到一个完全出乎我意料的地方去:一个地上趴着一只猛虎的亭子里。我原以为是一个老虎标本,摆在那儿,供人照相用作背景的。因为这里并没有像其他动物园里那样有庞大的铁笼子。没有铁笼子怎么敢养老虎呢?然而,我仔细一看,地上趴的确确实实是一只活老虎,脖子上拴着铁链子。一个小男孩蹲在虎的背后,面对老虎的是几个拍照的小姑娘。我一看,倒抽了一口冷气;说老实话,双腿都有些发颤了。我看了看那几个泰国的男女小孩,又看了看园主,只见他们面色怡然,神情坦然,我也只好强压下紧张的情绪,走了进去。跨过一个铁栏杆,主人领我转到老虎背后,要与虎合影。我战战兢兢地跟在主人身后,同园主一起,摆好了照相的架势。园主示意我用手抚摩老虎的脖子。俗话说:“老虎屁股摸不得。”老虎的屁股都摸不得,哪里还敢抚摩老虎的脖子呢?我曾在印度海德拉巴德动物园中摸过老虎的屁股;但那是老虎被锁在仅容一身的铁笼子里,人站在笼子外面,哆里哆嗦地摸上一把,自己就仿佛成了一个准英雄了。今天是同老虎在一起,中间没有铁栏杆。我的手实在不敢往下放。正在这关键时刻,也许是由于园主的示意,饲虎的小男孩用一根木棒捣了老虎一下,老虎大怒,猛张血盆大口,吼声震耳欲聋,好像是晴天的霹雳,吓得我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此情此景,大概我一生只仅有这一次--然而这一次已经足够足够了。

  此时,我真是五体投地地佩服园主,我佩服他的幻想。一个没有幻想的人,能想得出这样前无古人的绝招吗?

  紧接着是参观真正的鳄鱼湖。鳄鱼被养在池塘中。池塘有大有小,有方有圆,没有一定的规格,看样子是利用迁就原来的地形,只稍稍加以整修。我们走过跨在湖上的骑湖楼,楼全是木结构,中间铺木板,两旁有栏杆。前后左右全是池塘,池塘养着多寡不等的鳄鱼。据主人告诉我们说,这样的池塘群还有十五个,水面面积之大可想而知。鳄鱼是按照种类,按照年龄分池饲养的。这样多的鳄鱼,水里的鱼早被吃光了,只能每天按时用鱼来饲养。我看鳄鱼条条肥壮,足证它们的饭食是不错的。池中的鳄鱼千姿百态,有的趴在岸边,有的游在水里。我们走过一个池塘,里面的鳄鱼,条条都长过一丈。行动迟缓,有的一动也不动,有的趴在太阳里,好像是在那里负暄,修身养性。主人说,这个池塘是专门饲养五六十岁以上的老年鳄鱼。在人类社会中,近些年来,中外都有一些人高喊什么老龄社会,大有惶惶不可终日之概。鳄鱼大概还没有进化到这个程度,不会关心什么老龄不老龄。然而这个鳄鱼湖的主人却为它们操心,给它们创建了这个舒适的干休所,它们可以在这里颐养天年了。至于变成了女士们的手提包,鳄鱼们是不会想到的。有一个问题我们参观的人都很关心,我想别的人也一样,这就是:这个鳄鱼湖里究竟饲养了多少条鳄鱼。主人说是四万条。这真是一个惊人的数字。我想,在茫茫大地上,在任何地方,即使是鳄鱼最集中的地方,也决不会四万条聚集在一起的。

  此时,我更是五体投地地佩服我们的园主,佩服他的幻想。一个没有幻想的人能够把四万条鳄鱼集中在一起成为人类的奇迹吗?

  紧接着我们走上了林荫大道,浓荫匝地,暑意全消。蒙杨海泉先生照顾,因为我年纪最大,他特别调来了一辆只能坐两人的敞篷车,看样子是他专用的。我们俩坐上,开到了一个像体育馆似的地方。周围是看台,有木凳可坐。园主请中国客人坐在最前排。下面是鳄鱼的运动场。周围环水,中间有块陆地。有几条鳄鱼在上面睡觉,还有几条在水里露出脑袋来。走进来了两个男孩子,穿着颇为鲜艳的衣服。他们俩向周围看台上的泰外观众合十致敬,然后走到水中拉出几条大鳄鱼,是拽着尾巴拉的,都拉到环水的陆地上。一个男孩掀开一条鳄鱼的大嘴,不知道是念了一个什么咒,鳄鱼的嘴就大张着,上下颚并不并拢起来。没看清男孩是用什么东西,戳鳄鱼的什么地方,只听得乓的一声巨响,又乒的一声,不知道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声音。小男孩又把自己的脑袋伸入鳄鱼嘴中,在上下两排剑一般的巨齿中间,莞尔而笑。然后抽出脑袋,把鳄鱼举在手中,放在脖子上,又让鳄鱼趴在地上,他踏上它的背部。两个孩子把几条吃人不眨眼的鳄鱼耍弄得服服帖帖。有时候我们真替他们捏一把汗;然而两个孩子却怡然自得,光着脚丫,在水中和陆上来回奔波。

WWW.xIAOsgyitxt.ComT,Xt,小,说天,",堂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季羡林作品集
季羡林谈翻译季羡林私人史中流自在心:季羡林首次谈修身养性季羡林自传季羡林谈人生季羡林谈佛季羡林作品集精选季羡林的八堂人生课阅世心语贤行润身赋得永久的悔季羡林谈东西方文化(典藏本)忆往述怀季羡林五堂国学课牛棚杂忆学问人生季羡林谈写作季羡林美文60篇随缘而喜:我的人生哲学一花一世界